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 Life

      我曾經讀過乙一的一篇短篇小說《向陽之詩》，這故事就跟它的名字一樣像陽光般溫暖，又像詩一樣優美。內容是講述一個機器人和製造她的人的感人故事。我想，我現在的情形就和她第一次甦醒的感受大同小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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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從眼皮透進肉紅色的光線，我微微睜開眼，刺眼的光線又讓眼皮迅速闔上。我翻過身，光線減弱了，我伺機觀察著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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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側躺在一張不很舒適的單人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被熨的硬直的花紋被單。左邊是一扇很大的落地窗，窗戶是開著的，白色的紗製窗簾隨風飄起。從風帶著鹹鹹的味道看來，這裡在海邊附近。床頭櫃上有幾粒藥丸，我認出那是安眠藥。而我躺在一個陌生的木屋裡，裡頭沒有多餘的家具、擺設，只是一間不大、簡簡單單的小木屋。屋裡還瀰漫一股酒味，我皺起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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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努力撐起上半身，想把四周景物看得更清楚。這時，木屋的門忽然開了，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一位身材高瘦的男子進來了，由於他背光，我得瞇著眼才看得清楚。他身穿休閒Ｔ桖和短褲，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手上拿著兩瓶水。因為他的身高讓我以為他很大了，不過看起來應該只有二十幾歲。他的目光對上我的，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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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喲，妳醒啦？」他邊說邊朝我走近，順勢在靠近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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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誰？」我問。「你是製造我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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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聽了愣了一下，然後噗哧一笑，最後終於忍俊不住抱著肚子大笑。他笑得好像已經許久沒笑過一樣，時間之久讓我忍不住惱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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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見狀隨即收起笑聲，咳了幾下才問我。「妳為甚麼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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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一方面是因為我腦中還想著《向陽之詩》，不過另一方面是最重要的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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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我沒有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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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我睜開眼睛的瞬間我就開始搜尋自己的記憶。我對這個小木屋很陌生，也不覺得自己有來過，應該不會是我家吧。然後我發現我想不起我家在哪裡、長什麼樣子，甚至我父母、朋友，還有我是誰，我完全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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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所以如果我是個機器人的話，至少我有個製造者可以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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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回答他，也不想讓他看到搖搖欲墜的淚水，於是我紅著臉轉過去。他的表情軟化了，然後他試探性地伸出一隻手，但是又迅速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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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不起……」他好像還想說甚麼，不過聲音黯淡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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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就這樣陷入了沉默之中，我不敢看他的臉，只是一直玩著自己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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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首先打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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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昨晚到這個木屋的時候，妳就已經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可是我也很累了，所以我就想報警甚麼的明天再說，所以我也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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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了臉一紅，雙手警戒地圈起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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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妳放心，我是睡沙發啦！而且我發誓絕對沒動妳。」他還刻意跟我保持距離，往後挪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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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放心地嘆了一口氣。我選擇相信他。「所以，你也不知道我是誰嗎？」想到失去的記憶我不禁又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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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回答，拿起瓶裝水，潑了我一身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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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你幹嘛啦！」我把臉上的水抹掉，並怒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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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大笑，然後遞給我一套衣服。「看吧！這樣有精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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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給我一套休閒的衣服，短袖上衣跟牛仔褲，還算合身，只是褲子有點鬆，不過有皮帶就沒問題了。他怎麼會有女生的衣服？我甩甩頭，決定把這問題拋到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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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幸好我的容貌看起來不算太陌生。我不確定自己到底幾歲，也許十五、六歲吧，也許更老。外觀沒甚麼特徵，也沒有能讓我喚醒記憶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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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點啊！我帶妳去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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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我隨著隊伍，向前移動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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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海邊了能不玩水嗎？」他笑著，好像這是個理所當然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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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翻了翻眼珠，我以為他要帶我去警察局，結果卻是海邊。而且進入這海邊還要買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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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以前來這邊都是免費的呢……我跟她……」他說得很小聲，似乎只是說給自己聽的。我沒有去想那個「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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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到了售票亭前面了。「一張。」我皺眉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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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我跟這裡的老闆很熟，他會免費讓我進去的啦！」售票員帶著奇怪的表情把一張票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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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很大，我卻不覺得熱。波光粼粼的海面刺痛著雙眼，天空藍的沒有一絲瑕疵，彷彿不屬於這世界。天空，海洋就這樣毫無掩飾地呈現在眼前，一股偌大的力量正牽引著我，這一瞬間，甚麼煩惱、什麼記憶我全都拋在腦後，顧不得面子，直像個孩子衝向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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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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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後揚起了一陣沙塵，風從身側呼嘯而過，頭髮被吹得四散飛舞，幸好一路上都沒撞到人。離藍色的大海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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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腳剛踏進清澈的海水裡，一個踉蹌，身體失去重心。一隻厚實的手握住我的臂膀。「喂喂，妳也太瘋了吧？」我轉頭對著那隻手的主人笑了笑。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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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激烈的打水仗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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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們氣喘吁吁的累倒在沙灘上的時候，沙灘上的人已經少很多了。我跪倒在沙灘上，他則是乾脆躺在沙灘上。雖然砂粒黏在身體上，卻沒有不舒服的感覺。好一陣子，我們都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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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橙黃的天空逐漸被夕陽染紅，幾片浮雲暈開淡紫，彷彿有甚麼被融化了，那似要催人淚下的天空，映入心中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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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雙手枕著頭，閉上雙眼休息。那片昏紅染上他的臉，我這才發現他的眼睫毛好長好長，好像閉起眼就會糾結在一起。他的胸膛平穩的上下起伏，我忽然覺得一切就應該是這樣，生活就應該是要如此簡單，如果是這樣，我的記憶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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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那個小木屋，是你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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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仍閉著雙眼，安詳得像座雕像。「是也不是，」他說。「那是我和……前女友常常來玩的地方。硬要說的話，算是我們家的木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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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著身上這套衣服，會心的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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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剛剛說『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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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好一陣子我以為我說錯話了，因為他不發一語。不過他終究還是開口了。「我跟她從很小就認識了，不過高中才開始交往。那時候肯定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了。我真的很愛她，我……」他張開眼，那是極其痛苦的眼神。我覺得他快說不下去了，不過他又再度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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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個大白癡，超級大白癡。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大吵了一架，我很少對她說出那麼狠的話，她一定是被我氣壞了，才會……」他的聲音轉為微弱的哽咽聲，接著那些驕傲的淚終於潰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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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笨拙地拍拍他的肩。「不、不會的，她會那麼生氣，就代表她一定很愛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忽然獲得一股安定的力量，一股強大的信念油然而生。「我知道，她一定很愛你，過去是，現在也是。我就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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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所以你一定要好好過！不然她也會難過的，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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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覺自己被一股力量緊緊攫住，他的雙臂抱得我好緊好緊，幾乎不能呼吸。溫熱的淚水從他的臉頰到我的肩膀。「對不起、對不起……」他哭得好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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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剎那間，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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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的事我不是很想再回憶，可悲的是它卻每天每天在我腦海中播放。大雨中的吵架、右頰上紅燙的巴掌、我說出口那些不堪的言語、她震驚的面容、頭也不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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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託，快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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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處忽然出現的亮光、她尖銳的尖叫、緊急煞車的聲音……一切的一切，都被吞入黑暗的雨聲當中，只留下呆呆愣在原地的我。身體不知道是甚麼時候移動的，等我意識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抱著她破碎的嬌小身體，胸前染紅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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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悔、絕望、慟哭已經不足以形容了。那段黑暗時期只沉迷於酒精之中，我忘記自己那時身在何處了，只知道那是看的到一大片夜空的地方。我對著天上寥寥無幾的星星許了願，如果可以的話，只有一天也好，請讓我彌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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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醒之後往往是最痛苦的，被迫認清事實更是一件絕望的事。在暗無天日的情況下，我決心尋求解脫。地點，就選在那間木屋吧。那瞬間，心靈得到了解脫，好久沒這麼放鬆了……我這麼想著，一邊打開木屋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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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蹟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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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是躺在木屋的地板上。我感覺左半邊的身體暖烘烘的，陽光從落地窗照進來，在我及地板上形成一大片金黃色地毯。我撐起僵硬的身子看看四周，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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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頭好痛，痛得快要炸開了。我看到床頭櫃上那幾粒安眠藥，一定是這些鬼東西害的……我把它們通通丟入馬桶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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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散落著她以前的衣服，我把它們小心的折好收好。看來我喝醉的時候盡幹一些蠢事。我下定決心要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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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開收音機，正在播泰勒絲的歌，是她最喜歡的音樂。我隨意哼唱，走到陽台，讓陽光溫暖我的皮膚。這時候，我突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這就是活著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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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候，我突然有種莫名的衝動。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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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生活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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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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