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笙簫吹斷水雲間

(一)

      鵝毛白雪,玄衣輕衫。

少女靜靜地站在一塊墓碑前,清麗的臉色比雪寒冷、比雪蒼白,手中握著一把匕首,形狀似展開的蝶翼,雕工精細,刀刃鋒利。

她如一棵老松般佇立,周圍的雪彷彿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給化開來,怎麼也沾染不到她身上。

須臾,少女默然轉身,離去的步履竟輕若鴻毛,滿地積雪未留丁點痕跡,玄色衣袂在飄零落雪中輕揚,很快,便消失在大雪深處的盡頭。

再不見絲毫人影。

      刀光血影,斷肢殘骸,舊日輝煌的相府如今只剩門前頹敗的匾額、屋內七橫八豎的屍體,一片狼藉、一地血肉模糊。

央錯帶著人趕至虞府時,入目所見便是這番景象。

他蹙緊濃眉,雙眼打量四周,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小央,難道我們……終究來遲了?」跟在他身後的一個彪漢道。

央錯沒說話,逕直往裡頭走,少年的執拗驅使著他,讓他不願相信最敬愛的姑母……會這樣一家都沒了。

可他越往內走,心就越涼。

屍體,屍體,屍體。

當他翻過曾一同練劍習書的表兄、翻過視他如親子般的姑父,最後找到面目全非的姑母時,心中最後一絲繃緊的弦終於斷裂。

他顫抖著身子、攥緊雙拳,竭力不讓自己痛哭失聲,但是斗大的淚珠依然不受控地滾滾流下,他抱著渾身是血的姑母,情難自抑、如喪考妣。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驀地,央錯抬起頭,突然又開始瘋狂在周邊屍身堆中翻找。

還有一個……還有一個,興許、興許笙兒她……

一絲念頭陡然閃過腦海,他踉蹌起身,一路往後院而去。

小時候玩捉迷藏,她最愛躲那兒。

他來到一口井邊,周圍擺著大大小小好幾個甕,步伐虛浮地走至角落最不起眼的甕前,抖著手揭開封口,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睛就這麼對上他。

央錯明顯舒了一口氣,他將她抱了出來,動作輕柔得像怕弄碎她似的。

小鹿一般受驚的女孩雖然什麼都還不知情,卻也能隱約感覺出有事情發生了。

但她記得娘親最後告訴自己的話,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問,二哥哥會來救她的。

所以她很聽話,不哭也不鬧,乖乖等待二哥哥。

「笙兒,沒事了。」央錯把女孩的小腦袋按入懷中,不讓她瞧見已然煉獄一樣的家園。

「二哥哥,我們去哪兒?」女孩悶在他懷裡,奶聲奶氣問道。

手中力道加重,他將她抱得更緊。

「我們回家。」

花落坊。

      議事廳裡,幾個人或坐或立,神情俱皆嚴肅,央錯懷裡抱著熟睡的小女孩,十五歲的少年面容不見青澀,眉宇間的氣質竟比廳內眾人都來得穩重堅毅。

他不說話,所有人卻都心知肚明。

當朝相府虞氏滅門案,這可是近日最聳動的消息。

縱使央錯接到消息後便連夜趕去救援,不過現在看來,還是晚了一步。

「央錯,你先去歇會兒吧。」百里先生看不過去央錯的模樣,青色的儒衫血跡斑斑,白皙的臉龐也狼狽不堪。

但央錯搖搖頭,「先生,我沒關係。」

百里先生嘆了口氣,他能理解少年此刻的心情,遂也未再進勸。

「虞相一家全滅,二弟,你可知兇手是誰?」一身紫衣、眉目清朗的百里晗巳道。

他是百里先生的徒弟,年紀稍長央錯一歲。

聞言,央錯眸光一緊,他抬眸看向晗巳,頷首。

果然。

晗巳右手持摺扇,輕輕敲打左手心,狀似漫不經心,卻已成竹在胸。

兇手身分昭然若揭,只是實力過於強大,眼下的他們還不成氣候,還不是對手。

這件事師父知、他知、央錯知,貴妃椅上那位正悠閒品茗的花落坊主人,亦然知曉。

廳內又一陣沉默。

半晌,一襲白衣似雪更勝雪的染玉簫才懶洋洋地從貴妃椅上放下雙腿,改成右手托著側臉的姿勢,瞇起狹長的桃花眼端詳央錯懷中的女孩。

「二哥,你待如何?」他的聲音和表情一樣,清清冷冷、冰冰涼涼。

「報仇。」央錯道。

染玉簫嗯了一聲垂下眼簾,對這回答早有預料。

「仇自然是要報,不過這女孩……」百里先生看向染玉簫,「不知簫兒如何安置?」

靜了一會兒,染玉簫復睜眼,深沉的眸色看不出任何情緒。

「養著。」他看著悠悠醒轉的小女孩,語氣緩慢地道。

虞笙從央錯的懷裡抬起頭,小手還揉著惺忪的睡眼,她轉過盈滿困惑的小臉望向周遭陌生的環境,不期然地,便撞進那雙涼薄卻又多情的桃花眼中。

然後她瞧見了這世上最漂亮的眼睛,然後她聽到了這世上最動聽的嗓音。

那便是她此後的人生中,最刻骨銘心的一句話。

 

(二)

      染門,京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從染織坊起家到現今事業遍及各地,上至朝廷權貴下至江湖幫派,無一處不是染門的地盤、無一處沒有染門的眼線。自從相府滅門,染門失去堪能與之抗衡的對頭後,聲勢日益茁壯,逐漸拓展成今日睥睨天下的京城第一府。

染老爺有二子一女,正妻所出長子染玉笛特別受他偏愛,染玉笛也頗有乃父之風,無論官場或商場都應對得體、進退有度,八面玲瓏、談笑生風,所有人都說染大少是無庸置疑的染門繼承人。

而和染玉笛一母所生的二小姐染玉箏自然也是倍受寵愛,父親費盡心思為她覓得一個好姻緣,以十里紅妝將她嫁給當朝天子的胞弟鎮國將軍,雖不常在京城,但將軍夫人之銜也是足令萬人稱羨了。

染門還有一個有也等於沒有的三少爺。

何謂有也等於沒有呢?

據傳他是染老爺一夜醉酒風流的結果,對象還是青樓的粗使丫頭,知曉此事的染夫人自是不依,奈何染老爺為免外人說他薄倖,仍將大腹便便的女人接進府裡當二夫人養著。

後果可想而知。

二夫人千辛萬苦終於盼到分娩,可她痛了一天一夜,卻終究沒來得及瞧見孩子最後一眼。

血崩,難產,這苦命的女人從未享受到人生絲毫片刻,便離開了這對她始終不公的世界。

染夫人好容易才除了二夫人,卻沒想她居然生了個兒子,染老爺對此自然是高興的,但他看到夫人不豫的臉色後,心頭那點得子之喜也被歉疚給沖淡了。

「好歹是我染家的血脈,妳怎麼樣也悠著點兒,別養死了。」

染老爺一句話,便奠定染玉簫日後在府中悲慘的生活。

對染玉簫而言,他的人生從未因著姓染而有任何意義。

家人可欺、下人可辱,甚至連外人都明裡暗裡嘲笑他,打小就過著奴役般的生活,染夫人說,這個家不養無用之人,他要吃飯便得勞動,家中的粗使都得他動手。

冬日裡他只能偷撿別人不要的單薄衣衫避寒、夏日裡頂著炎熱的日頭也得砍柴打水,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常常有一頓沒一頓不得溫飽,長久下來,亦在他身上落下病根。

一日,七歲的染玉簫昏倒在撿柴的路上,被經過的百里師徒所救,得知他的遭遇後,師徒倆便經常接助他,在百里先生悉心調養下,染玉簫的身體雖仍嫌虛弱,但與先前相比已是大好。

之後,他便拜百里先生為師,跟著百里晗巳習書練武,百里先生發現他天資聰穎、根骨奇佳,不出數月,進度已然追上晗巳。

一年後,染玉簫無意間救下進京探親卻險被打劫的央錯,年齡相仿的男孩很快便打成一片,央錯在京城姑母家定居後,三人更決定拜把結義,以晗巳為長,央錯稍長染玉蕭二月次之,染玉蕭為幼,三個少年便這麼豪氣萬千地歃血為盟了。

可染玉蕭的苦難並未因此而結束。

隨著年紀漸長,他的長相越來越像母親,二夫人本就是個美人,染玉簫更是生得清雋秀逸,加之自小便身體不好,天生一副蒼白書生文弱樣,自有一股飄逸才子風流狀,他又愛穿白衣,襯得氣質更顯脫俗。

府裡的下人似乎記起這位也是個正牌的少爺,逐漸不再欺侮他,發現此狀的染夫人哪肯善罷甘休,益發變著法兒地折磨他,只是這些,都被染玉蕭以不可思議的耐力忍下來了。

直到十四歲那年,河東獅吼的染夫人燒了他母親的牌位,心中隱忍多時的猛獸終於克制不住,染玉簫同樣一把火燒了染夫人的臥房,腦海裡某個將影響他往後一生的決定悄然成形。

他逃到師父家,把自己關在房內,數日對外事不聞不問。

接著,這個染門十四年來有也等於沒有的三少爺,矢志要把染家虧欠母親和自己的一切連本帶利給討回來,他在百里先生的幫助下成立花落坊,表面還是一副病弱公子哥兒的無害模樣,暗裡則在花落坊凝聚各方實力,晗巳與央錯成了他最重要的左臂右膀。

十五歲時,央錯帶回相府遺孤,他七歲的表妹虞笙。

染玉蕭看準她心中的家恨或許能成為自己日後的助力,便一直將她當諜者培養。

轉眼十年,當年天真無邪、純真可愛的女孩長成眉目冷清、眸光沉靜的少女。

今日是虞笙十七歲生辰,染玉簫贈她一柄蝴蝶雙刀,薄薄的唇角帶著淺笑,似是讚許她的武功越來越好,如今放眼高手齊聚的花落坊,她已是數一數二拔尖兒了。

「笙兒可記得,三哥最常說的話?」

虞笙喊央錯二哥哥,而他們已經結拜,按序,染玉簫便讓她喊自己三哥。

她嫣然一笑,想也不多想便道:「諜者,無心。」

染玉簫頷首,冰涼如玉的手撫上她的臉龐,眼中帶著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柔光。

他最優秀的武器,十年磨礪,只待出鞘。

「這禮物,喜歡嗎?」

虞笙微赧,她垂下眼輕應,胸口彷彿有什麼要蹦出來一般,撞得她頭暈。

「如此,便好。」染玉簫收回手,桃花眼瞅見遠方走來的央錯,復輕聲問:「該練武了?」

虞笙點點頭。

他道:「去吧。」

她嗯了一聲,低著頭快步繞過他身後,染玉簫側首目送她離去,回過頭已是另一番光景。

明明還是溫潤如玉、雲淡風輕的神情,眼裡的涼薄深沉卻生生教人從頭皮寒到腳底。

央錯有時候覺得染玉簫該去唱戲,他變臉之神速不讓世人觀賞一下都嫌可惜。

「如何?」染玉簫道。

「真如你所料,他已將人送進去了。」央錯回答。

十年前的少年已長成清遠淡定的男人,一襲青衫淡然出塵,腰間束著慣用的長鞭。

謙重如蘭、脫俗如竹、淡雅如菊、堅韌如梅。

染玉簫輕笑,手上把玩著不知何處變出來的玉色長簫。

「那便陪他們玩玩吧。」

 

(三)

      央錯特意打造的楓林裡,玄衣少女靈活的身姿來去如風,蝴蝶雙刀在她手中彷彿有了生命,刀影如翼、身影如燕,轉瞬飛舞間輕易取人性命,驚鴻一瞥中已翩然遠去,她手起刀落,殘佞如狼、迅捷如豹、狠戾如鷹。

虞笙七歲之前的人生是快樂而富裕的,而七歲之後,她被訓練成一個冷血、冷靜、冷情、冷漠得幾乎非人的殺手。

諜者,無心。

這是她十年來不斷被灌輸的觀念,她要報仇、她要手刃當年陷害虞家的罪魁禍首,她要成為花落坊最頂尖的殺手,她要成為他手中最鋒利的武器。

十年磨礪,靜待出鞘。

只有面對染玉簫時她才會展露難得的小女兒嬌態,她的所有都是染玉簫手把手教出來的,他擅吟的詩詞歌賦她會、他擅寫的蒼勁書法她會、他擅使的百家兵器她全都會。

於她,染玉簫是天、是為她撐起未來的雙手,十年間,她為他付出一切、為他污穢自己的手、為他做盡所有見不得光的骯髒事、殺盡所有阻礙他前程的人。

她的十年,只為染玉簫及復仇而活。

林間忽然傳來一陣掌聲,她停下身形,疑惑地扭頭望去。

「好!」來人一聲喝采,虞笙見狀也不禁笑顏逐開。

紫袍輕紗長褂,摺扇淺笑聲瀟灑,這舉止從容、眉宇清秀、顧盼生情的翩翩佳公子,不是百里晗巳是誰?

「幾日未見,笙兒的身手是越發見長了。」晗巳笑道。

虞笙娉婷地走到他身前,清麗的臉容幾乎讓他無法直視。

「還是及不上晗巳哥哥,你何時到的我都沒發覺。」虞笙邊說邊拿眼繞著晗巳打轉,貌似在尋找些什麼。

看她如此,晗巳不覺失笑,他從襟中取出一件物事,伸手給她戴上。

「這是什麼?」虞笙好奇地拿起打量。

「這是從南方國主最喜去的佛寺求來的護身符,妳戴著,可保一世平安。」晗巳為她整理好鬢髮,臉上始終噙著儒雅的笑容。

虞笙笑著道謝,他微微閃神。

那樣純淨的人兒,不枉他一身風塵趕在她生辰這日回來,只為親手送上他為她求得的平安符。

趁還能笑的時候盡情歡笑吧,我的妹妹,我的笙兒。

這樣的日子,只怕再沒幾日了。

      虞笙最近不大好。

她感覺染玉簫似乎有意無意地疏遠她,不小心碰上時也不若從前親近,甚至指派給她的任務都比以往來得更艱險,常常令她負傷。

聽聞他越來越常眠花宿柳,近日更重金買回一個姓花的清倌,養在他的水苑,這景況,還是從未有過的。

這日,染玉簫再次傳她,一張被羽箭釘在楓樹上的紙條,上頭只有寥寥幾字。

「速去青要山取荀草。」

因著這個速字,她一刻沒耽擱,披星戴月趕至青要山,未曾料想此行竟會如此兇險。

青要山有荀草焉,服之美人色,世人只知此為天帝曲折都邑,山頭守有武羅山神,宜女子居,卻不知山神其實人面豹身,形狀可怖,若遇女子,則強留側侍。

她花了半日尋到荀草,卻花了整整十日才擺脫山神,縱然武功高強如她,身上也遍布或深或淺數道傷口,她幾乎是拖著一口氣才回到花落坊,可當她將自己九死一生才摘到的荀草交給他時,卻只聽得他冷聲質問為何歸遲,讓他的飄零等了這麼多日。

震怒之下,他將她從住了十年、鄰近水苑的雲苑遣至花落坊最不待見的後院。

他自始至終沒有問過她一句傷勢。

他甚至正眼都未瞧她一眼。

他只在意他的飄零苦等多日。

虞笙沒有一句辯解,她把自己關在房間,把自己封閉在自己的世界,任憑央錯與晗巳用盡方法逗她開心也無濟於事。

也許是自己的能力令他失望了,所以他才會這樣。

虞笙想。

於是她每日潛心武學,比往日更加刻苦十倍百倍地練習,她想更快地精進自己、更快地血刃仇人,更快地,助染玉簫完成大業。

她日復一日將自己往死裡逼,央錯看不下去了。

他找到水苑,一把拉起膩在花飄零身上的染玉簫,沉著臉質問:

「那日,為什麼?」

染玉簫垂眸望向他揪著自己衣襟的手,神色冷淡:「二哥指的是什麼?」

「你明知故問。」央錯一字一句道。

他雖重兄弟間的義氣,可不代表能完全忍受染玉簫對虞笙的冷漠無情,看著妹妹這副模樣,他心疼又歉疚。

「同樣的話,我還給二哥。」染玉簫推開央錯的手,好整以暇地理著衣領。

「君子動口不動手,二哥此番,有失風儀。」

央錯沒理會染玉簫的嘲諷,他注視著他,表情是前所未有地凝重。

「你可以無心,但你不能無情無義,笙兒不是你手裡的武器,她是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說罷,拂袖而去。

染玉簫沉默,花飄零裊裊娉娉來到他身畔,一雙藕臂正待攀上他肩膀,卻被他陰騭的臉色給驚退幾步。

他冷冷掃她一眼,逕自離去,留下她尷尬立在原地。

她忿恨咬牙,滿腔怒火無處發洩,自她跟了他以來,還從未受過這種對待。

原以為虞笙此去青要山定不復返,沒想到那丫頭居然活著回來了。

妒恨扭曲了嬌靨,花飄零瞇起眼,腦中開始盤算另一條更陰險的計謀。

      百里苑中,晗巳隨意靠在窗櫺,安靜看著染玉簫藉酒麻痺自己,杜康狼藉,心頭的痛與愁卻是無邊。

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他在派她赴險後,獨自來到這苑中悶頭大醉。

晗巳每每都是默默陪著,即使早已看透染玉簫對她的心思也從未多言,他只是不解,為何染玉簫總愛用劍走極端的方式來保護她,為何總要用最殘忍的方式,將她從心上血淋淋地剜開。

「她可曾怨我?」染玉簫將頭埋在雙臂間,讓人看不見他的表情。

「你明知她不會。」

「可我傷她那麼深。」他的聲音很悶,似從別的空間傳來一般。「傷了右肩、折了左腿,內腑俱損……師父說前三月她咳出的都是血。」

晗巳凝睇著他,眸光隱含莫可奈何的悲憫,「這些你都知道,但你要做的依舊不會改變,對吧?」

染玉蕭未答,手握酒杯的力道卻逐漸加重。

硄啷一聲,酒杯生生被他捏碎,裂片刺進他的手,鮮血瞬間染紅衣袖,他渾然不察疼痛般盯著傷口,竟覺得這樣才能好過一些。

晗巳皺眉,快步走向桌前,先點了穴道止住血,再從傷處仔細挑出碎片。

「你這又是何苦?」他輕嘆。

那日後來,晗巳將醉倒的染玉簫安置好,去了楓林找到虞笙。

她仍是不要命的練法。

於是他與她賭武,輸家得應贏家一件事,她答允。

幾招之後,她的蝴蝶雙刀敗在他的摺扇之下,丫頭一臉的不服、一臉的不甘。

他笑著扶起她,邀她陪他至林中散步,一路閒話家常,那氛圍,竟有幾分相似從前。

「知道輸的原因嗎?」晗巳搖著摺扇,彷彿一切皆是稀鬆平常。

虞笙望向他,「技不如人唄。」

摺扇輕敲她前額,「戾氣太重、殺意太深,令妳無法持中。」

虞笙轉過頭去,沒有說話。

「笙兒,妳瞧這林中路,分岔道上往左或往右,盡頭都將是截然不同的光景。」他停下腳步,回首看著她。

「人生前路無限,可有時一旦妳做出抉擇,跪著也得走下去。」

默了一瞬,虞笙才抬眼對上晗巳,那樣沉靜的目光,卻讓他心頭一凜。

他知道,她已做好選擇。

(四)

      虞笙蟄伏於此處已半年有餘,還差一點,還差一步,她就能為黃泉下的家人報仇。

半年多前,她喬裝成難民混入相國大人的賑災營,後又順利進入相府當浣衣丫鬟。她眉清目秀、聰穎伶俐,中饋之事尤其擅長,很快便深獲夫人青睞,將她拔擢至身邊服侍,不過數月,她已是夫人不可或缺的心腹之一。

十年前,李蘊那奸人捏造證據誣陷父親,虞家滅門後他勢頭更盛,隔年便晉相位,可他出仕後不思朝務,成天以弈棋飲酒為樂,政事多廢,皇帝為此諸多切責,他也毫無悔改之意,背地裡肆意搜刮民脂民膏,百姓苦不堪言。

李蘊此番賑災只是應付皇帝的表面之舉,他根本不管當中細節,也正因此,虞笙才能輕易混進相府。

她明是盡心盡力地討好夫人,暗裡則處心積慮找到接近李蘊的機會,她定要親手了結那小人,以他的鮮血祭奠父母與大哥的在天之靈。

當年不論是花落坊或央錯能力都太不足,無法與在朝廷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李蘊抗衡。

而今不同了,只消她一人,便能讓李蘊人頭落地。

就在近日,終於讓她等來ㄧ個大好時機。

聽聞李蘊過於沉迷棋道,皇帝盛怒之下命人燒毀棋具,三月不得對弈,而沒了"正事"的李醞竟依然恬淡處之,每日下朝便回相府,一進書房就是好幾個時辰,也不管內務,也不問外事,外人一概不接見,連府裡人要找他都得看相國大人的心情決定。

夫人為此十分擔憂,虞笙便獻計,由她以夫人的名義準備家宴,藉此向相國大人聊表幾分夫妻的情意,興許能將大人的注意力轉移到夫人身上。

夫人一聽大喜,便遣她去。

當夜,虞笙料理好一桌精緻的宴席,夫人差人去請相國,她則安靜伴在夫人身側,等待李蘊來赴這場策畫十年的鴻門宴。

十年磨礪,今宵出鞘。

一切都很順利,虞笙放過了對當年之事毫不知情且手無縛雞之力的夫人,只單單取走李蘊項上人頭,又將這半年裡蒐羅到的李蘊罪狀送進皇帝的政殿,最後將他上任以來搜括的錢財悉數交給剛正不阿的中書侍郎,快馬加鞭趕回花落坊。

十年血恨,今朝得報。

終於,終於。

她現在全身都是虛脫的疲憊,她恨不得立刻告訴二哥哥及晗巳哥哥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她恨不得能插上翅膀,下一刻便飛回他身邊。

縱然他待她薄情,她始終也無法對他寒心。

真傻,她自嘲一笑,不覺又加重馬鞭的力道,一顆心已然飛遠。

快一點、再快一點,夢裡的家園,就在前方了。

快一點、再快一點,她算計的染玉簫,就要上鉤了。

花飄零噙著豔麗的笑容,媚眼如絲地蠱惑著身旁的男人。

「他這樣猖狂,簡直不把您放在眼裡,這種佞人,三少爺還要將他安置身邊嗎?」纖纖玉指畫著男人的胸膛,嬌柔的語氣卻如毒蛇吐信。

男人輕笑,探手攫住那作亂的玉指。「那依妳說,該當如何?」

花飄零眨眨眼,妖嬈的面容滲入幾許清純,「哎呀,這當然是三少爺定奪了,怎麼還問人家呢?」她噘起紅唇,狀似不依。

「人不該留是妳說的,難道竟不知如何處置嗎?」男人目光如火,燒得花飄零一陣盪漾。

「三少爺……」她的聲音沒入男人的欲望中,帳幃輕垂,掩去一室春光。

      花落坊今日格外詭異,守衛加倍,大門緊閉,平時挺熱鬧的外街眼下毫無人煙,一派蕭瑟肅穆的氛圍,虞笙沒想到,歸心似箭的她回到家時,迎接她的會是這番場景。

她疑惑走近門口,卻被守衛阻攔在外,守衛不可能不識得她,但任她說破嘴皮,他們始終不肯放行。

眼見此路不通,虞笙只好假意放棄,她悄悄繞至後巷,提氣一躍便翻過外牆落到後院,周遭一點聲響都無,心頭不安更甚,她疾往前院而去,終於在花園瞧見動靜。

然後她看到散著頭髮的央錯被逼在角落,嘴角似是染著血。

然後她看到百里晗巳難得神情慌張地擋在外側,對著上方不知在說些什麼。

然後她看到二層迴廊上,染玉簫彎弓搭箭,一臉的陰冷。

那箭頭,直指央錯。

虞笙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奔到央錯身邊的,她用盡全力,卻怎麼也抓不住眼前,那支直透她兄長胸口而過的箭矢。

腦海耳畔嗡嗡作響,模糊視線的不知是央錯的血還是自己的淚。

他殺了義結金蘭的兄弟,他殺了這世上她僅存的親人。

虞笙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她醒來時,一切已塵埃落定。

只因花飄零的煽動,他便殺了央錯。

他說,為我大業,寧可錯殺,不留餘辜,縱使是我負二哥,也決不教人輕易阻礙我的前程。

十年信仰,終付流水。

今日他可殺央錯,來日便可誅她,他們盡心盡力輔佐,卻終究只換來他絕情絕義。

她的心裡有他,他的心裡,卻讓她什麼都看不清。

一月後,染玉簫凌遲處死花飄零。

原來她是染玉笛派來的臥底,本以為天衣無縫,怎知早在一開始,染玉簫便識破他們的計謀。

於是他將計就計,請君入甕,最後甕中捉鱉。

他們以為他這個破落少爺已不成氣候,殊不知盡皆掉入他的陷阱中。

可憐花飄零機關算盡,卻從未料到這一切都是染玉簫陪她作的戲──她是台上唱戲的丑角兒,他是台下噙笑的觀眾,由她自以為是,由她興風作浪,甚至,由她的計畫眼都不眨誅殺他的兄弟。

「三少爺,此物如何處置?」刑衛指著被挫骨揚灰的花飄零問。

染玉簫撢開身上的塵灰,道:「和在膳食裡,送去給大少爺。」

花飄零,若讓妳乾乾淨淨一身去地府,怕是會讓二哥一眼認出,到時候,他定會責怪我的。

晗巳走進來,步履略有猶豫。

「大哥,笙兒呢?」染玉簫拿出那管通透晶瑩的長簫,忽然很想聽她吹上一曲。

「在水苑等你。」晗巳道,卻欲言又止。

染玉簫頷首,未覺異狀。

「那便走吧。」

(五)

      染玉簫走進水苑,遣退所有人,來到虞笙身畔,竟一時有些情怯,但很快,這情緒就被他屏除腦後。

他了解她,她不會怪他,在這世上,她肯定最懂他。

「快了,笙兒。」他執起她的手,輕輕摩娑。

染老爺早無法管事,染玉笛也成他階下囚,染門已是囊中之物。

只差一步,笙兒,三哥便能予妳無盡的榮華。

母親當年得不到的,三哥都會讓妳擁有。

三哥要與妳攜手,共享這無上的繁華,從今往後,無人可再欺侮妳,無人會再輕視妳,妳將會是這世間,最幸福的女人。

他接過她遞來的酒,含笑與她對飲,他扶她起身,欲偕她共賞水苑新栽的楓紅。

然而事情就發生在轉瞬須臾間。

他愕然回眸,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淚眼婆娑顫抖雙手,放開那柄沒入他胸膛的匕首。

但令他幾欲瘋狂的是此刻從她口中泉湧而出的鮮血,她已經站不住腳,頹然倒地,纖弱的嬌軀不斷抽搐。

他當即了悟。

是酒。

當年蝴蝶雙刀贈我情,今日一飲鴆毒酒,報你恩情,還我兄命。

染玉簫亦堅持不住,長腿一軟跌在她身側。

他或許想不到,他最得意的武器竟是如此了解他,不止親手殺了他,還讓他親眼目睹她的死亡,這比單純殺了他還更要命。

虞笙很想睜大眼睛再看看他,可她眼前卻越來越模糊,最後連他的身影,她都分辨不清了。

笙歌只是舊笙歌,腸斷風流奈別何。

他和她,終究是沒有她能參與的餘生。

他和她,奈何只能錯過彼此的餘生,一再地錯過,一再地錯。

晗巳走進來,步履隱有凌亂。

他在她身前蹲下,伸手闔上她的雙眼。

縱然不忍,他還是選擇成全虞笙最後的請求──與染玉簫同歸於盡。

他勸過染玉簫,誅殺央錯此局一走,便是再無與虞笙之間的可能,但染玉簫太過自信,終究錯算她的感情。

他勸過央錯,怒其愚忠,那傢伙卻說這是該堅持的信念,義與利,君子喻於義;生與義,君子捨身取義。

央錯只是放不下這個福薄的妹妹。

十年前,他未能及時趕至虞家救援;十年後,他還是未能護她一世周全。

晗巳也勸過虞笙,她卻看著他,平靜地道:「我無法不恨他,無法不恨你。你,跟他,你們都欠我。」

一句話,幾乎令他招架不住。

他取出她還他的平安符,喟然輕嘆。

都是些執念深重的傻子。

晗巳可算是所有人中看得最透徹的一個,染家謀權於他不過舉手之勞,成之,染玉簫幸,失之,染玉簫命,他雖當全心輔佐、全力以赴,但最後的結果對他而言只是雲煙,勝固欣然,敗也無妨。

他自始至終都是個旁觀者,看來或許無情,卻是在這場戲裡,對所有人都有情有義的那一個。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後來,百里晗巳散了花落坊,在央錯的墓旁另闢新墳,合葬了兩人,依舊手持搖扇,獨自往山林田野間歸隱去。

笙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陌上佳人衣如許,只是再不聞清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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