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四季浮華錄

        這是一個恬靜的早上。依稀微紅的陽光從落地玻璃折射在放滿文件的桌上。辦公室光管仍舊亮着,高傲的白蘭花一聲不響的矗立着,默默地從旁邊細看四周的變化。小麻雀站在窗的外面,顯得一籌莫展。夏語伏在書桌上,從夢中醒過來。他這段時間忙得暈頭轉向,不分晝夜地趕工,希望在期限前把手上的項目,準確無誤地在老闆面前展示出來。他不經意小睡半刻之際,好像聽到兒子的哭鬧聲。

        「最近偉偉半夜哭鬧時你都不在……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嗎?」妻子的責備言猶在耳。   夏語很想躲起來,他很想斬釘截鐵告訴妻子:「我不是真愛你的!」……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在世界上的這一端消失,毫無保留地奔向另一段愛情。

        夏語埋首苦幹,沒有留心新近來了這樣的一位同事。那次糊裡糊塗的忘記帶職員卡,正在門口外面着急時,她伸出了援手。她從後面遞上卡,正要拍在感應器上之際,夏語從側面看到她。他大概很久沒有那麼近去看一個陌生女性的臉龐:白皙的臉上掛着垂涎欲滴的紅唇,差不多忘了要道謝,整個人是完全呆住了。那種心跳悸動的感覺久久不能忘懷,大學荒唐歲月的回憶也馬上湧現。   夏語已經忘記了這到底這是不是第一次碰面;然而旁人若問他們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在這意亂情迷的光景中,「我打從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歡你了。」他會這樣堅定的回答。

        後來過了些時日,經過同事慢慢的介紹,大概知道彼此的存在。這天人力資源部的同事跟夏語說,「會計部的座位有一點緊張了,不知道你會不會介意……」那不是什麼抉擇的問題,根本是領導層對之寵愛有加,擴張,然後再擴張。「沒關係,擠一點就是了。」就這樣,新同事就給放逐坐到夏語門口附近。

        依稀記得那是一個爭秋奪暑的周末,那蟬叫得讓人很不耐煩。夏語汗流浹背,正埋怨自己為何不申請延長辦公室的空調。他依舊打開電腦,拿出厚重的文件夾,再一次仔細研究數字和準備圖表。不一會,天慢慢暗下來,   是時候關燈離開了。辦公室裡卻不是沒有聲音。好像有人在抽泣着。那嗚嗚的叫聲彷彿有點鬼氣,帶着不祥的氣息。細聽之下,是外面傳來的女性哭聲,原來是在門口附近的她。

        「噢,」他輕聲走近,遞上紙巾故作鎮定道,「你沒什麼事吧?」心想真的有點好管閒事。   「……唔……」她久久不能回應。   夏語耐心等候着。他再一次看到她的側臉:長睫毛垂下來遮蓋了眼眸,唇依舊是豐滿的,讓人不禁起了憐惜的情懷,想輕輕逗起她嬌滴滴的下巴。她悄然站起來,不吭一聲。   夏語還沒來得及反應,她便轉身走了。

        誰知道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夏語走進了她的生命裡,令彼此的世界顛覆了。夏語對自己後來每一個放任的行為都充滿悔疚:牽手、接吻,甚至……新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但是之前的卻也延續着。他選擇了泥足深陷──那是一種原始獸性的滿足?   還是逃避煩囂俗世的一個藉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這次夏語睡醒後攤坐在別人屋子裡的沙發上。手機屏幕突然閃了一下,夏語只好謹慎地回覆妻子的短訊。此刻面前盤子上的熱茶,蒸氣往上徐徐升起,忽然世界像徹底靜止了,而這刻的靜謐是莊嚴的。   夏語望出窗外,天剛微亮,一點點的紅霞穿過窗邊落在腳上,帶點微溫。他只不過是大城市裡一個小小的人物,那麼小人物大概都是怕事懦弱的。他這樣想着想着,心好像比較踏實了。        

二                                

        「她們的將來是……」這是一個纏繞春華的問題。烈日當空,走在街上真的不容易,況且還帶着這顆沉甸甸的心。剛剛探望了友人──摸上她的房子還真的不容易。首先經過港鐵站,穿過一座又一座偌大的商場。在一片喧囂哭鬧聲中,找到了到平台的升降機。經過管理員悉心指導下,步行了十分鐘才到了真正的那座摩天大廈。

        春華友人家裡粉綠的牆壁加上白色的門框和牆角線像法國的甜品店,感覺甜膩膩的,黏黏的像春天潮濕的濃霧。地板用上淺咖啡色的仿木,撞色的配搭倒算是恰到好處。客廳裡淡淡然放的都是北歐簡約風格的家具,唱機播着悠閒的爵士樂。掛畫中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除了她們兩夫妻的,還多加了新成員偉偉。略為狹小的空間彷彿承載着她一家三口的幸福美滿。

        一席話間,友人向春華大吐苦水,說丈夫不理解,孩子不聽教,事情總是不順。然而春華感到十分疑惑,友人是真心不曉得自己丈夫沒有外遇?還是她甘心一遍遍瞞騙自己那是慣常的應酬?春華這時候怪責自己總是熱心地抱着息事寧人的態度,努力說服友人。  

        「就讓她困在自己的愁城吧。」春華禁不住冷笑了一下。身邊剛好一隻白蝴蝶正飛着,忽上忽下的,空氣好像不太能夠承托它的重量──它輕飄飄白色的身軀不禁令人想起翡冷翠的初雪。那時侯大概是在大學裡其中一年的十一月吧。當交流生的春華穿着大衣在主教堂前面走過,很難令人相信七百年就這樣過去了。此時寒風颯颯,平常莊嚴的氣氛加上大理石的白,教堂忽然變得非常冷漠。「還是戴上手套把。手指都在活受罪!   」春華一面這樣咕噥着,一面探進大衣內袋,其中一隻卻掉到地上。旁邊突然閃過身影,一位男士俯身把手套拾起。他輕輕拍掉了雪,笑着遞給了春華,然後轉身走了。她們倆沒有說什麼,雪越下越大。

        下一次,春華看到這個男的,就在朋友的約會中。她先看到他,高個子襯着筆挺的西裝,袋巾和襯衫以及膚色都很匹配;短頭髮加上粗黑框眼鏡,倒有點儒雅風範。他正要回過頭來,春華的心跳得很快,連手也在顫抖。「你還認得出我嗎?那一次在意大利……」這句話要從嘴巴吐出來了,最後還是吞回去。因為他已經牽着她友人的手。

        自從最親密的友人結婚,她便意識到別人的幸福就等於在自己的傷口灑鹽,別人的每一個成就都觸動到她敏感的神經。舊同學的薪酬、待遇,以及誰嫁入豪門、誰生下了第幾胎,她都能夠置若罔聞。唯獨是她!她奪去了我應得的。我也失去了最寶貴的機會。

        於是她今次決心藏起這陰暗面,繼續若無其事地把開心洋溢的笑臉奉上──她早知道那女的是誰,就在公司遇上的。同一時間,春華細意觀察,期待悲劇降臨的一刻。   她會送上最關切的慰問,最誠懇的禱告,以報復上天莫視她多年簡單的訴求。   春華只想於人群裡找到他──一個他也等着她的人而已。

        如果春華得不到的,她希望別人先得到,然後再失去。怨恨像一根在衣服上突出的線頭,想拔的時候找不着,到看到的時候又怕拔掉會搞砸了,   所以這根線一直存在。或許有人會說愛的反面就是狠,春華卻覺得狠的結果帶來了喜悅,因為一切彷彿有了目的。所以春華很清晰的告訴自己,她現在是快樂的。

        「我們的將來是……」秋月這樣問自己。這個凌晨時分的晚上她與他在一起。此時萬籟俱靜,窗外天橋上偶爾傳來電單車飆過的聲音;燈柱的光正透過窗簾,映照房間裡無眠的秋月。現在空氣中彌漫着他的氣味,聽着他呼吸的氣息,秋月的臉上泛起了愜意的笑容。

        回想和他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從辦公室樓下相遇,然後搬到他房間不遠處的座位,大概只有半個月的時間吧。第一天冒昧地上前跟他打招呼,他冷淡的回應,還是歷歷在目。想不到這份冷待帶來了更大的刺激,令這分埋藏的慾望更呼之欲出。有一次他氣急敗壞地走進辦公室,長走廊盡頭向右轉便是他的房間;秋月從另一端走過來的時候,差點兒碰個正着,他的側面清晰可見:濃黑的眉毛放到略為瘦削的臉龐上,有一點兇惡的效果,還好筆直的鼻樑加上了幾分秀氣。

        在辦公室裡坐着的時候,秋月總有意沒意的看看房間裡的他,他在發呆嗎?思考中?   秋月都想知道。今天襯衫上藍色的直條子,和前天的錠紫色斜紋又不一樣了。他握着杯子去沖咖啡,已經是第三次了,比慣常的多了一次。然後發現他總是加班,當然也多了碰面的機會。彼此相遇、相知,然後展開話題,都在旁邊都沒有人的時候發生。

        這天一直下着如豆大的雨,打在地面,沙啦沙啦的聽起來有一種鬱悶討厭的感覺。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接下來是震耳欲聾的雷聲。一輛紅色的計程車獨自在馬路上走過。   秋月一直在大廈對面,看着推門出來的人,等待他的出現。如果要具體說明牽掛的感覺,她這刻一定會想起大雨的欲斷難斷;甚或有時候變成失去理智的思念,越是去想,越是凌亂。她這樣低頭想着,兩行眼淚已經倏然落下了;還好,在這大雨滂沱的黃昏,誰看得出那是淚還是雨。她開始哭得失去控制,身體在微微抽搐。旁邊驀然出現身影,正是他。

「你……怎麼了?」他也結結巴巴的,彷彿有點尷尬。

「我可以借你的肩膀嗎?……」秋月已經轉身撲進他的懷裡,不管他願不願意。

和他相處的時候,秋月總有一種逾越生死的偉大感覺。「我是真愛你的,從第一天在辦公室看到你開始。」她在第一次擁抱時這樣告訴他,他沒有回應。這段不為人知,也不能讓人知道的愛情,註定彼此都要背負沉重的包袱──彷彿一種無邊際的威脅在佔據着,讓秋月有時候也會感到惘然若失;她全心全意地去愛,儘量不想太多,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容許浪費。

他又在回覆短訊了。   秋月心中縱有些不快,但這又能怪誰。她只能獨自納悶。「你差不多要回家了吧?」秋月淡淡然道。他半聲不響,在秋月額角輕吻了一下,準備轉身離開。在這暫借的空間裡,秋月不能多說半句,「發短訊給我吧。」她對自己近乎乞求的口吻不禁有點驚訝。雖然所有人和事都不真實,秋月還是滿心歡喜地坐在沙發上徐徐喝着之前沏的一壺茶,用指尖觸碰他坐過的位置,感受那遺下的一絲絲暖意。

四                        

「你們的將來會快樂嗎?」友人這樣問冬青。那是當然的!那是毋庸置疑的!   冬青卻沒法直截了當地回答。她剛發了短訊給丈夫,不到半分鐘他便回覆了。   「是公司應酬吧?   」友人發現冬青有點神不守舍。   「我希望是,可惜……」冬青的眼淚忍不住倏然落下。

「別讓孩子看到。你別傻了。」

冬青有時候回想跟他由相識、相知到相愛,結婚以至小孩子出生,無不充滿喜悅:由零開始到擁有一個舒適的家,身旁總有一位窩心、瞭解自己的丈夫,兒子天真爛漫的笑靨,這一切不就是幸福了嗎?  

或許是自己一廂情願。看着現在窗外的海岸線,好像一直伸展到宇宙盡頭,就像那次在客機上,一面聽着《綠袖子》的旋律,一面看到窗外朦朧的水平線。巴黎的清晨是怎樣的?艾菲爾鐵塔有多高?走在香榭麗舍大街上會飄飄然嗎?對於一個熱愛時裝的人,冬青按奈不住心中的興奮。唯一的遺憾是帶着電腦工作,少了一分悠閒寫意的情懷。應該是年輕的關係,「都不管了!反正要享受活在當下。」

旁邊的乘客一直把頭挨近她的肩膀。平常的冬青早就要求空中小姐喚醒這種煩人的乘客,這次她率性而行。這時手機播放的是《Canon   in   D》,腦海裡幻想的是跟這個人手牽手走進教堂,父母朋友臉上掛着的笑容都是甜蜜的祝福;此刻她從側面看他,甜睡的他是毫無意識的,但卻帶幾分兒童的純真。這個畫面帶來了撼動,她不禁有點羞怯。

不一會兒飛機降落了。大家都匆忙從架上拿下行李,在走道上擠擁着要佔據有利位置,像起跑的選手蓄勢待發。很不容易下了飛機,冬青才發現手機丟了。她正要直奔回閘口跟機組人員理論時,忽然有人拍了自己肩膀一下。剛才坐旁邊的乘客含着笑,遞上了冬青的手機──這位陌生人後來成為了冬青的丈夫。別人說一語成讖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偉偉的哭聲驚醒了冬青。連她自己都難以確定到底裂縫是否存在。偶爾傳來陌生人的訊息、甚或有時丈夫在外留宿,還有……她不敢想太多。她只能時刻緊守崗位,因為她不甘心這辛苦建立的所有被猜疑與嫉妒摧毀。  

「偉偉!」丈夫已經踏入家門了。他輕瞄了冬青一下,也沒說什麼。   冬青不打算跟他吵,晚飯時一席無話。在房間裡關燈前,她看到床頭鏡子反映的景象,一室窗明幾淨,矮小方形的玻璃瓶放的是繡球花,歡天喜地的。這刻冬青感到有點歉意,討厭自己為什麼要鬧彆扭。她此時輕輕地問了一句,「最近沒那麼忙了嗎?那……」他擁她入懷,用吻封住了她的唇。在被窩裡,他彷彿探索着方法,想要彌補過往的罪孽,因而更肆意地撫摸,像猛獸輕舔獵物,然後吞噬。

現在冬青看着他呼呼地喘氣,倒有點憐惜的感覺。床頭燈昏黃的光映照着他的側面,像連綿的山峰一樣,高低重迭。這山脈與冬青的生命線這刻緊扣在一起。「他回家就好了,   一切都會好的。」她這樣想着想着,不自覺地睡了。  

回作家的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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