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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和它的小心事】好日子

烈日當空。

我頭頂草帽,站在大而畢直的公路旁叼着玉米穗軸菸斗,一如昨天,如前天,如十年前。

現在比以前熱多了。秋季的風摻着沙塵兇猛地朝人撲過來,似飢餓的炎獸。

我能聽見作為軀幹的掃帚柄搖晃着發出吱呀聲,衣服內稻草被曬得乾燥易脆,這樣可不妙。

我左看右看,確定沒有車經過,才跳起來揶到不遠的陰涼處。

眼前是寬五十尺高二十尺的公路看板以兩根離地十尺的鐵柱支撐,稜角明顯的臉孔因日曬雨淋而生鏽,但這不影響它穩固可靠,以闊厚的肩膀為我投下陰影。

「説了多少次不要在光天化日下移動,想被抓走?」

抬頭才發現看板大哥從午睡中睜開眼來,對我無奈説教。

我委屈道:「我快被吹倒了,你還罵我!」

「你跳來跳去,土都鬆了,自然插不牢固。」

我不聽,轉身背對。

「太陽下山後就回去吧,不然孩子會怕,小湯姆會煩惱的。」

看板大哥總是這麽在意人類!鎮上小子拿噴漆將大哥帥氣的臉弄得髒兮兮,我恨不得嚇死他們!

我生氣了,入黑後被大哥沉默地盯得掃帚柄發軟仍然不肯走。

正當我們僵持時,公路遠處亮起車燈,我連忙裝死斜插在土上,慌亂間聽見大哥若有似無的嘆息。

停下的敞篷車窗前掛了可愛怪誕的串串掛飾,與此時下車的男駕駛形成鮮明對比。

他身材高大,身穿白T牛仔褲勾勒出健美的肌肉線條,眉眼深邃,帶着有違年齡的老成,下車後來到我面前,暖哄哄的大手把我抬起,穩當地插回土中。

緊接着下車的禿頭男鼠眉賊眼的,顫顫巍巍着拿手帕擦額前的冷汗   。

「天啊,湯姆,稻草人的位置又變了,真的有鬼,快扔了吧!」

我頸前的小領結怕得快掉下來。

幸好我温柔的造物主為此辯護道:「被風吹的。」

「吹到不同位置?」禿頭男吐槽道,「你就是戀舊。」

湯姆不答,他自覺無趣,視線遊移,盯到看板上時氣得胡子都直了:「那群小子又把指路牌塗得亂七八糟的!」

湯姆看過去,看板被塗鴉掩蓋大半,底下的「力斯歡迎你」已幾不可見。

「聖誕民宿空位比上年更多了,原本已經少人來,客人看到這種看板怕不是會連夜逃跑……」

禿頭男小心翼翼地看向湯姆。

湯姆沉默了一會,回頭走向車輛時答:「開會時再討論。」

禿頭男縮回車子裏,喃喃自語道:「真懷念老湯姆還在的時候,那時日子太好過了……」

車駛離,我和大哥還待在原地。

接着日子如常,往來的車子沒多少,更别説徒步的人類了。沒有他們,我白天跳着逗得烏鴉落荒而逃,夜深數着星星跟大哥說小故事,是世上最快樂的稻草人。

然後那群小子來了。

夜幕低垂,他們駕駛着房車,搖下車窗把音響調到最大。我和大哥老遠就能聽見那饒舌搖滾,有充裕的時間裝死。

這天烏雲滾滾,雷光偶鳴,我討厭下雨天。低落的心情,看到車停在面前時更是沉重。

他們從車裏搬梯子噴漆,然後兩三個人扶梯子,讓一個戴帽子的矮冬瓜拿顏料肆意塗抹在大哥臉上。

看得清清楚楚的我非常不爽,紐扣眼睛氣得打轉,恨不得能用光碟串抽死他們。

但大哥說過要是我在人類面前動,他便閉眼,從此不思考。

從未有過生命,自然也沒有死亡一説,我們想消失只需要停止思考。

我只好忍了。

人類破壞公物後意猶未盡,圍着喝酒聊天。

「你們參加鎮會議了吧,好玩嗎?」

「無聊死了,他們還在拿那張有名的純白力斯名信片出來說事。嘖,力斯下大雪是多少年前了。」

「那偉大的艾迪有何高見?」

「别折騰,大家把家裏的地都賣了。」

「我賭十塊你不敢在湯姆面前這樣說。」

「我不敢?!那傢伙就比我們大幾歲,拽得跟明星似的。要不是他爸是前鎮長……」

「行了,别酸。」

「我就酸!他的建議都很普通,說要活化小鎮,換指路牌弄網站,小孩都比他有建設性。」

「換看板我贊成,現在的好像傾斜了?」

聽到大哥的名字,我的花花耳朵自然而然地綻放開來,但是這談話內容令我體内稻草條條繃緊。

甚麼換掉,湯姆不會的!

為了證明他們錯,我仔細觀察大哥,但他們是對的,不知哪時起大哥站不直了。

在我無比動搖時,人類開始發酒瘋。

「換甚麼,扯一扯便好了!」

他們扯着大哥左腿,要把它陷進地裏的部分抬起。大哥吃痛得臉孔邊緣微微卷曲,但仍然站得堅挺。

我渾身顫抖。

這比我在多年前的颱風天被卷上空中時,更難受。

迷失在絕望中的我再次有意識時,只感覺到強風猛烈地打在身上,很痛。是暴風雨來了嗎?

眼前景物飛逝,我這才發現自己在奔跑。

説跑不太準確,我只是往前彈,但從未以如此快的速度移動過,連我自己也疑惑起來了。

人類奔跑時,也會痛嗎?

「媽的,那稻草人動起來了!」

「快逃啊!還拿手機拍甚麼!」

少年驚慌失措地四處逃逸,我持鐵叉步步緊迫,天空適時劃過慘白的電光,照亮我五官錯位的臉龐,轟隆雷聲蓋不過人類此起彼落的尖叫。

他們爭先恐後跳上車,駛回小鎮的路線呈S字型。

我回頭看大哥,他神色悲傷,像對我聽見這事而痛心,對我採取行動而抱歉。

我跑到他身邊,緊緊依偎。

他沒有罵我。

那天後情況變了。

夜晚經過的人類日漸增多,多得離譜,在我面前下車不斷拍照。我沒有深究,乖乖裝死,像不肯面對現實的鴕鳥,妄想我和大哥的好日子能天長地久。

大哥温柔地配合。

直到有天,四下無人,他凝視遠方一會後説,想看熟成的玉米鬚。

玉米田離這裏可遠了,得跳三十分鐘。我不想離開大哥太久,但他鮮少提出要求,我怎能不滿足。

我去了,挑了最大最蓬鬆的玉米鬚,想着明早要拜托知更鳥把它編成花環,送給大哥。

回程時,我看見一輛車停在大哥面前。

湯姆和幾個生臉孔在旁指手劃腳地討論,而看板前方有一升降工作檯,有人將車子上吊臂的掛鉤勾住大哥的鐵架。

我深感不妙,鐵叉玉米鬚都不要了,全力躍向他們的方向,但太遠了。

那邊人類在大哥身上拆下一顆顆螺絲,這邊我把自己跳得稻草開始散架。

我大喊「停手」但人類聽不見,他們總是聽不見。

大哥看見我了,他內疚地凝視我一會後閉上眼睛,不再睜開。

我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沒有人類的雙腿。

隨著看板卸下,鐵柱也被拆了,我眼睜睜看着大哥被殘忍肢解,像垃圾一樣被搬到車後廂。

太痛了,奔跑太痛了,但怎樣也痛不過湧上心頭的背叛感。

不論是對湯姆,還是對大哥。

我不願放棄,跟在車後頭,直到把自己的掃帚柄跳斷了,狠摔在地上。

湯姆回頭,跟我對上眼睛。

這次他沒有停下。

車駛離,現在只剩下我了。

我吶喊得撕心裂肺,突然感到臉上濕了。是我哭了嗎?

不是,是下雨了。畢竟,死物怎會哭呢?

但死物應該也不會痛,不會傷心啊?

那為甚麼我會痛,會傷心呢?

我發瘋般思考,最後發現,是因為我思考才會痛啊。

所以我停止思考。

不思考很輕鬆,沒有昨天沒有現在沒有未來,不傷心不難過。

不會笑也不會快樂了。

在黑暗中待了不知多久,我感覺有人幫我更換填充物縫製衣服編織面部,動作細緻堅定而温柔。

這雙手温暖粗糙,像老湯姆的。

我無法阻止自己回想起快樂的回憶。男孩用一雙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掂腳尖給我戴帽子,靦腆地說:「爸爸叫湯姆,我也叫湯姆,而你是我們一起創造的,那你的名字就是……」

「湯姆!湯姆!」

我假裝聽不見,但那聲音越發大,我自欺欺人地轉過身去。

「唉。」

這嘆息我太熟悉了,熟悉得我以為這是幻覺。

但我仍然回頭驚呼:「大哥!」

「貪睡鬼終於起床了?」

眼前的看板非常陌生,風格強烈,其上寫着「力斯歡迎你!讓我們度過一個最驚悚的萬聖節!網上爆火殺手稻草人↘」,它矮了點,但這語氣絕對是我可靠的大哥!

我抱着大哥,不肯撒手。我對他那天支開我感到生氣,但比起失而復得的狂喜,這不值一提。

「我以為小湯姆要拆了我,原來是把我送去維修。工廠裏我聽到人類説民宿預約爆滿了,錢數得手軟,好日子又要來了。」

我才不管人類怎樣呢,但能穿着湯姆給我換的新衣服,直挺挺地站在看板大哥旁令我欣喜若狂,不禁同意他們的看法。

今後的一定是好日子。

回作家的PO

回應(1)


大哥跟稻草人的情誼好美
幸好兩個都還好好的QAQQQQ
2024-10-13 12:36 透過電腦版 回應
它們今後也會好好的!(⁠ ⁠˘⁠ ⁠³⁠˘⁠)⁠
2024-10-13 13:10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