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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間-無畏、無憂

      這些年,該過的都過了;該走的、不該走的,也走了!

      先是爺爺無預警摔倒離世,後來是奶奶,再後來……現在,外婆也走了。

      對於每個人,我都在心裡千百萬遍的預想過他們的結局。包括後來,他們會怎麼走,要在何種狀態下離開這個世界。我痛恨自己這樣的無厘頭思維,為何總想著大家的結局該如何,為何卻總不想他們這一生所走過的每一步,記住他們微笑著、不朽卻隨時光湮滅的容顏。

      有時候,理性與感性總在掙扎,我與自己的爭戰從未停止。許多年前,外公離世時,我站在他床前,看著他努力滾動著喉結喘氣……我不知所措。

      那時,媽媽讓我叫生病的外公起床吃飯,她煮了粥,還特地幫食道癌末期的外公倒了杯啤酒。本來到床前要叫醒外公起床吃飯的我,不知為何,卻連跨越那道臥室門檻的力氣都沒有……門內,沒有燈光的幽暗叫我害怕。好不容易走到床前,卻只見他緊閉著眼,向我張大嘴,喉結緩緩的上下滾動,彷彿用力吞嚥,又彷彿吃力地想要把稀薄空氣吸進肚子……我看著他,一瞬不瞬,背脊有條神經在顫動,讓我站立困難……那刻,我不敢告訴媽媽我看到的,我不敢告訴她,我剛看到這世上最疼我的人,在我面前掙扎、艱苦面對他即將到來的命運……

      那年去歲,也逢祖奶奶過世,三歲的我跪在她腳下,看著她半躺在紅木雕花太師椅上,無力張著嘴,半垂下的眼皮看著我,彷彿哀求、彷彿憐憫……又彷彿痛楚,我唅著欲落不落的眼淚,睜大眼茫然偷抬起頭看她,數天前,她才因嘴對嘴餵我吃糖果被我嫌棄而傷心,今日卻這般無力又痛楚的半躺在那裡。我問奶奶,為甚麼祖奶奶看起來很痛苦,為甚麼要讓我跪在她腳下,為甚麼……為甚麼,我問了好多個為甚麼,奶奶只憂傷的看著我,嘆息,然後流淚,說:『祖奶奶要走了──』我看著奶奶傷心的臉孔,壓住心裡好奇,我不敢問她祖奶奶要去哪裡,更不敢問她還會不會回來,怕引起奶奶更多憂傷;卻默默在心裡問自己,人要走時,便都這般痛苦麼?那我以後不要走可好……

      那一年,沒人給我答案。

      直到再一次,看到外公在我面前,又「要走了」,我才驀然醒覺,這就是生死,這就是無常……這是人類無法抗拒的來與去!

      後來,我前公公過世,我和一群人守在床前。看著他滿身大汗,濕了醫院的床單,看著他同樣張大著嘴,平躺卻斜眼望著我的方向,手指顫動著。不知為何,我心裡酸楚,這老人雖然只是我的公公,可他生病這半年來,我一直床頭床尾的伺候,便也跟親生父親無甚差別。我不知道他為何總想看著我,也不知道他為何努力地顫動手指,我嘆息著握住了他的手,感覺到他的體液自手心流出,濕了我掌心。他張嘴……彷彿想跟我說話,我低頭黯然,知道他想說甚麼,但是此刻,卻是我不想要聽的。我無法拒絕一個垂死老人的請求,更無法眼睜睜看著一個曾經熟悉的人,都在生死邊緣痛苦了,卻還想著別人的未來……

      再後來,前公公過世的兩年後,爺爺驟然離去。我抽不開身,也再沒有勇氣、面對摯愛親人在我眼前離去。我沒有回去,卻每天都在醒夢間一次次看到他們在我眼前嚥氣。我是個懦弱的人,我寫了很多文章,一次又一次的緬懷他們、一次又一次的想要讓自己記住,這些曾經燦爛卻憂傷的存在。但再多緬懷文章,再多不朽記憶,卻也換不回那曾經鮮活的面容,和我心裡……漸漸擴大的缺角。

      爺爺過世後五年,奶奶也去了。那是二零一二年八月,這次我回去了。無論如何,面對這個世界上,最讓我放不下的人,我無法說服自己再度逃避。或許,這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回去時,奶奶剛從醫院回到家裡。她說她討厭醫院的味道、討厭醫院針頭,她舉起已經變得青綠的手背給我看,那手上,也只有一層淺啡色皺皮連著骨頭,還有青綠呈灰黑的血管高高鼓起。她用另一隻手指著手背血管,告訴我:『人老了,好沒用……』

      我看著她,強忍著酸澀欲淚的眼眶,努力在她面前表現堅強,說:『奶奶,這只是一個過程,這就是人生,每個人都會經歷。妳不要害怕,還有我呢,不管妳去到哪裡,只要記著,有我!只要有我思想能到達的地方,都絕對不會讓任何人、任何東西欺負妳。如果害怕了,就想著我,再不然,我就教妳唸誦佛號,它很強大,能趕走一切不好的東西。』

      『那是甚麼?』奶奶像個孩子般好笑又好奇的問。

      『那是能幫妳、讓妳好過些的東西,不要忘了,千萬要記得。如果……』我想了好久,才謹慎又小心地告訴她:『如果哪天,妳覺得自己真的……過不去了,就唸阿彌陀佛,將它當成能讓妳度過難關的咒語,把妳心裡放空。不要記得誰欠了妳甚麼,也不要記得妳曾欠了人甚麼,只要記得我在這裡、記得我是世界上最喜歡妳的人、記得不管妳走到哪裡,我都會保護妳不受傷害。不要有擔心、不要有害怕,原諒一切曾在這世上對妳不好的人,也放下一切對妳好的人,但是要記得他們對妳的好。只要記得這好,妳就不會遇到不好的事……』奶奶聽不懂國語,離開四川幾十年、早已習慣國語表達的我,已不知該如何用四川話更全面透澈的表達而能讓她理解。我很努力的盡全力說出能讓她聽懂的話語,但奶奶卻只是笑咪咪的看著我,我不知道她聽懂了沒,她也沒問。後來,我放棄了!

      她努力的想要告訴我,她房間的窗戶,是一個通往異世界的門,她每天都看到很多人在門裡來去。我問她怕不怕,她搖頭,但我卻怕了。只是我不敢告訴她!

      三日後,我走了!

      離開的第二日,爸爸打電話來說,奶奶快不行了。我一直哭著問媽媽,她難不難過。媽媽敷衍著,沒有明白告訴我。當我知道這噩耗時,正在福建的旅館裡,我打電話回去,媽媽正抱著奶奶,她接起電話叫了我的名字,我聽到她又叫二姑姑,讓她抱著奶奶……正說話時,電話突然斷了……我瘋了般狂打電話,數通後媽媽才接起來,說在她叫我名字的時候,奶奶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我顫抖著,不記得自己跟她說了甚麼,只知道掛了電話,哭罵著一直逼我兒子唸往生咒,阿正和璟璟都被我嚇到,一聲不吭地坐在床邊唸誦著他們從來沒唸過的往生咒。時逢八月,天氣悶熱,若是回去的話,最快也得四日後了。我猶豫著……最後還是沒有再返回去,我努力的想要記住奶奶微笑的面容,我不想看到她蒼白、瘦弱卻不屬於活人的臉孔、不想看到兒孫滿堂,卻為了老人身後事要如何操辦而吵鬧不休。回去又如何,她再也看不到我了,再也看不到我假裝甚麼都能搞定的臉孔、再也看不到我哄她說「只要有我思想能到達的地方,就不會讓人欺負她」。

      我始終堅信一句話:活著不孝,死了大哭大叫又有何用!

      妹妹跟弟弟第二天就回去了,他們也沒見到奶奶最後一面。四代同堂,所有的親戚都到了,獨缺了我。

      昨天晚上一點多鐘,妹妹又打電話跟我說,媽媽打電話告訴她外婆也走了!我正模糊入睡,聽到這個消息沒有驚訝。我以為我不會憂傷,我以為我會覺得解脫,可是沒有。腦裡想到的,還是那一幕幕從前。

      外婆跟我關係算不上很好,小時候,我甚至很討厭她。我討厭她總是跪在廚房詛咒我,罵我出門會被車撞死,罵我以後會被雷劈,罵我不得好死……卻又一次次在冬天大雪漫天時抱著一堆堆我的髒衣服,在零度天氣、在凍得她手都快要爛掉的河水裡,洗我髒得不能再髒的衣物;每一個寒冷或炎熱的早晨,她總是最早一個起床,幫我準備上學前的早餐、催促我起床去上學……

      外婆,其實我一點都不恨妳了,妳知道嗎,自從我長大、自從我懂事後,我一點都不恨妳了。那恨,早已隨著我一天天成熟而被感恩取代。妳是我的親人和恩人,不是我的仇人,雖然我曾經那麼的憎恨妳、討厭妳,甚至我還說過,就算那天妳死了,我也不會為妳掉半滴眼淚。但是現在,我懊悔自己那番說詞。

      這幾年,妳因年老而癡呆,媽媽唸妳、爸爸唸妳……妳忘了吧,不要把那悲傷、哀愁與憎恨帶走,請帶走我們對妳的愛。我知道這一兩年,妳或許已經不認得我們、不記得我們,妳忘了一切。所以,便將這人世紛擾與憂傷,也忘了吧。這是個特別的時刻,妳要去到的,是一個沒有悲苦的世界,妳將要面臨的是永樂之境。這一世,妳該還的,都還完了,妳不欠人甚麼。妳來的時候,一身輕鬆,沒有帶來任何東西;走的時候,也便一身輕鬆吧!該在這世了結的業,妳已了。不要留戀,不要再擔心任何人,那已不是屬於妳的功課,那是他人的,應讓他們自己努力去完成。這本就是個不真實的人世幻境,妳的功課已圓滿完成,妳已回到真正屬於妳的家。妳應該歡喜,而不是悲傷。

      請不要擔心,在妳去到的地方,不論何處,都會在我的祈願裡快樂安然。

                                       致:我最愛的外婆

                                                   From:毓翎    2016/01/15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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