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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

      跪在阿爸的靈堂前,望著阿爸的遺照,耳邊不斷傳來嗩吶激昂嘶吼的叫囂聲,搭配上孝女白琴悲愴哀慟的哭喊聲,淒烈不絕於耳。幾十年老鄰居和久未見面的親友紛紛前來弔唁表示不捨。

      原來,阿爸真的離開了。

      我出生在南部鄉下一個不起眼的小鄉鎮,阿母生我時難產過世,所以我是阿爸一手帶大的孩子,那時阿爸已經年屆四十。

      在鄉下這種純樸的地方,人情總是特別溫暖,有時還會暖到氾濫。就好比如阿爸剛喪妻的那陣子,街訪鄰里三不五時就熱情的替阿爸介紹相親對象,阿爸總是笑著說:「毋好啦!我年紀大閣無錢,拖著一个囡仔,毋通委屈別人家查某囝。」日子一久,我也漸漸長大,阿爸身兼母職照顧我,日子雖不富裕卻也開心無憂。

      阿爸從年輕時開始賣豆花,從早期一碗豆花五塊錢,賣到現在一碗豆花三十塊錢,加土豆仁多五塊,就這樣整整賣了四十幾個年頭。阿爸是個鄉下老實人,一輩子沒出過國,最遠到過的地方就是我當兵時的軍營。他常常唸著自己沒讀什麼書,大字認不了幾個,怕出太遠的地方找不到路回家。

      自有記憶以來,阿爸每天把我帶在身邊,一早推著四輪小推車,沿著鄉鎮主要道路,邊走邊叫賣。阿爸怕我走累了,就會在廟前的大樹下歇息,然後坐在樹下的大石上,拿出阿公留給他的一把木吉他,彈奏起來。每每彈到陶醉處,便跟著旋律輕輕哼唱。鎮上鄉民只要聽到阿爸的歌聲,就知道賣豆花的來了。大部分來吃碗豆花的鄉民都會順道停留腳步,圍在阿爸身旁,聽他唱個幾首歌。阿爸常常調侃自己說,他年輕時的夢想,就是當一名民歌手,唱自己喜愛的歌曲給大家聽,沒想到,賣豆花也能實現這個夢想。

      傍晚回到家後,阿爸會為我們倆各舀一碗賣剩的豆花,父子倆就這麼捱在一起,坐在矮厝前的涼亭上,邊喝著豆花邊聊天。阿爸總是對我說:『阿田啊!你一定愛好好讀冊,讀足多足多冊,後擺才會出頭天,毋通親像阿爸同款,賣一世人的豆花,無前途。』

      直到升國中後,阿爸希望我可以讀好學校受好教育,所以買了一台二手速克達,每天不畏風雨接送我到市區上下課。那時的阿爸清晨四點就得起床做豆花,接著替我準備早餐和中午的便當,為了讓我趕在七點半之前到達學校,阿爸六點五十分就得載我出發,從家裡到學校的車程要花費三十分鐘,一天來回往返就要耗掉阿爸兩個小時。我從沒聽過阿爸喊累,他每天不間斷重複這些事情,一日復一日,可是臉上的笑容卻沒停過。

      有一次,學校老師出了個作文題目叫『我的父親』,從那時開始,班上同學常常恥笑阿爸只是個賣豆花的鄉下人,以後我也要繼承衣缽,跟著去賣豆花。也許是自尊心作祟,不懂事的我竟然開始怨嘆起阿爸,父子之間的距離也日漸疏遠。那時的我下定決心,高中一定要考上第一志願,將來要出人頭地,絕對不要像阿爸一樣,只是個賣豆花的鄉下人。

      高中聯考那年,我如願考上台北建中。記得放榜那天,阿爸早早就推著小推車回家,晚上帶我上館子吃飯。我知道阿爸非常高興,可是礙於傳統男人的矜持,阿爸並沒有多說什麼。北上讀書後,為了省交通費,一個月只回家兩趟,每次回到家,坐在飯桌上吃飯,跟阿爸連一句話也談不上,久而久之,便一個月才回去一次。

      升上高三後,藉著大學聯考為由,更是不常返家。有次為了生活費,逼不得已只好搭車回去。阿爸一樣端了碗當天賣剩的豆花放到我手上,接著便轉身回屋裡。不多時,阿爸又從屋裡走出來,手上拿著一本發黃老舊的存摺簿,上面壓著一顆印章,對著我說:『高中畢業後到國外讀冊,現代的社會,有過過鹽水的較吃香。』說完後,他拖著年邁的步伐,默默走回屋裡。

      我靜靜一個人坐在涼亭上,將阿爸的存摺簿和印章緊緊握在手裡,喝著阿爸的豆花。當碗裡豆花一口一口入肚後,眼裡淚水卻一滴一滴流下來。是什麼時候開始,阿爸已經不坐在我身邊一起喝著他親手做的豆花,是什麼時候開始,阿爸已經白髮蒼蒼步履維艱。

      到國外讀大學那幾年,捨不得花阿爸辛苦一輩子,賣了無數碗豆花,一塊一角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我努力打工,拼命讀書,四年大學只花兩年半就完成。當我準備回國,阿爸卻在越洋電話裡跟我說:『錢猶有夠用嗎?若是會使就連研究所嘛做伙讀,現代的社會,一堆大學生,學歷愈高愈吃香。』

      學成歸國後,緊接著就被征召入伍。每兩個星期,阿爸會大老遠不辭辛勞,提著一只裝滿新鮮豆花的鐵罐盒,坐火車到軍營來看我。每次短暫的會面,阿爸幾乎沉默不語,只是慣性的為我打開鐵罐盒蓋,將豆花推至我面前,催促我趕緊喝下。那時的阿爸身形一次比一次消瘦,臉上明顯蠟黃毫無氣色,我跟阿爸說:『路頭真遠,以後我會定定轉去。』,阿爸只是點頭笑笑,沒有多話。

      退伍後,我在北部找到不錯的工作,下班後也兼了份差,周末則教教小朋友英文,希望趕緊存夠錢,買間房子把阿爸接上來享清福。

      有回難得休假回南部老家,才知道阿爸在我當兵時,醫院已經檢查出肝癌末期。阿爸肝癌的事是隔壁老鄰居阿嬸婆跟我偷講的。她說,阿爸怕我擔心,也怕我花錢,所以一直不敢讓我知道生病的事。我常在想,阿爸與台灣大多數的男人一樣,在傳統文化的薰陶下,隱藏住內心許多的情感,也造就出刻苦耐勞、堅忍不拔的精神。

      這些所有的矜持,未說出口的話,也隨著阿爸的離開,一併帶走。

      辦完喪事,送完阿爸最後一程,我返回這間只有十來坪大,光線不足,卻充滿我跟阿爸許多回憶的矮厝。坐在阿爸的木床上,整理著阿爸生前留下的遺物,赫然發現,阿爸在世時,從未替自己買過任何貴重物品,最貴的也就那輛為了載我上下學才買的二手速克達,現在仍然停在門前。幾件縫縫補補的老舊衣服,免強湊合著穿,一穿也就幾十年。幾張泛黃的老照片,一支沾著膠帶的老花眼鏡,以及阿爸最寶貝的那把木吉他,已是他全部的所有。

      我拿著阿爸的木吉他,來到矮厝前的涼亭上,緩緩撥動吉他弦,學著阿爸輕輕哼唱起來。

      阿爸笑著對我說:『阿田啊!你一定愛好好讀冊,讀足多足多冊,後擺才會出頭天,毋通親像阿爸同款,賣一世人的豆花,無前途。』

      『阿爸!真失禮,以前細漢毋捌代誌,定定怨嘆阿爸是一个賣豆花的草地人。我今仔日的一切,攏是阿爸你辛苦一世人賣豆花換來的。阿爸!多謝你。袂赴有孝你,希望後世人猶會使做你的後生,食你做的豆花。』

      吉他聲悲傷的伴著我的回憶,再多的淚水也換不回對阿爸的愧疚。阿爸的離去,讓我深深體會到一個人的孤單,就像阿爸一個人守著矮厝等待我回家的心情。

回作家的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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