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母親節的夜景

        我媽已經六十歲了。照理說,這個年紀應該容易感到疲倦,不過眼前的她,拿著我妹多年前淘汰的老舊型數位相機,踩著輕快步伐在南京路步行街上拼命拍照,活蹦亂跳的。我心想,反正是母親節,就隨她的意思吧,當作是盡孝道,可是當她指著路上的小火車,興高彩烈地說:「君平,我們也去搭看看,好像很有趣吶。」方才那股孝順的念頭馬上從我腦裡消失。「我不要喔,不用再問第二次。」

        去年的母親節,我因為工作關係必須在香港度過那個周末,沒辦法陪她吃飯。其實她也沒說什麼,從臉上表情也看不出來她的心思,但我還是隨口邀約她一塊去。

        「香港好玩嗎?我從來沒去過。」她這麼說的時候,我覺得這個邀約不該只是隨口提出。至於今年會帶她來上海,則是當她站在維多利亞港前,望著璀璨夜景微笑的瞬間就決定了。

        「唉呦,你怕丟臉對吧?嘻嘻嘻。」摀著嘴笑的媽媽,看起來心情非常好。「搭那個實在有夠蠢,拜託,我都這麼大年紀的人了。」

        「你是多大年紀?再大也沒我大。」

        「要搭妳自己搭,我要去吃飯。」

        我故意逕自往前走,沒多久媽媽就上前來挽著我的手,一邊偷偷看我,一邊摀著嘴笑。「嘻嘻嘻……」從我小的時候,每當她有點不懷好意,或是感到難為情,她就會像現在這樣笑,數十年沒變過。

        我們走進一家餐廳,時間已經接近傍晚,我想,吃飽飯後,慢慢散步到外灘,正好可以迎接我媽最愛的夜景。

        我媽看著菜單,碎念著:「怎麼覺得吃不下呢?」接著把手放在肚子上。忽然想起幾個小時前,她在飛機上用完餐後睡得東倒西歪的模樣,看在我這種飛機上難以入睡的人,實在是非常羨慕。

        她放下菜單。「讓你來點吧,你來過上海應該比較了解,不過……」接著又打開菜單。「喝點啤酒吧?一瓶才十塊錢,這樣是台幣多少?」

        這次是我第二次來上海。我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出差,香港去了好幾次,不過上海只來過一次。我記憶中,這裡的菜比較油,也比較鹹,不過我想待會媽媽雖然一定會抱怨,卻還是吃得津津有味吧。

        我將十塊錢的啤酒倒滿兩個杯子。杯子不是玻璃杯,但媽媽喝完啤酒的表情依然沒變。她將拿鐵色襯衫脫下披在椅背上後,開始對這家店內東張西望,直到菜送上桌。

        「怎麼你也開始愛吃高麗菜了呢?」

        「我?不是妳愛吃的嗎?」

        「嗯……」媽媽咬了幾口。「有點太油,但味道還可以。」

        我們坐的位子可以看見外面的人潮,今天似乎比我上次來的時候更加擁擠。上次來這裡停留了六天,其實工作只花了一天半就解決,其他的時間都跟我女朋友到處遊玩。我的前女友名叫佩珊,我媽曾經對她說:「佩珊這名字很適合妳,很好聽。」我還記得她當時尷尬的笑容,因為她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覺得很菜市場,甚至曾認真考慮去改名字。幾個月前我們分手了,這種事我當然不會特地告訴我媽,不過她似乎察覺的到。這趟旅行之前,她問我:「要不要約佩珊一起去?我好久沒見到她了,最近很忙嗎?」我對她說:「我們兩個去就好了,比較自在。」我說完她便盯著我看,一臉欲言又止。

        「我說你啊。」

        「嗯?」

        媽媽夾了一片香菇。「越吃越鹹。」然後把杯子裡的啤酒一飲而盡。我正要伸手替她倒酒,不過她已經搶先一步拿起酒瓶,將自己的杯子斟滿。說起來,她以前不太喝酒的,大概是爸爸過世幾年後,偶爾會小酌幾杯。

        「妳剛才想說什麼?」

        「下次約你妹一起來吧,趁她還沒懷孕的時候。」

        「妳想約妳可以自己約啊。」

        「我有打給她,她說你沒約她,她不要。」

        我盯著媽媽看,當她兒子三十幾年,一眼就能識破她在說謊。「她才沒這麼說吧。」

        「嘻嘻嘻。」

        高麗菜吃到一點不剩,但太鹹又太油的香菇燉麵筋還剩一大半,我已經動不了筷子了。我丟下食慾很好的媽媽,一個人走到外頭抽菸。白天艷陽高照,熱到我將身上薄薄的連帽夾克脫掉,但此刻迎來的風卻帶有涼意。天空藍混上了灰色,那顏色很舒服,我不禁又抽了一根。

        「抽這麼久,一定抽了好幾根。」

        媽媽從我後頭冒出來這麼說,她走到我身邊,手上掛著她的襯衫還有我的連帽夾克,那模樣看起來又蒼老了幾歲。

        「第二根而已。」我從口袋裡掏出菸盒。「我抽長枝的,所以比較久。」

        「我問你,是不是跟佩珊吵架了?」

        她的問題選擇用吵架這個詞,我不知道她是客氣還是真的這麼想,害我有點想笑。「你笑什麼?」

        「沒有啊,沒事。」我將菸丟在地上踩熄。

        「欸,怎麼可以亂丟菸蒂。」

        我將她手上的夾克拿過來穿上。「這裡是大陸,又不是日本,要入境隨俗。」

        沿著原來的路繼續往前走,很快就可以看見河岸對面的東方明珠,但是今天的人潮真的非常多,於是我停下腳步。

        「媽,人太多是不是很不舒服?」

        「嗯。」媽媽點點頭,接著東張西望。「鬧區本來人就多啊,沒辦法。」

        雖然我對這裡也不熟,但是這幾年的假期開車出遊時我明白了一件事,去同一個地點的路絕對不只有一條,但因為導航的關係,所以大家都塞在一起。只要方位正確,稍微偏離一點點也無所謂,反而會走得更舒服。

        「人少真好,喝過啤酒之後吹著風真舒服。」媽媽臉上掛著微笑,這是喝完啤酒後常有的表情,所以以前不喝酒的她很少這樣笑。「原來你對這一帶這麼熟啊。」

        「你兒子是不是很厲害?」

        「臭屁。」媽媽又開始嘻嘻嘻的笑。「上次跟你阿姨聊天,我說你要帶我去上海,說什麼外灘的夜景很美,雖然你經常出差,也沒賺得特別多,但因為這工作去過很多地方,好像也不錯。唉,她說你以前啊,讓她覺得我妹妹怎麼運氣這麼不好,才生一個兒子,偏偏是個不念書只會玩的小混混。」

        「阿姨說我是小混混?」

        「嘻嘻嘻……其實是以前我向她抱怨你的時候說的,你高中的時候,不是都跟一群抽菸又愛大聲嚷嚷的朋友混在一起嗎?唉呦,你們那群朋友聚在一起,任誰看了都會這麼想。」

        「那是他們,我又沒有。」

        我這才發現媽媽手裡握著我剛才丟在地上的菸蒂,我面帶苦笑說:「不用撿啦。」說完立刻搜尋附近的垃圾桶。丟垃圾時,一群五、六歲的小朋友從小巷子裡飛奔出來,我側著身子閃避他們。經過巷子口,我特地瞧了一眼,見到好幾支橫在外頭的竹竿上掛滿衣服。走到下一個巷口一看,也有同樣的景象。

        「人都會改變的,對吧?」

        媽媽盯著我問,我別開視線。「這也是她說的嗎?」

        「看你現在這樣,我有時候會想,以前那個跟朋友去飆車不回家的真的是我兒子嗎?」

        「我才沒有飆車。」

        「如果你爸知道你在母親節的時候帶我出國玩,還幫我出錢,他一定會很開心,搞不好還會吃醋喔。」

        媽媽這麼說的時候臉上也有微笑,不過跟剛才的不同,很容易分辨。我無法想像我爸為這種事吃醋的樣子,他對我一直都很嚴肅,所以自從我上高中之後,也就是我媽說我變得像小混混那時候開始,我就很少跟他講話。

        來到正對著華麗景色的路口時,天空已經悄悄換上了黑色,正好將那一整排大樓的燈光襯托得更加閃耀。媽媽發現的時候,不禁「哇」了一聲。

        「有沒有比香港那裡的景更美?」

        媽媽沒有回答,但似乎加快了腳步。「我們靠近點看。」來往的人潮在這一帶更加擁擠,就如同在台北的信義區跨年一樣,不過今天只是母親節的前夕。

        來到河岸邊爬樓梯時,媽媽的腳步似乎很輕鬆。「這裡的人也太多了。」我往前走時被她拉住。「不是想靠近一點看嗎?」

        「在這裡就好。」

        就跟其他來到這裡的人沒兩樣,數位相機沒電了,媽媽便從包包裡拿出手機繼續拍,邊拍邊發出「咦」「欸」的聲音。

        「君平你來幫我看一下,幫我調整拍夜景可以拍得比較美那種。」

        我接過她的手機。「這手機妳不是已經用三個月了嗎?還不熟啊?」

        「才三個月,怎麼會熟。」

        調整好之後,我走到她的身後。「我幫妳拍吧,等等傳給阿姨看。」

        「好啊。」媽媽摸了摸頭髮,臉上的笑容帶點孩子氣。陪她站著看了幾分鐘之後,我看見樓梯口的方向有位柱著拐杖的老人家,她似乎好不容易才爬上那短短的階梯。頓時我想起,我媽的膝蓋其實有點毛病,不過還不嚴重,至少不到必須禁止她喝啤酒的程度。但剛才上樓的時候,完全感覺不到她有任何吃力的徵兆,看來她還很年輕。

        「那個有球的尖塔,是不是可以讓人上去參觀呢?」

        「我記得可以,如果妳想去的話,明天再帶妳去。」

        「很貴吧。」

        「不曉得。」

        眼前除了滿滿拍照的人群外,還可以見到拍婚紗的新人。就我視野所見的兩組,新娘的婚紗不約而同都是紅色。盯著東方明珠的時候,我想起上一次來,佩珊問我:「你覺得這樣的美景要連續看上幾天才會膩呢?」我忘了我回答什麼,不過兩天後我們又來了一次。

        「這裡變好多喔。」

        聽她這麼說我嚇了一跳。「變好多……難道妳以前來過嗎?」

        「嘻嘻嘻。」媽媽瞥了我一眼。「我看電視介紹的啦。」

        「那這裡跟維多利亞港,妳喜歡哪個?」

        媽媽歪著頭「嗯……」地想了好久,最後又嘻嘻嘻地笑出聲來。「這裡看起來距離比較近,但是都很美,無法比較,就像有人問我比較疼兒子還是女兒一樣。」她說完後,望著夜景靜靜地微笑,雙手握著手機。

        「媽。」我指著身後。「有沒有看見綠色的屋頂?」

        她點頭。「那是什麼?」

        「和平飯店。」

        「啊……是拍電影的那個嗎?好像是周潤發還是誰演的?」

        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看看?」

        「才剛來就要走了嗎?」

        「妳想繼續看的話,上完廁所後可以再走過來啊,就在對面而已。」

        走下階梯的時候,迎面而上的人還是很多。雖然她還年輕,但我還是無法不在意地刻意走得很慢,媽媽挽著我的左手,跟隨我緩慢的步伐下樓。她穿著我妹前陣子陪她去逛街時買的鐵灰色棉褲,好像很適合今天穿。

        「你跟佩珊分手了嗎?」

        面對這無預警冒出來的問題,我刻意冷淡回應。「嗯。」雖然包包一點都不重,但我卻不自覺的將右肩上的包包換到左肩。「為什麼?我還以為你們會結婚。」

        「我們合不來吧。」

        簡單一句話當然不能完全說明我跟佩珊之間的問題,因此當我媽接著問:「怎麼會交往那麼久才發現合不來?是不是你對她不好?」我實在找不到另一句話來搪塞。其實,我們之間一直有關於信任的問題,我騙過她,她也騙過我,因為都稱不上偷吃,所以沒有立即造成分手,但其實也脫不了關係。

        「因為我想交個更美的女朋友啊。」

        「你真笨,女人的美貌能維持多久,再美的女人還不是一樣會變老。」

        過馬路之前,一位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來的賣花的大媽,硬塞了兩朵康乃馨到我媽手裡,我媽也就傻呼呼地接過來,可是聽到對方說:「送給妳的,妳兒子這麼孝順,送給妳不收錢。」於是我媽便想把花還回去,可是她不肯收。兩邊就這麼一來一往幾次之後,我開口問:「多少錢?」沒想到醜醜的兩朵康乃馨要三十元。

        媽媽一邊抱怨剛才那位大媽做生意的方式太惡劣,一邊跟著我走進旋轉門。「要是我們拿了花就這樣走掉,你猜她會不會追上來?」走在擁有悠久歷史的飯店大廳,媽媽似乎不太感興趣,反而對手上那兩朵花耿耿於懷。「三十塊人民幣是多少?我來算算……」我打斷她準備伸手拿手機的動作,指著兩排的電影海報想引起她注意。

        「媽妳看,這是張曼玉。」

        「喔~,對……是張曼玉。」媽媽敷衍回答後又把手機拿出來,執著於簡單的算術。

        「不要算了啦。」

        「讓我算一下是會怎樣,不然你告訴我。」

        「一百多塊台幣啦。」

        我帶著媽媽去上廁所,走到廁所前我的便意忽然前來拜訪。「我要大便,妳上完廁所後去那裡的沙發等我。」我指著酒吧外頭的沙發座位。媽媽點頭,握著兩朵康乃馨進了女廁。雖然很難詳細說明,但我媽總會有某些時刻看起來笨笨的,讓我想笑,她走進廁所的瞬間就讓我再次有了想笑的感覺。究竟是她點頭的樣子太蠢,還是握著康乃馨走進廁所很滑稽,我也搞不清楚,但就是忍不住想笑。

        在氣派的廁所拉屎的感覺很過癮。我心滿意足地走出廁所後,沒在沙發上看見她的身影,原來她站在酒吧門口朝裡面看,她身旁的服務生並沒有搭理她。

        「君平。」她笑咪咪地向我招手。「這裡有樂團表演。」我也朝酒吧裡探了一眼,表演者是一群老人爵士樂隊,比我媽的年紀還大。

        「妳又不愛聽演奏,是想喝啤酒吧?」

        「嘻嘻嘻……」真的很容易看穿她的心思,我領著她走進酒吧裡。「我剛才問服務生有沒有賣台灣啤酒,她好像有點不高興。」

        我對她皺了眉頭。「想也知道不可能賣啊。」

        我們在吧檯坐下時,樂隊表演的曲子正好結束,眾人鼓掌的時候媽媽也跟著鼓掌。我向酒保點了可樂娜跟健力士,他先送來花生跟腰果,接著送上啤酒。

        媽媽用手機對著擺在吧檯上的兩朵康乃馨拍照,一張又一張,似乎很不滿意。「你看,顏色怪怪的喔。」我接過手機一看,發現照片都沒對焦。

        「可能光線太暗了吧,還是妳手在動?」

        「唔……」我一拍完,她立刻接過去看。「好,把照片傳給你阿姨看。」她一說完,樂隊又開始演奏起新的曲子,彷彿在提醒她這裏還有樂隊存在般似的,她轉過身,朝那些爺爺們拍照。

        「這裡有網路可以用嗎?」

        「用我的吧。」在我操作手機的時候,媽媽用她那加了檸檬片的可樂娜,輕輕敲了我裝滿黑啤酒的玻璃杯。「嘻嘻嘻……」那輕微的玻璃碰撞聲響相當悅耳動心。

        雖然是爵士樂隊,但他們演奏的曲風跟我印象中的爵士樂曲不太一樣,感覺上有點……沒那麼時髦吧。不過能在這麼近的距離聆聽演奏,一邊喝著啤酒,心情還是很愉快。老年爵士樂團的成員都白了頭髮,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也許是專注在樂器上的緣故。我偷偷瞥了媽媽一眼,她又是一臉微笑,但想必她也不愛這種音樂,她偶爾興致來的時候,聽的都是演歌之類的老旋律。曲子一結束,我跟媽媽一起鼓掌。

        「你爸如果還在,年紀應該跟他們差不多吧。」

        「是嗎?」我從記憶中翻出爸爸最鮮明的印象,然後幻想他專著白西裝坐在這裡,無論是吹薩克斯風或是彈鋼琴都很怪,打鼓可能還稍微好一點。

        「這些人年輕的時候應該都很瀟灑吧,沒有什麼東西是能留住,永遠不會改變的,所以人要懂得珍惜。」

        她感慨地說。我明白她這番話的意思,所以故意轉過身去吃花生不理她。帶點微辣的花生很順口,吃著吃著便口渴了,於是我又點了一杯。「你怎麼這麼小氣,不幫我點一杯。」她輕輕舉起她的酒瓶,不曉得什麼時候喝完了。

        「你上次見到妹妹是什麼時候?」媽媽這麼問,一邊伸手拿了一塊腰果,小心翼翼的送進嘴裡,我猜她可能有些醉意了。

        「過年那時候吧。」

        「雖然她結婚了,但你們都住在台北,怎麼不偶爾去找她?」

        「她在基隆,我在板橋欸,又不是很近的距離。況且她老公見到我也會拘束吧,不好意思打擾他們啦。」

        「他們住在七堵,已經不住基隆了。」

        「那也是很遠啊。」

        我那在基隆的銀行工作的妹妹,自從結婚後,就搬進她老公位在七堵的住所。她在基隆住的那間套房我去過幾次,而七堵那間兩房一廳的公寓則是從來沒去過。她曾經提過,如果我有空想去找她,有客房可以讓我過夜。我平常有騎腳踏車的習慣,有一次我從板橋騎到基隆,出發前我就打算到了南港之後打個電話給她,可是當我真的到了南港,又覺得傳簡訊就好了,雖然這麼想,手機卻始終在口袋裡沒拿出來。最後一次猶豫著要不要跟她連絡,我人已經在基隆夜市裡,吃著必須領號碼牌才能買到的油炸三明治。我沒有不想去找她,要過夜也不排斥,但就是提不起勁聯絡。如果我咬著三明治的時候,她忽然打電話來說:「哥,要不要來我家吃飯?」我應該會立刻答應,然後告訴她我現在人在基隆,很快就到,也許心情還會有那麼點雀躍。

        「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帶著水果到你公司去找你。」

        「嗯,妳後來去基隆找妹妹吃飯,怎麼了嗎?」

        「那一天我不用上班,已經跟妳妹妹約好一起吃飯,然後在她那裡過夜,可是火車開到了板橋的時候,我就忽然決定下車,想說都到板橋了,順便買點你愛吃的水果給你。」

        「水果我自己買就可以了啦,不用麻煩。」

        「我想說的是,從新竹上台北我都不嫌遠,你還好意思說。」

        「知道啦。」我用跟朋友聊天的口吻,舉起酒杯說:「喝啦喝啦。」即使這麼做,那袋水果依然浮現腦海,袋子裡裝著我愛吃的芭樂,不愛吃的蘋果,還有兩包切好的鳳梨。當時一看見那兩包鳳梨,就知道這不是媽媽從家裡帶上來的。她從不買切好的水果,就算是她買回家切好,那形狀也不一樣。想著想著,那袋記憶裡的水果的重量竟不可思議的落在我手指上。我大口灌下啤酒,企圖掩蓋手指重量傳達到我心裡的情緒。

        「我又想上廁所了。」

        「那走吧,我去買單。」

        「怎麼可以,我還沒喝完欸。」

        媽媽抓起瓶子,著急喝酒的模樣讓我笑了出來。「你笑什麼?」她這麼說的時候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嘴角沾上的啤酒泛著光澤,那光澤令她失去的母親的形象,反而像個女孩。

        一踏出飯店門外,驟降的溫度令人縮起身子,原來時間已經接近九點。媽媽將襯衫穿上,一邊碎念著「好冷好冷」,一邊將襯衫的鈕扣一一扣上。這件襯衫穿在她身上,成了時下年輕女孩喜歡的長版外套,但其實這件襯衫並不是長版,而是我爸的衣服。不曉得是在爸爸過世幾年後,媽媽偶爾會穿這件襯衫。

        我們沒有說好,就是自然的往看夜景的方向前進,可是過了馬路之後,我忽然想起了什麼而停下腳步,接著回過頭。

        「怎麼了?又要上廁所嗎?」

        我指著不遠處的大鐘。「媽,妳看那棟大樓的時鐘。」

        「嗯……有個鐘。」

        「九點整會響鐘喔,要不要過去聽一下?」

        「響鐘有什麼特別的。」她話還沒說完,人已經開始往前走了。剛才趁她上廁所的時候,我用手機上網搜尋了其他國家的夜景,找到了北海道的函館。在海關大樓前停下腳步時,我把手機遞給她看。

        「明年要不要去這裡?」

        「這裡是……日本啊,嗯……」

        「可是會很冷喔,因為在山上。」

        她把手機還給我,表情忽然變得嚴肅。「去哪裡都可以,但我希望佩珊可以一起,留在台灣也很好,只要聚在一起,在哪裡過母親節根本不重要。」

        我知道今晚媽媽一直想聊這個,既然她這麼堅持,那我就好好的回應她。

        「我跟她真的合不來,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了,只是那時候因為彼此喜歡對方,所以不想輕易放棄。」

        「你這個年紀的人還想換女朋友,就只會讓我擔心,你看你妹妹都已經……」我刻意打斷她搶著說:「我又不是因為想換女朋友才跟她分手的,是真的合不來,走不下去了嘛。」

        「你剛才自己說的,說你想換更美的女朋友。」

        「那是開玩笑的啦。」我忍不住苦笑,接著媽媽也跟著笑了。「我當然知道你在開玩笑,只是覺得很可惜。」媽媽不再問了,她轉過身抬頭看著時鐘。明明已經扣好鈕扣,她卻用手輕輕抓緊襯衫胸前的位置,我盯著她這個動作,暗地猜想,她會不會是想起爸爸了呢?

        「媽。」

        「嗯?」

        我看著她仰望大鐘的側臉,想說些話,不是簡單的母親節快樂,而是更窩心的話,趁著鐘響之際悄悄地說出口,即使她沒聽見也沒關係。我想對她說,也許妳說的對,因為世上萬物都會改變,所以要學會珍惜。但是,一定有某種不會改變的事物,如果找到了,那一定是最值得去珍惜的。今晚就是如此。

        「你要說什麼?」媽媽轉動脖子看著我。

        「快響鐘了。」

        「喔。」

        我明白鐘響之際,我什麼話都不會說,因為她眼中那位年少小混混、長大之後慢慢懂得孝順的兒子,如果忽然說出這些話也太噁心了。她持續仰望著大鐘,在鐘聲響起之前,手依然緊抓著襯衫的胸前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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