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酒

  阿離很喜歡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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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麼看來，他似乎是個酒鬼，但他並不是，他喜歡調酒，就像有人喜歡電玩，有人喜歡巧克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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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調酒我會死的。」他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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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調酒的顏色十分多變，有時是單色的，有時顏色是一層一層的，每層都有不同口味，常常，能在底部看到幾顆酒漬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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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希望變成那些水果，他常說，這樣就能每天都喝到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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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離除了喜歡調酒，還喜歡各種調酒用具，打開木頭櫥櫃，上層是一整排閃著溫潤銀輝的各式用具，下層則是各種酒，整齊的疊放在一起，可以拍照做成有些現代風格的酒吧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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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經常打開櫥櫃欣賞他的收藏，時不時會放進一個新用具或一瓶酒。喜歡調酒的人一定都很浪漫，他說，等到了那些預言者說的地球末日，就可以開開心心的看著他最愛的收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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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真的有地球末日，阿離大概會打開他最心愛的酒，做成數杯底部有酒漬水果的調酒，約上我，然後再開個末日派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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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並不是務實的，而是個浪漫過生活，有些安靜又隨性的人，腦袋想的似乎和現實沾不上邊，最近他接觸了一些佛教的東西，恐怕地球末日對現在的他來說，不過是漫漫輪迴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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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離莫名的擔心地球末日，因為他怕他無法調出好喝的末日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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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起的時光，我們最常做的就是流連各個酒吧，喝遍每家酒館的調酒，研究用了哪種酒，仔細比較酒漬水果的差異，哪些酒混在一起味道最好，需不需要炙燒等問題。偶爾去逛逛酒廠，帶回幾瓶新發現，一一放進下層的櫥櫃。他會根據酒的年份，調整瓶子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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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本紅酒放在最上層，然後是極烈的伏特加和琴酒，再下面一些是較貴的龍舌蘭酒和朗姆酒。酒瓶像積木似的排列，像小孩子玩的樂高堆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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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酒開了就不能放太久，一九零一的威士忌，做成調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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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做調酒時喜歡聽薩克斯風，有些憂鬱的藍調，有時會放「槍與玫瑰」的音樂，我其實不喜歡太過憂鬱的音樂，但他感覺非常樂在其中，有時候會跟著輕哼他們的「木乃伊」。阿離會在高興的時候抽出披頭四的唱片，重複聽著「黃色潛水艇」，我們會在沙發上醉倒，讓酒精和那洗腦的音樂浸透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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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都住在黃色潛水艇裡…黃色潛水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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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他抽出阿姆和雷哈娜的「喜歡你騙我的方式」，並開始調製馬丁尼酒時，我就會很識相的待在家裡的客廳玩手機，不去廚房吵他。他不開心的時候，渾身散發出一種淒涼的味道，在這種情形下，他調出來的馬丁尼酒都是因添加色素而形成的碧綠或海藍色，而口感則恰恰與這些明亮顏色相反，苦澀且微酸，喝了，會忍不住皺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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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當然知道他不開心是誰造成的，因為我是個無恥的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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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離不是個喜歡大吼大叫抒發情緒的人，他從不這麼做，有次我問他原因，「浪費力氣。」，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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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中對他總是有些愧疚的，畢竟我和其他人的事完全瞞不過他，他心思很纖細，很敏感，尤其是關於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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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和小婉出去看電影，那是午夜場，當我牽著小婉走出電影院，發現阿離就隔著一條馬路和我揮手。又有一次，我和小雅在公園板凳上你儂我儂，抬頭竟發現他在對面的便利商店，看到我，向我揮了揮手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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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間就是有這麼巧的事，兩次約會兩次遇到老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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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跟蹤我？」我問，而他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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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做無聊的事，只是擔心我拿去送修的雪克杯，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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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離好愛好愛他的用具，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喜歡些用具超過喜歡我，不過，這完全不能怪他。我聽從父母的建議，試圖找一個「正常的」、能真正「共度一生」的伴侶，他看到了，他知道了，但他不會說什麼，因為他知道，觀念在傳統的家庭內很難被改變。我是家中的獨生子，身負傳宗接代的責任呢，怎麼能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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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母視我們為異類，認為我被他蠱惑了，才會做出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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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我和他都知道，並不是他們想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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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性相斥，異性相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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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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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允許我們自由戀愛的社會呀，為甚麼不允許我們自由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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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每次約會完回到家，都看到他不停的調製馬丁尼酒，餐桌上擺滿有著明亮顏色的酒液，我會和他一杯一杯的喝，直到杯子全部空了為止。然後我會抱緊他，感覺他略微寒涼的體溫。那個時候，我們都不會說話，直到我們都因酒精的影響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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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次，我們兩人醉醺醺的抱在一起時，他以幾乎不可耳聞的音量說了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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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做酒漬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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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答應了，儘管我知道用具昂貴，但我欠他的太多，還他的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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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幾天，一個巨大的玻璃缸被搬進家裡，上頭還有個可密封的蓋子，我和他開車到大賣場，買了好幾箱水蜜桃、李子和櫻桃，當然還有幾瓶醋、酒與一袋砂糖。回到家後，我們把水果洗淨削皮，切成丁狀，用鹽醃起來冰進冰箱，並約好三天後做酒漬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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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三天，我都沒回去，我想，是時候處理我和他之間的事了，不能就這樣僵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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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後的晚上七點，我依約回到家裡，燈光有些昏暗，他只開了客廳的小燈，略黃的燈光讓客廳桌面無端增加了一點金屬質感。桌上擺滿了調酒，顏色多的讓我險些晃花了眼，我端起一杯不知名的酒輕啜幾口，啊，是琴酒與苦艾酒調成的，味道偏甜，有炙燒過，還帶了一絲水果香氣，應該是加了橙汁或甜酒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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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響播放著凱文哈里斯的「這就是你來的目的」，是帶點搖滾的曲子，四處沒看到他，我進了亮著燈的廚房，卻在進去的那一瞬間倒抽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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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離穿了件白色襯衫與黑短褲，前幾天我們一起切的水果均勻的散落在他旁邊，連著酒、醋、砂糖一起，封在了巨大的玻璃缸內，暗紅的酒液把他的白襯衫染上星星點點的顏色，他在裡面直衝著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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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搖搖晃晃的走過去，現在的他就像玻璃棺內的白雪公主，而我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完全沒有王子的帥氣。我跌坐在玻璃缸旁，輕輕的拍了兩下厚實的外壁，他也在裡面拍了兩下，聲音悶悶的，一下一下敲進我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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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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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過的，好想變成調酒裡的酒漬水果，你來當調酒，我來當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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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打開玻璃缸的蓋子，卻找不到落鎖處，他指了指裡面，我才發現鎖頭不知何時被他拆了，而蓋子與玻璃缸的縫隙則被他填滿了軟膠，他指了指他旁邊的軟膠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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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出來的水果味道可能不那麼好了。」他在裡面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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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完全不理他，只是想著方法要把蓋子弄開，只是他把膠填得很密，我用美工刀在外面刮下來一點碎屑，卻幾乎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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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不開的。」他的聲音停止我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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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幫我打開我的櫃子吧，我想睡了。」他打了個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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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理他，只是一味的、徒勞的把膠拆開。眼角餘光瞥到他正在打盹，我急忙用力拍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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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來阿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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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響還放著凱文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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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離別睡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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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光閃爍，這就是你來的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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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拍著玻璃，活像一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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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閃電隨他翩翩起舞，眾人目光流連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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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離阿離阿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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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卻看著你啊，看著你，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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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突然停下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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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寶貝，這就是你來的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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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跌跌撞撞的跑到工具櫃前，拿出一根長鐵釘和榔頭，在玻璃缸一角開始敲敲打打，怕弄傷他，我敲的又快又小心。終於，玻璃被我弄出個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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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泛著甜味的酒液從洞裡緩緩流出，整個廚房地板被淹沒在酒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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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裡頭一動也不動，讓我的心臟一陣緊縮，正當我想把整個玻璃缸打碎時，阿離的睫毛顫了顫，然後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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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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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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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透過玻璃反射看到自己，滿臉的汗水還濺上些許酒液，瀏海黏貼在額頭，十分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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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工刀。」他伸出手，我從鑿開的那個洞裡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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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離割破所有軟膠，推開蓋子跨出玻璃缸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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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往他腹部狠揍了一拳，然後抱著他哭，他默不作聲，然後輕輕的抹去我臉上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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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好痛。」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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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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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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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在裡面。」我把頭靠在阿離的胸膛上，聽他一跳一跳的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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