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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孤島

終有一天,浮冰凝聚成了冰山,代價是沉沒。

不停伸長脖子,想要露出水面呼吸,卻一再失敗,每次都被鹹重苦鬱的海浪拍打,襲捲而來的海水佔領了剩餘的空室。一再掙扎,反覆,最後逐漸乏力,一點一滴地失去意識,被完全吞沒,無力地墜下,終究逃不過沉默中消亡的命運。

一部電影落幕。

看著螢幕一行行掠過的發行和人員名單,腦海浮現電影背後,製作團隊各司其職、齊心努力的合作場面,不禁欽佩且艷羨。

人群多結伴而來,自然也結伴而去。隨最後一行字幕也消失,方回過神來,周圍早已散場,空蕩蕩的一片。

這是假日的第一天,也是最後一天。收拾自己因觀影狼狽的眼淚,也緩緩走出影廳。

電影螢幕前的人,為他人事感動,為他人事而痛。

到頭來,夜深人靜時,細細數來,發現自己一無所有。

……明天仍有應履行的行程。我吞下每日照面的藥物,不知空寂多久,待到天光將至,終於沉沉睡去。

在小時候,我就想過一個問題。

知音難尋,知己難得。要是有一個人,終其一生也沒有遇見真正懂他的人呢?

隨著年歲漸長,我似乎離答案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彷彿將觸手可及。

肩背著略微沉重的提袋,下了車,來到目的地。建築物被綠蔭所包圍,有些死氣沉沉。風吹過,植物無意識地隨之搖曳出「沙沙」聲。樹影婆娑,一棵樹,接著一棵樹,再接著一棵,漫無目的地……

斑駁的樹影似無邊無際,直到盡頭最後一棵樹,這毫無生機的晃動才停了下來。抬頭,醫院出入口的玻璃門被一來一回地推動著,彷彿它們才是擁有生命的個體一樣。不,想來是因為地點,才讓人誤以為周遭的一切也缺少生息吧。

推門時,我回頭瞥向來路的最後一隅。那是一棵枯樹,唯一一棵枯樹。它困在封條中,根是斷的。

一輪苦木,縱使枝繁葉茂,也終生寂寥。

了無生趣的活著,也僅僅是活著。連葉子都渴望離開,直到最後一無所有、形單影隻時,不過一棵枯萎的死木。

也許亦不用真正等到那天,在孤獨循環中早就被消磨殆盡,曾為生命的齏粉被無心的風不經意吹散,便再了無痕跡。

複診結束後,推開看似透明卻阻隔一切的大門,重新走在路上,迎面而來的空氣儘管嘈雜,仍讓人如獲新生。

城市的夜晚也一如既往,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無人駐足,無人回頭。

肩上的提袋越來越重,我知道這是錯覺,但腳步也不由得隨之變得遲緩;再而一鼓作氣,又變得急促。

塞進擁擠的捷運,半途聽見雨聲,出站撐著傘走好了一段路,鞋襪被淋了個半濕,回到家時已身心俱疲。

推開沉甸甸的門,燈是亮的,沙發上還坐著個人。我徐徐地開口,說了今天第一句話:「我還是感覺身體很不舒服。」

沙發上的人面無表情,甚至未看一眼,只是隨意地拋下一句,該是洗漱的時間了,便起身離開。我看著離去的背影,臉上也做不出表情。默默,低頭將鞋放入櫃子,又背起袋子,走回走廊最深處,最讓人心安的房間。

軀殼能接觸得到的人,靈魂卻似乎可以永遠沒有交集。

那雨仍未有停歇之勢。雨聲混雜著水聲,分不清是誰嘩啦啦地打在背上。自然是自宅的熱水,閉著眼睛的我嘲笑自己的一時恍惚,拉起的嘴角卻被一股鹹意滲進唇隙。習以為常的不明悲傷,並沒有影響繼續清洗的動作,一直到舐到異樣的鐵鏽味為止。

撫過溫熱的液體一看,抬手捏住鼻樑,門外卻傳來模糊的人聲。發出聽不清的詢問,對方卻未回應,於是先交代自己現況,卻聽見數秒後門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

我蹲下來,放開止血的手緊緊環住自己。花灑噴出的熱水直打在頭上,頭髮濕漉漉地黏在身上,髮尾滴著水,連同血液,連同眼淚,連同窗外的雨水,一點一點,滴滴答答,任憑地板杳無回應,仍不懈地不停落下。

這是我感受到自己生命正流淌不止的時刻。

好似身體中有一股無形的黑洞,不斷將所有美好和平靜都往裡吸,要將整個人吞噬殆盡。周圍湧出都是黑藍色的、令人作嘔、暈眩、陣痛的魍魎,伸出爪和哀號,要蓋過迎面的光,關懷,和愛。

腥紅的血花混合流過的白色泡沫,繪成白雪皚皚上的傲寒紅英,正被一場錯時冒昧的冬雨打擾。

這個世界依舊如詩如畫。真希望這些美好中能有一樣與我有關。

但此刻,在生命的惡獸追趕下,已無心盼望,只能在喘息之際藉一片落下的葉子療傷。

冰霜與自己擁抱,不論再緊還是寒冷,亦別無他法。

明媚陽光的照射下更彰顯一無所有,所以萬籟俱寂的深夜理應使人安心,卻不料,也讓孤獨得以肆意張狂地喧嘩。

明月無心,是高高在上的冷色。繁星眾多,卻每一顆都是得不到的光。

點起一盞夜燈,是暖色的光,在黑暗中唯此給予陪伴的感覺;卻無法忽視,空洞的燈光搖曳下,照映出孑然煢立的影子。

這盞燈終究是我為自己而點,還是一樣寂寞。它是溫暖我的燭火,抑或鐫刻我的烙刀?

麻木了太久,忘記了溫熱和冰冷相抵,觸碰光暖的瞬間,也將以為擁有的都消融了。

原來手中那片相依為命的不是葉子,而是雪花。

葉子來自樹木,也從不久留;而此處是汪洋浮冰,有風卻無晴,又怎會得到一片生於溫暖的葉子呢?

至於輕若無物的雪花,也只能活在這世上一瞬罷了。

海上,漂漂蕩蕩,

希望乘著一輪暖色的月船,邂逅一座同樣孤獨的鯨,共他日夜。

可惜無用的我連寂寞也不及化作孤島的鯨,即使沉沒也僅是無用地消亡;

一片浮冰,連犧牲都微不足道。

同樣荒蕪,卻不成孤島。

回作家的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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