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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贖

薩里安趕到時,男孩已經毀了。

黑暗的獻祭法陣被鮮血淹沒。男孩左半邊的臉被醜惡的鱗片覆蓋,右臉血肉模糊隱約可見白骨,一雙貓般的金色眼睛無神地瞪大;巨大的腥臭怪物伏在他身後聳動,他像個破爛的布娃娃,搖晃著被啃食殆盡的手腳。

薩里安先殺死了術士──男孩的父親,獻祭的主持者。

接著他在同伴的幫助下解決了那只噁心的異形,花了點時間,並且犧牲了兩個同伴;那畢竟是隻中階惡魔,每個人都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他們就算殺不死它,也成功將它踢回魔界,並迅速毀了連接人界的獻祭法陣。

最後,薩里安才餘裕望向男孩,這次任務當中最重要的一個人。

男孩受了很多苦。他被一刀刀割開,流淌的鮮血與恐懼吸引惡魔前來,它們殘酷地玩弄他,在法陣的牽引下將他蠶食鯨吞;具有強烈魔力的血肉帶給他們力量及快樂,對此的回饋是男孩父親的奴役資格,短暫的、人類螻蟻一般的一生,如此而已。

薩里安輕輕牽起男孩僅剩的左手手掌。

「沒事了,」他輕聲說:「我會帶你離開這一切。」

也不知道他是否聽得見自己的話。男孩的眼睛黯淡而空洞,就像個屍體。

而他即將是的。

薩里安低聲吟唱了一段安寧咒,麻痺神經的魔法同時也稍稍減緩了施術者的痛苦──

「亞提斯!」

他猛地抬頭。惡魔的利爪在防禦罩發出砰地聲響,慘叫聲隨即響起;薩里安想也不想地扔出一個個攻擊魔法,聖光術,懲戒禱言,鎮魂術,心靈導正,再補上一個聖光術。

無數白光閃爍,惡魔燃燒著,發出憤怒的怒吼,再次跌入深淵當中。

然而,當刺眼的光明消散──原本男孩存在的地方,已經什麼也不剩下了。

那場行動,讓他失去了五名同伴,什麼都沒有救下。

這職業就是如此,犧牲看不見盡頭。一開始對於死亡的恐懼,不知不覺淡薄到近乎麻木。他看著隊友一個個死去,新人一個個加入,而他仍在這裡,戰鬥著,看著身旁的同伴倒下。

薩里安常在想什麼時候衰老到無法執行任務,以及什麼時候成為下一幅追思堂裡的畫像;他可以不再面對死去的戰友,以及那些失敗及苦痛。悲傷的記憶片段層層疊疊,被時間發酵成一團災難──他的人生是一場噩夢,而他的聖光術對此無能為力。

然而──也許──顯然,就在今天,他美夢成真的日子到了。

薩里安沉聲念咒,聖光術將幾隻低階惡魔燃燒殆盡,不遠處又爬出更多;黑霧籠罩整個天空,圍繞他們的防禦罩輪廓在劇烈抖動,四周散落著不知死了或活著的同伴。

可以的話他真不想在這裡結束。這次的任務格外讓人煩心,那邪惡的術士帶著他的低等惡魔僕從,突然出現在他殺死前一個屋主的地方,也不知道是從何時,從哪來的──誰會知道呢?黑法師、術士,他們總是潛伏在任何讓人不愉快的地方,他們是殺不完的害蟲,蠶食掉他的整個人生。  

薩里安死死盯著這一切的源頭,一團密不透風的黑影。他確信他們已經解決掉十幾隻惡魔,卻仍無法接近它們的主人,他的力量強大異常,僕從彷彿無邊無盡。

這不合理。

再怎麼邪惡的術士一生中最多也只能承受三只惡魔的契約,那是人類肉身及靈魂的極限。

身旁的塔克無聲無息地倒下,現在只剩他一個人了。

該死的術士,他們總是在獻祭……用陌生人......用無辜的自己的子女!

薩里安大吼一聲,解除防禦罩的同時,他頃盡所有的聖光能量,向遠方的黑霧投擲過去。

──他終於能擺脫這一切了。

薩里安微笑著閉上眼睛,任由黑暗將自己吞噬。

可惜,轉動他人生的生鏽齒輪僅僅停頓了那麼一瞬,仍舊可悲地持續運轉著。

薩里安醒來的時候,正躺在硬梆梆的石床上。身上蓋著粗糙的劣質布毯,雙腳被腳銬禁錮在床腳,簡直像個受到絕佳待遇的祭品。

他瞪著床邊的人。剛開始他以為那是個骷髏,之後又猜想那是骷髏標本,但現在看起來,那似乎比較像是個人。

糾結的黑髮覆蓋大半張臉,只隱隱暴露出些許慘白的膚色,邪惡的幽光在應該是眼睛的地方暈染開來──那是不死生物的象徵。另外,那人穿著黑袍,該死的黑袍,殺了他們所有人的兇手!

薩里安仇恨地瞪著他。「滾開,雜碎!」他從喉嚨擠出低吼:「我會殺了你……總有一天……」

術士沒說話,也沒發動攻擊,只是緩緩後退,隱沒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直到確定他離開之後,薩里安才注意到床頭的食物:發霉的麵包和一杯混濁的水。他厭惡地將鐵盤掃到地上,金屬碰撞石磚發出尖銳的聲響。

──如果是他,就是下毒也不會做得這麼明目張膽。

他轉頭觀察四周。平凡的石造屋,石地板石牆壁石門,如果不是瀰漫在空氣中的黑暗氣息,他毫不懷疑這裡就是人類的居所。

突如其來的細微聲響觸動他緊繃的神經。

薩里安反射性地丟了個聖光術過去;門口的低階惡魔尖叫一聲化為灰燼,牠手中舉著的鐵盤掉到地上,從上頭滾下另一塊發霉的麵包。

看起來這裡的主人迫切地想用麵包殺死他。薩里安窮極無聊地想,他為何不有效率一點,直接給他個痛快?也許這是某種最新的獻祭,需要的不是鮮血或靈魂,而是一副瘋狂蠕動的腸胃。想到這裡薩里安差點笑了出來。

聖光在上,但願他的同伴們不用受這種痛苦。他心想,扯了扯扣住他的腳鐐,鋒利的邊緣馬上在他的腳踝劃出一道血痕。

窸窸窣窣的聲音再次從門邊傳來。

這一次,來的是一只老鼠。牠僵硬地推著一個鐵盤緩慢前進,這回上頭除了發霉麵包,還放著一塊烤焦的不明肉塊。

「……」

一猜想肉塊來源,他就覺得想吐,於是沒等老鼠走到床邊薩里安就燒死了牠──和他想得一樣,那只是隻被控制的老鼠屍體。

薩里安決定不再浪費心神應對術士詭異的行為。他檢查了一下四周,確認自己的法杖不在這裡,又自暴自棄地拉扯自己的雙腳許久,直到確定就算滿腳鮮血也掙脫不出,他才不甘地拉了拉毯子──足夠禦寒,但骯髒又扎人,潮濕的霉味充斥鼻腔,感覺足夠讓他一路睡到長滿黴菌。

他嫌惡地皺眉,閉上眼沉沉睡了下去。

薩里安夢見自己死了。

他以為光明神會引領他來到永晝之地,然而他只是被黑暗包裹著,像過去他總是做著的美夢,寧靜而死寂。

在黑暗之中,他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承受,只是沉睡。

──但這一次,他聽見有人在呼喚他;一聲一聲,毫不留情地將他的安寧破壞殆盡。

濕潤柔軟的東西貼在皮膚上,昏沉之間,隱約聽到那人的話語。

「──我一直在等你。」

薩里安睜開眼睛,茫然地望著蜷縮在他懷裡的骷髏。

和他原本以為的冷硬骨架不同,術士的身體覆蓋著人類皮膚,脆弱而柔軟。

「你說你會帶我離開……從沒有人這樣對我說過,我好高興……也好痛苦......可是我忍住了,沒有哭,也沒有被吃掉......我把它吃掉了......」

他迷惑地望著肩膀上輕輕顫動的頭頂。不死生物也會流淚嗎?他想,脖頸間的濕意識那麼明顯,還帶著新鮮的溫度。

「我一直等,一直等......我好怕你不來了。」術士悄聲說:「還好你來了,我好高興......謝謝你。」

他蹭著他的頸窩,閉著眼一臉癡迷。

「我好想你……」

術士輕聲呢喃,朦朧地睜開眼睛,與薩里安四目交接。

瞳孔驀地擴大,術士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他猛地後退以至於摔到床下,沒等薩里安反應過來就跌跌撞撞地竄出房間。

薩里安安靜地看著術士消失的門口。過了很久,他直起身子,從巨大的床鋪踩上冰冷的石磚地。

腳鐐被解開了。他低頭看看自己滲血的腳踝,上頭包著一層紗布,歪歪扭扭打著醜陋又笨拙的結。

──術士有雙澄澈的金色眼瞳。他回想著,那杏子般的形狀讓人聯想到貓咪。

他推開石門,走上陰暗的走廊。光裸的腳落在石板,仍然驚動了潛伏在角落的黑暗生物,薩里安隨手抓住了其中一隻,嫌惡地伸長手臂遠離那隻小怪物,並死死壓下燒死牠的衝動。

「你的主人在哪?」他問。

小惡魔顫抖著指指走廊盡頭。薩里安將它扔向一旁,繼續往前走。  

很快的,他來到厚重的石門前。

「開門。」他說。

石門發出低沉的悶哼,聽話地開了。

狹小的房間,狹小的石床,一團毛毯蜷縮在上頭,毛毯的主人怯怯地從縫隙中窺視著他。

「我的同伴在哪?」薩里安說。

「我……我不知道......」術士小聲說。

薩里安大步走向前,一把掀開毯子,將蜷縮著的術士扯下床。

他念了個咒,聖光術朝術士疾飛而去,又在距離鼻尖幾毫米處停下;術士發出恐懼的嗚咽,雙手摀臉一面掙扎著後退,試圖逃離那燙人的純淨能量。

「在哪?」薩里安將聖光術往前湊了湊。

「我......我帶你去,別燒我......別燒我!」

聖光術碰到的地方,泛起詭異的黑色鱗片,還散發出燒焦的焦臭味。術士悽慘地哭泣著,摀著臉搖搖晃晃站起來,蹣跚著腳步往前走。

一路上,術士不斷從眼角偷偷覷他。他的腳步越來越慢,從並肩齊走落到薩里安身後。

薩里安表面上不動聲色,但實際上也用眼角餘光注意著術士,因此他馬上發現對方猶猶豫豫伸過來的手。

他轉過頭,術士驚嚇地飛快收回自己的手。

他繼續走,術士的手又伸了過來。

他轉過頭,術士的手又乖乖縮進黑袍袖子裡。

反覆數次,薩里安終於耐不住性子停下腳步。

「做什麼?」他冷聲說。

術士縮起肩膀,整個人都在細微地顫抖。他開合著嘴,卻彷彿中了無聲咒般毫無聲音。薩里安耐心地等待,過了很久,細微的聲音才從術士嘴裡飄出來。

「牽……我。」

「什麼?」薩里安皺起眉。

「你......你你牽著我,我......我會走......比較快......」術士小聲說,垂著頭不敢看他。

薩里安沒說話。他撈起術士的左手,扯開袖子看了許久,才握住他的手繼續向前走。

那是雙畸形而荒誕的手,柔軟的人類手掌卻連接著惡魔的利爪,指尖覆滿細密的黑色鱗片,指甲堅硬而銳利;薩里安仔細感覺那爬蟲類般的冰冷觸感。

「假......假的,不,不是我的......」術士在他身後小聲解釋:「沒.....沒有手,所以......」

白法師沒說話。他一臉冷漠,看也不看他一眼。

術士覺得難受,又有一點安心,他小心地將另一隻惡魔爪子藏在寬寬的袖子裡。

在術士藏爪子時,薩里安低頭瞟了他一眼。

他垂著頭,耳朵殷紅殷紅的,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手心一片濕黏,但仍緊緊抓著自己;腳步猶豫不決,簡直像在湍急的河水中前進。但薩里安不急著戳破,只是配合他的腳步緩慢移動。

最後,他們來到另一個較大的房間,從格局來看似乎是客廳。

七個同伴,一個都不少,排列整齊躺在石地上。看起來沒什麼外傷,彷彿只是睡著一般──薩里安俯下身一個個檢查,確認他們都還活著。

他暗暗鬆了口氣,站起來平靜地望向術士。

「放了他們。」

「不……不!」

術士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們得留在這......他們不會死!我會照顧好……」

還沒說完,薩里安捏住他的脖子,往牆壁上狠狠一撞。

「放了他們!」他咆哮著。

術士似乎被撞懵了,表情有些呆愣。薩里安威脅地收緊手指──他能透過薄薄的皮膚勾勒出喉管的形狀,軟骨般的觸感,彷彿一折就斷。

水氣在術士凹陷的眼眶聚積起來。

「如,如果……」他小聲說,貓叫般的聲音像在哭泣,「如果......如果你離開我......我就殺了他們!」

薩里安冷酷地望著術士,另一手悄悄在身後捏了個聖光術。

「如果你不現在放了他們,我現在就走。」他低聲威脅:「殺了就殺了,怎樣都比困在這裡成為惡魔的養分來得好。」

術士艱難地張闔著嘴。

「你答應過我……」

「放了他們。我要看著他們完好無缺地走出去,喚醒他們!」他厲聲命令。

術士發出微小的嗚咽,他摀著胸膛劇烈地喘息,良久才斷斷續續地念出咒語。

破碎的咒文伴隨哽咽,迴盪在寂靜的大廳裡,乍聽之下就像某種悲慘的求救,然而其中蘊含的力量卻絕非弱者所有。

──直到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地上的人影終於有了反應,一個個睜開了眼睛。

術士跌跌撞撞地後退,在角落蜷縮成一團。

薩里安緊張地望著甦醒的同伴們。

隊長塔克首先發出呻吟。「亞提斯……?」

「塔克......亞提斯?」

「怎麼回事?」

「這裡是......有敵人!」

發現角落的術士,他的同伴們馬上戒備起來,建立防禦罩的同時聚集起攻擊法術。

「住手!」薩里安出聲喝止:「我們打不過他!」

「可是……」

「別拿性命開玩笑,朋友。」薩里安說:「他要的人不是你們,快走吧。」

話一出口,他的同伴們馬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他們都猜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那你呢,亞提斯?」塔克說。

「我最後再走。」薩里安說。

「亞提斯……」

「走!」

塔克深深看著他。

做這一行,他們都了解正確的選擇是什麼。錯過機會的人死了,而他們因為懂得放下而能戰鬥到最後一刻。

他的同伴們解除了攻擊法術,並一一俯身,對他慎重地行禮。

「亞提斯,我尊敬的夥伴。」塔克說:「願聖光庇佑你。」

薩里安在大門前注視七位同伴的背影,直到確定他們離開術士的領地,他轉過頭,望向身後的術士。

說打不過他是騙人的,至少自己能輕易擺脫他。

他為了幫自己包紮而解開了腳銬,多麼愚蠢。他甚至連基本的談判都不懂,在自己面前,術士從心到身毫無武裝,薩里安毫不懷疑自己能僅靠雙手捏斷他的脖子。

怎麼會那麼笨呢……

那雙琥珀色的貓眼空洞地瞪著他。強迫不了、挽留不了,不知不覺中,單薄的身影與腦海中男孩模糊而支離破碎的輪廓重合在一起。

薩里安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石屋裡,黑暗在騷動著。

小惡魔交頭接耳,蠢蠢欲動。它們的首領變虛弱了,再也控制不住它們。

機會到了!

惡魔們露出尖銳的獠牙,潛伏在附近的黑暗之中。

等人類法師一離開,就撕咬首領的脖子!吸乾首領的鮮血!它們將會合作無間……它們都在想同樣的事情。

分食──變得強大!

薩里安盯著男孩看了許久。他想起男孩的名字,他曾幻想著叫喚他,帶領他離開他的雜碎父親;而他會教導他一切,關於勇氣、愛和信任──然而當機會來臨,一切都晚了。

幸好,還不是太遲。

「弗爾希斯。」薩里安緩緩說:「我說過會帶你離開。」

他提了提嘴角,對著男孩伸出手。

「跟我走。」

牽起男孩左手的那刻──那些困擾他的念頭,關於今後該何去何從,如何面對教會及昔日戰友,以及到底何時能夠投入死亡的懷抱……這些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裡了。

他失敗的人生還要繼續下去。薩里安想,但至少──至少對他來說,今天取回了一場小小的勝利,而他會帶著這場勝利光榮地苟延殘喘,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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