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向陽花

突如其來的喪事，牽起時隔多年的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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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收到消息的當晚，頂著前幾天剪好的髮型，我與你身影交疊，踩在文心秀泰廣場旁邊的綠蔭廊道，踏著輕快的步伐準備欣賞電影。穿越行穿線，空氣好似讀懂了心事，周遭的人悄悄地降低音量，黑色仿皮手提包傳來震動與聲響，那耳熟的、充滿距離感的聲音悄然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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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就不回野柳的祖母家，住在樓上的奶奶前幾日過身了」話音剛落，應有的震撼並未到來，內心始終如一面靜止的水體。因父親作為養子的緣故，原生家庭始終將其當作外人，節慶時分未曾噓寒問暖，僅於迫在眉睫的緊要關頭時，才趕緊聯繫。為非怕父母落人口舌，萌生「干我屁事！」想法的自己，話語差點兒就從口中溜出，索性嘴唇及時封住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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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開螢幕，新聞的消息說明風和日暖的春天即將到來，行事曆也印證了主播的話語，無可奈何，返家的心緒卻勘比寒流時急凍的冷氣團；對他人而言的「家」，究竟充斥著何種想像與感受？仔細回首那些名為愛的表現，傍晚六時的門禁時間、婚前嚴禁男女同居、應專注於學業避免非必要的打工……，二十四回春秋，族繁不及備載的甜蜜負荷，肩負起來愈加繁重。醒目的全聯福利中心、寶雅生活館、匯集莘莘學子的英數理補習班、空間窄小卻聚集三姑六婆的髮廊……目光穿越車窗與街景相撞的霎那，竟飄來幾分思念。循著中庭的花圃來到位在社區偏右側的公寓，相較於一手提棉被收納袋，另一手拖著塞滿衣服的二十吋行李箱的你，僅身背黑色後背包的自己，卻始終被內心的重擔拖行，甚至駐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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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樂，快進來坐」簡潔俐落的寒暄，引領許久不見的遊子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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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妹妹說，你正在準備司法特考，真是孝順又懂事……」儘管談話細節被大腦濾鏡覆蓋，具體的內容仍圍繞在稱讚你，以及關於我研究所畢業後的規劃。相形於經常逞口舌之快、一股腦地提油往上頭倒，導致事後徒增煩惱的自己，或許與人交際得如同你一般言必有中罷！不過，既然他們如此欣賞你，今年應該能有所突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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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還年輕，正處於人生輕狂的階段。「等妳通過資格考，屆時可以考慮一起合租家庭式套房，這樣就能全心全意實習，閒暇之餘籌備論文，更不用擔心上下班的接送問題，以目前的房租，我的薪水能穩定支應。」聆聽著你的話語，各種誘人的條件，明知只要開口，便有機會品嚐這些甜蜜，然而與家人溝通時的隔閡，形同催淚彈般令人難受。學生的身分、無情理的家規及價值觀的落差，在旁人眼裡總認為不夠努力的自己，其實比誰都清楚現實艱辛與掙扎的過程，卻因無法達成，再三承受心理打擊，感到萬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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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耽誤你返家的時間，不過今年家裡也有些不便」門旁兩側赤裸、略帶紙痕的白牆，好心地提醒著早已知情的你，返家的時刻已然來到，而你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騎樓轉角處，帶走了本就稀薄的暖氣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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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矇矇亮，伴隨鬧鈴無情地嘶吼，睡意與意志力展開一場驚人的拉鋸戰，費了一番功夫才終於掙脫被褥的懷抱。為便於行動，母親決定叫車前往告別式會場。甫進入車內，睡意旋即自腳踝攀升至脖頸，腦殼不爭氣地斜靠在窗邊打盹，再次睜眼時已抵達目的地。「啊！要先去生命藝術館而不是先到會場」因等候多時卻仍不見人影，父親焦急地撥打二姑姑的手機，赫然發現自己竟未被告知正確的集合地點，究竟是老人家犯糊塗，或者二姑姑故意不提供完整的儀式流程，當下也未能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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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生命藝術館入口，裡頭聚集了形形色色的悲傷與凝重，也許大家都想搶在除夕前安頓好吧！二姑姑身穿黑色西服、披散及腰長的髮趕忙跑來，引領我們到放置奶奶棺木的隔間面前。小姑姑、大姑姑、堂姊、堂哥、表妹、表哥、嗜酒成癮的二伯和素未謀面的大伯……場面形同圍爐時的團圓般熱鬧，不過取而代之的是奶奶的腳尾飯。詳細確認與死者之間的關係後，禮儀師盡職地為親屬披掛黑袍、配戴孝布，身後所傳來的、熙來攘往的腳步聲，印證當日眾多的親屬，正陪伴往生者走過最後一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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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屬可以進來瞻仰遺容了」依循禮儀師的指令井然有序地進屋，止不住的悲傷一覽無遺，二姑姑開始放聲大哭、小姑姑與父親，以及多數親戚則是泣不成聲、大伯和二伯雖看似眉頭深鎖，卻無從得知其覆蓋在口罩下究竟是哪種面孔，緊接著悲鳴先是聚焦在奶奶莊嚴的面容，隨後蔓延至兩側並向外擴散。究竟真正感到痛徹心扉的人有多少？當時只顧著在心裡向奶奶道別也就無暇顧及太多。未等悲鳴宣洩完畢，禮儀師以高亢且略帶哭腔的聲線宣讀封棺儀式的誓詞「一點釘，子孫隆盛，有喔……」如讀稿機般此起彼落的應答聲，在真實與虛偽間，悄然摻揉著參與告別式的家人們所各自懷抱的、難以言喻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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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生命藝術館進入狹窄的告別式會場，有別於當天館區黯淡的光線，由鮮花與光線點綴的室內空間，營造出明亮、溫馨的感覺，而奶奶的遺照正靜默地擺置於花臺中央。儘管空氣中凝結著悲慟，隆重且繁瑣的誓詞，依舊未曾使我的心情蕩漾；然而，諷刺的是，在告別式的過程裡，自幼所學、所遵從的「長幼有序」與「男女有別」，竟使承擔多數照顧責任的小姑姑所擔綱的角色，遠遜色於在奶奶生前不聞不問的大伯與二伯，傳統禮教文化的繁文縟節，不禁讓自己心生疑惑，小姑姑臉上所流露的落寞神情，更令人備感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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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慣例，親屬應該完整地陪伴死者走完陽世的最後一程。父親垂下眼簾向小姑姑示意，只見她擺一擺手，眾人們便不以為意地繼續往前走，全程未發一語，留下我們在一旁寧靜地目送靈車啟程，隨後往反方向離去。看著父親步履蹣跚，一副若有所思，我頓時明白，自始至終，父親一直都是那個不願散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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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平時熙來攘往的市街顯得冷清，人們返鄉的車潮壅塞於國道與台七十四線，說明春節已然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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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與「她」見面前，家裡的生活，好似在別樣的牢獄中度過，雖然不愁吃穿與休憩之處，卻始終有機械式的家務必須達成，清楚明瞭自己應該放鬆，心靈卻因與父母的互動，終究無法懈怠。如同假釋出獄般，直至……終於踏出家門，戶外的空氣聞起來格外新鮮，望見你驅車前來，準備引領我前往已然多年不見的她的住處，迫不及待的久違重逢，劃開沉默空氣的是熟悉而簡單的問候。依舊是充滿朝氣、稚氣未脫的聲音，不過談話內容卻脫離了兒童時期的天真爛漫，轉而向人生的甘與苦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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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了你，身後曳長的陽光均勻地灑在街道上。她接著方才的話題，研究所繁重的課業壓力、咖啡廳工讀的微薄收入、人際關係的攻防戰……不久，兩人竟渾然不覺地被大腦牽引至春水堂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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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事舞蹈這一行……儘管選擇的人多，堅持住的人卻很少」她大口吃下鹹香迷人、嚼勁十足的功夫麵，一邊娓娓描述同行人屈就於生計，不得不捨棄成為職業舞者的理想，塞滿食物的巴掌臉堆滿了無奈與憤怒。見她宣洩完後轉嗔為喜的模樣，心底除了佩服她堅韌的毅力，更多的卻是難以言喻的不捨。回首過往相處的點點滴滴，彼此的個性好比相距一百八十度的極地，相較於傾向報喜不報憂、不隨意逆反的自己；不輕易妥協、勇於追尋理想絕對是她的代名詞。「我打算以駐村的方式籌備舞蹈展演，希望日後能進入校園改變業界生態圈」輕輕攪拌早已見底的麵碗，面前波光粼粼的秋水摻雜了些許沉澱，身為北漂青年，現實總是毫不留情地給人一記耳光，企圖拍醒像她一樣還能做夢、正在作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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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春水堂離開，和她同行走過綠園道的石階，或許是空氣推波助瀾，自己竟悄然道出近幾年來家中的氛圍，及帶給自身的轉變與感受，「妳心裡的孩子承受了許多的重量」，她輕聲地說。將話語反覆咀嚼，誠然，壓抑的感受常使忙碌的現代人難以承受，那日漸內斂的態度、圓滑的說話方式，究竟是自己所喜歡，亦或順應他人期許所帶來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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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鋒與思緒剛落，不知不覺已走到對台中人而言，兒時記憶中無可取代的、份外熟悉的科博館，展廳與展覽品好似轉化成了白噪音，和她在各個展區間不斷地穿梭，談心的內容也持續地堆砌，如同美國愛情電影《愛在三部曲》般，對話從未間斷，縱然無法記清細節，卻在延續的過程裡，更加瞭解彼此內心真實的跫音，絲毫沒有產生內耗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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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比鄰科博館的速食店，領著餐點至靠窗的位置入座，她向我娓娓道來，比起表面的坦然與積極，更多時候是佯裝出來的微笑，以快樂的表象掩蓋內心的脆弱；誠實的性格與率直的言語，亦使其在社交與人際往來的層面不斷觸礁。意料之外的話題，觸動了自身的心弦，內心油然而生的吶喊呼之欲出，卻因想像與現實的衝擊而頓時語塞，原來，自己長久壓抑的感覺也正印證於她的生活之中。「妳心裡的孩子也承擔了許多重量」，我輕聲地回應，夕陽的光輝點綴著窗緣，沉默蕩漾於彼此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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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她告別後，腦海中不斷迴響近幾日發生的事情，「原型，存在於集體潛意識中，作為人誕生於世界時的初始設定，其如同住在體內的原住民，人們卻因為社會化的緣故，使得它的聲音被壓抑……」，如她所述，以佯裝的微笑強忍住情緒，不輕易釋放出悲傷；如我所示，以冷靜的面容壓抑住情緒，不輕易表露出歡喜與惆悵。剎那間，名為愛的表現、父親與原生家庭之間的互動，隱約地在內心浮現出輪廓，而那些早已超載的負面情緒，似乎也逐漸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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撥開烏雲，凝視迎向光亮、燦爛綻放的向陽花，在諸多寄託與期待間，同時乘載著挫敗與失落，儘管如此，其始終未曾對未來感到失望，如我，如世界上的每一個人，站在人生的路途，正視問題、尋求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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