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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陽(上)

      她又在望著窗外了。

      我稍稍抬起有些僵硬的手,顫巍巍的做了要她離開窗邊的手勢。

      「抱歉,我又擋著妳的陽光了。」她那張色調黑黃的臉有些不好意思的對我笑了笑,隨即離開窗邊,拿起水壺為我倒了杯水。

      「看著窗外就會令我想到我的兒子,所以我常會不自覺的往窗外望,好像只要向外看,他就會站在街上向我招手一樣。」她憐愛的看著我喝著水,房內僅有窗簾間縫隙透出的一絲陽光映著潔白的牆。我忽然覺得房內有些暗,於是我將身上印著醫院標誌的被子拉起,掙扎著想下床將窗簾拉開一些。

      「小姐!您還不可以下床,需要什麼您可以跟我說……」見狀,她急忙把我按回床上。

      「……幫我拉窗簾。」

      她把窗簾稍稍拉了一點與原本大小幾乎無異的口。

      「再大一些,不會怎麼樣的。」我有些無語的看著她。畢竟她好像還未照顧過像我一樣的病人。

      我是個白子,而她是最近才開始照顧我的看護。雖然年資很深,但照顧的都是些年事已高的老人,對於我這種出車禍的白子好像沒怎麼見過,所以才會有一些事情不大了解。

      不過說實話,我其實有點討厭她。她的皮膚蠟黃暗沉,肥胖的身體彷彿一捏就能擠出油似的,身上還有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她和我之前所見過的人天差地遠,尤其是每當我忙碌的母親來探望我時,她站在我母親身邊便促成了強烈的對比。母親身上總帶著淡雅的香水味,有著經過保養和化粧的精緻臉龐,還有穠纖合度的身材與時尚的打扮,種種都和她完全不相似。我想母親會讓她來照顧我的理由,或許和我上一個看護有關。她是個年輕貌美的女人,但是我親口和母親說要解僱她的。那女人對我倒算是溫柔,雖然有時候會露出有些不耐的表情,但這對我而言都不是什麼大問題。我解僱她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她對我的態度如何,而是我打從心底的厭惡她,不想讓那種污穢的女人來碰我。

      如果繼續留著她,我就會看見她和我父親所幹的那些骯髒事。

      我的父親是知名公司的董事長,他來探望我的機會幾乎是等於零。我剛手術完那時,還殷殷盼望著他會來看我,結果他連一次也沒來。我嘗試打電話給他讓他知道我想要他來,就算一次也好,我只想要他關心我,問一下當時的情況,我手術完會不會不舒服等諸如此類的問題而已。但他連電話也不接,就算接了也講個兩三句話就藉口他還有別的事要忙便掛斷了。前幾次我還抱著一點希望,被他冷淡的掛掉電話後的晚上睡前都會用棉被蓋住自己不讓那女人發現我臉上流著淚水,現在卻是連傳訊息也懶得傳,因為沒有意義。

      我不再打電話的兩個禮拜後的下午,還在午睡休息中的我忽然聽到了他的聲音,我小小睜開我的雙眼一個縫隙,想瞧瞧他是不是真來了。雖然我那時沒戴矯正用的隱形眼鏡,但我的視力和眼球震顫的情況不算非常嚴重,還是能模糊辨認出那是父親。當時我的看護正跟著他寒暄著,我父親問了些關於她的生活、家庭、交友方面的問題,我還想著其實沒必要問的那麼細的,且他完全沒有問關於我的問題。

      他第一次來看我,不關心我也就算了,反倒還去關心那女人,其實這裡的病患是她才對吧!我賭氣的不想和他說話,假裝還沒睡醒,順道聽聽他們的談話內容。不聽倒好,聽了卻是傷我的耳朵。他們不知為何聊到了母親,開始一起罵起了她,還越說越難聽。我聽著聽著眼淚就慢慢的流下,為一直關心著我的母親忿恨不平。她或許不是很擅長扮演母親或妻子的角色,但她對我的付出是絕對比你們兩個加起來還多!就算她其實每天都忙著和她朋友聊天聚會喝下午茶修指甲做美容SPA,但她還是會每天傳訊息問我的情況有沒有好些,而且一有空閒時間就來會看我!比起連電話都不想接的父親,最近不耐煩的越來越明顯的那女人來說要好的多不是嗎?

      父親臨走前問了那女人我應該會想要什麼東西來打發時間,我不禁為他感到悲哀。一個父親可以當到連自己女兒想要什麼都不知道,我想用「不稱職」都無法形容他的行為。我沒仔細去聽那女人說我需要什麼,與其聽到會加重病情的答案還不如不聽。我讓自己的雙耳沉浸在布料與棉花之中,襯著略微潮濕的枕巾再度睡去。我不知道我今天到底睡了多久,但我寧願存活在那些聽說與現實相反的幸福夢境中,過著雖然不是那麼富裕但身體健康家庭和樂的生活。在夢中,我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瞳孔也是深邃的黑眸,而不是現在的死白色皮膚和淺紅色的瞳孔。父親母親也好快樂,晚上還能一起吃飯聊天再看個電視,和現在這種幾乎沒交集的家庭是完全不同的。

      但這種生活,永遠也不可能出現在現實中。

      在那之後我的父親幾乎每個星期都來看我,讓我甚感訝異,還在思考他或許因為連自己女兒喜歡什麼都不清楚而感到內疚想改過自新呢!只要他見到我還醒著,就會關心我的身體狀況與復健的情形,問問我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再和那女人到外面去談那些我一點也不想知道的話題。

      這種情形持續了一兩個月,我開始好奇他們到底在談些什麼,到底為什麼需要特地到外面去談。但我沒有偷偷跟著他們偷聽他們的談話,畢竟以我的狀況要下床還是有些困難。直到有次她看我的狀況沒什麼大礙,便說她要出去辦事,臨走前還再三提醒我要是一有情況就要按護士鈴,絕對絕對不可以逞強。我笑笑著答應了她,雖然她應該只是擔心我要是出了什麼事她得負起什麼責任。

      我正準備休息的時候,病房裡忽然傳來了一聲不是我手機發出的訊息通知鈴聲,我緩慢下床走到到聲因來源處,發現那女人忘記帶走了她的手機,而螢幕上顯示著的訊息大大的標著我父親的姓名。但這並不代表甚麼,對吧?在我看到內容之前,我試著安慰自己。但當我逐字讀完訊息後,我就知道埋在我心裡最深層的,我最不想當真的不祥預感,成真了。

      我打開那女人手機中的相簿,她可能根本就不把我和母親放在眼裡吧,手機連鎖都沒鎖。我看著那些過度親密的照片,有些拍攝背景甚至是汽車旅館,就連陌生人都可以輕易猜出這兩個人的關係。看到這些令人噁心的畫面,我卻一點也不感訝異。原來這一切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經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嗎?我只是單純為我這種污衊父母的想法感到可恥,才不敢將它當真吧!但現在我眼前的照片彷彿利刃般,把我對父親的信任,一點也不留的粉碎。現在我心裡只剩下對父親與那女人的憎恨,並為母親感到不值。我將那些照片複製到我的手機裡頭,一方面希望這可以當作對我的警惕,另一方面則是可以當作要脅父親的利器。若是日後他對母親或我不利,將這些照片公開應該對重視名譽和信用的他有某方面的效果。

      我將手機螢幕擦拭乾淨後便回到了床上,打算什麼也不想的直接進入夢鄉,可是越是不想去想,就會越無法停止思考。我又看了一次那些相片,我的腦中沒有思考任何事物,只是一直死死瞪著那女人,好像只要一直死盯著那女人她就會變成母親。

      父親和母親之間,已經沒有愛情了,是嗎?

      若是還有感情,那為何會如此相敬如賓,兩人都成了陌生人呢?若是還愛著,那為什麼還會跟那女人做出那種事呢?既然已經不愛了,又為何還要在一起呢?趁早離開,對彼此都好不是嗎?這樣一來,父親也能和那女人光明正大在一起了不是嗎?到底是為了什麼要這樣折磨著彼此?為了錢嗎?但他們應該都不缺錢啊!

      我想我可能永遠都搞不懂大人的世界。

      打了通電話給母親,我沒有說那女人和父親之間的關係,我不想母親為了那種東西傷心難過。我只和母親說我不想讓那女人照顧我了。母親有些訝異的問我為什麼,我便跟母親說她可能覺得照顧我已經讓她有些不耐煩了,所以我不想再麻煩她。母親並沒有答應我,她只說她會和那女人聊聊便掛斷了電話。

      不答應我是不是因為覺得再幫我找新的看護很麻煩?父親就算了,連母親也開始厭惡我了嗎?

      從小我就因為異於常人的外表而交不到什麼朋友。在幼稚園和國小低年級時,大家都不知道白化症是什麼,只認為全身都是白色還有一雙紅色眼睛的我很噁心,那時「怪物」這兩字便是我的代名詞。他們也認為在炎熱的夏天穿長袖長褲到外面還得戴上太陽眼鏡的我很奇怪。只要有人跟我說話他們就會開始以「他也會變成怪物」為由來排擠他,導致整個二年級期間完全沒有人跟我說過話,就連向他們問個問題他們也都會用一種看到髒東西的表情瞪著我然後嘴裡不知唸著什麼的逃開。這種情況母親和老師反應多次也沒得到改善,這可能也是我早熟的原因。情形一直持續到了升三年級後,我遺傳自母親的臉龐使我得到了解放。那時我的髮色已經有些轉黃,米白色的柔軟秀髮配上幾乎白到快發光的皮膚和精緻的臉孔,再加上白色的眼睫和粉色的瞳孔,都使得我有那些普通女孩子無法做到的,宛如精靈般的美。在人群中更是閃閃發亮。這是我在四年級時收到的情書中寫到的內容。

      到了青春期,不只是男生,也開始有些女生嘗試和我說話交朋友,雖然談話內容大多是想像我一樣白之類的,但我還是感到開心。不過我極力和她們說明得白化症不是只會讓皮膚變白,生活上很多地方都很不方便,太陽曬太久還有可能得皮膚癌。只要我一說到會生病,她們就開始為我擔心,甚至還帶了傘要幫我遮陽。這一切都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她們讓我知道原來有「朋友」是一件這麼令人愉快的事情,想到以前受到排擠所以不願依靠他人的我,就覺得悲傷。

      但自從我和朋友越來越親近後,和家人的關係就越來越疏遠。親情和友情,沒有辦法同時並存嗎?還是這只是我的問題,是我沒有資格同時享有這兩項權利嗎?不然為什麼同學們的家庭總是充滿著溫馨的氣息,而我的家卻只有怎麼也暖和不起來的冷清?

      我拿起被母親嫌寒酸的朋友們送來的慰問小卡,頓時覺得身體某處漸漸溫暖了起來。再拿起父親帶來的遊戲機,觸手可及的卻只有一片的冰冷和心寒。

      這遊戲機是那女人跟父親說我會喜歡的東西,但她不知道我從國小畢業後就再也不玩這種東西了。比起玩遊戲我更喜歡看書,我幾乎什麼都看,連心理學這種專業性質的書籍我都有涉獵。可惜在醫院我沒什麼書能看,有什麼想看的書只能拜託同學或母親幫我帶來,但在醫院我閒來無事,一天就看了兩、三本書,依靠他們帶是遠遠不足的,但我沒有拜託父親,畢竟他來的時間幾乎都跟著那女人廝混,我本來以為他們在說什麼重要的事,是到現在才知道他們的談話應該沒有任何意義。

      「毓婷,我回來了。妳應該沒趁著我不在偷跑出去玩吧?」那女人挺難得的開了玩笑,看來去和我父親約會讓她很開心,還是我父親給了她不少錢?不管怎麼樣,看著她愉悅的臉就讓我感到不舒服,於是我決定滅滅她的威風。

      「回來了就好,趕快收拾收拾可以走了。」

回作家的PO

回應(1)

嚶嚶~我們不見了好桑心
羽林大大終於發新文了(抱歉最近一直沒上
2017-06-24 18:55 透過電腦版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