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下個終點

      視線迷濛。天空一半灰暗,另一半卻看不清。

      卻已經熟悉的足以想像,閉著眼睛都會在腦海中浮現──另一半的天空是同樣慘澹的空曠。

      那裡有一整片的草原,山丘上一棵枯樹,擦過唇邊的風還有那些雨點,零零落落,落入土壤迅速消失不見。

      儘管時間已經離的有點遠了。

      草原的盡頭銜接了潭。潭邊彷彿冬日暖陽、柔光中細碎的黑髮飄揚,遮住半張臉,因為太過熟悉懷念,著髮絲遮掩而越顯模糊的臉,記憶卻足以補足,是柔和的那張臉。如同隱隱約約露出一對溫煦的眸。閃閃發光、光芒隱耀卻逐漸式微。

      因為時間隔的太遠、場景太過熟悉,回想起來已經不會再有新的感情。

     

      但是幾次她甚至都要忘記自己的腿是殘廢的,不顧一切的拚命往前奔跑。

      雨聲一陣一陣,結成落下,水珠淌過臉龐而顯得溫暖柔和,身影卻憔悴的像隨時都要散了似的,在微風捎來的絕望裡,淡淡的、勉強的苟延殘喘著。

      那個時候,她終於得以聽見完整的話語。

      滴答答答──

      天空半飄著雨,即使緊閉窗簾,也能從唯一聽的見的雨點敲打窗台的聲響與伴隨著藥水味和霉味的氣息中感覺到──這是連續第十三個沒有放晴的日子。

      意識轉醒時尚未張開眼,一陣嗆鼻的藥水味竄入鼻腔,視線模糊的看見醫院透不進陽光的室內、天花板隔著空氣壓著她。

      她使勁大口大口的吸進好幾口氣才逐漸平緩下來,儘管吸入的是同樣死寂的空氣。

      時間延宕而遲緩,恍惚過了兩年。她卻發現每天醒來都要經歷一場磨難,永遠也無法適應。習慣固然是養成的,卻不能改變本質。

      微微拉開的百葉窗透進微弱光線,床頭的早餐還未冷掉,似乎是已經天亮了。

      稀微的光透過百葉窗映在她淺色的病人衣服上,形成一道道的黑影,像是囚犯穿的衣服。

      她在那無可反抗的氛圍裡,逐漸感覺自己像個被囚禁的犯人,不斷窺探著外面的世界,卻少了初來乍到的渴望。

      明明誰也沒有犯罪。

      所以她討厭看著天空,因為那裡沒有她。只有當她低著頭,看著自己微弱起伏的胸膛,才能稍微感覺到渺小的自己,就算是再無生氣,也依舊活著。

      小雨依稀下了一小段時間又停,她吃力的拉開床被起身,拄著輔助器到窗邊。過於壓迫的氣息沒有讓她選擇,而她偶爾也想看,烏雲之後究竟會不會有陽光,不在她身邊的人,是不是在沒有她的天空裡、是不是就能看見她?

      不過怎麼樣都好。只有這樣也就夠了。

      她一直以來都不太執著、不太努力,因為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會得到報償。她曾經嘗試過幾次但沒有成功,而後逐漸從一次一次的摔跤中明白,那些跟努力是沒有關係的。

      一個人的一生,早在出生前被注定好了,她只是照著規劃好的劇本,把人生走過一遭,然後進入下一個輪迴,有沒有努力過的努力,其實是跟掙扎對等的。

      而她早已遇見了自己的終點。

      只是偶爾、偶爾會錯覺的以為自己活在絕望裡,以為自己喘不過氣來。

      以前曾經有過一個人,她一直等著的人,要一起去踏遍千山萬水,在過往的很久、很久以前,那個人坐在床頭,作為靠墊陪伴在她身邊,聽她說一些天真爛漫的夢想,聽她說想在海邊寫生,想跟他一起出海。

      那個時候她還能有夢想。

      只要按時吃藥就可以假裝自己很健康,也想著沒有手飾,病人編號帶在手上也是一種裝飾,還是她喜歡的粉紅色,想著自己曾經也跟一般女孩子沒有什麼不同。

      只要不多去比較、單單看著自己的擁有的,就不會感覺到卑微。

      因為畢竟還有維愛著她。不久的將來、他回來後、手術後、痊癒後……

      那個時候她沉醉在一片美好的近乎真實的虛幻裡,感到難以言喻的滿足。

      而現在病症拖延到了末期,她只是變得淡淡的、沉睡的時間長了卻不再做夢。

      而後偶爾認為,這種漫長的、等待死亡的方式,就是上天給與她這雙殘缺的腿,最好的補償。

      因為世上大多數的人都是不能預測死亡的啊。

      而她可以每天望著時鐘,感覺歲月一點一滴的流逝,感覺生命快要走到盡頭,感覺就像要擺脫了一樣。

      是一個完美的補償。

      時間緩慢前行,很快的又過了幾個月來到冬天,某天她突然收到一封信,一個明顯泡過水、曬乾、最後不再能平整的信,寒沒有立即拆信,她只是安靜的、沉默的幾近窒息的看著信上熟悉的字跡,然後撥了樓下護士的電話,第一次強硬的取消了當天所有的複診與治療。

      那天她很早就熄了燈,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隔天傍晚,彷彿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照常的讀那幾本翻爛的言情小說、照常的剩了半碗飯。

      第三天早上護士端著早飯上樓的時候卻突然發現門是半掩著的,一張交代著何時回來的紙條取代了本該在房間裡的人。

      路程畢竟是有些漫長了。

      她走的並不快,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緩,短短的路程也像沒有盡頭,而這些本該都已經列入考量範圍,她也的確認真思索過,但是直到最後真的踏上路程,還是比想像中更艱辛一些。

      街角晚些的時候停了輛賓士,一直到夜半十二點多,收費員開了好幾次停車收費單,遠遠的裹著厚重大衣的女孩才緩慢的走過來、而後撐著身子上了車。

      車子很快的發動,越駛越遠,寒回頭靜靜的凝視著醫院在視野裡越縮越小、逐漸遠去,直到大門口的照明燈終於也遠的看不清,只剩一點的光明,像是一隻駐足的螢火蟲。

      坐在後座,依稀能感覺到似乎是下了雨,空氣變得潮濕,模糊的黑夜裡亮起模糊的街燈,多種顏色的燈光錯雜交織成一幅動畫,從起霧的車窗前一晃而過,不能看清甚麼、卻能想像出那種絢麗哀愁的風景。

      褐色的眼眸染上燈火,相互掩映,每一盞燈都像一個希望,卻每個都短暫的留不住。

      而她終究只能聽見窗邊那一聲聲過於緊湊、界線模糊的滴答答答──

      滴答答答──

      整路的靜默、只有唯一一次前座遞來一包面紙。車內循環著女高音迂迴哀傷的歌聲,在車內不大的空間裡,填塞過於巨大的悲傷,她在那些歌聲裡不明所以的忽而有些哽咽。

      依稀睡著了幾次又不安的醒來,穿了足夠保暖的衣物卻仍覺得冷的無法入眠。最後索性不再躺下。

      清晨的時候已經離開市區很遠,車子往郊區駛了很長的一段距離。

      「到了。」

      她從車窗探頭出去。

      天空像是罩著一層覆滿灰塵的帆布,悶的難受。明明風那麼強。

      單腳踏上草原濕軟的泥土,卻不能使的上力。抬眼就能看見,整片遼闊的草原,如同浪濤般隨風搖曳的細草,一如曾經每夜出現在她夢中的場景。

      她卻覺得雙眼逐漸濕潤起來。

      恍惚中不由自主的想起相遇的那一個冬天,白煙氤氳中凍的紅咚咚的臉頰、從另一端掌心傳來源源不絕的熱度與和時節不合的燦爛笑容。她在豔陽高照的季節尋找他,想一起分享她圖畫中綠蔭濃密的盛夏。而如今即便是冬天來到、即便是最後一次,卻不可能再遇見同一個人。

      她最後只是輕輕的閉上眼,輕輕的想著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輕輕的想起他,卻感覺寸步難行,每一步都像踏在針尖,刺痛虛軟而無法踏實。

      最終仍是執拗的向前。

      豆大的水珠無聲落進風裡、雨裡,最後狠狠的摔在地上,迅速蔓延開來,成為一塊傷口。她在那樣的氛圍裡感到無助與徬徨。

      然而一回頭,卻彷彿看見那株枯了的樹旁站了一個人。

      冬天不多的陽光全部映在他的身上。那個人從一片光暈中走出來,頭髮柔軟如柳葉枝條,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全身散發著柔和的白光,彷彿午後的暖陽。

      她一瞬間想起了甚麼、想說那是錯覺卻開不了口,嘗試去窺探那雙令人安定的眸,畫面卻像無法對焦的鏡頭,視線迷濛以至於無法真實。

      時光流轉到許久以前,一如只能遲緩倒轉才不顯得單薄的回憶膠卷,溫和的片段片段匯集成冊、在飄著細雨的季節漫天飄灑。

      『明年的時候再來吧,我等妳喔。』

      『妳是這個世界上,我所見過最美的女孩。』

      『會有那麼一天的,寒妳一定會獲得幸福的,就算是我不在了,妳也要過的很好。』

      ……

      過往的畫面不停在眼前變換,那些聲音此起彼落、傳入耳中,填滿她的世界,最後成了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份。

      她以前並不明白愛的定義是什麼,只是模糊的知道,也許不會那麼順遂,也許需要更多的耐心、更多的等待與心痛去換一個結局。

      而她終究是在最後、看著這一切,感到幸福圓滿而完整。

      再度抬頭的時候,不意外的看見陽光重新灑在那個身影上的時候變成了另一個人,然後那個人從山坡上走下來,說,好久不見。

      他的手臂上多了一道很深的的傷疤,皮膚也曬得更黑了點,儘管如此她還是能從眉宇輪廓間認出那個臉龐。他不在意的笑了笑,說是礁石刮傷的。

      他是當時船難唯一的倖存者。

      他們慢慢的翻過草原,來到寒熟悉的湖邊,他把從前維留在他家的衣服葬了,立了個碑在湖旁作為他的墓。

      「……那傢伙慶功喝醉的時候語無倫次的,每回總是說妳,大夥兒還約定回航一定要他介紹,誰也沒想到一個暴風雨來,誰也回不來了……」

      兩人最後只是靜靜的坐在湖邊,男人說著海上的趣聞和相處點滴,沉浸在一幅美好的畫面裡。細雨落進湖裡擾動一湖的水,悲傷淡淡的從空氣裡擴散開來,她卻從那一片美好的畫面中逐漸淡出。

      而後看見她所以為的美好畫面裡,並沒有人。

      寒活得並不久,走的時候也很安靜,那是一個寧靜的早晨,正如同她的一生,沒有過太多的爭執與執著,如果真要提起什麼,大抵還是不離那唯一的一場戀愛,雖然微不足道卻是窮極一生。

      她曾經幻想過無數萬次臨終前的模樣,而最後也不過是如她想像的、一個簡短而簡單的終場,就像只是睡著了。而她卻是在最後,感到幸福而圓滿。

      因為她知道下輩子一定還能遇見同一個人。

      即便不相識。

      「希望下個終點會是藍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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