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妓》

凌晨一時許,平常人來人往的城市顯得格外靜謐。夜空中高掛著一彎下弦月,微弱的月光默默地照亮著一片死寂。

這個夜裡,我喝得酩酊大醉,才剛從酒館出來又立即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兩罐啤酒,欲讓整個腦袋充溢著酒精。我跌跌撞撞走在城市中的暗巷,沿途撞倒了不少東西,使沈靜的城市呯然作響。縱使平常使我膽顫心驚的蟑螂與老鼠滿佈暗巷之中,在酒精的加冕下都不足為懼,也許這正是乙醇的厲害之處。

我穿過了暗巷,來到一座四層高的舊式樓宇面前。樓房的入口處佇立著一塊大大的粉紅色霓虹燈招牌,上面直列著“夏威夷”三個漢字。我看著閃爍不停的霓虹燈,思索了數秒,便昂然踏步上樓。

來到三樓,是一條昏暗的窄巷,中間叉開了兩道路,兩路的盡頭各有一道鐵閘,於整條窄巷兩邊也滿佈數道鐵閘。我隨意來到一道鐵閘跟前,閘門上貼有一個倒轉的「福」字,兩旁也貼著「客似雲來」的紅色揮春。我按下門鈴,一個衣著火辣的女人前來應門。

我乍看這女人的雙眸,便發覺與自己有種異曲同工之妙。兩雙彷徨的瞳孔對視之際,仿若引發了靈魂的共鳴。

這個女人年約二十歲末,留有一把烏黑長髮、擁有一雙頗具威嚴的丹鳳眼、略高的鼻子與一張柔嫩的厚唇,左邊嘴角還長有一顆痣。目測身高一六零許,身姿玲瓏有緻。也許是因為日夜遭人蹂躪的關係,皮膚顯得有點粗糙。想必要是再年輕個十年,定能角逐香港小姐的前三位,真是可惜。

「晚上好,請問要哪套服務?」女人輕聲問道。

「我只想做愛。」在酒精的熏陶下我竟毫不修飾的直言心中邪念。

「哎呀,你可真是老實呢。先進來吧,那種服務四百元起跳哦!」她捂著嘴笑言,並把閘門打開。

我走進房內,裡頭的主要物件有一張雙人大床、有一張棕色的沙發、天花板上掛著一盞昏暗的紅色吊燈,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半圓魚缸,裡頭盛著一條金魚。

我半身伏在床邊,瞥見窗邊掛著兩個衣架,衣架上掛著數條顏色妖豔惑人的蕾絲內衣褲,也掛有一條豹紋內褲。看見如此宏偉之景,我不禁大力嚥下一口口水。

「好重的一身酒氣呢!先去洗澡吧好不好?」她捏著鼻子,故作開玩笑的語氣說道。

我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浴室。

「你一個人可以嗎?需要我幫忙嗎?」女人隨即走來把浴衣與浴巾遞向我。

我從女人手上接過浴衣與浴巾,並靦腆地揮手示意不用幫忙,便關上了浴室的門。畢竟初次到訪這種地方,對方又是貌美的女性,多少有些侷促不安。

蓮蓬頭灑下的清水一滴滴拍打在我的臉上,沖去了我幾分醉意。我仔細把身體清洗乾淨後,便在赤裸裸的身子上披上白色的浴衣,拉開浴室的門。

女人早已換好衣裝,身上同樣披上白色浴衣,浴衣下的黑色蕾絲內衣若隱若現。我搖搖晃晃走到床邊,然後一下子把頭裁進枕頭上,整個人仰躺著。

「放心吧,我一定會讓你付錢付得心服口服的。」女人一臉嬌媚,自信滿滿地對我說。

正當女人打算自行脫下衣裳時,我驀然坐起,說了一句:「請讓我來吧。」

我把手放在女人肩膀上,由上至下緩緩掃落,然後從浴衣到胸罩,慢慢地將衣裳一一剝光。

「過往不曾有客人這樣做過呢......都是讓我自己來。」女人說。

「是嗎。」我敷衍答道。

激情催化了這杯美酒,性愛的輪廓在我與女人的醞釀下逐漸成形。很快,兩人便沈醉於朝雲暮雨之中。

這樣就好。眼前只有這張浸淫於快感之中的紅紅俏臉,而不是世人虛情假意的醜陋容顏;耳窩中迴響的只有悅耳動聽的嬌喘聲,而不是世人最為擅長的冷嘲熱諷;鼻子所聞到的只是女性獨有的濃郁芳香,而不是社會中彌漫的混濁政治氣息;手所觸及的只是這具一絲不掛的淫蕩軀體,而不是足以操縱人心的髒亂錢幣。

這樣就好,讓我沈溺在這股水深火熱之中,暫時忘記自己身為「人」的沈重身分。

牆外掛著一枝霓虹光管,紅色的燈光映出了封膠玻璃窗內兩個相互纏綿的黑影。倘若性愛的「愛」字蘊含著愛情的元素,那麼這就不能算是性愛,這只不過是空殼之間的相互撫慰。這只不過是,兩個孤獨靈魂的亂交。

女人打開了一扇窗,左手托著腮,右手則拿著捲煙,吸了一口,然後往窗外吐出一個個白色的煙圈。我則躺在床上,以充滿倦意的雙眸眺望著女人的側臉。那副美貌之中到底藏起了多少的哀愁,我實在不敢過問。

「今晚真是出奇地安靜啊......就只有你一個客人呢。」女人把暗紅炙熱的煙頭塞進窗邊的煙灰缸內,緩步走來床邊。

「那平時會有多少人?」我好奇。

「唔......大概一晚兩、三個左右吧。不過偶爾也會獨守空樓,畢竟旁邊競爭對手多嘛!」女人牽強地笑了笑。

「是嗎。」

「你沒有地方去的話可以在這裡再待一會,不過服務要再加錢就是了。」女人打開了電視機,深夜時分正放映著六、七十年代的粵語長片。

「那種事情已經夠了。那個......我可以躺在你的大腿上小睡一會嗎?」對於已經行過性事的人,這種要求已不覺羞恥。

女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說了句:「可以喔。」便掀起了被子,把雙腿伸直,坐在床頭。

我橫躺著,並把頭放在女人的大腿上。

「你是大學生嗎?」女人這樣問我。

「啊......姑且算是吧。」其實自己只是在一間垃圾學校讀著一些三流的課程,這樣的事我哪能說得出口。

「倒是你是從哪裡來的?」我趕緊岔開話題。

「真是失禮的問題呢!我可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啊!」女人鼓起了臉頰說著。

「抱歉......」我對問出這種問題的自己感到慚愧。

「你啊,是不是在深深的思念著一個人呢?」女人突然問道。

我對如此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詫異:「你......你是怎樣察覺出來的?」

「做一次就知道了。」女人直盯著魚缸中的小金魚。

「那你也是這樣吧。」我說。

女人望向我,好奇地歪著頭。

「做一次就知道了。」我接著說。

此時女人的嘴角微微上揚,並把視線轉移至天花板上的紅色吊燈。靜默一陣後,開口說道:「我曾經有過一個未婚夫。」

「我自幼父母雙亡,孩提時又念書不成,便半途絕學投身社會工作維生。社會上工作艱苦,我從小腦袋就不靈光,又沒有像樣的學歷,常常遭受前輩或是客人謾罵。那時我每天都過著鬱悶的生活,心裡不甘於自己的身世,也擔憂自己的前景。本以為會就那樣子渾渾噩噩過完一生,怎料就在十七歲那年,我遇見了一個男人、一個我畢生最愛的男人。男人對我可好了,他寵我有如唐玄宗待楊貴妃般,對我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他為我撥雲見日,過往十多年的困懮可謂一掃而空。」

「在我二十歲那年,我跟他訂婚,那本該是手牽手逛著嬰孩用品店,盤算著往後的幸福年輪的日子。只是......」女人突然停住。

「只......是?」我顯得納悶,卻又不敢斗膽追問。

「只是......只是在結婚前一個月,他突然告訴我,他的心另有所愛,說完就從我的世界裡消聲匿跡,我的生活也變得比從前更加不堪。」

「那......你恨他嗎?」

「怎麼可能不恨,當初我可是恨不得他快點死掉。」

「那為什麼至今仍會念念不忘呢?記恨一個人難道不是忘記彼此甜蜜回憶最快捷的方法嗎?」

「因為......他真的死了。在一次前往巴黎的工幹中死於空難。」女人的聲音開始變得顫抖。

「啊......」

「儘管他背棄了我,但他待我的好卻絕無半點虛假,他的付出亦遠超於我。現在回想起來......我都好像沒有為他做過些什麼,只是一味默默地接受著他的付出,就想順理成章永遠待在他的懷抱......就連到最後竟然都沒辦法向他說一聲『謝謝』.......要是可以,我真想代替他成為死神的饗宴......」房間裡迴響著抽鼻涕的聲音。我往上瞥了一眼,只見女人不停以手拭去眼角的淚珠,強忍著淚水。我裝作看不見,我知道這是妓女身為人的最後一道尊嚴。

「看來,我們都是在愛河裡溺水的拙愚之人呢。」我感嘆。

過了一會,女人的情緒稍微回復平穩後,便對我說:「抱歉了,讓你聽我說了些有的沒的。」

「不會。」

「也該讓我聽聽你的故事了吧?」女人說。

「我的故事......對比起你的故事,我的就好像只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朋友們都說我只是小事化大。」在女人悽厲的故事面前,我若提起我的愛就只會更顯得與之相形見拙。

「為什麼?要是你的愛能夠被他人來定奪,那還算是愛嗎?」

「......」此刻,我仿若感覺到一絲久違的暖意湧上心扉。

「你覺得,『溫柔』是什麼?」我問女人。

「溫柔?是指對任何人都體貼入微嗎?」

「對任何人都能體貼入微的那種叫偽善吧。」

「唔......很會照顧人?會體諒別人的心情?」女人一臉困惑。

「我想要更為清晰的答案呢。」

「我想不到啦......那你呢?你自己有答案嗎?」

「我覺得啊......人由心底所萌生的善念,能保持至作出實踐時都不曾變質的,才是真正的溫柔。」

「好抽象的概念呢......」

「比如說像你這樣的,可能就是真正的溫柔了。」

「你這是在誇讚我嗎......?我哪裡溫柔了?」女人雙手摸著臉頰。

「單是沒有在我面前擺出年長的架子,就已經是一種溫柔了。」

「不,我只是沒有資格擺出長輩的架子而已......」說這句話時女人神情顯得有幾分哀傷。

「你跟我真的很相似呢,在自卑感方面。」我稍微向女人調侃一句。

「不過,你的確是一個溫柔的人。」我又補充一句。

「......」

「你的這句讚揚,是以哪種身分說的?」女人一臉嚴肅的問道。

「......,是以身為『人』的身分吧。」我故作遲疑了一下。

女人本來繃緊的一臉嚴肅頓時鬆弛下來,然後笑得眯起了眼睛對著我說:「謝謝你,我好高興。有生以來第一次被這樣誇讚。」

女人的這句說話,迄今為止我經已聽過兩遍了。

此刻這裡沒有愛、沒有情,亦不存在欲望。這裡沒有責任,亦沒有負擔。沒有過去,更沒有未來。這一刻,空氣像是凝固空中,時間也仿似停止了流動。我不曾想過人世間最後的溫暖,竟然就在自己年少時最為鄙夷的地方。

讓我待在這裡吧,躺在這個女人的懷裡,就這樣遠離所有的不安......

在一個絢麗多彩的早晨,鳥鳴的清脆歌聲與街道上菜檔小販叫賣的雄厚嗓音徘徊在耳蝸之中。清涼的秋風吹動了窗簾,從窗簾布間隙中透入的一縷晨光在我的眼皮外閃爍不斷。我經過與睡魔的一番鬥爭後,靠著薄弱的意志緩緩地睜開了雙眼,又是這個米白色的天花板。左手往床頭把鬧鐘一手抓來,只見時針穩穩的停泊在八字之上。

早起有股尿意,想動身上個廁所,竟發現右手像是神經線斷掉似的,失去了知覺。我頭稍往右一拐,窺視那個使我右手失去知覺的原凶。只見一張甜美可人的睡相,晶瑩剔透的口水垂涎在嘴角,並把沈重的頭顱壓在我的右手手腕。我本想用手悄悄的替她抹去口水,卻不小心把敏感的她給弄醒。她睡眼惺忪地看著我,我則一臉錯愕地看著她,心怕她會因被吵醒而大鬧起床氣。我們相互對視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有一方沒忍耐住,噗嗤地笑了出來,然後另一方也似骨牌效應般跟著笑了。我在她的額頭輕吻了一下,然後深情地凝視著她,她以被子掩蓋著略帶紅暈的俏臉,只露出圓滾滾的大眼睛羞澀地看著我。我伸手去挽住她的細腰,她也把身子往我懷裡使勁一擠,我與她就這樣緊緊相擁著,好像誰都捨不得離開這個溫暖的被窩。

經過一番纏綿後,兩人總算願意離開床墊,分別走進廚房與廁所。家裡的廚房與廁所是相通的,從鏡子中能看見白色的泡沫從牙刷上不斷溢出,從鏡子中也能看見她為我烹調早點的賢淑身姿。在我梳洗整理好後,走出客廳,看見餐桌上擺滿了早點,有純白色的牛奶、有香氣撲鼻的牛油麵包、有冒著白煙的濃湯通心粉,對我而言這可謂早餐的完美配搭。兩人邊悠哉地享用著早點,邊看著晨間的悠閒電視劇。

用膳過後,我換上一身時髦而不浮誇的衣裝,拿起背包悠然地走到玄關前,她隨即快步走來,向我輕聲叮嚀一句:「路上小心。」

與她吻別後,我搭乘升降機到地下,走出大廈門口,接著走至大廈門口的不遠處,解開那台鎖在柵欄邊的白色自行車,右腳往上一跨就坐了上去。在這上班時間,行車道繁忙擠塞,我卻宛如一只白鳥,靈巧地穿插在車水馬龍的行車道上,任由坐在車上卻動彈不得的人們將羨慕的目光聚集於我。經過約十五分鐘的車程,我在一座佇立於街角的三層高建築物前停下,這是一間圖書館,是我上班的地方。

這份工作可謂我歷來最能樂在其中的一份了。我雖沒到熱衷上班的程度,但這裡的寧靜環境正是我最嚮往的工作環境。每天盡是做一些整理書架、辦理登記手續,以及核對資料等等的工作。雖則不能說是輕鬆簡單,但也不必耗費太多體力,而且事務並不繁雜,最為適合我這種庸懶之人。

初入職時,每當有同事問起我手上的戒指,我總是一臉豪邁地拿出收藏在錢包透明格內的夫妻合照,洋洋得意地向同事展現自己二十出頭卻是已婚的金字招牌。而同事們大多數也會誇讚內子長相甜美亮麗,我每次都表現出泰然自若的樣子向同事致謝,但心裡卻在暗自竊喜。

現在這個時間,想必她也正投身於自己所熱愛的美容事業之中吧。我這個人沒有什麼在工作上的野心,我不求什麼高職厚薪,只求一份平穩的工作,能讓我保持這種平凡生活,或是將來能與她享受添丁之喜就再好不過。想到這裡,我不禁奮起一份為家庭而拼搏的決心,必須努力工作保住飯碗才行。

不知不覺間已到了下班的時間,我在撂下一句「辛苦了各位!」之後便離開圖書館。踏出圖書館大門的剎那間,便看見遠方的山丘間吊著一顆橘紅的餘暉,從遠方把我的臉龐也照得一片橘紅。我不由得滿心歡喜,我認為這是上天對一個在室內工作完整天的人,作出一種視覺上的最大賞賜。

早上的行車道與傍晚的行車道沒有什麼分別,可若要從雞蛋裡挑骨頭的話,就是傍晚時分學生比較多吧。不過這通常並不會影響到我,因為我是自行車派,我一如往常般靈巧地穿插於車水馬龍的行車道上。每每經過巴士與小巴,車上的學生都雙眼發亮似的將目光投射於我,不知是出於羨慕還是嫉妒,都使我莫名萌生一股罪惡感。有時我還會故意耍壞,將這種莫名的罪惡感貫徹始終。在等待交通燈的時候,擺出一些像自行車選手的帥氣動作,然後往車上的學生偷偷投以一瞥,只見他們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委實令人不禁莞爾。

「我回來了。」我在踏入玄關後隨即呼出了這麼一句。

雖然如此說道,可是卻不見回應。這是當然的,她上班時間比我晚,所以下班時間也比我晚。我脫下鞋襪,放下背包,攤坐於沙發上,閉上眼簾稍息片刻。約五分鐘後,我睜開了雙眼,從廁所拿出了吸塵機與拖把,準備在她回來之前清理好屋子。平時她在下班後仍不忘準備晚飯,雖說有時會外出用膳,但總不能讓她一手包辦所有的家事,畢竟這是我和她的家。因為我對烹飪這樣的事一竅不通,所以像是清潔這樣簡單的事,我還是希望自己可以盡一點綿力。我常常想像要是沒有她,恐怕只能依靠即食麵過日子了。

清潔完成後,我攤坐於沙發上玩著手機遊戲。

「叮噹!」門鈴突然響了起來。

我知道是她回來了,我立刻把電話放下,快步走至玄關。把門打開,只見這個嬌小的人兒用一雙柔荑提著兩大袋從超市買回來的餸菜,看著讓人心痛。

「買這麼多東西,怎麼不叫我下來幫你拿?」我用半苛責的語氣問道。

她把頭抬高,仰視著我,二話不說便把身子傾到我懷裡來。

「累了吧?先坐一會吧,我還不餓。」我邊撫摸著她的頭邊說。

就在此時,我的肚子居然如此不爭氣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她猛然把原先緊貼於我胸膛的頭抬起,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直盯著我。她犀利的目光有如一把利刃狠狠的貫穿了我方才出於善意的謊言,使我一時之間不知該作出何種反應,只好舉起手使勁地搔著後腦,裝瘋賣傻地傻笑著。

「再坐你就要餓死了吧!」她在撂下這麼一句後,便脫下鞋襪,背對著我獨個兒走進廚房裡去。我看著她的背影,心裡倍感欣慰,她的這份溫柔,無疑是讓我能夠如此迷戀的源由之一。

過了約三十分鐘,她從廚房端出三道香氣撲鼻的菜餚。其實早在十五分鐘前香氣從廚房飄出客廳時,已使受盡飢餓折騰的我垂涎欲滴,如今看見賣相如此可口的菜餚擺在眼前,委實使我急不及待,像個小孩子般敲起筷子。待她坐下後,我立刻動起筷子,端著飯碗拼命把飯菜往嘴裡撥。我瞥見她略帶憂心地注視著我,想必是害怕飯菜不合我的口味吧。我知道她渴望我的嘉許,我知道她是抱著這種期待來給我做飯的,所以其中也不忘稱讚她廚藝了得,色味俱佳。

「真的嗎?」聽見我如此讚揚,她似是對其真實性存疑。

我連忙點點頭,緊隨著又開始一陣狼吞虎嚥。看到我的這副狼狽模樣,她欣喜地笑了。

我和她從以前開始就有條嚴格謹遵的默認慣例,就是「她煮飯,我洗碗」,沒有一次例外。

飯後,我把碗碟清洗乾淨。她直腿端坐於沙發,細味著那些我不感興趣的電視劇,我則是把頭躺在她的大腿,整個人仰躺著看著電話。我在飯桌旁的櫃子上添置了一個香薰座,從裡頭散發出淡淡的雲呢拿香味氤氳整間屋子,嗅著使人陶醉其中,甚感愜意。我們之間沒有對話,各自都在享受著這個一天之中短暫的休閒時刻。

「對不起,......以前我所做的一切。」我突然開口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沈靜。

她聽見後,把原先注視著電視機的目光移開,低下頭凝視著我,問道:「多久以前的事了?怎麼到現在還提?」

「不......,我就......突然......」我開始對經已脫口而出的妄言感到不知所措。

「我原諒你啦,我早就原諒你了啦!況且我現在很幸福呀!」

她笑了,而我卻沈默了。

她的那個笑容簡直是我迄今為止見過最美不勝收的寶物。

我合上雙眼,任由欲要湧出的熱淚在眼眶內晃盪打轉。我實在要感謝丘比特與維納斯,能讓我與她在這浩瀚宇宙中相遇,並交織出如此優美動人的戀曲。雖然中途發生了些許意外,可是最終仍能歷經重重波折,綻放出這朵白色之花。

神啊,如果這就是幸福,我願能就此一世長眠。

「鏘——」突然一聲銳利的玻璃碎裂聲鑽進我的耳蝸。

我慌恐的瞬間睜開了雙眸,只見電視機的黑白畫面中有一留著八字鬍、戴著圓形老花眼鏡的老男人,邊指著地上閃閃發亮的玻璃碎片,邊對著卑躬屈膝的女傭人破口大罵......

夢醒了以後,夢境卻揮之不去。那個夢的一切是何其真實,手中仿佛還殘留她的髮香,唇邊仿佛還殘留她溫暖的氣息。夢裡的自己又是何其溫柔,然而現實裡的自己卻又是那般無賴,只會反覆不斷的傷害別人後又被別人所傷。夢與記憶與現實,難道一定得密不可分?我多想能夠一直停留在夢中,即使夢中的她是不實的,只是我的記憶與期冀交合而成的幻像也沒關係。在這個沒有她的現實裡,再明媚的陽光也顯得一片漆黑。

我一臉錯愕地望向天花板上昏暗的紅色吊燈,心裡只是無盡的空虛。仰躺的我看見女人以呆滯的眼神看著天花板,一動不動的,儼然一具美麗的人偶,絲毫沒有活著的氣息。我欲瞪大雙眼仔細觀察,卻發現了女人的臉上印著兩行清晰的淚痕。

看見女人臉上的淚痕,身為男人的我不禁勾起了對異性的憐香惜玉之情。我坐了起來,用手輕撫女人的臉頰,以表安慰。

當女人察覺到我的手掌時,原本乾涸的眼角再度盈溢淚珠,晶瑩透亮的淚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流下。女人哭著哭著,突然凝視著我,板著一臉悲傷,以一道帶著哭腔的顫抖聲線問道:「人活在世...難道就只有痛苦相伴嗎?」

我徹底絕望了。那一刻的女人不再是具美麗的人偶,完全成為了一個活生生的、帶著痛苦的、無比醜陋的「人」。我終於意識到,無論這個女人再怎麼溫柔,都不可能變成那個堅強又溫柔的她。我真是天真,我竟誤以為可以藉由這個女人的一切,把溫暖鑲嵌在我早已被掏空的心房。

我陷入一陣緘默之中,我竟對女人的提問無言以對,我實在是找不出有任何論證可以向女人述說這個世界的美麗。

此刻我突然憶起以往有個朋友,他的朋友的伴侶因欠下巨債而自殺。他聽聞後感傷了好一陣子,然後冷若冰霜地對我道出了一句:「對比起那種情況,你這種根本是不在話下。」

那一句話,深深地踐踏了我所珍視的愛情。乍聽那句說話,我先是感到憤怒,再從心底對這位夜郎自大的朋友寄予一陣暗嘲。其實,在我看來兩事相去無幾,因為我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擁有她了,永遠都不可能。

每個人對痛苦的定義都不同,痛苦並不能衡量,也不該被衡量。然而為何世人總是喜歡裝得一臉理解地去賤視他人的痛苦,去把他人的痛苦四處比較呢?「鳥血惹人憐,魚傷無人問」,多少人的痛苦被放於世人淺顯價值觀的天秤之上,斜下的一方就被定義為無病呻吟而忽略。

幸福亦然,也許對於他朋友的伴侶而言,比起在這個世界覓尋渺茫的光輝,自盡才是唯一的幸福。然而世人卻總是板著一臉惋惜地嘲諷自殺者愚昧,說著什麼好可惜,滿口胡謅著讚美世界的胡話。我總認為那是一種自私,那根本是在隔岸觀火,人們總是將己之所見當是他人所見。到最後大家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手執自己的劇本去批判他人的故事。

在這個資訊科技發達的時代,輕輕撥動手指頭就能配對伴侶,大家都將甜言蜜語寄託於電波之中。在這樣的時代裡,愛情不再是千載難逢的動人樂章,愛情變成了一種肆意的消遣玩意。而那些崇尚反璞歸真的愛情、崇尚自然而生的愛情的人們,都將淪為世俗嘲弄的對象。科技在帶領我們邁向滅亡的同時,更先是模糊了愛情的本質。

在基於世人的自以為是以及科技所作的移易為前提下,女人若把這份崇高的愛情曝露在外,世人定會將其奚落成痴情,還會將那份純淨的思念與女人的職業混為一談,對女人的愛情嗤之以鼻。世人不僅沾污女人的肉體,更要褻瀆女人的靈魂,對此我實在是於心不忍。

思念是一種病,寄生於身體裡有如燒毀五臟六腑,愈是思念愈是煎熬,這是一個無止盡的心靈酷刑。儘管只是千分之一,我仍能理解女人對那個男人長達多年的苦苦思念。因此我想幫助女人,不,應該說就只有我能夠幫助這個人了。

「我帶你去吧,那個沒有苦痛的地方。」我說。

女人聽見後並無感到訝異,以空洞的眼神與我對視數秒,然後輕輕的點了點頭。女人躺了下來,我將手掌圍繞在女人的咽喉。我感覺到女人的脈搏在微微抖動,這樣的抖動,就是身在人間煉獄的証明。

「你愛我嗎?」女人忽然問道。

「愛,我愛你。」這個回答我毫不猶豫,因為我們都知道,這是句沒有靈魂的情話。

所謂的「我愛你」,到底是多麼空泛的一句話呢?這句話我曾對她說過無數遍,然而到頭來我還是沒能透過這句話傳達我的思念。現在,它化成了無數個只活在過往中無心的謊言,狠狠地烙印在每個本該是甜蜜的回憶之中。

愛的深度與痛的程度是均等的,愈是愛得泥足深陷,分離時連皮帶肉的撕扯就愈痛,無論是哪種形式的愛皆是如此。倘若「恨」的同義詞是「自取滅亡」,那麼「愛」的同義詞無疑就是「犯賤」。人終須離別,愛的延續就是痛苦,想必這個世界的痛苦,或多或少都是由愛演化而成的吧。因此我對愛感到畏懼,同時亦厭惡著這樣的情感。我對女人說的這個謊言,恐怕就是我最大的溫柔了吧。

女人聽見後嘴角微微上揚,閉上了眼簾。

「我隨後就跟上。」同時我向女人作出了吻別。

語畢,我便使勁扼緊女人的咽喉。起初女人的樣子顯得有點難受,但還是堅持把兩手垂下,緊閉著雙眼。

她......她就是世界的調色盤,曾讓我領教過世界的色彩斑斕。她,就是「幸福」的代名詞。本以為只要緊握著她的手,我就能在這個世界自由地翱翔,深信著無論再遇多少艱難都能一同邁過。直至有一次無意間的轉身,發現河水被染成一片赤紅,渾身血淋淋的她決意要拂袖而去,我才意識到自己是一頭醜陋且殘暴的野獸,在每次保護自己的同時亦深深刺傷著她。這場拔河是我贏了,可我的色彩卻永遠被埋葬在這道紅河之下。

失去了幸福的調和,我在深淵中目睹了世界真實的色彩,映進我眼簾的不是世人的齷齪醜陋,就是世事的兒戲肆意,盡是一些百拙千醜的世態。忘年之交是如此奸詐、和藹的至親是如此自私、曾經自恃抱負非凡的自己是如此不切實際、信奉多年所謂的神明是如此可笑又無稽......

其實我早就發現了,自己只是一顆雜碎,以數字表示的話我就是零。若是以群體、社會、世界作比方的話,我就像是齒輪間的微細沙石,不能導致齒輪產生故障,亦不能令齒輪運作順暢,我便是如此無能。這般無能的我,難道就只能一輩子瑟縮在角落裡嘲笑塵囂的破敗嗎?不,我曾經有過無數次自盡的念頭,可我卻無法消除對死亡的恐懼,無能到連輕輕一躣都做不到。若是把這個女人殺了,我懦弱的心理肯定無法匹敵道德倫理與法律的逼迫,到時我在世上將再沒有任何選擇,想必就能坦然面對我所懼怕的永恆了吧。

我下意識的加強了力道,把女人的咽喉愈扼愈緊。

靜謐的房子裡只有從電視機傳出的一句句粵語對白、金魚躍然於魚缸的噗通聲,以及從女人咽喉傳出「喀喀......」聲的悲鳴。

不久,女人開始了一連串基於人體反射性動作的最後掙扎。原本沈靜垂下的雙手猛然遞起,抓住我的手臂,其銳利的指甲插進了我的皮肉,竭力往後撕扯,被單頃刻被染上一攤又一攤緋紅。而原本毫無動靜的雙腿也在反覆的踢打床墊,房內迴響著呯呯嘭嘭的連聲巨響。女人的嘴角開始湧出白泡,淚水也從眼角不斷溢出,其眼白亦充溢著無數條赤紅血絲,顯得極為痛苦。見狀甚慘,我本已泛起一絲惻隱之心,欲將雙手鬆開,只不過我清楚就算鬆開手都不能將其痛苦消除。因此我只好再往手心施力,好讓女人更快終結這場持續二十多年的惡夢。

可是,女人顯得相當痛苦呢。

女人的瞳孔像是綻放著求生的欲念。

此時一把耳熟的聲音開始在我的內心輕聲細語。

可是,女人顯得相當痛苦呢。

要是鬆開雙手,女人會否從嘴裡蹦出一句「我想活下去」這樣的話呢?

倘若只能繼續受苦的話活著又有何意義。

可是,女人顯得相當痛否呢。

那雙滿佈斑斑血淚的手,宛如能抓住未來一樣。

女人只想停留在昔日的韶光,未來對女人來說只是多餘。

可是,女人顯得相當痛苦呢。

那不斷揮動的雙腿,像是在哭求再一次腳踏實地的機會。

不要再說了!

可是,女人顯得相當痛苦呢。

你啊,果然還是個有己無人的人渣啊。

啊......

那一刻,我鬆開了雙手,整個人重心往後一傾,坐了在床尾。那之後我的腦袋像是放空了,呆坐於一角,聽著女人傳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以及一陣嚎淘大哭。

就算沒有鏡子,我卻依舊明瞭自己的醜陋,因為那些滿滿的惡意就是從我的心臟而生,再經血管延伸至身體內的所有角落。全身上下被惡意所覆蓋,我在自己身上領悟出人性的醜惡。要是真有今生來世,我不願再成人。我希望能成為一具沒有靈魂的人偶,屏除七情六慾,也擺脫七個小人的束縛。就那樣被擱置在鬧街中小店的玻璃廚窗背面,默默地諦視著世間的敗壞......

待我回過神來,已是日出時分。我不敢望向女人,我也不想再滯留於此,哪怕多一秒鐘。我蹣跚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物品,同時口裡亦不停地小聲呢喃著「對不起、對不起」。晨光映照著我尷尬的容顏,我盼女人能將此視而不見。

我在魚缸旁邊放下了錢包僅餘的一千元紙鈔,然後走至玄關。我拉開了大門,離開前低著頭鄭重地補說了一句:「真的很對不起。」

我走出門外,在轉身拉鐵閘之際,突然好奇心使然,往女人的位置瞥了一眼。只見女人呈大字形攤躺於床上,以無神的雙眼斜瞅著我。那一刻,我的內心宛如受千針之刺般愧痛。女人那深邃的眼神,到底是在責備我的無能,還是在睥睨我的人性呢?

我就這樣懷著滿腔自責離開了那個地方,走了下樓。清晨的荒涼街道上,一切看起來都井然有序,與我紊亂的內心形成一種猛烈的對比。綠色的人像亮起,正當我橫越馬路之際,眼前驟然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接踵而來的是一道毛骨悚然的煞車聲......

我倒臥在十字路口交界,在血泊中笑著演繹了一支浮世的悲歌。

回作家的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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