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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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xt   To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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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day   when   the   sky   is   falling  

I’ll   be   standing   right   next   to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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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院或許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傷痛在此被修復,生命在此與世間離別,這裡友善的容納了各式各樣的社會角色,是人們的庇護所、是避風港,是治癒生命的神聖殿堂。

    宇涵曾經以為是,所有人也曾經以為是。

    是啊,曾經,曾經以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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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六早晨,宇涵在市區商店街的星巴克買咖啡時,心想,假日他或許會來吧,於是除了平時固定的兩杯拿鐵外,多帶了杯熱騰騰的美式。小小的雀躍,使得她走進醫院的腳步特別輕快。

    在電梯裡,站在她旁邊、穿著防風外套的中年男子禮貌的對她說:「小姐,不好意思,你的咖啡滴到我鞋子上了。」

    宇涵愣住,往下一看,自己在那邊耍花癡胡思亂想的時候竟然把整個紙袋傾斜拿著,咖啡浸濕了袋子一角滲出來,滴到了那男人的球鞋上,形成一小塊褐色汙漬。

    她趕緊把紙袋扶好。「哦,天啊,真抱歉。需要我幫你清乾淨嗎?」

    「不必,我有急事得去辦呢,」男子只是笑笑,「反正這雙本來就髒,下次注意點就行了。」

    「抱歉……」宇涵仍然有些焦急。電梯在三樓停下,她看著男子走出去,心中暗暗咒罵自己的不小心。

_____________

    620號病房,另一床的簾子並未拉上,張誠恩在床上半躺著打手遊,看起來很熱中。

    宇涵在靠近門口的這一床旁邊坐了下來,將慣例的拿鐵遞給珮彤,一邊問張誠恩:「今天他會來嗎?」

    「會啊,假日,他估計是沒通告閒在家。」張誠恩此時稍稍抬頭,瞥到病房門口站著個人,隨即又低下頭去看手機。「看,說曹操曹操到。」

    Austin穿著休閒服走了進來,手提著個袋子,對宇涵和珮彤笑笑。宇涵也回他一笑,臉部表情卻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過於不自然。待Austin在張誠恩床邊坐定,珮彤打了宇涵的頭一下,她立即從恍神中驚醒過來。

    「又來了,」珮彤臉上是滿滿的曖昧,「你花癡也發得太明顯了吧。」

    宇涵臉紅了。「才沒有……」

    兩個女孩在病床邊拌嘴了起來。

    陳珮彤是鐘宇涵最好的朋友,自從半年前因肺部出問題而住進醫院後,便一直苦苦等待著肺臟移植的機會,然而她只是一長串需求名單的後段部分,健康機能良好而符合移植條件的肺更是少之又少。現在宇涵只要一有空就趕到醫院陪伴她、幫她加油打氣,希望她不要因為機會渺茫就意志消沉、放棄求生。然而照珮彤現在的情況看來,病情雖沒有明顯惡化,醫生卻是語帶暗示的宣告過,她可能撐不久了。一年,或兩年。

    幸好她現在仍是笑口常開,還有興致調侃曖昧什麼的,對於這點宇涵深感慶幸。

    至於隔壁床的張誠恩,他是美國流行搖滾樂團新人Austin的表弟。幾周前被安排住進了這間兩人病房,是良性腫瘤,幸虧並不嚴重,這是最近才檢查出的結果,三天後他就要被安排接受手術摘除。

    Austin是美籍華僑,本名劉瑋倫,從小在加州長大,在當地跟朋友組了樂團四處表演,因為新潮的風格和本人帥氣的外表而在國內外小有名氣,最近才回台灣過暑假。身為感情很好的家屬,他自然是三不五時會來探望張誠恩。從他踏進病房的第一天,他對她露出的第一個微笑起,宇涵就無法自拔了。那微笑,淺淺的酒窩,純粹的像個孩子,她從未見過。

    他很風趣,很可愛,但或許是也有些緊張生澀,陌生的兩人始終沒有好好聊過一次天。多半時候,都是宇涵偷瞄跟張誠恩聊得開心的Austin,一個勁的傻笑。

    實話是,Austin也是驅使宇涵每天來醫院報到的原因之一。

    他剛才對她露出的淺淺一笑,讓她一整天的心情都飛揚了起來。

___________

    張誠恩看著隔壁兩個女孩的竊竊私語,轉過頭來發現表哥正在盯著臉紅的鐘宇涵看,他睫毛略垂、嘴唇微張,顯得有些入神。

    「你喜歡她對不對?」

    Austin一下子被口水嗆到,狂咳起來:「啥?」

    「黃安那種無腦的垃圾都看得出來。」張誠恩輕蔑的說,「每天看你們兩個在那邊眉來眼去,肉麻都肉麻死了,真是……」

    「我――」

    「怎麼,你沒要追她?」

    「這……」Austin顯然有些猶豫,「我都還不很認識她。」

    「20歲,水瓶座,醫學院在學生,女漢子性格,別看她對你這副嬌羞樣。」張誠恩竟開始背誦起來。「陳珮彤告訴我的。還不感謝我!這可是寶貴情報。」

    「閉嘴啦。」Austin也臉紅了起來,一邊緊張的看了鐘宇涵一眼,確定她沒有看到自己的窘迫表情。

    「現在去搭訕啊,快,」張誠恩促狹地笑著說,「這情況都好幾個星期了,你知道我跟陳珮彤都看得很不耐煩好嗎?   她看起來也是好女孩,就試一試嘛。」

    「我――」

    這時,一個護士進房,看著病房裡談話氛圍愉快的四人,神色有些凝重的開口。

    「打擾你們了,」她說,「醫院剛才發布了樓層封鎖警報,規定病患都要集中到各樓層的會議室。所以可能要請你們移駕到――」

    宇涵打斷她:「什麼封鎖警報?」

    「詳情我不知道,但應該只是不定時的演習。我也問了外科主任原因,但他沒有回答。」護士說,「總之,就算是演習,可能還是要麻煩你們,我請人來把你們兩位的病床推到會議室那邊去。」

    「那我們呢?」Austin和宇涵異口同聲問道。

    「病患家屬是沒有特別規定,不過建議你們還是待在原地不要在樓層間進出。」

    說完,另外兩個護士也跟著進房,準備把珮彤和誠恩的病床移動到會議室。

    「好吧,真不知道是要搞什麼。」宇涵蹙眉說著,低頭看看手錶。「十二點多了,小彤你要吃什麼?」

    「嗯,就醫院樓下美食街的義大利麵吧,」她雙手枕著頭,悠悠哉哉躺在床上回答,「奶油培根口味,不要胡椒。」

    「我也要幫張誠恩買午餐,不如我們一起下樓去買?」Austin看著宇涵提議。

    「呃?」宇涵倒是沒料到會這樣,霎時紅了臉。「可――可以啊,那就……」

    張誠恩在一旁忍不住偷笑起來。好樣的,Austin,老兄你終於鼓起勇氣做點像樣的事了。

    「喂Aus,我也要義大利麵。」

    「好好,」Austin應道,正要跟宇涵走出病房,一旁的護士卻猶豫的攔住了他們。

    「兩位,建議你們還是別亂跑……」她眼神裡透露著擔憂,「畢竟也不能確定這是不是演習。」

    「沒關係啦,」宇涵揮揮手說道,「只是下樓去買個午餐,不會怎樣的。」

    這是能跟Austin獨處的大好機會,怎麼能放過啊!宇涵跟他並肩越過六樓的走廊,往樓下前進時,一直偷笑想著。

    然而後來發生的事,證明剛才那句話顯然是大錯特錯。

______________

    在走廊上,微微緊張的情緒造成兩人之間一陣沉默。

    Austin瞄到身旁的宇涵,她微微低頭看著地板向前走著,耳根略紅。

    他發現自己的手沒辦法正常擺動,猛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同手同腳走路,真是蠢到極點。

    牽她啊。

    不,這樣會很奇怪……我們根本還不熟。

    就牽吧。

    不……要。

    先別這樣啦。

    「……所以,」Austin打破僵局,開口問,「聽張誠恩說,妳現在就讀醫學院?」

    「嗯,三年級。」Louise說,突然覺得舌頭不像是自己的。她注視著Austin微微卷曲的髮梢碰到襯衫衣領的樣子,竟恍了神。還有,他帶有美式腔調的中文真的好可愛。

    「將來想當醫生?」

    「是啊。」

    有點尷尬。他們來到電梯前,Austin伸手按了往下的按鈕。意料之外的是,按鈕周邊的燈並沒有亮起。宇涵皺了皺眉,把手貼在電梯門上,卻感覺不到任何震動。

    「它在運作時都會有嗡嗡聲。」她說,「看來他們把電梯關掉了。」

    Austin聳聳肩,「那就走樓梯吧。」

    他們打開逃生梯的門開始往下走,一路上,每往下到一層樓,瑋倫就會停下來,開門查看樓層裡的情況。

    「……走廊上一個人都沒有,」Austin在關上了三樓的逃生門後說,眼神變得警戒。「目前為止每層樓都這樣。空蕩蕩的,而且很安靜……太安靜了。」

    「呵,你可別嚇我。」宇涵乾笑了一下,「萬一――萬一這真不是什麼演習――」

    「喂!」

    一聲低吼從樓上傳來,兩人都嚇了一大跳。一個穿著白袍、年約四十上下的醫師正急急走下樓梯,不可置信地瞪著他們兩人,小聲斥責道,「你們兩個還在這邊遊蕩幹什麼?   不是發布樓層封鎖警報了嗎?   依院方規定,所有人員待在原地不能隨意進出!」

    「可是――」宇涵張口想要辯駁,Austin卻打斷她:

    「醫生,可以解釋一下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嗎?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位醫生張口正要回答,卻突然停住了。他再度掃視困惑的兩人,眼神變得銳利。

    「外科主任的規定,我原本不能說的,怕驚動到民眾,」他說,聲音忽然變小了。「但是――醫院裡有槍手。」

    宇涵瞪大眼睛。

    Austin皺眉,「什麼?」

    「沒錯,你們沒聽錯,但千萬別驚慌,趕快去找地方躲就是了。」那位醫生走下階梯,繞過兩人,推開逃生門。「快走,隨便躲進一間空儲藏室什麼的,記得在走廊上掩護自己。他應該還沒到這層樓,但因為電梯被關掉了,他會利用逃生梯行動,所以千萬別在這逗留,快走。」

    「但――」

    「別說了!」醫生的語氣變得嚴厲,「走,走!快走!」

    宇涵看起來仍有些不可置信。「但你要去哪?」

    「有些重要的事情得完成。再見了,兩位,願你們平安。」

    Austin一時措手不及,最後看了醫生匆匆下樓的腳步一眼,便跟著宇涵跑出逃生梯間,半彎著腰衝過走廊去找躲藏地點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

    三樓走廊上,Austin和宇涵兩人警戒的防禦周圍,快步走著。

    「槍手?   槍手?   有個持槍的瘋子在醫院裡亂跑?」宇涵不敢置信的低聲說,「為什麼他們的策略不是疏散,而是把整棟樓封鎖起來?   這樣不是把我們跟那個瘋子關在一起,逃不出去了嗎?」

    「我想他們是想盡快找出槍手是誰,」Austin小聲回應,「院方應該已經報警了,我想他們已經派出警力要進來搜索。」

    「但是――」

    「噓,小聲點,」Austin警告她,他們已經來到走廊盡頭,他靠著牆壁檢查一道門。「儲物室,裡面黑漆漆一片,應該是空的,沒有上鎖。就躲在這吧。」

    說著,Austin打開門,宇涵緊跟在後。

    當走廊上的光線一照進黑暗的儲物間內,他們看清楚地板上的那個物體後,兩人同時驚愕的倒抽了一口氣,宇涵伸手摀住嘴巴,以防自己尖叫出聲。

    地板上躺著一位醫院的保全,身體與四肢扭曲成奇怪的角度,血緩緩從他的頭上流出,在地板上形成一大片汙漬。他一動也不動,看來已沒了氣息。

    「Shit,我的天,這是認真的。」Austin呼吸變得急促,「宇涵,我們得找別的地方趕快躲――」

    「等等……」宇涵有些猶豫的阻止了他,「我覺得他還沒死。」

    Austin有些困惑的看著宇涵走近那位保全,蹲下來把手指貼到他的脖子上,這才猛然意識到,對啊,她是醫生。至少很接近了,而她正在展現出醫生的本能。

    過了幾秒,宇涵看起來鬆了一口氣。「還有脈搏。但已經失去意識。」

    「那――」  

    「我留下來,我要救他。」

    宇涵說著,開始伸長手到儲藏櫃上翻找醫療用品,隨後抽出一盒紗布,開始進行止血的程序。

    瑋倫盯著宇涵纖細的背影。剛才面對槍手威脅的恐懼已經消失,她現在展現出來的情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決心。那種感覺很不一樣。

    「我也留下來。」他說。

    「什麼?」

    宇涵轉頭,皺眉望著他。「不,你快走吧,找個地方躲起來。」

    「不,」Austin望進她的眼睛,眼神透露著堅定。「我留下,我陪你,我們一起救他。」

___________________

    醫院三樓的走廊盡頭,角落一扇不起眼的小門,裡頭是宇涵和Austin,還有一個大量失血、已經垂死的男人。

    宇涵手忙腳亂地用紗布幫男人頭上的傷口施壓,試圖止血,同時監測血壓計數值,Austin則靠在門上,透過縫隙觀察走廊外面的情況。

    「有人嗎?」

    「沒有,」Austin回答,仍警戒的趴在門縫邊。「一個人都沒有。不過值得一提的是,走廊上有血跡。可能是那人剛才逃過來躲在這裡時留下的,我們一定是太忙著講話而沒注意到。他情況還好嗎?」

    「仍持續昏迷,血壓開始下降……該死!」宇涵咒罵著,傷口流出的血已經染紅了她的上衣和褲子。她從架上抽出一盒新的紗布,繼續幫傷口施壓。「血止不了,不是很樂觀,我需要血袋,他得進行輸血……」

    宇涵的聲音弱了下來。

    「發生什麼了?」   Austin試探的問道。

    「……」   宇涵聲音變得很低,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這裡沒有血袋,要到醫院的血庫才有。血庫、血庫在哪……?   抽血的地方……掛號櫃檯旁邊嗎?   不是,是超音波跟心電圖室附近,血液門診在二樓……得要去……」

    最後,她深吸一口氣,擡頭仰望著天花板。

    「我不能見死不救。」她對著空氣說。「我要去拿血。」

    「等……等等,」Austin瞪大眼睛,「你不能去,外面有槍手。況且……你怎麼知道他的血型?」

    「四分之一的賭注。我不能冒風險,全都得拿來,到時再想辦法。」宇涵咬牙,看著地板上昏迷著的男人。「我一定得去。」

    「不,」Austin說,忽然強硬了起來。「我不准你去。我去,你告訴我在哪就好,我可以的。」

    「血庫在二樓的心電圖室旁邊,我應該沒記錯,但――」宇涵搖頭苦笑,「我不能讓你去。」

    「為什麼?」

    「你很重要。你在很多人的心裡佔有一席之地。」她說,「我不是那麼重要,所以我去。」

    「你剛才的意思是,我對你而言很重要嗎?」Austin看著她,忽然問道,「那我在你心裡也佔有一席之地嗎?」

    宇涵一開始沒聽懂,後來才紅了臉,別過頭。「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他的時間不多了,要快點輸血才行――」

    說著,她抬起一隻手,示意Austin來接替她繼續止血,但Austin搖頭,站了起來。

    「我要去,你留在這裡吧。」他說,準備開門。「好好照顧他。」

    宇涵跪在男人身旁,看著他走出門外,心中萬分焦急,卻無法起身拉住他,因為手上還得壓著紗布。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她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Austin你給我回來!」她朝他懇求般的低喊,「拜託你回來,別出去,我不准你去……」

    Austin出去,就是冒著生命危險,很有可能會遇到槍手,然後被射殺。

    但是,沒了血,男人就會死。

    一個是手邊正在與死神拔河的生命,一個是讓她深陷情網的男孩,她該放棄哪一個?

    這或許是人生中最艱困的抉擇,她發現她無法擇其一。最終,宇涵只能絕望的看著男孩的身影在走廊另一頭消失,沾滿鮮血的手顫抖著,同時心中的愧疚如潮水湧來,揮之不去。

    全神戒備。

    此生從未如此全神戒備。

    Austin在二樓走廊上行進,腳步輕得像是羽毛,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兩邊的病房全都拉起了門簾,不見任何人影,安靜的像是在月球上,形成了一種醫院人去樓空的詭異假象。

    沒有看見任何血跡。

    他在腦中做了合理的推論:假設那個槍手的活動範圍都還侷限在一樓――從醫院釋出警報到現在,估計已經過了約半小時,警方搜尋隊很有可能已經進來依樓層順序往上掃蕩――他卻還被困在一樓,那麼那個保全就是在一樓中彈以後,在沒有電梯可用的情況下,身負重傷一路爬樓梯到三樓躲起來。這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也有可能是危急時腎上腺素作用的結果。但如果事實並非如此,那就只剩一個可能性――槍手是隨機在各樓層出現,他可能已經到過三樓,且位於一樓的搜尋隊無法攔截到他,槍擊了保全後再到上面的樓層。

    也就是說,他的出現無法預知。

    Austin擡頭看著地點指示掛牌――小兒科、小兒牙科以及家庭醫學科,往右;超音波、心電圖室以及血液篩檢門診,往左。

    他繞過轉角,向左繼續前進。

    第一個可能性的結果,就是槍手在二樓出現的機率會較大,而且會很快出現。第二個可能性,機率或許較小,但也非完全不可能,還是得提高警覺。

    不過,再往前一回想――那保全留下的血跡是呈現濺出的點狀,他在出了儲物室後循線檢視過,發現是一直延伸到逃生梯那裡。很不容易發現,因為逃生梯鋪著深色地毯。但血跡到逃生梯門前就斷了線,不免令人懷疑,細看之後才會察覺,扶手上也有零星的斑斑血跡,是手指染血留下的。

    這代表什麼?

    代表……

    Austin猛然停下,擡起頭,恍然大悟。”該死!”

    代表保全原本在一樓。

    太遲了。他愣愣地望著面前的人。

    他就那麼突然的出現了,像個鬼魅般憑空登場,佇立在離血庫門口不過數公尺之處,擋住了去路,平靜的看著Austin。

    Austin清楚知道他是誰,卻強作鎮定。

    「先生,請問您還在外面遊蕩做什麼?   醫院不是封鎖了嗎?」

    「你還不是一樣,」男人的聲音低沉,似乎有戲謔的意味。「我倒要問問你,來到這裡要幹嘛?」

    「只是晃晃,」Austin說,努力不讓自己顯露出不安。「沒什麼特別的。」

    「是嗎?」

    Austin注意到他的其中一隻手插在有些過於膨脹的口袋裡。是一個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穿著運動外套和長袖套頭衫,還有長褲跟一雙髒兮兮的球鞋。仔細一看,鞋子上沾了些咖啡色的汙漬。他不免要感嘆這人的不謹慎。這點小細節都處理不好,要洗去嫌疑恐怕是很難。

    「鞋子不錯看,」Austin試探性地說,「但是上面怎麼有點髒掉了?   那是什麼?」他指指男人鞋上那塊汙漬。

    男人挑挑眉,笑了起來。「噢,這真的沒什麼。今天早上,在我旁邊的一個女孩不小心把咖啡打翻了。」

    藉口,好笑的藉口。

    「你還沒說你到這做什麼呢。」

    「跟你一樣,只是晃晃。」男人回答,「但今天醫院的氛圍好像不是很好,你說是吧?」

    「的確,」Austin故作輕鬆的說,「聽著――我還有事得去辦,要拿些東西,得走了。很高興跟你聊天。」

    他看著男人,緩慢的跨出一步,接著是第二步。

    男人沒說什麼,也沒任何動作,只是看著他,露出奇怪的笑容。

    他開始往男人的方向走去,緩慢而穩定,感覺全身的神經都繃緊著,像吉他上緊的弦。

    左腳。

    男人仍沒動作。

    右腳。

    毫無反應。

    左腳。

    男人的微笑像是凝結住了,有些毛骨悚然。

    每一秒的時間像是放慢了十倍。   Austin此刻距離男人已經不到兩尺。彷彿身處另一個宇宙一般,周遭的所有物質全部迴旋環繞,成了一團模糊,聲音被抽的一乾二淨,時間違反物理定律,隨著心跳的節奏流動。

    眼前所能看到、感知到的,只剩下那男人的臉,以及他手裡終於掏出來的槍。此時槍口正瞄準Austin的胸膛,裡頭蠢蠢欲動的子彈準備愉快享用一頓鮮血的饗宴,並在肉體內如浴火鳳凰般爆炸,華麗的犧牲而死。

    身體好像飄浮起來,逐漸遠離地面。他看著男人的手指緩慢往下移動,來到板機的位置。整個過程彷彿電影的慢動作鏡頭。

    不知是不是某個動作,讓Austin突然恢復知覺,雙腳感覺踏到了堅實的地面。他晃了晃,雙眼再度聚焦在槍口上,此刻才終於明白他只剩一個選擇:

    逃。在扣動板機之前。

    心跳鼓動著耳膜,雙拳緊握,他意識到這是一場比速度的遊戲。他已經掉入了陷阱,就得想辦法掙扎逃出。兩人是對峙的玩家,賭注,是生命,關乎到兩個人的生命。   Austin死了,在樓上被宇涵搶救中的保全也會失血過多而死。

    宇涵。不知為何,Austin竟在這時想到她。她的黑眸黑髮,以及她爽朗的笑容、臉紅的模樣。一股電流通過身體,這似乎成了鞭策他向前衝的力量。

    眼前的景象被濃縮成一個瞬間。他繞過男人拔腿往前衝,板機被扣動,無法分辨究竟是哪一個先發生。只知道,聲音被重新織入時間的迴流,爆炸般的槍響直搗耳朵深處。

    握著槍的手緩緩放下,倒在地上的,是那個黑髮男孩,身體癱軟,眼睛無力的睜開又閉上,潔白的上衣,諷刺地,被染上了象徵拯救生命的十字的鮮紅。那顆仍跳動著的心臟,緊緊抓著某個稱之為愛情的東西,要的不多,只求再多一秒的苟延殘喘,讓他能回想女孩的笑顏,再永遠的閉上眼睛。

____________________

    宇涵哽咽的喘著氣,跪倒在地,失神看著眼前滿身是血的男人,看著生命逐漸從他身上流失。

    已經過了至少二十分鐘了,Austin還沒回來。

    如今她要眼睜睜看著兩個人死去,兩個她都無能為力救回的人。

    她拒絕去想Austin可能已經命喪槍口的事實,搖搖頭,擦乾淚水,繼續試著幫男人止血,但照現在的情況看來,血似乎是流的一滴不剩了。男人幾乎已經沒了呼吸,只感覺到動脈仍在微弱的跳動。他的雙眼緊閉,臉龐在漆黑的房內有如蒼白的鬼魅一般。

    他或許有女朋友,或者是妻子,還有小孩,還有父母。她不認識他,但她能想像他家人聽到他去世惡耗時的反應,大人們悲痛欲絕,小孩天真無邪的問媽媽說,爸爸去了哪裡?男人的妻子只能哽咽著摸摸孩子的頭,溫柔的說,爸爸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名叫天堂,那裡有著天使和雲朵……

    自己居然開始在腦補俗爛八點檔的劇情了。

    宇涵把這想法甩開,然後她想到Austin。有多少人會願意冒著被槍擊的危險,自願去幫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拿他所急需的血?   除了宇涵自己,大概也沒什麼人敢吧。甚至,連她都承認,面對這樣的行動,她會猶豫、會害怕。可是Austin當時離去的背影,是那麼堅定、那麼無畏。

    她可以驕傲地跟全世界宣告,我愛上了這麼好的男孩,毫無遺憾。

    然而這世界就要失去一個如此美好的人。勇敢、善良、謙遜,有著天真孩童般笑容的Austin。她甚至覺得,全世界都應該為他的死哀悼。他們必須哭喊著上天的不公平,為何昭告奪走這麼一個被完美創造的生命。

    不、不……

    他不會死的。

    她用力抹去淚水,不在乎自己其實抹了滿臉的血。再度把手指按壓在男人的頸部大動脈處,發現已經感覺不到脈搏的跳動時,眼淚又一次決堤。

    “安息吧,”   宇涵輕聲說,從男人的制服上衣口袋小心地抽出工作證件,看著上面所列的姓名。“張志和先生,安息吧,願你在天堂獲得平安喜樂。”

    然後她無力的往後向牆壁一靠,重重撥出一口氣,開始掩面痛哭。

    門外傳出了聲響。

    宇涵猛然睜開眼睛。停頓,凝神傾聽。

    又是連續好幾聲,敲擊在門板上的聲音。力道十分微弱,但依稀可辨,有人在外頭。

    她倒抽一口氣,跳起來衝去小心地開了門。   Austin趴倒在門前的走廊上,剛才敲門的手無力的垂到地板,全身染血,劇烈的喘著氣。宇涵驚呼了聲,立刻把他輕輕拖到儲物室內,掀開衣服檢查他身上的傷勢。右側胸口中彈,幸虧不是要害,但仍十分危險。另外,幸運的是,子彈並未在體內爆炸。看樣子是卡到胸骨後就停住了,沒有造成進一步的傷害。

    她跑去關門,探頭到外面,瞧見走廊沿路上拖了一道長長的血跡,牆上還有好幾個血手印。

    無法置信地嘆了口氣,她回到Austin身邊,開始為他消毒傷口。

    「你就這樣一路爬回來?」

    Austin仍然很喘,眼神驚慌,無法鎮定,卻還是勉強擠出一絲力氣開口。「是……是啊,樓梯真夠難走的……」

    「這種時候你還開玩笑……」宇涵哽咽地低聲說,「我還以為你死了……」

    「差一點。幸好他沒有再補一槍。」Austin吃痛的喊著,「Shit!」

    「對不起,我知道這很痛……我可能得要取出子彈,」宇涵轉身開始翻找儲物櫃上的物品,「我需要……鉻材質的縫線、十八號針頭還有麻醉劑,還有……還有……」

    她越來越慌亂,開始發狂般地翻出所有醫療用品往房間四面八方砸。可能是絕望,也可能是挫折,導致了精神崩潰。Austin吃力地抬起一隻手臂,按住宇涵的手,虛弱的說,「別慌。」

      宇涵低頭盯Austin,他的雙眼不如以往明亮了,變成陰霾的灰色天空。儘管身上傷勢嚴重,他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想鼓舞她。

    「我做不到,」淚水滑落宇涵的臉頰。她的雙手無力的垂落身側,頹然跪倒在地。「看到那邊那個男的嗎?   他已經死了。我救不了他,現在我也要失去你了,我沒辦法……」

    Austin的手按住她的,體溫透過肌膚接觸緩緩傳遞。   宇涵愣了愣,搖搖頭,深呼吸幾口氣,然後安靜了下來。

    她說:「我想我們都得先來點鎮定劑。」

    「這才對,」Austin露出虛弱的微笑,「妳可以的。」

    「我可以的。」宇涵低聲重複。「跟我保證你不會死。」

    Austin嘴角抽了抽,「我不會死。我保證。」

    「很好,」她再度深呼吸,然後說,「okay…here   we   go.」

________________

    取出體內的子彈。

    宇涵現在要進行的等同是侵入性的手術。以一個醫學院三年級生來說,只經歷過幾個臨床解剖課程,肯定是嫌經驗不足,但她仍然想奮力嘗試。

    凌亂窄小的儲物間,也不算是什麼進行手術的合適場所,加上旁邊還有一具屍體,但總是得將就將就。她先謹慎的清潔過周遭環境,一手還得同時按壓著傷口,然後戴上橡膠手套,把定量的麻醉劑灌入針筒。一切都要迅速確實的完成,時間流逝的同時,Austin的體力與免疫力正在急遽下降,感染風險也會增高。

    「我要打麻醉了喔,」宇涵低頭看著Austin,一手舉起針筒。「……閉上眼睛,數到十。」

    這時,Austin吃力地擡起一隻手,示意她暫停。

    「等等……」

    「怎麼了?」

    Austin閉上眼睛,睫毛顫動,臉龐毫無血色,胸口微弱的起伏著。

    「吻我,」他輕聲說,「在我昏過去之前,甚至可能死掉之前,吻我一次。」

    宇涵露出微笑,淚卻又不聽使喚地流下。「別亂說話,你不會死的。」

    「我知道,但是……」Austin睜開眼,目光與她相遇。「求妳了,我不希望我在承擔風險之後,才來後悔自己什麼都還沒做。」

    宇涵靜靜的看著他。

    「我喜歡妳。」   Austin說,聲音沙啞卻帶著決心。「我覺得……至少要讓妳知道這件事。」他的手摸索到她的,用盡最大的力氣緊緊握住。「快點吻我。」

    宇涵低頭看著Austin,眼前的景象卻早就成了一片模糊。她傾身吻了他,一個悲傷、堅定、充滿感情以及帶有血腥味的吻。她覺得自己永遠都忘不了那個情景,當雙唇離開的那一剎那,Austin閉著眼睛,笑容變得平靜而溫暖,彷彿混亂而可怕的現況再也困擾不了他。彷彿身上的病痛已經神奇的被療癒。

    她的額頭抵著他的。他微弱的氣息輕輕搔癢著她的臉頰。

    宇涵輕輕說,「我也喜歡你。」

    「……那就好。」Austin閉著眼睛說,「現在快把我麻醉了吧,我不想再痛了……」

    針頭扎進皮膚,沉默著,宇涵看著Austin逐漸在麻醉劑作用下昏迷。他原本緊鎖的眉頭逐漸舒展,緊繃的肌肉也漸漸放鬆。她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髮,再度把唇貼上他的,那觸感,幾乎快把她的心狠狠粉碎。

    那個吻帶來的餘韻是如此令人暈眩,以至於當她聽到聲響,轉過頭,看到門被大力撞開,站在面前的那個男人正拿槍指著自己時,還恍惚的無法意識到自己正面臨的威脅。

    「妳是那個拿咖啡的女孩,對吧?」那人說,歪頭打量著房間內的情況。「我認得妳。多虧了妳的笨手笨腳,我還被人懷疑過不少次呢。那個男的――躺在旁邊的,就是他,還以為那是血。我告訴他事實時,他還不信呢。」

    宇涵呆呆地望著男人。她見過他。早上在電梯裡,他微笑著跟她說打翻咖啡沒事的男人。

    「反正他當時好像早就看穿我了,遲早都得滅口。似乎那一槍還不夠吧?   不管怎樣,現在他看來也是死了。」男人低頭看著昏迷中的Austin,一手仍持槍指著宇涵。「不過――先澄清一點,我並非蓄意殺死任何無辜之人。我是來找你們外科主任的。」

    宇涵的聲線終於恢復作用。她望著男人,張口,啞聲說,「為……為什麼?」

    「他殺死我妻子。看來妳對這件事很陌生,是吧?之前我還為了這件事跟醫院打過官司,上了新聞版面呢。」男人穩穩的拿槍指著宇涵,繼續說,「去年,我妻子因為一場手術失敗而中風,躺在病床上變成了植物人。過了幾個月,他在沒有得到我同意下,擅自以我妻子簽署的放棄治療同意書內容,宣告關掉她的維生系統。他親手殺死了我妻子,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我現在來找他討回公道,一命換一命。只不過,有些人妨礙我的計畫,我不得已只好取他們性命而已。我並非有意殺死任何無辜的人。」

    宇涵努力消化這段話,隨後搖搖頭。不,這件事大錯特錯。

    「我不會殺妳,我保證。」男人說,「只要你告訴我外科主任的辦公室在哪。」

    宇涵開口時,聲音微微顫抖。”不。」

    「什麼?」   男人緊盯著她,手中的槍握得更緊。

    「你剛才說,外科主任依照你太太簽字的同意書,宣告她選擇放棄治療,對吧?」宇涵直視男人的眼睛,緩緩說道,「那沒有錯。那是你太太的意願,她自己選擇了不要再承受任何痛苦,醫生只是代替她執行這個要求而已。他沒有錯。」

    「不!」男人狂怒的大吼,噴出了幾滴口水,宇涵嚇了一跳,又很快恢復鎮定。「他們不能擅自拔掉機器,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他們憑什麼能取捨人的生命,好像自以為是偉大的神一樣?   更何況,那是我妻子兩年前簽字的同意書,萬一她改變心意了呢?   她一直那麼熱愛生命,一直樂觀堅強,怎麼會想要放棄?醫生根本是殺人凶手!他們都是殺人凶手!」

    「我很遺憾,」宇涵看著男人,冷靜的說,「我或許不明白你的喪妻之痛,但我明白,那邊那個人,」她指了指旁邊保全的屍體,「他的親人朋友,聽聞他今天命喪你的槍下時,會是如何的哀働。我也明白,這個人,」她又指向身旁躺著的Austin,「他死了,我的世界會如何的分崩離析。」

    男人吞了吞口水,仍舉著槍,盯著宇涵的動作。

    「聽起來你的妻子是個非常好的女人,我想她一定不希望同樣的事情再重蹈覆轍吧?」宇涵說到這,已經開始哽咽。「我對身旁這個男孩的愛,就如同你對你妻子的一樣深切。我看得出來你很愛她,但你又怎麼知道她要的是什麼?   她希望醫院裡出現一場大屠殺嗎?她樂見許多人在今天惶惶不安、受驚受怕,甚至失去摯愛嗎?   問問你自己――」

    「輪不到妳來對我說教!」男人咆哮,槍再度瞄準宇涵。「閉上妳的嘴,臭婊子!妳以為妳是誰,能夠告訴我這些大道理?」

    宇涵並未退縮,搖搖頭,緩慢地站起來,雙眼直視面前狂怒的男人。男人戒慎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槍口始終不曾離開目標。

    男人盯著她,開口。「我只剩一顆子彈。」

    「是嗎?」宇涵回望著他,「那請你好好想想該怎麼運用它。」

    「妳知道在美國,超市就可以買到槍嗎?」男人並未理睬她,自顧自地說,「在幾個星期前,我因為出差去了洛杉磯,把一把槍跟兩盒子彈就這樣設法帶回國。在那裡的超市第八排,有一整排槍械。散彈槍、高效能步槍、左輪手槍,一堆。全都可以用現金買到,在櫃檯結帳。我當時把槍放在店員面前的時候,她居然還問我要不要再拿兩盒子彈,因為買三送一。但我身上零錢不夠,所以沒買第三盒。結果現在問題就來了,我子彈不夠。」

    「這情況挺尷尬的。」宇涵臉上泛起笑意,心裡卻在想,Austin,他仍在昏迷,要是再拖下去,他或許就無法再睜開眼睛了。

    「是啊,所以……我在想,」男人低頭看著地板,槍並未放下。「我原本是打算殺掉外科主任,任務圓滿完成後,再痛快自殺的。但我只剩一顆子彈,而且我還不知道主任到底跑哪去了。我也想過要殺掉妳,但那沒什麼用,只不過是出氣罷了,沒什麼意義。」

    宇涵看著男人緩緩抬頭,注視著自己。

    「妳說我該怎麼辦?   」

    「It's   up   to   you.」宇涵靜靜地說,「完全是你自己的選擇。只是請你好好想想,你殺了外科主任,或許是報了一箭之仇,但那並不會讓你的妻子回來。而且,警方搜尋隊已經包圍整棟建築,你殺了他以後就無路可逃,最後的下場就是被判無期徒刑,關進監獄。」

    男人安靜的聽她說。

    「相反的,」她提高音量,「如果你選擇把那顆子彈用在你身上,不僅是解脫,你還可以跟你妻子重聚,或許來世可以再相會。終生監禁的煎熬,相信我,絕對比死亡更加痛苦。在監獄裡孤獨終老,並活在罪惡枷鎖的重重禁錮中,是無法想像的可怕。我沒經歷過,但是我明白,對於真正有智慧的人而言,死亡不過是一場偉大的冒險。」

    宇涵短暫停頓。

    「……哈利波特裡的名言。」她說。

    男人緊鎖眉頭,目光銳利。槍仍瞄準著。

    「所以,後果我說的很清楚了,接下來就完全由你決定。當然,要殺我也是可以,只不過這就像你說的,一點意義也沒有,既不是報仇,也不是解脫,純粹是把氣出在一個無關的人身上。」宇涵的語氣沉穩。

    「我不怕死,我真的不怕。但請你想想,我是別人的孩子。我是某人的愛人。我是有血有肉的靈魂,今天被你奪走性命的所有人全都是。」

    話音剛落,她稍稍轉身,低頭看向躺在地上的男孩。他看起來跟一具死屍幾乎沒什麼差別。

    「總之,」宇涵重重撥出一口氣,回過頭重新望著男人。「由你選擇。終生監禁之苦,或來世跟你妻子相會?   決定權在你自己手上,沒有人能干涉。」

    良久沉默,宇涵平靜的看著男人。

    「終生監禁之苦……」

    男人盯著女孩,眼神開始出現某種異樣的情緒。

    「……或來世與你妻子相會。」

    宇涵的聲音細如耳語。「完全由你選擇。」

    那是一瞬間的事,男人眼中閃現幾乎難以察覺的淚光。

    宇涵繼續平靜的看著他。

    彷徨、無助、猶豫、憤怒、矛盾,各種情緒出現在男人的臉上。他拿著槍的手劇烈顫抖著。

    一陣很長很長的靜默。

    最後,男人的手無力放下,垂到身側,而後又馬上舉起。他閉上了雙眼,扣動板機,一聲巨響,把子彈送進了他選擇之處。

    那個據說可以讓他徹底解脫,到來世跟心愛妻子廝守一生的地方。

 

    宇涵木然的看著男人在面前倒下。

    男人的雙眼閉著,臉上不帶任何情緒,大量鮮血從他頭側的傷口開始泊泊流出。

    她垂下眼簾,默了一會後,轉身回去蹲下,開始幫Austin動緊急手術。

    時間拖得太長了,Austin的脈搏和呼吸變得很微弱,希望這是因為昏迷造成的反應,因為這跟剛才警衛臨終前的徵兆簡直一模一樣。她拿起消毒過的針線和手術刀,盯著他蒼白而無血色的臉龐,開口。

    「我不會讓你死的,所以幫我一個忙,撐下去,好嗎?」

    沒有回應。

    「……我當你是默認了。」

    說著,她舉起手術刀,努力不讓自己的手顫抖,緩慢的,沿著垂直方向,在他右胸皮膚表面劃出一道長約五公分的切口。

    「拜託,撐下去。」

    恍惚間,他的皮膚彷彿變得透明,她幾乎能透視到裡頭正在顯現的蒼白骷髏。

    「求你了。」

    620號病房內,宇涵跟珮彤拌嘴的同時,又偷偷往隔壁病床的Austin瞥了一眼。

    他正在跟張誠恩爭執些什麼,臉色微紅,而後露出苦笑。

    他的一舉一動,都讓她心跳漏了一拍。

    究竟是什麼讓這些正值暗戀的愚蠢小情緒都變得有價值?

    連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只知道,一切都跟那個帶著靦腆笑容的男孩脫不了關係。

    他寫了一首歌,關於她。

    早些日子,在籌備專輯的時候,跟遠在加州的製作人Julian討論透過視訊新專輯歌曲走向時,他有些忐忑的拿出了歌詞原稿給他看。

    「這首歌用單純的鋼琴和弦樂伴奏,可以嗎?」

    電腦螢幕上的Julian仔細的看過了那些文字,隨後擡起頭,看著他微笑。

    「寫的真好。」

    「……謝謝。」

    「用鋼琴很適合。靈感哪來的?」

    「……就是,自身經驗……」

    「一個女孩?」

    「……」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啦,只是……」

    他都接不下去了。這其實很蠢,就是一個愚蠢的暗戀,他只是拿著吉他,然後想到她,在腦海中看見了她清澈的黑色雙眼,閃著靈動的光芒,那眼神,彷彿可以看透他的心。

    於是他寫了這首歌,過程毫不費力,就像是一種情感的宣洩。

    錄製歌曲時,他戴上耳機,聽見溫暖而簡單的絃樂在耳邊響起,等待那個拍點,隨後放聲唱出,獻給那個特別的人的歌詞。

  “For   your   eyes   only

  I’ll   Show   you   my   heart

  For   when   you’re   lonely

  And   forget   who   you   are

  I’m   missing   half   of   me

  When   we’re   apart

  Now   you   know   me

  For   your   eyes   only

  For   your   eyes   only……”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身影,時時刻刻縈繞在心頭,在腦海。她燦爛的微笑,像是一股新生的力量,緩緩流過全身血脈,溫暖了每寸細胞。

    每個人都跟他說,這首歌的情感好真摯,誇讚他寫得很好,張誠恩還說他在錄這首歌時哭了。他沒想到,當初如此簡單的一個念頭,一閃而逝的畫面,能感動這麼多人。

他只知道,在錄製完最後一段合音時,一滴眼淚從眼角緩緩滑下。這樣真實的感覺,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腦海。

    剛才那個最危急時刻的吻,也算是讓他如願以償。她的脣嚐起來有股苦澀的味道,像是對現況感到無助、絕望,那一刻,那首歌又彷彿在耳邊響起,傾訴他的真實情感,述說他為何還在這裡為她奮鬥的理由。

“I’ve   got   scars

even   though   they   can’t   always   be   seen

And   pain   gets   hard

But   now   you're   here   and   I   don't   feel   a   thing……”

    宇涵拭去額上的汗水,一隻手在體內摸索著子彈的位置,一隻手確認他的脈搏。微弱,非常微弱,幾乎快感覺不到了。

    幸好他昏迷了,幸好他感覺不到痛苦。

    即使他會死。

    不,他不會死……

    她感覺內心快要被這些所有可能性撕扯壓垮。

“Pay   attention,   I   hope   that   you   listen

Cause   I   let   my   guard   down

Right   now   I’m   completely   defenseless……”

    肋骨斷了好幾根。即使成功救回,他仍需要立即的輸血與修復手術。此刻的Austin看起來脆弱得如玻璃娃娃。她很怕她從此就看不到他那雙天空藍的漂亮眼睛了。她很怕她從此就失去她曾擁有的關於他的一切了。

    問題是,他們又擁有過什麼?

    沒有開始,便不會失去。

    僅存的那個令人心碎的吻,也只是一個替代品。

    回憶的替代品,替代所有的他。

  “I   can   feel   your   heart   inside   of   mine

  I   feel   it,   I   feel   it

  I’ve   been   going   out   of   my   mind

  I   feel   it,   I   feel   it

  Know   that   I’m   just   wasting   time

  And   I   hope   that   you   don’t   run   from   me……”

  「我不會離開你的,」她低聲說,「永遠不會。現在我怕的是,你可能要離開我了。」

    她成功取出了子彈,開始將他縫合。縫合完,她卻不知該怎麼做了。手邊所有的醫療資源都已經用罄,沒有血,沒有麻藥。現在只有兩個選擇:他會在昏迷狀態下不帶痛苦的死去,或者,最可怕的是,麻醉效用消退,他醒了過來,然後,痛苦掙扎,直至體力與血液耗盡,然後,永遠離開。

      而她全然無能為力。

    宇涵伸出手,輕撫上Austin毫無血色的唇,哽咽道,"對不起,我沒遵守承諾……"

    對不起,對不起。我會一直心懷愧疚直至死去,卻仍無法還清這份債。

    我愛你。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失神的看著生命逐漸從男孩身上流失。

    就在這時,砰,一聲巨響。

      宇涵轉過頭,看見數名武裝齊全的持槍男子站在門口,正吃驚的打量著陰暗的房內的情況。

  然後她瞥見他們衣著上的警徽。

      緩緩的,她朝他們綻出欣慰而苦澀的笑容。

      眼淚卻不受控制的,瞬間潰堤。

________________

    數個星期後,在醫院附近,人群熙來攘往的商店街上。

    窗外陽光普照,宇涵沉默地站在星巴克的櫃檯前排隊,等著買慣例的咖啡。

    一切似乎都沒變。可能除了珮彤說的,醫院正在施工,在大門前裝設偵測槍械的安全門。以及,醫院大廳最前排的牆壁,掛了一整排醫院職員的照片,以紀念其為此事件勇敢殉職。

    新聞將這件事報的很大,但很多人似乎都並不知道真相――官方說法是那名被喪妻之痛逼得走火入魔的槍手最後畏罪自盡,依據當時警方搜尋對撞開門在房間見到的景象斷定。但宇涵很清楚,是自己逼死他的。

    她竟成了殺人凶手。當時的情形仍歷歷在目,即使被他奪去的性命不計其數,但誰又能定義誰是罪大惡極?誰又有權利去判誰死刑?   她只是用了一種狡詐的方式,循循善誘把男人逼到無路可退。

    那天所有面對失去的恐懼以及罪惡感都太過深刻,人一生中有多大的機率能遇到這種可怕的悲劇?那天,所有人都籠罩在惶恐不安的氛圍裡。珮彤、張誠恩跟其他在六樓的病患全都平安無事,他們不知道她跟Austin還有所有其他人經歷了什麼,一直鼓勵她向前看,忘卻這些恐怖的記憶。

  可是,那警衛的死亡,畫面是多麼明晰。Austin的性命垂危,在當時是如此令人絕望。那些鮮血,是如何在她眼裡深深印下猩紅的恐懼。

    她從那天看見Austin被擡上救護車後,就沒再見過他,也沒聽見任何訊息。一些國外的娛樂媒體報了關於他轉到別的醫院後在動手術搶救的危急過程,之後就沒下文。她看見了無數粉絲在網路上表達悲痛,只希望他不要在手術進行中就撐不下去了。

    請讓他活下去。這些日子以來,每天每天,宇涵這樣的虔誠祈禱。

    她仍杵在星巴克排隊的人龍裡,心思飄得很遠,微微發呆著。

    這時,在她身後,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響起。

    「宇涵。」

    喊的是她的名字。她聞聲轉頭,發現那個她朝思暮想的人,現在就正站在身後。此刻Austin面帶微笑,雙眼溫柔如水,正定定望著她。

    「好久不見。」

    一陣短暫沉默,Austin的笑容有些僵了,因為宇涵正用一臉見鬼的表情看著他。

    「我的……我的老天,」

    良久,宇涵才勉強開口,聲音細如耳語。「你沒事。」

    「我答應過妳我不會死的啊,」他笑笑,隨後低下頭。「前天就出院了,想趕著來見妳,但醫生說要待在家兩天,才拖到現在……對不起。」

    「說什麼傻話,前天就出院?」宇涵皺眉盯著Austin。「醫生叫你休息一個月再出門也不為過,也太不專業了。傷還沒復原吧?」

    「外傷已經拆線了,肋骨斷了還沒完全修復,不過不會造成永久性傷害。」Austin輕鬆的說。他衣著仍是一貫的休閒,神態清爽,不過微微駝著背,應該是肋骨的關係。「我很好啊,只是都在想妳過得好不好。」

    她困難的吞了吞口水,喉嚨卻像是突然哽住了。

    他換了個姿勢,斜斜靠著店內一旁的柱子,仍凝視著她。那張乾淨的臉在昏暗的室內顯得格外柔和,逆著落地玻璃窗外的溫暖光線,竟令她有種說不出的悸動。

    「妳聽到了嗎?」Austin清了清喉嚨,低聲說,「……我,一直想著妳。」

    宇涵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Austin注視著她。「妳在我人生中最可怕的時刻陪在我身邊,妳救了我的命。我想我永遠都無法還清這份人情。我不知道愛情可不可以代替金錢償還,但……這是我僅有最接近真實的資產了。我從很久以前就發現,面對妳,我變得一無所有,只剩那顆該死的真心。」

    說完,他站直身子,走近她,近到可以聽見彼此心跳聲的距離。

    他低下頭,額頭輕輕抵著她的。

    咖啡店內輕柔的放著音樂,美國歌手Meghan   Trainor甜美的聲音唱著深情的歌詞:

  “So   I’m   gonna   love   you

  like   I’m   gonna   lose   you

  I’m   gonna   hold   you

  Like   I’m   saying   goodbye

  Wherever   we’re   standing

  I   won’t   take   you   for   granted

  Cause   we’ll   never   know   when

  When   we’ll   run   out   of   time

  So   I’m   gonna   love   you

  Like   I’m   gonna   lose   you……”

    「沒錯,」Austin低聲說,吐出的氣息搔癢著宇涵通紅的臉頰。「經歷過那些後,我們永遠不知道會不會有類似的事情再發生,誰也說不準,我們可能下一秒就再也見不到彼此。所以……」

    他的手摸索到她的,然後緊緊握住。

  「Can   l   love   you,」他小心翼翼地問道,「Like   I'm   gonna   lose   you?」

    「……Yes,」宇涵內心早就激動得無法自己,她笑出來,用力的點著頭。「yes...an   absolute   yes.」

    Austin嘴角上揚,溫度一如初遇時的溫暖,就把她擁入懷中。宇涵把頭靠在他胸膛上,感受那急促而穩定的心跳。一切是如此的令人舒服而自然,並且,如此的幸福。這是好幾個禮拜以來,宇涵第一次感到如此放鬆而安心。

    「答應我,將來某天就算天空塌下來,你仍然會陪在我身旁。好嗎?」

    「我答應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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