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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來生,不再等待 (長干行改編 短篇小說)

妾髮初覆額,門前折花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李白《長干行》

        終於,春天到了。我迫不及待的跑出門外。「咚咚咚。」我敲著鄰居家的門,一邊順了順蓋在額前有些凌亂的髮。「墨穎墨穎,快點出來陪我玩!」過了一會兒,門緩緩打開,露出一張睡眼惺忪的臉。「夏語澄,現在才剛過六點。」「我不介意啊。」「可是我還沒睡飽。」「覺隨時都可以睡,為什麼一定要現在?」討厭,仰著頭看他好辛苦,明明吃的都差不多,他怎麼會比我高了快一顆頭?「好吧,你等我一下。」他妥協,轉身走回屋裡,拿出他娘親用來晒衣服的竹竿,接著像爹爹騎上馬一樣,墨穎用相同的動作騎上了那跟竹竿。這是他去年秋天想出來的遊戲,當初第一次看他這麼做的時候,我還問他:「為什麼不騎馬?」他紅著臉回答:「我……我怕妳摔跤。」記得我那時特別感動,現在想起來也甜滋滋的。

        我們走到他家門前的花叢,他輕輕折下一朵鮮豔,小心翼翼地別到我的髮間。「嗯,真漂亮。」「你指的是這朵花,還是我?」我半認真半開玩笑的問。他回給我一個非常欠扁的笑。「妳說呢?」「你太久沒被打是吧?」「妹妹饒命啊!」「你別跑!」嘻笑聲加上輕快的腳步聲,就像是綠芽般單純、有活力。

        三月,正值青梅採收的季節,我們總徘徊在井欄邊的梅樹邊,用一顆顆青梅把口袋塞得滿滿的。而我依然不聽墨穎的勸,老愛將剛到手的青梅往嘴裡塞,接著酸得說不出話來。從早到晚,我們幾乎天天在一起,我常常說,我們這對青梅竹馬到處奔跑嬉戲的身影,已成了長干里最美、最常見的風景。

……

        屋子內,大大的「囍」字使我愣怔了好一會兒,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衣裳,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明天即將嫁作人婦,今日正是我十四歲的生辰。走回房內,換下一身大紅色衣裳,拿起原先放在桌上包裝精緻的禮物,是他給我的聘禮。過分小心的拆開,裡頭躺著一支作工精細的髮簪,我會心一笑,想起墨穎昨天所說的話:「如果妳是那掛在天上皎潔透白的月亮,我願成為一顆最耀眼的星星,在妳身旁守護妳。」髮簪上的月用質地溫潤的白玉製成,連著一顆鑲有寶石的星星。我拿著髮簪,坐在梳妝台前細細的梳理一頭長髮,再將髮簪插進髮間。鏡中的自己,笑得很幸福。

……

        我收拾著墨穎的行囊,回憶不由自主的開始佔據我的思緒,回放著我倆結為夫妻後的種種曾經。當初嫁給他以後,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來適應身分上的轉變,以及他不再喚我「夏語澄」而是「娘子」的小小彆扭,也鮮少對他展開笑靨,但他從不強迫我盡快習慣。及笄後,那種不自在逐漸散去,我還常和他一同研讀詩書,增進不少學識,甚至開始會希望自己和他能像詩句所寫的那般如塵與灰,永遠不分開。我還常常幻想著幾年後的未來,我們會過著怎樣的生活、有了幾個孩子。

      「唉。」我嘆了一口氣,走出門外,將收拾好行李交給墨穎。聽他說,他必須渡過那極危險的瞿塘和灩澦堆。忘了在哪裡聽說過,五月的瞿塘因江水上漲,難以接近,那群猿猴的哀啼,直達天頂,似乎是為不幸葬身在那裡的人們而唱。儘管我心裡充斥著不安,臉上仍掛著笑容,不想他多花一分心力擔心我。「我會回來的,等我。」這是他離開前所說出的承諾。「嗯,我等你。」他不知道,在他轉過身的同時,一顆透明的珍珠落了地。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從墨穎離開的那天起,我每天都會寫一封不知該寄往哪裡的信。「門前你我一起製造的足跡,一一長出了綠苔,就像我倆在一起的各種回憶已經蒙一層灰,我每天用力的打掃,希望掃回清晰的記憶。你離開後的第一百三十一天,我在等你。」我放下筆,將信對折,和前幾封一樣,一起收在我們床邊的盒子裡,成為第一百三十一封,他看不了的信。

        今年的秋來得特別早,涼爽的風一陣陣的吹動著我的愁。我獨自走到一棵樹下,拾起一片落葉,竟湧起一股不知名的傷感,秋天,原來可以讓人如此憂鬱嗎?

        八月,我一人去了小時候我和他愛去的西邊園子,蝴蝶雙雙飛舞,看了我好生羨慕。我似乎也看見了兩個嬉戲的小小身影,眼前,模糊。我想,我就像一支被迫點燃的蠟燭,盡最大的努力,不讓那小小的,名為希望的火光太快熄滅。今天是我的第五十四個生辰,我不開心,因為他還是不在。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多了幾條細小的皺紋,那一頭及腰的長髮,漸漸的褪成了白色。想起你好像曾經跟我說過我如花一般的美麗,可當時的我們忘了,忘了花終是會謝的。

      「我終究抵不過時光的脅迫,變得不喜歡照鏡子,我也深怕忘記你的容貌,每天在腦子裡不停描繪你的輪廓,想著你慢慢模糊的,溫柔的笑。你離開後的很多很多天,我在想你。」我看著外頭的皚皚白雪,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髮,空氣很冷,帶有道不明的酸。起身,我去拿了紙和筆,在紙上輕輕的用墨試著渲染出他的臉。「墨穎。」是我的錯覺吧?怎麼覺得這兩個字距離我如此遙遠?其實,最近的我常常找東西,記不得放在哪。因此,這張圖是我幫助自己記得他的,唯一方式。「所以,」我說。「在我不小心忘記你以前,請你快點……回來吧。」

        冬去春來,另一年悄然無息的走過,距他離開後不知過了多少個四季,我不想數清,只在乎我依然在這裡思念不曉得相距多遠的他,徒留我聲聲嘆息。現在的我,幾乎不再提筆寫字,因為手總會不自主的顫抖,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著他的畫像,一遍又一遍的用我沙啞的聲音喚出他的名,一邊回憶著好久以前的曾經。我依舊在等,等他回來的消息,不管是多麼遙遠的地方,就算是走到那八百里外的長風沙,我也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一步步抵達,迎接在我記憶中暫停許久的他。但是,跟以往那些數不清的日子一樣,我還是沒有任何關於他的消息。

        躺在床上,我能確切感受到自己的微弱。我想,總該認清了,欺騙自己這麼久,我乏了。那些信,寄不出,也看不了;那些長長久久的夢,很美好,也實現不了;那些空白的思念,徒勞無功,也終究停止不了。我苦笑,接著又是一聲不曉是第幾千萬次的嘆。「墨穎……」我聽見我渺小的聲音融進空氣裡。「下一世……我絕不再放手、不再流淚、不再嘆息。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笑,為我那幾十年不變的愛情、為記憶中的我和他、為我從未說出口的誓言。「墨穎,在最後的最後……我終於追上了你。」我閉上眼,無論如何都不想忘卻的他的畫像陪伴在我身旁,引領我進入下一個輪迴。「願來生,不再等待。」淚已流乾,無力的手,笑容凝結在我的嘴角。「墨穎。」我最後一次說出他的名。這一次,換他等我一會兒吧,在另一個世界的路上,等我走到他身旁。

        今晚,是個月亮身邊有星星陪伴的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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