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

牠叫小胖，黑色的羽毛，黃色的嘴，白色的尾巴，牠是一隻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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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牠，是在我外婆家，那一年我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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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長得比較胖，所以就叫牠小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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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開始外婆很疼牠，每天都親自餵牠，把飼料放在手中讓牠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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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也就養成習慣，都要人餵才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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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人餵也就算了，牠還有個超級壞的習慣，每次在我們要把手伸進去籠子的小門時，牠都會咬我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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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外婆說，那是牠感謝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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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樣痛的謝謝，我才不願意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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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果我要餵牠，我一定會先把竹筷子伸進去，把牠趕到後面，嚇牠一嚇，再把我的手伸進去，這樣牠就不會咬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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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外婆對小胖，比對我們還好，牠不只有飼料吃，還有水果可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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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畢竟牠是一隻鳥，我才懶得跟一隻鳥爭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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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們都在期待，期待哪一天，牠學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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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為了讓牠有一點自由，我們曾經把車庫的門關起來，然後把牠放出來，讓牠在裡面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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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覺得很有趣，除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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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一開始的時候，我也覺得很有趣，直到牠的爪子抓傷了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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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懷疑，雖然我也覺得挺神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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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發經過是，牠飛過我眼前，然後爪子就劃傷了我的臉，而且傷痕在眼睛旁邊。   也就是說，如果牠再近一點，我的眼睛就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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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牠回到籠子裡時，我拿起一根銀鐵棍，憤恨地想將牠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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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被外婆硬生生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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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一段時間，我每次回外婆家看見牠時，都會拿筷子嚇嚇牠，或是拍拍牠的籠子，看牠驚恐的模樣，我才能洩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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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牠之所以沒死在我手上，是因為那道傷並沒有在我臉上留下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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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又開始和平共處，我閒來無事的時候，依樣會餵牠吃飼料，教牠說話。   當然我仍舊記得牠抓傷我的事，但我不知道牠知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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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我被抓傷的事，牠再也沒能在車庫裡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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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後來有放牠在屋子裡走動，是的，牠是用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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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怕再抓傷我，還是牠忘了該怎麼飛，不過我們知道，牠應該是飛不高的。   而且牠走路比飛翔來的討喜，牠走起路來，就像一隻企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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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牠會常常大便，走到哪就在哪留下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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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覺得很麻煩，所以牠只有兩次走在屋子裡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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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牠渴望自由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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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常常這樣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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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走路秀和餵食秀之外，牠還有洗澡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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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一個月，外婆會讓牠洗一次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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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鳥有一種好處，就是牠不像狗，牠會自己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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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只需要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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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就像訓獸師一樣，放個水盆到籠子裡去，然後跟牠說：跳下去洗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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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胖很喜歡洗澡，而我們很喜歡看牠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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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似乎一直都沒有學會講話，雖然我們有發現，牠會說的鳥語愈來愈多種，但牠依舊不會說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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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牠會一項才藝，我稱牠為咕咕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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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會問牠：咕咕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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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牠就會發出咕咕聲，邊咕邊點頭，直到頭上的羽毛豎起來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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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總覺得跟動物說心事是一件很蠢的事，但我也開始做那件很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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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的心事說給小胖聽，在我餵牠吃飼料的時候，我會把滿腹牢騷都發給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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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餵牠的平率愈來愈高，不是因為我的心事愈來愈多，而是因為牠已經不受寵了。   外婆不像以前那樣，願意餵牠吃飼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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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情牠，也許是在同情自己，我們都不再受呵護，我們都被迫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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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牠肯定聽了很多秘密和吵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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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牠既聽不懂，也說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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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們都在等，等哪天牠學會說話，但是一直到牠離開那天，牠都沒學會說話。   後來我常常想，牠會記得我跟他說過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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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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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突然覺得，牠會不會是不喜歡我說的那些話，所以才一直沒學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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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五月十號，我清楚的紀錄在我的日記本上，那一年我十五歲，開頭不過是一個玩笑，我卻硬要將它變成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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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外婆抱怨這麼多年了小胖還是不會說話，開玩笑地說乾脆把牠放走好了，省的浪費飼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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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知道外婆是開玩笑的，可是白目如我，一定要去放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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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也只是想看看外婆會不會阻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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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外婆跟著我把小胖的籠子打開，外婆說：開著就好，不要理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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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打開的籠子，小胖並沒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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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滿意了，我拍拍籠子，把小胖趕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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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胖飛了出來，飛到門口的小巷，開始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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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外婆想辦法把小胖趕回門內，想要再把小胖關回籠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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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牠飛回車庫裡，這時，比我更白目的人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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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媽，她叫我再把小胖趕出去，我馬上領悟她的用意，她喜歡看小胖在外面走的模樣，所以我二話不說，把飛回來的小胖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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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小胖就繼續在外頭走著，我們在一旁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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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跟小胖說：咕咕咕，然後小胖就開始跟著咕咕咕咕咕，咕到頭上的毛都豎起來了，我們看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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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外婆趕回屋內寫功課，外婆也進屋去煮飯，剩我媽一人在小巷顧著小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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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聽見的是小胖飛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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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當時有個小男孩去嚇牠，還白目地嚇了兩次，小胖被嚇到之後就飛走了。   而我媽只看見小胖飛過她頭頂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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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我感覺到一陣難過，伴隨而來的是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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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這麼多年了，牠怎麼能頭也不回地飛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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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又想，牠能飛多遠飛多高？牠會不會再飛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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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著去附近尋找牠的身影，卻不見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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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我們就這麼斷了音訊沒再連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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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沒有手機的關係中，失去聯絡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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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擔心，牠是一隻家鳥而非野鳥，牠知道要怎麼覓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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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會不會被同伴排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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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連走出籠子的勇氣都是我給牠的，牠真的有獨立的本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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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牠應該是渴望自由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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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常常在想，我們覺得牠無情，牠會不會也覺得我們無情，畢竟，是我趕牠出去的，而且還趕了兩次，也許牠受傷了，也許牠覺得這個家沒有溫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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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想，如果遇見牠，我認得出牠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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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還願不願意跟我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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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初只顧著和牠說心事，卻忽略了會不會也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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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往往只顧自己受傷了，卻忽略自己也傷過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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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只記得自己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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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當我懂了，牠早已離開很久，沒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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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很想很想再遇見牠，如果能夠遇到牠，認出牠，牠也能夠認出我，聽見我的呼喚，我一定要和牠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是要趕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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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牠不會接受，因為我的道歉已隔太多年，太沒有誠意，連在想通後，說好要替牠寫的文章，都隔了這麼多這麼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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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和牠說，我甚至為牠哭了，牠肯定會覺得我矯情，肯定不會相信，是，我想我也許真的是很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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