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我的不完美愛情：回家。》

      終於找到那小人了，他想。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他什麼也沒剩下，就是爛命一條，不拚白不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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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拋棄了所有牽掛之後，他反手抓住那把開山刀，義無反顧地往對方胸口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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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乎就在同時，門外警笛響起，一群警察破門而入，領頭的那個用槍對準他：「不准動，把手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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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恍惚地舉起雙手，忽然眼前一花，眾人的喧嘩逐漸遠去，他知道，自己這次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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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年前，他已經是赫赫有名的地痞流氓，而她是巷子口雜貨店老闆的女兒。她家裡窮，但性子卻很樂觀，經常能夠看見她老練地收錢、找零，跟上門的顧客閒話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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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記得是從哪一天開始的，當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很習慣以買菸為藉口，走進雜貨店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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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來買菸啊？早上不是才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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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看見他，立刻從櫃檯後方拿了一包七星，他一時竟忘了伸手去拿，辯解說是幫兄弟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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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笑了，不知是信還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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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他「買菸」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們聊天的範圍也越來越廣，他就這麼不經意地知道了她的生日、興趣、還有畢生最大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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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去山上看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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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這句話時，兩眼閃著光芒：「聽說春天櫻花盛開的時候，風一吹，花瓣就飄下來，好像下了一場粉紅色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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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無法體會那是什麼樣的景致，卻連忙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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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個春天，我載妳去看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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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他看見她靦腆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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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個春天，她沒等到他的人，卻等到了一封從監獄裡寄來的信，只有短短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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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不起，明年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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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知道她被一個流氓看上了，街坊鄰居們警告，別再和他有什麼瓜葛，能離遠點就遠點。她沒說什麼，把那封信小心地收起來，沒再與誰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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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這場邂逅是個錯誤，她也錯得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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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他真的回來了，那是一個下著大雨的深夜，他騎著車來到她家樓下，疲憊地朝她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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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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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是來買菸的，他們也沒有去看櫻花，卻坐上飛機到了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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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她緊緊依偎在他身旁，看著窗外臺灣的燈火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突然意識到，她真的要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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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機降落，她嗅著香港悶濕的空氣，頓時覺得前途茫茫，他摟著她的肩膀說，以後這裡就是我們生活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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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子是我朋友阿竹的，他人很講義氣，住在那裡絕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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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怕她擔心，又補充了一句，其實連他自己也不曉得，在香港能待多久？他國中還沒畢業就開始混社會，就像是沒有根的浮萍，想去哪就去哪。別人所謂的「家」對他而言毫無意義，從他踏入江湖的那一刻起，就註定要飄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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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現在，他遇到了她，他想給她一個家，一個安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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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不能再走錯任何一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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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異鄉闖天下，談何容易，但為了她，再苦也得拚。他明白自己已經過了用拳頭決定勝負的年紀，在真正的江湖上，沒有義，只有利。他耐著性子、放低姿態去跟附近的每個人物打好關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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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憑著過人的交際手腕，他終於在銅鑼灣有了一番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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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不像是在台灣那樣跋扈，但已經夠了，他不敢再賭，只要能平平穩穩地和她在一起，他什麼都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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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明白他的辛苦，所以自從來到香港之後，上山去看櫻花的夢想，再沒有提過。於是，她只能在午夜夢迴之際，一遍遍地走過櫻花紛飛的山坡，一次又一次地，在清晨寂寞地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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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忘記這個約定，只是如今的他，已經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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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句「對不起」，他早在心底裡對她說過無數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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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哥、華哥，不好啦，青海幫的來砸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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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凌晨，一個兄弟打電話，讓他去處理糾紛，他望了一眼身旁仍熟睡著的她，遲疑了許久，最後還是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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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穿上夾克，一路狂奔到出事的賭場，已經是狼藉一片，地上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堆人。那個打電話的一看見他來，哭訴說青海幫的人懷疑他們在賭場的營收上作假，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撂人來砸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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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還開槍，阿竹、阿竹中彈啦……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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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循著那人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腦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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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竹靠在牆上，滿臉是血，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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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跪下來，抱著阿竹的屍體痛哭，阿竹比他早兩年到香港發展，因為在臺灣，警察見了他就和見到鬼似的，連吃碗陽春麵都得提心吊膽，日子過得比在監獄裡還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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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受夠這鬼地方啦，我要去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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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聚會時，阿竹對他說的話，他想，香港是多危險的地方？一個沒錢沒背景的小流氓要去那裡混，不是想不開嗎？可他沒有說出口，舉起手中的啤酒向阿竹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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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別死在那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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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能想到，當年的玩笑話竟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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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竹死了，房子自然不能再住，他帶著她下榻一處小酒館，說這段時間先忍耐一點，等有錢了，再去找好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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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沒有回答，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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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啦？」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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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事。」她說，給了他一個勉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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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覺得好不捨，自己竟然讓一個女人家這樣奔波，當初明明說好要帶給她幸福，如今卻搞成這個樣子。難道說從一開始，這個選擇就錯了，他們或許根本不該在一起，或許連那句「我要買菸」都不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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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沈默了很久，小心翼翼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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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要不要乾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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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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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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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經一無所有了，除了你，我再沒有人能依靠了，我還能回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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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站起來對著他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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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年來，她又何嘗不想回家，可當年對父母不告而別，就算真回去了，恐怕也沒臉再踏進家門。她把家人的面貌隱藏在心裡，告訴自己，好好過日子，可他竟然哪壺不開提哪壺，一語說中了她最不願面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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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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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哭著搖頭，緊緊抓著他的袖子，他輕輕在她耳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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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我們不回去，一輩子住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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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海的人又來找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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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名氣越大，對方就越看不順眼，隔三差五地砸店、搶劫，什麼都來。他已經是眾人心目中的大哥，這類紛爭都得他來作主，他其實很想找個藉口推辭，可轉念一想，這些人跟她一樣，只有他能依靠了，他不去主持公道，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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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幫忙」的次數越來越多，越陷越深，終於在1998年的春天，犯下了這輩子最大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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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聽我的，先回臺灣，我事情辦完之後，馬上過去找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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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幾乎是跪下來求她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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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以後，我們再去看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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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含淚應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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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能讓她待在龍蛇雜處的香港，否則事成也是死，敗了還是死。一直以來，他把人生的每個抉擇當成是一場賭，可這次，他不能輸，也輸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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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把她送回台灣之後，他握著自己一直帶在身上的開山刀，前往那個人所在的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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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間情色酒吧裡，他親手殺了當年開槍打死阿竹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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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那之前，他就決定要和她分手，她是個好女孩，他不夠格給她一輩子的幸福。只是，他沒有想到警察會來得那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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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幾天的時間，他被遣返回國，接受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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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月後，死刑定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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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想再上訴，他身上背的人命太多了，他沒有資格為自己辯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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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監獄裡等候處決的時間，他給她寫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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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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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過得好嗎？沒想到我唯一給妳寄過的兩封信，竟然都是在監獄裡寫的，仔細想想，還真是巧。妳不用替我擔心，這裡很安全，沒有人會找我麻煩，吃得飽穿得暖，過得很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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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了以後，請妳去找一個能陪伴妳一輩子的人，結婚生子，好好地教育妳的小孩，別讓他們像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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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我讀了很多佛經，明白了很多事，也許就像是佛說的一樣，每個人之所以會相遇，都是因為有緣。緣份盡了，誰也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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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對不起，沒辦法帶妳去看櫻花了，還有對不起，不能給妳一輩子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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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妳願意留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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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03.26    陳建華於臺北看守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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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什麼文采，不過小學畢業的程度，每個字都修改了無數次，獄友說意思到了就好，幹嘛一定要寫得那麼仔細？他也沒惱，只說，因為這是要寫給她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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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少在最後一次，他要把自己最好的樣子留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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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寄出去的三天後，兩個警察打開他的門，告訴他，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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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說話，回以一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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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吃飯，只喝了那瓶高粱，把衣服穿整齊，對那兩個警察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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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時三刻，子彈貫穿胸口的那剎那，他的最後一個念頭竟然是，不曉得那封信寄到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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