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鄉怪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在我的記憶裡,小弟從小就是一個謎樣的人,別說我這做姐姐的不瞭解他,就連媽有時候也不懂她在說些什麼。

「姐,我跟你說喔,黑黑熊跟啞啞鼠在跟狼頭怪打架了。」我在生灶火的時候,小弟跑進廚房來跟我說。

「咦?它們為什麼要打架?」這種情形我已經見怪不怪,忙著要生灶火,怕小弟纏著我不放,只好隨口問一問。

「為了我啊!」小弟煞有其事的說:「狼頭怪要欺負我,黑黑雄跟啞啞鼠不肯啊!它們就打起來囉。」

「喔,那狼頭怪長什麼樣啊?」我看著灶火慢慢生起來,被煙薰的眼淚直流的問。

「就是頭長的像狼一樣啊。」小弟說。

  我那時才十歲,小弟才五歲,我都不知道狼長的怎麼樣,天曉得他怎會知道。

「喔。」我虛應一聲,並拿著竹管對著灶裡的火苗直吹氣,希望它能燒旺一點,好讓這柴煙能快點消失。

  小弟還是不肯放過我說:「姐,你知道黑黑熊長什麼樣嗎?」

  我已經把灶火的火苗生生起,一面看著不大不小的火,一面小心的添加薪柴。

「是不是長的黑黑的像熊一樣啊?」我問。

「才不是呢,它是一隻只會嘿嘿叫的熊。」小弟一面說著一面學著那叫聲。

「………」我看著灶火慢慢變成熊熊烈焰,一把把灶門關上,回頭問:「那啞啞鼠呢?是不是像田鼠啊?也會啞啞叫?」

「嗯!」小弟用力點點頭。

  我不禁覺的有點好笑的問:「那它們都在那啊?」

「就在阿媽種菜那個空地上啊。」小弟一副煞有其事的表情說。

我不禁莞爾。

  我從小就生長在鄉下,所住的地方是一個四合院的偏房,是以前爺爺跟這裡地主老太太租的,這四合院除了主廳的供奉著牌位及右邊的偏房是老太太的家人在使用外,剩下都租給像我們這樣的人來安身。

  通常這樣的房子地主是不會隨便租人的,但由於地主人丁單薄,老太太只有一個兒子,老太太人又跟奶奶很好,好到以姐妹相稱。當初爺爺因社會的變動,沒有地方可以住,是這個老太太讓爺爺們住了進來。

  奶奶常講,老太太是個大好人,當初要爺爺搬進來,爺爺為了面子還不太肯,老太太不動聲色的跟爺爺收一點點租金,並說要奶奶幫忙料理一些家務,滿足了愛面子爺爺,這才答應在這裡住了下來。

  住進來後,爺爺怕爸爸這些小鬼們吵到老太太的清靜,把跟主廳的通道處做了一扇門,白天打開,晚上就關上,免得他的孩子晚上還偷溜過去吵到老太太,又在靠外面處砌了一扇門,做為家人出入的地方。

  經過爺爺的修改,房子住起來舒服的多了,但只有一個地方讓我心理一直不怎舒服,就是這個廁所是在房子外面的菜園邊。

  當初房子裡並沒有蓋廁所,奶奶想種菜,爺爺就在房子旁邊弄了一個菜圃,又在菜圃旁挖了一個小水塘,順便就把廁所蓋在菜園旁,讓奶奶種菜時灌溉及澆肥用。

  所以上廁所變成我最大的夢魘,尤其是晚上,讓我完上廁所像逃命一樣的奔回家裡。

  這天媽叫我去把小弟叫回來吃晚飯,找到小弟時,看到他瞪大眼睛看著菜圃旁那塊空地,神情顯的興奮又緊張。

我走了過去叫聲:「阿弟,回家吃飯了。」

他轉過身來,對著我用手指抵在嘴唇上「噓」了一聲。

  我奇怪的走到他身旁,四處張望,空地上只有遍地的雜草及幾處的蘆葦,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這時小弟轉過頭來對我說:「姐,今天來了一個雨傘怪,狼頭怪正在和它打架喔。」

  我東張西望的,還是看不到任何東西,不禁有點生氣的說:「好了啦,快跟我回家吃飯啦,不然媽又要罵人了。」

  說完我就拖著小弟的手,往家裡方向走去,小弟被我拖著心不甘情不願的,一路上還不時的回過頭去看著那塊空地。

一回到家,看見爺爺正在看電視,小弟一骨古腦的爬到爺爺的身上。

「阿公,我跟你說喔……。」就把他在空地的情形跟爺爺說了一遍,爺爺笑了笑,摸摸他的頭說:「沒關係,在家裡等我。」說完就走出家門口,往菜園那方向走去。

  就在菜都擺好在桌上,大家都在等爺爺吃飯的時候,就看見爺爺笑嘻嘻的從門口進來,到廚房洗完手後,就叫大家一起吃飯,當然在餐桌上,少不了他們祖孫倆嘰嘰喳喳說了一堆,別人不懂也插不進去的話。

這事我也曾告訴過爸媽,媽斥責我胡說八道,爸則笑笑的不說話,有一次我大膽的問爸爸。

「阿弟是不是神經病啊?」因為在學校,同學都會說像小弟那樣的是神經病。

  爸爸笑著說:「妹妹啊,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會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能力,只是這些能力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顯現出來,阿弟他只是有一些能力顯現出來,沒什麼好害怕的,你做姐姐的,要懂得好好的體諒他,包容他,並要好好的照顧他,知道嗎?」我有聽沒有懂的點點頭。

一會兒我又好奇的問:「那阿弟看到的那些東西,會不會欺負阿弟啊?」

「放心,它們不敢,因為有你阿公在。」說完爸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喔。」其實爸這些話,在當時我心裡並不是很在意,只記得那天爸笑的很開心,再次看到爸笑那麼開心的時候,就是我結婚的那時候了。

我十一歲,弟弟六歲時,爺爺過世,記憶裡奶奶哭的很傷心,爸爸神情凝重的忙進忙出,辦著爺爺的後事。

阿公出殯的前一晚,阿弟怔怔的坐在門口的門檻上,看著門外用竹子和帆布臨時搭建的靈堂,我走過去跟他坐在一起。

「姐,它們在哭,哭的好傷心。」阿弟突然冒出一句這樣的話。

「它們?」我奇怪的問。

「嗯,它們哭著說,要不是爺爺,它們也沒人收留,爺爺走了,再也找不到像爺爺這樣的朋友,以後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覺得心理也莫名的惆悵和哀傷了起來,離別的滋味第一次在我心理氾濫了起來,想像著阿弟說的那些古怪精靈,聚在爺爺靈堂前痛哭的情形,忍不住的掉下淚來。

那一夜晚上,我夢見爺爺來到我的床邊,笑吟吟的看著我,我坐了起來,爺爺在床邊坐了下來,摸著我的頭說:「妹妹啊,以後要好好照顧阿弟喔。」

  我用力點點頭,也許是太用力了,一點完頭就醒了過來,爬起來往床邊一看,床邊空曠曠的,那裡還有爺爺的影子。

後來小弟上了小學,就很少說那些古怪精靈的事了,曾經在學校說過,但卻沒人相信他,卻遭人恥笑,還有一次看到回家的他一身狼狽樣,像是在外面跟別人打過一場架似的。

「你跟別人打架啦?」幫他洗澡時,看見他身上的傷痕,心疼的問。

「姐,我是不是神經病,為什麼他們都這樣說。」小弟哭著委屈的說。

  我實在不知該怎麼安慰他,媽對小弟所說的事根本就是不相信,爸因工作的關係不在家,突然想起爸以前對我說的那番話,就拿來說給小弟聽,說完還加上一句:「不要讓別人知道你有這種能力,不然不瞭解你的人會討厭你。」

小弟低下了頭,想了好久,一直到睡覺前,看到他都還是一副低頭沉思的樣子。

自從那一次之後,小弟就很少提到這一類的事,雖然斷斷續續也曾跟我提過,但隨著年紀漸增,這類的事就越來越少了。

我二十歲,小弟十五歲那一年,爸爸工作附近買了一間房子,爸媽決定要搬去那裡住,這讓我很高興,因為那房子又大又明亮,我們還有自己的房間,更讓我高興的是廁所,終於讓我脫離到屋外上廁所的恐懼感。但這次搬家,就屬小弟最不開心了。

  當我們住在這最後一晚的時候,小弟紅著眼的坐在門檻上跟我說:「姐,我們要走了,它們怎麼辦?」這讓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些年來,小弟說的那些古怪精靈的事情,我始終不太相信,雖然他跟別人不太一樣,但總是是自己的弟弟,對這事總是處處的包容著,但現在能搬去新家耶,能有自己的房間,能脫離上廁所的恐懼耶,這小子這時候卻還在想他的古怪精靈,想到就有氣,但看他難過的樣子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安慰他好。

  只好說:「阿弟,別離是長大所需要的一種學習,雖然難過,但是你還是要學著長大。」他聽我說完。又低下頭沉思,這一次更久,一直搬到新家後才看他不在低頭。

  我二十二歲出嫁的那一天,小弟那一年十七歲,小弟去買了一捲黃鶯鶯的錄音帶在我房間放了起來,裡面都是一些英文抒情歌曲,這讓我媽頗有微詞,像我媽他們那一輩的,都會去買像喜慶用的北管、八音那一種音樂來放,可是那一天小弟卻倔強的放著那捲錄音帶,錄音機不斷的重覆放著,甜蜜的滋味充滿了整個房間,那些抒情歌曲好些歌名我都忘了,但是只有小弟還記得,那些都是我最喜歡的英文抒情曲。

小弟十八歲那一年,考上了駕照,在他姐夫的贊助下及用他所有打工所賺來的錢,買了一部二手車,他好高興,當我問到他買車想要做什麼時,他竟跟我說:「姐,我要去找嘿嘿熊他們,載他們去旅行。為他們找地方住。」

  我聽了後搖搖頭無言以對。

  過了二個多月,有一天小弟來到我們家,全身沾滿了污泥,我看到他這樣的狼狽樣,心疼又著急的問:

「你怎會弄成這個樣子?」

「姐,我要去當兵了。我收到兵單了。」小弟神情落寞的說。

  「我剛剛跑去我們老家那處理嘿嘿熊他們。」我趕快讓他進了家門,他邊進來邊說。

「好啦我明白了,你趕快去洗澡。」我催著他去洗澡,不以為意的說。

「不了,姐,等等我回家洗,有件事要跟你說。」小弟蹙眉神情不安的說。

「什麼事。」

「姐,我殺了人了。」小弟神情凝重的說。

「什麼?小弟你別嚇我。怎麼回事?」我怎麼也不相信,小弟從小雖然有點怪,但是個性溫和的他,幾乎都不跟人衝突的,怎會殺人,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他欺負嘿嘿熊他們,我氣不過,就和他打了一場架,怎知就把他打死了。」

「你怎麼把他打死的?」我胸口像有石頭壓著一樣,壓的快喘不過氣來,萬分緊張的問。

「我也不知道,我本來快打不過他,後來不知怎麼的,就看到從我的手上發出一亮光,穿過他的胸口,他就倒下去了,倒下去後突然他就不見了。」

一聽到小弟這樣說,原本壓在心頭的那塊石頭馬上消的無影無蹤,大大的先喘了口氣,抒解剛剛的那份壓力,又來了,小弟說這樣的事,我早已見怪不怪了。

「好了啦,別胡思亂想。你什麼時後要去當兵?」我不禁為剛剛的緊張而失笑。並趕快轉移話題。

「過幾天就要去了,姐我想麻煩一件事,我去當兵的時候,那輛車麻煩你們了。」小弟神情古怪的說。

  我點點頭。過沒幾天,小弟就去軍中報到,車子我丈夫也把它開回來,並做了一次徹底的清理和保養,我也開了幾次,可是每次我打開後車箱都會聞到一股水草腐爛的那種味道,並不覺得難聞,相反還有一股熟悉,就像小時候在鄉下常聞到的那種味道。

  可是去做了好幾次徹底清理,那個味道總是在行李箱瀰漫著,久而久之習慣後也就沒放在心上,因為也不常開,只有去看小弟的時候才開去,那是他特別要求要我們開去的。

  軍營在晚安曲過後,除了幾盞燈下照著衛兵外,營房其它地方都一遍漆黑,突然營房中傳來一陣槍響,營房裡一個男子拿槍掃射營房理其它躺在床上就寢的人們,血飛灑整個營房的床舖,哀號尖叫聲剎那間響徹雲霄。

  一個男子從上舖跳到他的身上想要奪下槍,卻被他甩開,接著就槍口朝向這個男子身上,又是一陣槍聲。

  我從睡夢中驚醒,整個人從床上坐了起來,冷汗溼透了全身,丈夫也被我的動作給吵醒,馬上問我怎麼了,我緊張的跟他訴說剛剛夢中的情形。

  我先生安慰著我說:「一定是你最近懷孕啦,才會做這些奇怪的夢,來沒事了,我們睡覺吧。」

  在先生的輕聲安慰下,我躺了下來,可是去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腦海卻一直浮現剛剛夢中的那份情景,就這樣一直到天濛濛亮的時候,才昏昏的睡去。

  這天晚上,我先生鐵青著臉進了家門,那表示他很憤怒,可是有什麼事情讓他這麼憤怒呢?

「老婆,有件事你不要太傷心,你要撐著點聽我慢慢說。」我先生憤怒的口氣讓他失去說話的邏輯,我馬上有一股很不好的預感,沉甸甸的感覺又上了心頭。

「小弟昨天晚上死了,被他們軍中同袍用槍打死了。」我先生鐵青著臉說完後,又憤怒的咆哮著:「這些軍隊到底在搞什麼啊?」

  我頓時失去一切知覺,小弟死了,腦海裡閃著全是從小到大,小弟跟我相處的片斷。

「姐,我跟你說喔,黑黑雄跟啞啞鼠又跟狼頭怪在打架了。」

「姐,今天來了一個雨傘怪,狼頭怪正在和它打架喔。」

「姐,它們在哭,哭的好傷心。」

「姐,我是不是神經病,為什麼他們都這樣說。」

「姐,我們要走了,它們怎麼辦?」

「姐,我要去當兵了。我收到兵單了。」

「姐,我殺了人了。」

  等我有知覺後,才看到爸媽都來到我的身邊,兩個老人家也像我一樣淚流滿面,愁雲圍繞著我們這一家人,揮也揮不去。

  等辦好小弟的後事,已經是離事發一個多月了,我還是無法相信小弟就這樣離開了我,尤其是那部車,行李箱的味道更是讓我淚流滿面的想起小弟的種種。

  一天夜裡,看到小弟站在車子旁邊跟我打招呼,我好高興,跑過去跟他聊著小時候的種種,末了,小弟說:

「姐,你別難過了,我現在過的很好,有件事想要拜託妳。」

我點點頭。

「明天你找個山林沒人的地方,把車丟在那就好,時間不多了,我要走了。」

「小弟別走。」我伸手想拉住他,卻發覺這是一場夢。

  第二天我將這事告訴我先生,我先生什麼話也沒說,他打了幾個電話,他的朋友開著他的車子,我和我先生則開著小弟的車子。

  我們開了好久,來到一處山林僻靜的地方,味道好熟悉,跟我小時候住的那地方好像,也有四合院,但都殘破不堪,房子上爬滿了不知名的爬藤,四周也都野草叢生。

  我先生將車開到廣場,下車後說:「這是我家的古厝,已經很久沒人住了。就當是給小弟最後的遺願吧。」

  我抱著他痛哭,不是難過,而是感謝。

「咚咚咚」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我問著我先生,他蹙著眉聽了一會搖搖頭。

「咚咚咚」

「車子的行李箱。」我指著車子說。

  我先生過去把車子後行李箱打開,見他滿臉驚訝,退到我身邊來,我看著從行李箱跳出一支雨傘,那雨傘有眼睛有嘴巴,接著行李箱跳出更多的精怪來,啞啞鼠、嘿嘿熊、狼頭怪….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古怪精靈。

  它們全出來後站在我們面前,向我跟我先生行個禮後就消失了,我的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原來小弟說的都是真的。

  後來,我就常和我先生回到那個古厝,常看到雨傘怪坐在被爬藤爬滿的車上發呆,也時常看到啞啞鼠跟嘿嘿熊在山林裡鑽進鑽出,先生的古厝被我們當成渡假勝地,尤其我的兩個小寶貝長大後,更是常帶他們到那裡露營。

「媽,弟弟又在那裡胡說八道了啦。」我的大女兒在我烤著肉的時候跑來跟我發牢騷。現在我的大女兒十歲,小兒子才五歲。

「怎麼啦,弟弟又怎麼胡說八道了啊?」我溫柔的問。

「我才沒胡說八道呢。」小兒子一面跑到我面前一面說:「媽,我跟你說喔,黑黑雄跟啞啞鼠又跟狼頭怪在打架了。」

「那他們為什麼要打架呢?」我問。

「狼頭怪想要欺負我跟姐姐啊,可是嘿嘿熊跟啞啞鼠不肯,他說我的舅舅是它們的朋友,不準它們欺負我啊。」

「那有,我怎麼都沒有看到。」小女兒說。

「有啦,有啦,我都有看到啦。」小兒子爭辯著。

我不禁啞然失笑,有些事情,過的再久也是不會變的,我對他們說:

「來,別吵,坐到媽媽身邊來,媽媽跟你們講一個故事,是你們舅舅的故事喔。」

滿天繁星,正眨眼睛,看著母子三人坐在營火旁,說著以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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