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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子成說

煙雨迷濛,天邊的孤鳥在鐵灰色的蒼穹中劃過一道道痕,四周不見黃沙漫漫,卻有水珠不斷落下,在這國境突然下起雨來是相當稀奇的。

  許是蒼天終於對此感到痛心了吧?打算用一場大雨洗去人間仇恨,讓曾經單純的孩子們放下手中干戈。

  但自周朝九皇子出征攘夷以來,如今已血洗邊境足足三個月,那為國犧牲的熱血早已滲入大地,豈是一場雨能夠帶走的沉痛?

  在高掛「周」字旌旗的陣營中,一名身著輕甲灰衣的少年打著傘快步穿梭在營帳間,從參軍帳拿著一卷文書到了不遠處的另一個帳裡,裡頭正燒著火爐,整個室內暖得讓人昏昏欲睡。

「疾鴉。」他沒打聲招呼就闖了進去,嘴裡喚著正躺在草席上閉目養神的少年的名字。

  也不是名字,那只是一個代號罷了。戰場上連名字都會被鮮血洗去,除了虎視眈眈著你身上鮮美人肉的野獸之外,根本沒人在意你的死活。

「大白天的還偷懶。」他看起來有些無奈。

「沒那回事,我昨夜去了敵營可五更了才回來。」疾鴉苦笑道。

  少年將手中書卷扔給他。

「公子請你今日三更再去一趟,也不用做什麼了,就去看看情況便可回來。」

  疾鴉慵懶地應了聲,將手臂枕在頭下,似是在發怔。

  他是間諜,每日踏著月光的影子在冷冽肅殺的戰場上忙著搶得先機,在只要一丁點軍機走漏便會逆轉戰局的這個時刻,他雖不必手染鮮血,但腳下卻踩著敵軍將士們的性命。

  輕輕嘆了口氣,他原不必如此的。

「你在想什麼?」灰衣少年走過去坐在他身側,伸手晃了晃,他的皮膚出奇地蒼白,周身寒氣逼人,銀灰色的眸子中看不出悲喜,只有殺人不眨眼的冷漠。

  疾鴉看向他,笑道:「沒甚麼,只是咱們倆真是相見恨晚,要不你我逍遙江湖,可勝過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千百倍。」

  聞言,少年只是淡淡一笑,搖搖頭。

「的確是相識太晚了,不然你這好身手還去當賊,還不如早早來給公子效力。」

  他自己原是顯貴們私雇的刺客,一次行動失敗後被送上官府,幸好九皇子麾下軍師凌先生見他不過十五,武功卻如此了得,便收他做了近衛。平時兩人雖以主僕相稱,但情同兄弟,形影不離。

  而疾鴉是令官府頭疼不已的大盜,狀紙都堆得上天了還是沒人能將他捉住,祭出重金懸賞也無疾而終,當時所有大官富豪們都夜夜提心吊膽,只怕自己那些金銀珠寶哪日突然被偷個精光。

  但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疾鴉當時被那雙沁骨冰寒的手緊緊擒住時,簡直是被嚇得愣了,就是京城內最厲害的捕快也碰不著他一根手指,但這名看起來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竟能在十招內讓他束手就擒。

「公子,捉到了。」當時那少年是這麼說的,看也不看他一眼。

  有個棲身之處也是不錯的。疾鴉答應做凌先生的近侍,但他留下的真正原因連自己也驚訝,畢竟從再見到那刻就感到不可思議。

  不過那人似乎不記得了。

「好了,我先回去了。你明日出門記得早點回來。」灰衣少年站起身,拿著傘就要出去。

「襲霜。」疾鴉喚著他的『名字』。

  他回頭,眼神依舊如霜似雪般淡漠無情。

「天下要太平了嗎?」

「快了,在那之後我們便可回京。」他淡淡一笑。

  大雨滂沱。

———▶▷

  清早雨勢雖稍停,但卻不見金烏出現,整片天空帶著哀淒。地面一片泥濘,窪裡反常的是清澈的雨水,而不是平日那些鮮紅怵目的顏色,此番戰事也進入尾聲。

  今日是周朝的最後一擊,在鬼才軍師凌先生的計謀下,蠻族節節敗退,他們恨不得能將那書生生吞活剝了。

  參軍帳中,襲霜負手而立在一名溫文儒雅的青年身旁,那是他的主子,他的性命對襲霜來說比自己的命還重要,此番遠征長途跋涉,塞外氣候又嚴寒,吃穿住都不比在京城的宅子好,公子一介書生,隨軍出征體力自然虛弱不少。

  趕快太平吧。他期待著疾鴉回來稟報公子前線已完全平定的消息,期待著天下回到許久之前的太平盛世。

「參軍大人,疾鴉求見。」帳口侍衛探頭道。

「快請他進來吧。」軍師放下手中墨筆。

  帳簾被挑開,身著夜行衣的俊秀少年快步走入,臉上沒有平日輕浮的笑容,反而是面色鐵青,他氣喘吁吁,連夜趕回來還來不及更衣便急忙回來稟報。

「公子,不好了!咱們趕緊拔營走了吧。」

「此話何意?」青年軍師皺起眉頭,三個月下來我軍連戰連勝,夷族的將士們早已死傷慘重,我軍前線大軍由九皇子親自率領,再過幾日也該回來了,為何突然要拔營?

「他們前線確實敗得一塌糊塗,只剩些殘兵傷將在那裡守營。但我昨日聽得他們還有援兵,而且是精銳弓手!」

「那也沒什麼,九殿下他那裡約莫還有不下五萬兵力,況且之前那些擋得下,怎麼說這次就不行了呢。」他笑道,像是在說疾鴉大驚小怪。

  疾鴉搖頭,嚥了口口水,續道:「如果是在前線的話那自然好辦,但他們這次的目標,是公子你的命啊。而且已經完全備好,今日午時便會殺來。」

  聞言,襲霜內心一震。

  要是夷族弓兵真的攻來,就是他也不能保證能擋得下,況且這營地裡只有百餘兵力守著,要是不逃恐怕公子真的得被萬箭穿心。

  許久之後,只見凌先生自嘲般的一笑,他站起身子,道:「我手染他們千萬人民的鮮血,也難怪如此恨我。」語畢,他又嘆道:「也罷,不用拔營了,去召集將士們備馬,什麼也不要帶,有太大動作反而會讓他們容易找到目標。」

「是。」疾鴉抱拳行禮,大步走出參軍帳。

  他其實不太在意這場仗誰輸誰贏,不過有些事還是得守護住的。

——▶▷

  前方將士們策馬狂奔,在樹林中開了好幾條小徑,參軍大人要他們分頭行動,太多人會讓目標變大,傷亡反而會更慘重。

  現在只能逃了,為了讓夷族弓手們看不清哪一個才是目標,凌先生也換上了普通的輕甲,騎著溫馴的馬匹在林間穿梭。

「公子,他們似乎追上來了。」襲霜不斷往後頭看,握緊手中的長劍,遠攻的玩意兒確實不好守,能擋下多少算多少。

「沒事兒,這林中他們還能瞄準就算了不起了,況且還有你擋著呢。」前方開路的疾鴉笑道,他靈活的使著手中匕首。

  凌先生只是淡淡一笑,他喘得說不出話,原本身子就不好了,騎馬這樣的勞累事讓他更加虛弱。

  突然風聲大作,四周樹林像是發怒一般發出陣陣騷動,不遠處有人大喊著夷語,像是「找到了!」之類的話,箭羽擦過樹梢枝葉之聲不絕於耳,如風一般狠狠劃破空氣,一根又一根的釘在周圍樹幹上,歇鳥驚鳴狂飛,振羽聲激起雲霧滾滾。

  襲霜舞動手中長劍擋下急襲而來的箭雨,疾鴉則守在凌先生前頭,繼續緩慢開路前行。

「夷族可真是豁出去了……」凌先生細聲道。

  疾鴉沒去理會他,現在說這些都是徒然,更何況這是他自己造下的業。要是真的喪命了,只怕最難過的也不是凌先生本人吧?

  前方便是樹林盡頭,出去便無路可逃,不過這麼長時間下來,敵人差不多也該沒箭可發了。若要論近身戰,只要自己和襲霜兩人便可殺他個片甲不留。

  疾鴉是這麼想的,他握緊手中匕首。

  接著後頭一聲疾呼:「疾鴉!後面——!」是襲霜的聲音。

  他在馬上旋身向氣息方向用力揮去,刀上的手感相當真實,是自己熟悉的鮮血,和敵人淒厲的慘叫,那人一聲悶哼後便成了刀下亡魂,但他還是慢了。

  凌先生腰側中了一刀,鮮血淋漓,痛得暈厥在馬上。

  見狀,夷兵大喜,士氣頓時大振,丟下弓箭拿起腰刀,個個蓄勢待發就要沖來。

  疾鴉連忙給凌先生點穴止血,這點傷是要不了人命的,但襲霜見主子受傷,一股熱血衝上腦子就要殺過去把夷兵們趕盡殺絕,他自己也受了不少傷,手肘和腿側鮮血涔涔,在他蒼白的皮膚上看起來十分怵目。

「不要衝動。」疾鴉奔過去抓住他的手腕,摸了一手溫熱的鮮血。「你現在快出這個林子,我軍分頭後會在後面會合,你過去把他們召來!」

  襲霜憤怒的甩開他的手,道:「我現在怎麼能離開?這群傢伙殺了公子,我要他們用性命來賠!」

「公子只是暈過去罷了!你要再這樣拖下去,可真的不好辦。」他將襲霜推到自己身後,淡淡道:「你這身傷只能擋下半刻鐘吧,我替你擋著兩刻鐘,可得快點回來。」

  看夷兵們謹慎的前進,看來這附近已經沒有伏兵了。接著只要守著這塊地不讓任何人接近就沒問題了。

「可是,疾鴉……」少年皺眉。「還是你去吧,我這傷還好的。」雖然疼的要死,但他竟對眼前這個平時吊兒郎當、心浮氣躁的朋友擔心,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內心深處似是不願讓他一人留在這裏。

 

「霄!我叫你快去!」疾鴉突然喚著他的名字,接著朝他用力一推。

  那一刻讓襲霜永生難忘。突然從記憶深處中尋找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曾經擁有的。

  他瞪大了眼,從清淺的記憶之海中努力打撈一片葉。你怎麼知道,你是誰?

  這名字是師父給他取的,就是公子也不知道。難不成……

  他正想問,但敵方一步步接近,等會兒回來還來得及吧?猶豫了一會兒,他在轉身之時說道:「你可得給我好好活著。」

「我保證。」疾鴉抽出腰間長劍,沉重的手感讓他想起幼時第一次拿起的那把小刀,以及有著嚴苛訓練的日子。

  當時他逃掉了,從此逍遙的做個賊,從彼此的記憶中突然消失。一直到重新再見時,排山倒海而來的悲喜交加,讓他下定決心要讓那人再次想起,他們失去的那些日子。

  沒想到啊沒想到,他原不必如此的,不必面對眼前披著仇恨的陌生人,不必戰死沙場。

「放馬過來吧。」他重新握緊劍柄,現在他要為了重要的人,守護重要的人。

  驀地,雷聲大作。

——▶▷

  聽聞參軍大人中傷的各將士們御馬急奔而來,馬蹄濺起水花,在空中竟閃閃發亮,像是琉璃珠子般美麗。

  襲霜用最快速度召回了數十精兵前來,前後不到兩刻鐘,他心亂如麻,不知是因為公子的傷勢,還是因為獨自抗敵的疾鴉。

  他記得幼時和那名小哥哥一同被賣至武館。記得那人因心浮氣躁而被師父又打又罵,又在年幼的自己面前逞強說沒事的模樣;記得他臨走前拍拍自己的頭,說著後會有期的笑顏;記得他走後自己內心的孤獨悵然,每次用力的揮下利刃,為的是斬落與他的回憶。

  他記得,所有的事情自那日之後就被抹去。

  為什麼會是那傢伙?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刻重新憶起?滂沱的回憶沖刷著他的思緒,他用力揮舞馬鞭衝進樹林,四周將士們揮舞著兵器奮戰的鏗鏘聲隨著突如其來的雨水四散在血沫中,沾染了他一身素衣,淹沒他如天一般灰暗的雙眼。

「疾鴉——!」此刻他多希望能想起那人叫甚麼名字。

  縱身下馬,襲霜踩過地上的血水奔至傷痕累累的疾鴉身旁,他傷得太重,虛弱的跪在一地狼籍中,聽見襲霜的呼喚後急欲撐起身子來,卻又倒下。

「你別動……」襲霜將他身子扶起,倚在自己膝上,替他拭去頰上血漬。

  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傷得太重,定是活不成了,還能留有意識可謂是奇蹟。

  疾鴉淡淡笑道:「看,我可還活著呢……」他守約,也想見對方最後一面。

  活著有甚麼用,乏味極了。我只活在有你在的地方。

  襲霜輕輕摟著他,已經是泣不成聲,素衣染上腥熱的鮮血,是他漸漸流失的體溫。

「我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你能不能別再丟我一個人……」他俯下身來望著疾鴉失焦的瞳孔。

「別哭,不過是一場夢罷了。」疾鴉伸手抹去他的淚,輕輕一笑。「只是你終於醒來……我卻睡著了。」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緊緊擁住對方。

 

——▶▷

  這裡是京城郊外的一座小山,人跡罕至,綠意幽靜。是朝廷興建的忠烈祠所在地。

  跟著微風輕拂的方向前行到最深處,能聽見春鳥啁啾引領著來客,像是歡迎來訪這處英雄們永眠之地。

  自天下太平後,襲霜便隨公子隱居山野,從此不問紅塵世事,他每個月都會回京來,為的是探訪那傢伙。

  他坐在墳前,斟了杯清酒置在前頭,自己拿著酒壺卻遲遲不喝,盯著墓碑上的名字發怔。

「如今也天下太平了,你怎麼還不醒來呢。」他淡淡地說,伸出手來撫著碑上深深刻下的文字。

  也罷。他無奈一笑,要是知道自己如此念舊,只怕疾鴉也是會笑話他的吧?那傢伙可當真瀟灑的緊。

  自顧自的敲醒他記憶的門,又沒來由的鎖上。

  少了你,天下太平又有甚麼用,我只想和你擁有片刻太平啊。

  該走了。

「我們相識太早……但我還不夠好。」他最後向疾鴉丟下這句話,便站起身。

  突然離去是你的錯,但也不需要用你的命來賠……

「……下雨了。」霄,他抬頭望向天空,默默打起了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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