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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地獄」走向「極樂世界」

「天氣這麼熱,妳們要不要將老嬤放殯儀館?」葬儀社老闆問。

「是啊,現在是八月天,天氣這麼熱,我怕放家裡不妥當。」大嫂說。

「不行,老媽有說過不要把她放殯儀館,她怕冷,她要放家裡。一定要按照老媽的心願辦,她放心,我們也才能安心。」我說。

「對,我以前有聽阿嬤說過,她說怕冷,不要把她放到殯儀館。」侄女說。

「好吧,就按照她老人家的心願放家裡。出殯的日子盡量看早一點的。只要不要像老爸那時候放了四十幾天,應該是沒問題的。」大哥最後做出決定。

老媽是今年農曆七月12日晚上六點左右在家過世,陽壽92歲。她因咳嗽高燒不退住院,經一連串檢驗,醫師診斷是肺炎引起敗血症,才住院治療十二天醫生就宣告不治,大哥便把老媽帶回家裡,嚥了最後一口氣。我很敬愛大哥,可是有時候他處事方式真讓人抓狂,該做決定卻猶豫不決。既然已經按照老媽的遺願,帶回家裡過世,不就是要將她遺體放在家裡,為什麼一聽到葬儀社問要不要放到殯儀館,他就猶豫了。不然就讓她在醫院離開,直接送到殯儀館就好了,幹嘛還要花那三千二請私人救護車,一位護理師跟隨到家幫老媽拔掉氧氣罩、清理全身、穿好壽衣。而且我們是住一樓,客廳又寬廣,實在沒道理說不放在老媽熟悉的家裡,而放到冰涼冷漠的殯儀館去。葬儀社老闆和大嫂的考量都是擔心天氣熱,遺體無法放太久,會腐爛,有屍水。我想這不是大問題,賣棺材的人一定遇見過這種事情,也一定會有方法解決的。果然後來賣棺材的老闆都會定時到家中查看,為棺木上蠟、上防臭漆,保證不會有臭味。

18年前,1989年3月底,父親去世時,村莊裡還沒聽說有將去世的人放在殯儀館,或是在殯儀館辦出殯。這十幾年來,因為年輕人都要上班,沒空守靈,也沒辦法每天早晚捧飯。村莊裡漸漸出現人ㄧ過世,遺體放殯儀館冰凍,在家設靈堂供親友燒香,然後再至殯儀館出殯。更甚至家中人丁單薄,或住大樓者,便遺體、靈堂、出殯都在殯儀館,省了守靈,更不必捧飯,殯儀館都會幫忙做好。

死亡習俗發生很大變化,從前死者唯大浩繁複雜的葬禮已逐漸式微,現今的喪禮漸漸朝向不擾活人的方式為主。而且喪禮氛圍從恐怖可怕的〝地獄〞慢慢走向莊嚴寧靜的〝極樂世界〞。

老爸去世時,棺材一到,披麻帶孝的子孫就得集體大哭迎接。當時我們四個女兒哭得太小聲,還被鄰居一位老阿嬤罵說不孝女兒,哭那麼小聲。老爸的靈堂,簡陋又恐怖,白布將棺柩圍住,一張釘製的小木桌,桌上擺著大遺照、紙牌位、香爐,兩旁站立一對男女僮僕,一隻竹幡立在桌子最右邊,念經機,24小時不停循環「南無阿彌陀佛」的念經聲。

其實「南無阿彌陀佛」是一句「皈依西方極樂世界佛」的佛教莊嚴咒語。「南無阿彌陀佛」是中國唐朝從印度梵文翻譯過來的,「南無」古音「ㄋㄚˊㄇㄛˊ」(拿摩),是恭敬禮拜的意思,也是皈依之意;而「阿彌陀佛」是西方極樂世界導師的名號。這麼一句莊嚴的佛教咒語,自小內心深處就被死亡習俗教養成它是來自靈堂的念經聲,總是對它存在一種死亡恐懼感。

還有女兒要「哭路頭」,就是出嫁的女兒回來時,要在離家100公尺便得帶頭套大聲哭泣,哭到家門,下跪繼續大哭。再者做旬,每七天做一旬,七七四十九天,圓滿的共做七旬。每旬都要念經團,鑼鼓打鼓三小時,很喧鬧的。老爸生病去世,特別要做藥懺功德,念經,鑼鼓聲一整天;出殯當天的出山功德從零晨四點做到晚上十點。出殯時請了十個陣頭,有儀隊團、有西樂團,卡車演唱、還有爸最鍾愛的深坑大鑼鼓團。喪禮搶搶滾,子孫的哭聲不敵周遭這些陣頭聲。最搶戲的還有「白琴孝女」,一身素白,頭上也是白頭套,ㄧ手拿麥克風,從喪禮搭棚大門跪著哭唱「我的心肝老爸」到棺材旁哭天搶地。哭到我都以為她真的是老爸的女兒。出殯完,晚上子孫在家門前圍繞燒庫錢。最後燒靈厝,在溪旁用塑膠繩圈起一塊空地燒掉美麗精緻的兩層樓紙房子。

老爸是75歲因礦工職業病—矽肺病去世。有人說死亡禮儀是要安撫生的人,隨著這些做旬、做功德,出殯的家祭、公祭,讓生者慢慢接受親人的離世。然而對我言,這一大堆死亡禮儀是慢性折磨,ㄧ次又ㄧ次提醒我老爸走了,像刀子ㄧ次ㄧ次地割著我的心。我抗拒且討厭極了這些喧鬧煩人的死亡習俗。晚上大家守靈,圍坐靈堂後方的大方桌摺蓮花座、紙元寶。悲戚中有時孫子輩們也會說說笑笑。我就完全無法融入,低著頭靜默地摺紙元寶,外在的聲響進不了我耳中。我還要上班,就免了深夜的守靈輪值,由尚在就學的兩位侄兒負責深夜守靈。所以老爸去世時的死亡禮俗過程我是印象淺薄,因為幾乎沒參與。即使三旬,女兒旬,三位出嫁的姐姐一早就從門外100公尺處披頭套大哭回到家門口,我還在房中睡覺。大嫂敲門叫我起床跟拜,我是清醒的,但相應不理。我不是自私的人,但面對喪父巨大的悲痛,我只能任性地應對我無能面對的死亡習俗。

喪父的確讓我悲傷,但守喪期又碰到失戀,同時失去兩個男人,ㄧ個鐘愛我的父親,ㄧ個我深愛的男友。兩種傷痛加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哪一種比較重,哪一個又比較輕。父親出殯之後,感覺憂鬱症上身,心情會突然地掉落,憂鬱到低谷,有自殺念頭,想撞車,又嚴重失眠。身為社工,卻無法自助。辭去工作,想好好面對。去台大精神科做心理諮商,談了四次,失眠症狀無改善,醫生開了50顆安眠藥,當下很震撼,我要成為依賴藥物的病人嗎?回到家將安眠藥丟到垃圾桶。到書店找有關憂鬱症的書,大都談到規律大量的運動可以減緩憂傷黑洞。我只剩下這個自救方法。每天早晚規律慢走運動ㄧ小時,一個月之後就出現成效,憂慮低潮似乎在轉變;三個月後,失眠症狀改善許多;半年後,從憂鬱低谷漸漸爬上來。

2016年,老媽92歲,身體老化,算是自然死亡,近年來我們心裡也有準備,盡量孝順她。老爸去世時孫子輩都還未成年,只有三代同堂;老媽這次喪禮的子孫人數比老爸去世時算是倍增,她有一子三女都結婚當阿公、阿嬤,孫子輩大都結婚生子,已是四代同堂,內外曾孫共有13位,最大的曾孫女18歲,最小的一歲。但因她高壽,出殯時有三個外曾孫子穿全身紅的孝服,代表五代同堂。老媽算是村裡高齡者,比她老的人大約只剩兩位。當老媽的靈柩來時,子孫們只是小哭一場;之後,女兒回家時,大嫂說不必哭路頭,安安靜靜回來就好。大家以前遵守的舊習俗,似乎已過時落伍,若女兒回家來還大聲哭路頭反倒讓人尷尬了。

靈堂的佈置也和老爸那時候有很大的差異,往佛教化。以前圍繞靈柩的白布已經換成頂端有皺褶波浪的米黃色高級緞質布匹;靈桌變莊嚴豪華的三層式,頂層是三座佛像,象徵佛法僧三寶,一個金香爐;第二層是放遺照;最低層是供桌,放紙靈位牌,兩旁是一對精製的塑製男女僮僕,前面一個古樸的香爐,最兩側是一對高雅的花瓶供著雅緻的白色大百合,左邊花瓶旁邊放著大竹筒製的香桶。整個靈堂感覺莊嚴、祥和,與老爸那時的簡陋可怖靈堂可說有天壤之別。後來老媽出殯當天晚上村裡又一位90歲老者去世,他儀體放在殯儀館,在家設靈堂,也是三層佛式靈堂,但比老媽的更氣派,四周掛滿紙蓮花座,第二層鮮花整片。靈堂播放的是《地藏菩薩本願經》(此經,內容除了諄諄告誡世人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之外,更弘揚首善的孝道,又稱為佛門孝經)。這家人是佛教徒?當然不是,她們和我家一樣是台灣民間信仰(融和佛教—菩薩、道教—法事、儒教—忠君孝親的多神論)。

葬儀社的地理師幫老媽看到最近的日子是20天後出殯,大嫂說這樣就沒問題,大哥也鬆了一口氣。既然把老媽放在家裡,夜間守靈還是要的,只是這次不比18年前老爸那一次,那時候孫子正當年輕,大哥也才50出頭,有充足的男丁守夜靈;這次可不一樣了,孫子都三、四十歲,還得上班;老哥70歲,體力只夠應付白天來弔唁的親友以及葬禮瑣碎事宜。大嫂每天忙所有喪禮瑣事,清晨六點就得捧飯,不可能幫忙輪值守夜靈;我是癌症病患,只負責晚上老媽洗臉水、刷牙事宜,體力只能守到晚上十二點。大侄子自己開室內裝潢設計公司,白天可以晚點上班,幾乎每晚來守夜靈;小侄兒、小外甥/女有周休二日,周五、周六來守夜靈。住在花蓮的二姐說她想到我們三個老人怎麼守夜靈,便夫妻倆人暫時放下早餐店生意回來幫忙守靈。多虧二姐兩夫妻的貼心,她們回來的十多天,分擔大姪兒平日的夜間守靈,著實讓我們輕鬆許多。20天的夜靈只有兩天因人力不足,晚間12點就關門。

現在做旬也佛教化。早上九點到十一點,三位道士在靈堂前誦經,一位主導儀式道士站在靈桌前面,兩位輔助誦經的站靈桌兩側。祭品分兩批,第一批鮮花、水果(供佛),第二批則是12菜碗(死者喜歡吃的)。做旬時家人站在主導道士後面跟拜。中場休息時,平日就有在念佛教經書的大侄兒與一位女道士攀談,詢問她們念甚麼經,她說若我們想念也可以跟著她們一起念,她有帶幾本經書來。我一看是念金剛經,我有一陣子也在念金剛經。只是做旬念的金剛經會分段落,段落與段落之間有拜很多佛。之後,我就拿出自己的金剛經書放在靈桌,有空就念給老媽聽,大侄兒也拿來他平日念的阿彌陀經來念。道士說多念經給老媽,她可以早日到西方世界。一位熱心的鄰居郭媽媽是佛教徒,平日與老媽教好,想說做一個純佛教旬給老媽。大哥大嫂感激她在老媽去世時當下給予許多協助,不好回拒她的好意。大嫂說我們沒做六旬,那就讓郭媽媽做六旬。我很想知道純佛教的做旬有甚麼不同,結果純佛教的做旬也是誦佛經兩小時、供鮮花、水果、上香,最大不同是供品不同,這次沒有12菜碗;人員不同,她們是兩位比丘尼,三位助念佛教徒。不過那天磁場是有些不同,她們有準備給我們家人一人一本佛經,跟著她們一起念。當天念到金剛經時,我感覺某些時刻有種共鳴的祥和感。尤其最後半小時,我站在最後,突然感覺有位鄰居加入幫忙念經,感覺她是個熟念經文的人,當時整個氛圍更莊嚴、祥和。念完,我轉身想要好好謝謝這位鄰居,驚訝地發現,她不是鄰居,而是我一位住在北港的大學社團好友,她是佛教徒,北上來為老媽撚香。我感激地擁抱她的到來。這次做旬讓我感覺真的透過這些誦經將老媽送往西方極樂世界,過著快樂生活。

出殯前一天晚上在住家附近的廣場搭了棚架布置好告別式大靈堂,主要以鮮花裝置成一個典雅、素淨的靈堂;左邊則是一間小棚架的公德壇,要做出山功德,為老媽做超渡和供養的法事,也是以老媽的名義來施行功德,聽說可以將老媽生前罪業都贖盡。這是老媽指定的唯一一場功德。這種功德壇我從小就很熟悉,更是畏懼。小時候有人去世,大人都會帶小孩子去出殯功德壇觀看「地獄」的景象,刀山、油鍋,告知小孩說長大若做壞事,死掉的時候就會到地獄,上刀山、下油鍋。

出殯功德,從出殯前一晚就開始做到晚上十點,隔天出殯凌晨四點又開始到七點。告別式結束之後大約11點,到殯儀館火化,回到家吃個中飯,大約下午一點又開始做功德,四位道士,一位敲鑼打鼓的樂師,有時他又變成道士加入法事運作。這五位道士都是男性。超渡,首先是道士念佛經為老媽贖完所有生前罪業,疲困傷悲的家屬坐在後面點頭跟拜,之後,家屬要隨著道士走奈何橋叫魂,一條長方型小木箱當作橋,來回走上好幾趟。再來就是坐著看道士演出「跑赦馬」。小時候看做功德時最愛看一位道士手臂高舉一隻紙馬,後面三個道士手拿紙人追趕,俗稱「跑赦馬」,四個道士口中念念有詞,腳步時快時慢,左穿右轉,繞來繞去,好看極了。長大歷經父母兩場功德的跑赦馬,成為喪家之後就不再覺得有趣,只覺得悲傷。

老媽這場功德在「跑赦馬」之後居然有特技表演,一位道士當主持人,一位特技男生,他先是表演口舉桌面,然後換成騎單輪車,手上輪拋三顆橘子,最後嘴巴咬著一把刀,要我們家屬丟橘子給他,他用刀子接橘子;最後是吞火。主持人要我們家屬給特技人員鼓掌。我們覺得傻眼,怎麼變成喪家家屬要給別人鼓勵。不過心軟的我們還真的拍手鼓掌。事後大家討論怎麼會做功德會來場特技表演?小姪媳婦說她們南部嘉義也有,而且表演項目更多更精彩。

對我而言做功德更精彩的是「建祖」,出殯大靈堂在告別式之後淨空擺好三張接連的辦桌,然後請辦桌的廚師準備三牲,飯菜,最前面放置一個大豬頭,生的,聽說在市場買的500元。然後我們家屬坐在桌旁兩側,一位道士開始做法事,旁邊一位道士負責敲鑼打鼓,期間這兩位道士變成說故事者,一搭一說敘述老媽的祖宗八代的故事,說老祖宗們如何從中國福建渡海來台,在海上經歷多少艱辛險境,落地之後又是經歷多少辛苦奮鬥才建立家園。我覺得這很有趣便仔細聽他們說的內容。不過,我很不喜歡中間道士幾近黃色笑話的說葷插科。事後,我和大哥討論,建祖的說故事內容很有意思,只是應該隨著時代改進,不能再說一些歧視女性的內容。大哥說那是為了讓傷悲的家屬輕鬆一下開開玩笑而已。難怪台灣婦女運動一直想要改善喪禮歧視女性的某些習俗。

建祖之後就是燒庫錢給老媽。這次沒有像老爸出殯那一次燒那麼多。燒一點點,剩下的都等著和燒靈厝時一起燒。晚上吃過晚飯,便準備燒靈厝。老爸去世燒靈厝是按照傳統習俗在河邊的空地燒紙房子,現在溪流都整治,沒有河邊,只要有空地可以燒就好了。很幸運,住我家附近的侄女的乾爸爸家門前有一塊荒地,用繩索圈出一塊燒靈厝的地。晚上八點,葬儀社開一輛卡車來幫忙將紙房子,以及要燒給老媽的衣服、鞋子、手杖、好幾大箱的庫錢運到燒靈厝的地方。兩層樓的紙房子靈厝擺在空地中間,葬儀社的人將庫錢圍繞靈厝,再要我們將要燒給老媽的物品散落填在庫錢與靈厝的空間。最後葬儀社的人倒煤油在靈厝上,點上火,漸漸火焰越來越大,所有東西都淹沒在熊熊烈火之中,葬儀社的人叫我們留下四位男性家屬看顧現場,其餘都得走回家,不能回頭看。走到一半,遇見兩輛消防車經過,事後才知道,附近社區的人看到我們燒靈厝的火光報警。

時代在改變,許多死亡的習俗也得與時俱進,昔日村莊有人家在出殯、燒靈厝,通常都會給予協助,現在是環保、安全議題抬頭,都會勸說不要燒金紙,燒靈厝要注意安全。我認為最大的改變是整個死亡儀式的精神走向佛教化,這對於環保是好的,對於生者的心靈或許也未嘗不是好事。我們原本是一個道地的台灣民間信仰家族,老爸去世沒多久我們家就去「牽亡魂」,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這可是從地獄將老爸的亡魂叫出來的概念,而今老媽走了,我們都覺得她去了極樂世界,無痛無苦,在神佛的闢護之下快樂生活,我們很安心。這就是我看到台灣對死亡核心概念最大的改變─人死後去了哪裡?以前是到地獄接受審判,現在人死後是住在極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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