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拯救世界之後

      「還有自己開口要的,當這是萬聖節嗎。」

      她聽著他的要求,一邊搖頭一邊碎念著,還是傾身橫過櫃台,櫃台旁因應這特別的節日放了一籃免費供人拿的巧克力。

      他還以為她要拿一顆就當敷衍他,確實她是把那大放送的贈品給他了,但沒想到是整籃都給他了。

      「拿去,情人節快樂。」

      他從小就做著世界毀滅的夢。

      在夢裡他是拯救世界的英雄。

      第一次夢見世界毀滅是什麼時候他已經不記得了,不過母親跟他說他還不太會說話時就常常莫名其妙的從夢中哭醒。

      夢裡的事情他記不太清楚,唯一知道的就是世界要毀滅了。

      因為世界要毀滅了,他做了不少現在回想起來都會臉紅的事情,是家人跟街坊主要的笑料提供者。幸好他還是個聰明的孩子,只是老嚷著世界末日,大家都當笑話看,他只是被打趣嘲笑而已,沒真的被當傻瓜瘋子。

      他說不准小時候他對於世界毀滅的夢是怎麼看待的。

      害怕,可是又期待?

      夢裡的他非常強大,有著像父親那樣寬廣強健的臂膀,手持大劍與肆虐的魔物戰鬥,還能驅使受到神明祝福才能使用的魔法,不論面對多少敵人都是游刃有餘、威風凜凜。

      他與各具長才、可以交付後背的夥伴一同出生入死,過關斬將,為了世界挑戰毀滅的魔王。

      他確實是期待的,期待一齣非比尋常、如同吟遊詩人朗誦的詩歌那般波瀾萬丈的傳奇冒險。

      現在他還是個邊境小鎮裡平凡人家的孩子,在這邊最了不起的成就是通過國家考試成為騎士團候補,目前這鎮裡獲此殊榮的就只有鐵匠鋪的大兒子。

      他可以獲得比那更高的成就,遠遠在那之上的成就,比這種小鎮更加耀眼的人生。

      然後十歲那年,他做了世界毀滅的夢。

      毀滅的不是課本地圖上掛著的那個世界,是他的世界。

      成為英雄的夢太美好,他都忘了夢裡的他為什麼會成為英雄。

      因為故鄉破滅了,魔物襲擊鎮上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死了。

      鮮紅的顏色捲走他現有的一切。

      他的劍術是用疼痛換來的,他的魔法是用悲傷換來的,一無所有,沒有退路,所以強大。

      拯救世界不過試想挽回遠去的時光。

      從夢中驚醒時天還沒亮,他臉上糊的都是鼻涕眼淚。

      就是今天。

      他知道,管他什麼原因反正他就是知道。

      連鞋子都沒穿就跌跌撞撞的跑出家門,一路朝著鎮子往森林的方向去,夢中就是這邊先燒起來的,離開那個噩夢還沒有很久,他的印象還清楚。

      跑去又能如何,他不知道,總之就是跑了,全力的跑。

      他在森林入口處摔了一大跤,雙手、膝蓋跟下巴都擦破了,隱隱作痛,摔的有點清醒了。

      森林還是靜悄悄的,一點都沒有即將燃起大火的徵兆,連魔物的聲音都沒有,安安靜靜的,只有稀疏的鳥鳴與風聲。

      然後她從森林裡走出來。

      「在這裡做什麼。」專屬於魔法使的斗蓬上沾滿晨露,她在他前面停下腳步,跟斗蓬連在一起的半臉面具下漏出蒼白的嘴唇,平平的一線,看不出表情。

      他又哭起來,像夢裡那樣崩潰的大哭,在他不能自制的歇斯底里中她放下藥草簍把他拉起來,低喃著咒語清去他身上的塵埃髒汙。

      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醒來時他在自己的床上,天已大亮,他的被子上蓋了一件斗蓬,雙手、膝蓋跟下巴透著藥草的氣味。

      母親把他罵了一頓,發這什麼亂七八糟的夢,森林的方向住著魔法使,魔物也好幾年沒有出現了,侵襲這種事總會有徵兆、不可能說來就來。

      母親說是魔法使把他揹回來的,把父親母親都嚇了一跳,那天他發燒,也是魔法使留下的藥草讓病很快就過了。

      三天後母親讓他拿著洗好曬乾的斗篷跟烤的餅乾去拜訪她。

      她是五年前從外地遷來的魔法使,住在鎮外,但在商店街街尾開了一間雜貨舖,專門做些日常生活會用到的雜貨,有藥有工具,還有一些很受小孩歡迎的玩意兒。

      東西很好,便宜又實惠,更接受以物易物,很受這邊的人歡迎,就是一年四季都披著斗蓬。

      他也會跟同伴去那店裡玩,也挑戰過要偷掀她的斗篷,還沒成功過,都被她用些無傷大雅的戲法趕出店去,下次再來。

      雜貨舖已經開門了,但她不在前面櫃檯,他繞到後院去,在儲放藥品跟乾貨的小溫室找到她。

      穿著跟一般鎮民無異的衣裝,綁著馬尾,她看起來就像鄰居家的大姊姊,樸素、溫和。

      他聽說過魔法使都是有著不可估量的魔法潛能與冗長壽命的存在,要十年甚至百年的光陰才能在魔法使的外貌留下歲月的痕跡,所以看起來只是青年年紀的她實際上已經很老了吧?

      完全看不出來。

      為什麼要穿斗蓬呢?

      一時也不知怎麼想的,他把斗蓬藏在圍牆下,只拿著裝餅乾的籃子走進去。

      他照著母親教的跟她道謝,她沒有表情的接過籃子,摸摸他的頭。

      「病好了?」

      「嗯。」

      「還會做夢嗎?」

      沒有,這幾天沒有。

      魔法使都是神通廣大的,他突然想,是她讓他不做夢的嗎?

      她拿出餅乾,在籃子裡裝入萬用藥膏跟和玻璃珠一樣漂亮的糖球,遞還給他。

      「謝謝你,回去吧,今天天氣那麼好,不出去玩很可惜的。」她說。

      今天天氣確實很好,藍天白雲,商店街生氣蓬勃,他聽見店家工作的聲響與交談的聲音,他看見攤在街道邊的貨物跟往來的人們,為什麼呢,街道看起來這麼色彩繽紛。

      他抱著籃子跟斗蓬一路跑回家,籃子交給媽媽,斗蓬他偷偷藏進他的寶物箱裡。

      魔法使的人氣極速上升中。

      鎮上的人說她變溫和了,他倒不覺得,魔法使做什麼都跟以前差不了多少,嘴也一樣老是抿成線,就是少了那件斗蓬而已。

      母親都說說話時要看著人的眼睛,以前總帶著面具看不到眼睛,現在看的見她的眼睛了,街坊就熱絡起來了,果然母親是正確的。

      看到被鎮上好客又愛八卦的太太們包圍起來的她難得露出不一樣的表情──那看起來跟他被爺爺奶奶拉著聊往事時的表情很像,原來那麼長命的魔法使也有這麼像年輕人的地方,確實更有親切感。

      他覺得這都是他把斗蓬藏起來的功勞。

      十二歲開始,他在課餘時間到雜貨舖幫忙。

      她懂的東西非常多,某種程度上,他覺得在她這邊學到的比在學校學到的還多。

      他很少再做那個世界毀滅的夢,就算偶爾夢到,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吸引他。

      他確實嚮往力量與榮耀,但那還不值得拿他現在有的事物去換,但是,如果有朝一日,毀滅還是到來了呢?

      想到那樣的事情他就感到害怕,無法滿足於眼前的知識,害怕,所以想要拿起武器,想要變強。

      「不需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你還在念書,現在想不到也無所謂,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想。」

      她說,「這個世界跟大家都不會有事。」

      「妳怎麼知道。」他有點賭氣。

      「因為我很強,我會保護這個世界。」她說這話時正在切植物根,乾淨俐落的刀法還真的有種莫名威武的感覺。

      與魔物博鬥的史詩之夢離他越發遠去,殘留下的是以前不曾住意到的事物。

      在聽吟遊詩人說故事時總是嚮往故事中強大而威武的英雄主角,然而英雄也不是唯一的角色。

      陪伴英雄的還有英雄的同伴。

      在聽故事時他總以為英雄與同伴生死相交的情誼表現就是並肩作戰,然而在夢裡,他看見其他更多東西,在休息的夜晚促膝而談,交換彼此的想法,每個人的過去、現在跟未來在拯救世界的旅途中交會。

      英雄式的情誼不是僅體現在壯烈的戰鬥中,更多是在旅途中每一個為彼此守夜的夜晚,短暫喘息間為同伴所做的各種瑣碎小事。

      不是英雄也可以有英雄式的感情。

      他只可惜夢醒時他總記不住夢中那些生死至交的同伴的模樣。

      如果在十歲時,他失去了故鄉,他是否就會像夢中那樣走向救世英雄的道路?

      現在他十二歲,沒有在荒野與魔物博命,而是在一間雜貨舖的後院受魔法使指導藥草學,那麼那些同伴呢?沒有需要拯救的世界,那些人現在又在做什麼?

      他覺得,現在這樣很好,很幸福。

      如果那些人也都過得幸福就好了,如果是因為世界毀滅才有的建立情誼的契機,果然還是不認識比較好吧。

      十四歲,鐵匠鋪那成為鎮上有使以來出的第一位正取騎士的大兒子原因不明的跑來追求魔法使。

      一束玫瑰刺的他眼眶也開始發紅,雖然她當下就不留一點餘地的回絕,連玫瑰都不留,大概是真的回絕的有點很,莫名的他在旁邊看熱鬧的都覺得自己的少年心快跟鐵匠鋪家的大兒子一起碎裂。

      這樣不會影響街坊關係嗎?

      她說無妨,過五年那個騎士結婚就不會再把這事放在心上,她說,這只是對不平凡的嚮往帶來一時的錯覺而已。

      「太過親近就容易有這種麻煩,所以你若是滿意了就快點把斗蓬還給我吧。」

      「…   …妳還記得啊。」

      「魔法使的記性很好,記上了就不會忘。」

      大概是他還小,感覺藏斗蓬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現在這樣很好看啊,為什麼一定要穿斗蓬啊。」雖然在看到玫瑰的那幾分鐘他確實有後悔過為什麼不把斗蓬還給她。穿上斗蓬的話,就不會被別人看見了。

      她比比他的身高,「兩年前你剛來這時才到我肩膀,現在都到我眉毛了。」

      「我從跟你一樣高長到我現在的身高,花了二十年。」

      「你知道這是怎樣的概念嗎?」

      「現在還沒關係,再過幾年,這邊的居民對我的不一樣就會開始感到恐懼,如果有斗蓬,這種排斥至少會好一點。」

      她說的非常平靜,彷彿這只是一個知識。

      「…   …我決定不還妳了。」

      他說,沒錯過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驚訝。

      「可以等十年再來看看,我保證大家對妳的態度一定都還是一樣的。」

      魔法使說,她不是一般人類,終歸無法跟人類待在一起太久。

      英雄說,沒有不能用羈絆克服的問題,他們一生都會是最緊密的同伴。

      神明許給拯救世界的勇者們一人一個願望。

      所有的人子都說他們祈許這個世界上不再有魔王,不再有令人悲傷的終結。

      只有魔法使說,她希望回到過去。

      如果世人都能不再受到滅亡的威脅,不用體會失去一切的悲傷,魔法使希望她的同伴們也不用承受這些。

      她說,魔法使不會遺忘,我會替他們記住這一切,取而代之,請讓大家都回到他們最幸福的時候。

      十六歲,他結束學校的學業,在父母的同意下,他正式成為她的學徒,以藥劑師做為生涯目標。

      已經過了下雪的時節,但仍處於冬季的街道依舊冷冽,他死死將紙袋捂在懷裡,不想讓裡面的食物冷掉,閒這樣還不夠保險,他索性把圍巾解下來裹紙袋。於是終於抵達雜貨鋪、鑽進店內背抵著大門時他立刻開始打噴嚏。

      「…   …」她只是瞄了他一眼,不願做出任何評語。

      他不敢用冰的手去碰食物,就把整個紙袋都放在櫃台上,隨即看見櫃檯旁放著的那一籃免費給人拿取的巧克力。

      今天是戀人的節日,是送巧克力的日子,他也有拿到母親跟其他女性朋友送的,雖然是情人節,也沒說一定只能送巧克力給喜歡的人,不過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讓人自取來拿的禮義巧克力。

      滿滿一籃子。開店還沒有很久,這些巧克力才剛放出來的吧。

      她給他一杯熱香草茶,「別生病了,要為人治療的人不顧好自己的身體那是對不起自己的專業。」

      「啊,謝謝。」

      他一接下茶,她就轉身繼續去拿商品補貨了。

      嗯,絕對沒有準備特別給誰的份吧。他了解她,非常了解她,一定沒有,高興的同時又有點沮喪,就像當年聽到她那個魔法使跟人類不一樣的理論時一樣。

      經常在想她的事情,或說根本一直在想她的事情,免不了的被自家母親拿來當跟左鄰右舍太太們交流的話題,於是他就免不了的更在這些思緒上打轉。

      非常的想要知道她的事情,非常的想要理解她的想法,非常的想要親近她,更加的親近她。

      都是鎖碎的事情,確是在腦袋裡面揮之不去的轉著。

      不是攸關世界的大事,只是很單純的、人與人之間的、相較於世界根本渺小到不行的煩惱。

      這個世界沒有滅亡的危機,只是一個平和又寧靜的世界。他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只是一個見習的藥劑師,這一輩子他大概就會這樣過下去。

      世界和平是如此美麗,美好到能讓單純的戀慕成為他最大的煩惱。

      很幸福。

      不過這個幸福還差那麼一點點。

      「我要巧克力,給我巧克力。」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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