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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與神佛<四谷伊右衛門系列>

1.火化

六月十二日,上午十二點,杉林西區小熊市近郊火葬場。

蘇雪生的那塊看不出骨頭的骨頭被夾到骨灰罈,在忽遠忽近的誦經聲中,安置入塔。

看著蘇雪生那張白皙卻憂鬱至極的眼神,站在遺照前與之相似的青年夏皞,眼裡有淡淡星火跳動,陷入沉思欲言又止。

仔細一看,他倆真的七分相似,一個小小的罈子就裝載一個男人三十一年的生命,碩大的場地依偎遠山,夏皞垂下目光,轉向四谷說:“哪,現在呢?要回去了嗎?”

四谷彎腰拍拍走過來時,沾到西裝褲腿的草屑,將黑色圓禮帽戴回,真奇怪,如果在梅雨季節,濕氣過重又有些炎熱的城市,穿著三件式純黑西裝,戴著禮帽,如此裝束肯定像個自以為是的無聊蠢材,但眼前的俊秀男子,文質彬彬的讓人挑不出毛病,夏皞甚至覺得他就像傳統英國電影中出身家世良好、極富盛名的紳士,慷慨幫助一個沒有任何親友、孤僻死在冰冷海水中的無名小卒。

四谷一手插在口袋,做個請的手勢說:“我想找個地方和你聊聊蘇雪生的事情。”

夏皞:“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聊的。”

四谷說:“當然有,而且不少。”

夏皞環顧四週,蘇雪生的鄰居是一個飛官,但遺照已經泛黃,那些照片像是一種淡薄的筆劃,帶過太過沉重的死因,他聳肩說:“你沒別的事幹了嗎?我跟他不熟。”

四谷說:“你跟他可熟了,在那個小島至少見過三次面。”

夏皞渾身一抖,頓時心虛的有些煩躁,大聲反駁:“我什麼也不知道,你趕緊走吧,我就說了我跟他不熟。”

四谷盯著他說:“蘇雪生偷了我一件重要事物,你知道在哪。”

這不是問句是肯定,夏皞吞吞口水,目光閃爍,面色越來越凝重。

2.遺失物

蘇雪生的手機掉了。

在從超商大夜班下班後,八點交班,他匆匆回家想洗制服,凌晨一點多,那個酒鬼常客跑來店裡撒潑打滾,任意開冰箱取啤酒喝,一下翻桌一下破口大罵,蘇雪生按照慣例勸一下意思意思,被撥一身白高粱,還噴到眼睛火辣辣的疼,泡麵的湯汁和零食架被推翻,警察慢慢悠悠地來,把人拽上警車,留下滿地狼籍讓員工蘇雪生收拾,他面無表情的喃喃道:“什麼鬼地方。”

他到家換了衣服、洗了制服、沖澡後,倒頭睡了四十二分鐘,一樓雜貨店的劉阿姨就來按電鈴,他起身去開門,劉阿姨說:“分局打來到店裡,你手機給人撿到送過去了,趕緊去拿哈,現在沒手機多不方便,怎麼聯絡啊是吧,別睡了趕緊換衣服過去,要不要我載你?剛剛他們訂了一箱荔枝和鮪魚罐頭,我正好要送過去。”

蘇雪生看著門,轉身去換衣服,沒有起伏說:“我自己走路過去吧,而是我安全帽壞了,網購新的還沒到。”

劉阿姨說:“跟你說多少次,只有外地人騎車才戴安全帽,哪有本地人戴安全帽騎車的,你來都快半年怎麼還是記不住。”

蘇雪生哼了一聲當作回答。

劉阿姨很愛聊天,太過熱情了,分局的老警察翹著腿撥荔枝,聽她聊十里八村的家長里短,內容無非是這週來了幾個新兵、鎮長幾點搭飛機、水庫的水位上升多少公分、下週幾點會停電幾分鐘,這裡島民簡直堪比中央情報局。

通常他們可以用這些小事打發一下午,蘇雪生睏到不行,獨自慢慢走下山回家睡覺,直到晚上十一點接班,滑開手機,發現有個人給他發了好友申請,他按下確定,發個白熊貼圖打招呼,等忙完前置作業,凌晨一點沒人他開始滑手機想找點歌聽,撇見對方給他傳了訊息。

簡單自我介紹後,對方說自己在島上的某個民宿打工,蘇雪生總是習慣沉浸在自己的思想,對於外界的事情很難感興趣,一般人來說半年很快能摸清一座小島的生活機能,對他而言,除了必要,他完全不想去認識店家和任何人,所以他當然對新朋友的位置沒有概念。

蘇雪生說:“我沒班只想去海邊待著,這裡的夜晚寂靜無聲卻震耳欲聾。”

對方的頭貼是一個馬頭刀,給自己取個稱呼是婆犀那,聽說是他喜歡印度神話的某個人物的名字,婆犀那喜歡電影和閱讀創作,兩人往來談話間,婆犀那察覺到蘇雪生是一個孤僻憂鬱的思想家;蘇雪生分析出婆犀那是外向熱愛生命的冒險青年。

婆犀那想體驗自由的生活和追求不同的體驗,滿腔熱血的追風逐浪;他為了遠離塵囂躲避塵世的聒噪和人類的廝殺,讓靈魂漫步在靜謐的月光照耀下。

這個宏觀的宇宙中存在著巨大的差異,某個領域交疊和聆聽後,不影響完全不同性格的兩人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

3.外貌

夏暤來民宿打工度假的第十三天,交到一位好朋友,他戴著口罩和棒球帽,來到便利店買大罐可樂和六包牛肉乾拌麵,看到那位皮膚慘白、輪廓俊秀的男人,穿著和他氣質格格不入的制服,在蘇雪生接過一千元紙鈔時,右手缺少的無名指和小指特別明顯,那手纖細修長,若是握筆肯定十分好看,可惜斷了二指。

左手中指戴了一枚純銀帕托石戒指,蘇雪生總是面無表情、冷淡黯然的樣子,輕柔的生命氣息如燭火好像隨時會熄滅,搖曳在屏幕出現的文字中。

隔了兩個月,凌晨一點半多,夏皞打完遊戲,有點餓,走了五分鐘到港口,第二次去買大罐礦泉水和泡麵,蘇雪生輕描淡寫的掃他一眼,繼續低頭結帳,沒有起伏的、慣例的把流程說完,夏皞這回沒戴口罩,在店長出來和送貨員交談的同時,猛然回頭叫住他,盯著他面容打量之後隨即愣愣的,說了聲沒事,夏皞故意放慢腳步,清楚的聽見他倆的對話。

我以為他是蘇雪生,想說怎麼這個點沒穿制服,一看才發現認錯人。

我剛剛也以為是你家的那個店員,怎麼會有人長的這麼像,嚇我一跳。

夏皞回民宿把一樓大廳的免洗用具補齊,坐在沙發玩手機休息,老闆娘回來,說港口那邊的超商,聽早班的小李說,有一個大夜班的男店員和你長的很像,忍不住想問你認不認識?

夏皞說不認識,腦海中還在反覆浮現殘缺的右手,缺少的無名指和小指去哪了?

下午一點五十分,蘇雪生發訊息說他最近拿到一大筆錢,大概他覺得這個話題可以引起對方興趣吧,提到得到一大筆錢總是讓人好奇,夏皞問他:“怎麼說?你中彩票了?記得分我哈。”

回訊簡單有力,蘇雪生說:“短文得了頭獎。”

然後就沒下文了,大概是睡覺去了。

夏皞立刻丟下房務工作,在網上買了電子圖書,下單之前蘇雪生提過的文學期刊,很好找,封面大大的雪字,最新頭獎作品化怪,他點進去仔細、反覆的看完那篇短文。

4.怪物

有一個怪物披上人皮,偽裝成男人,追求到貌美聰慧的女人,這個底層工人娶到富商的閨女,家族聚會不斷陪笑想擠進上流階層的社交,卻暗地被人們笑話是死皮賴臉的渣仔。

工人時常賭博,贏錢買酒,輸了就回家破口大罵,把一切倒楣事怪在兩個年幼的孩子上,在一起討錢不成後,拿著高粱酒瓶把老婆頭打破,又把較大的小孩踢到肋骨斷裂,那個傢伙此刻變回怪物。

黑暗巨大,滿嘴髒話,怨毒的詛咒所有人,吐著舌頭露出獠牙,鋒利的爪子撕扯的家裡的親人皮肉,杯盤碗筷滿地碎片,他用任何能拿抓起來的東西狠狠毆打女人和小孩,撕咬他們、牆上地面都是撞擊裂痕和血跡斑斑。

怪物對著警方和社工咆哮怒吼,張牙舞爪要咬碎所有人類,警察圍住他,他突然又下跪哭訴有某些團體操控他、傷害他,這個怪物不斷在人皮和膨脹的扭曲身體中切換自如。

女人和小孩之後再也沒出現過了,只剩小男孩和怪物在那間房子,男孩長成了青年,每次打工的錢都被怪物搶走買酒、賭博、買白粉,後來青年偷偷買了手機查資料才發現,那個白粉是毒品,但他只想無聲逃離這個怪物和鬼屋,讓一切葬送在沉默和血腥中。

他習慣被毆打,在繼母勸說下,怪物變回乾扁的老男人,髒話和拳頭朝著繼母招呼,等他報復性的說出想當作家,故意激怒那個老人,那個人形不斷長高膨脹,變成巨大的、兩眼鮮紅的恐怖怪物,怪物取出酒瓶往他房間書桌砸,碎片四濺,接著用抹布點火,甩在地上的酒水中,熊熊烈火中,過於震驚害怕的青年,腦中一片空白混亂,在熱浪來襲時,繼母推著他、喊著哭著讓他跑,怪物撕咬女人的後頸,直到頭顱和身體徹底分開,越過倒下的屍體,一手舉著菜刀,抓住他的右手腕剁下。

青年滿身都是血,在劇痛和茫然交錯時被送上救護車,他聽到怪物對著包圍的警察和社工不斷吼叫怒罵,他無法分辨這一切真假和現實。

甚至沒有痛感,很長時間的記憶空白、不真實。

機械的吃飯發呆上廁所,大部分時間,記憶停留在火災、警消的吵鬧中、滿屋子血花噴飛,還有怪物扯下繼母的腦袋。

怪物體內有一種憎恨的基因,如果周遭有比他能力更強的人類,他會先接近、得到對方的信任和竊取這份優越,之後被發現就會露出原型,喪失理智的砍殺任何人類、扯出內臟、用腳掌踩碎人類的頭骨,破壞人類的光明和心願,看著他們痛苦的被殘殺凌虐,怪物會得到巨大的自我安慰和滿足。

任何比自己優秀的人類都該被虐殺,如果無法照著怪物的指示做事,怪物的初衷如此病態,他會燒毀你想要的一切,碾碎你的手指。

隔了一個多月,夏皞才回訊給他:“你害怕變成怪物嗎?”

5.神佛

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真正的相遇,是在無星籠罩的黑暗下,潮水來回拍打礁石,強烈帶著鹹味的海風呼呼,夏皞徐徐而來,蘇雪生穿著乾淨的白襯衫,一條卡其褲,朝著漆黑的海水,不知道在想甚麼。

夏皞:“這麼晚了,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他用一個陌生人的身份詢問著,或許蘇雪生不知道自己是那個手機上聊天的朋友,他抱持這樣的想法去和蘇雪生談話。

蘇雪生:“這種海風吹的很舒服,終於不會有廝殺吵雜的聲音了。”

夏皞:“什麼?是特別的存在的那種聲音嗎?”

蘇雪生手指搓著一點石礫,說:“我不是說幻聽,而是那些我不想理會的事情,可惜今晚沒有月光,你還記得我告訴你,有人說過,月光承載靈魂飛到更廣闊的地方。”

夏皞說:“月球嗎?”

蘇雪生說:“是吧,的確是有人這麼說過,那是很美好的經歷。”

那是一場單程的旅行。

蘇雪生:“人最好的自由是能選擇,投身到美好的空間,能放鬆的舒展意識,暢遊其中。”

眼前被人們畏懼的黑暗潮水,深不見底,此刻發出裂岸的巨響,對於他的想法鼓掌喝采。

夏皞說:“只有擺脫掉沉重的肉體,靈魂才能真正飛升吧,大概。”

可惜今晚沒有月光能照亮影子,或是溫柔的給蘇雪生此生唯一的擁抱。

這裡沒有柔軟的沙灘能留下足跡,粗糙的石子喀啦幾聲,從近到遠,屬於蘇雪生的腳步聲被未知掩蓋,那條孤獨的消瘦影子,沒入冰冷的海水中,若心滾燙著,想必這片海洋也會為此沸騰是吧。

最後,人能自由的選擇,是幸福的。

蘇雪生一步一步,讓身體被海水浸泡;讓肉體被暗流包圍;讓呼吸化成泡沫,他終於能吸入出生到現在第一口氣息,可以真正的呼吸。

夏皞站在海蝕洞對面,明明他沒有被海水沾濕,卻有種莫名巨大的窒息感,讓他幾乎昏厥。

“那個被暗湧拉入深淵的人,是我才對吧,明明站在凹凸不平的石礫,耳邊是呼嘯的海風,鼻息間是鹹濕的,不真實的感覺,身體無法自主呼吸,幾乎溺斃。”

夏皞當下無法做出任何情緒反應,目送蘇雪生追逐自由,當時的烏雲盡散,唯獨幾點星光熠熠生輝,他明白原來靈魂是能擺脫世間離苦。

那些被投射出來的思想,化成一種奮不顧身的驅動力,讓靈魂義無反顧的投奔月球。

四谷說:“蘇雪生一直想要得到安寧的辦法,我有一個畫家朋友,他趁我不在家時,和蘇雪生介紹了那枚戒指,聲稱是可以不用任何代價拿走那枚戒指,但事實上,那枚鯤鯨戒指,只是能借助漲潮磁場,暫時消除痛苦記憶罷了。”

四谷從西裝暗袋掏出一沓厚厚牛皮信封,遞給他,點頭示意他可以當場拆開,裡面厚厚一疊鈔票,用一張皺巴巴的筆記本撕下的紙包著,他淡漠的把鈔票放在打磨的光滑大理石的地面,蹲著把紙攤平在膝蓋上。

字跡是蘇雪生生前寫的,工整簡單。

夏皞頓時感到久違的呼吸感,真實感,難以言喻的巨大痛苦如狂風驟雨將他拉回人間,瞬間,過於猛烈,心臟突突跳得難受,他哀嚎大哭,整個人趴在地面,無法遏止的心如刀割,他感受到蘇雪生破碎的人生;為他能有所求的結局而慶幸。

四谷說:“你媽媽在你出生時久違的聯絡蘇雪生,讓他給你起名,夏皞這個名子,便是殘霞殿雨,皞氣入窗扉。”

想必你是可以成為神佛的存在。

能心胸舒暢的自在而活。

“お手紙によりますと、あなたはK君の溺死について、それが過失だったろうか、自殺だったろうか。”

出自「Kの昇天ーー或いはKの溺死」梶井基次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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