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和它的小心事】孤舟不得寐

他總是在夜裡才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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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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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意爭論，想著自己厚實的肚量，沒有必要跟薄薄的傢伙計較，它等待著夜幕的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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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不，發生什麼事了，為何你今日未身披夜幕與沐浴香氣，疲累的身軀與吊著的靈魂前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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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又心情不好了，你不會感受一下嗎？他的眼淚又——噢！他今天很臭！汗跟眼淚，我賭你等下就能體會到了，這真......我還是喜歡他平常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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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抱怨了枕頭套，你該是柔軟的，別忘了你的職責：『沈默的承接他的悲傷』，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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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他可真能哭，希望他明早還會記得把我洗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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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等待淚水的降臨，噢對，我是枕頭，那顆枕芯、最貴的部分，從不會輕易與主人肌膚相親，但我總是他堅實的依靠，不像枕頭套，不是可以被來回替換的角色，補充介紹一下，這位是「翠綠羽毛」枕頭套，還有「海鷗沙灘」、「黑藍格紋」，以及「駝色絲綢」，最後一個非常罕見，只有在他邀請人來家中have   fun的時候才會出現，對的，可想而知，我的主人，不不不......別看他現在哭成這樣，平常還算是位現充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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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很久沒哭成這樣了。」翠綠羽毛小聲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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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解它的「小聲」所為何意，主人......我不習慣這麼稱呼他，但，主人是聽不見我們說的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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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理，如果我們想問，他也是聽不見的，誠如今晚。他已經很久沒有在徹底睡著前喃喃自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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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暈黃的房間裡，默默地聽著他的啜泣聲，這裡沒開燈，但我們仍能一清二楚的看見他壓扁的五官、涕淚縱橫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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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綠羽毛忍不住開口：「他真的哭得很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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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哭著好看的，」我答道，不自在地問：「你......能不能多吸一點眼淚跟鼻涕，我要是沾上了會黃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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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綠羽毛冷笑：「如果你有辦法請他哭均勻一點，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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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知道這樣的要求牽強，但總是得問問看，得到這樣的答覆，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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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該被換掉了？」翠綠羽毛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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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得出它的漫不經心，但這不妨礙我覺得這句話很刺耳，就像我們初次見面時候，毫無間距的相近，它說：「你看起來可真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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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翠綠羽毛總是這樣口無遮攔，這很合理，它是如此年輕，我問了它來自何方，他是半年前離開工廠，生產後便被送往IKEA，主人到手距今三個月，它正是新鮮的時候；只是它既不超乎常理的柔軟、僅是點到為止的平庸外觀、也不昂貴，等到它像「海鷗沙灘」一樣，被洗衣機浣白、洗粗，它也會被放進袋子裡、收進櫃子裡，等待哪天碰巧打開發現它早已生出霉斑，再順理成章被丟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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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並不相同，翠綠羽毛，我護著他的頭頸，我們曲線如此契合，而你只是他順眼的枕頭套，若不是他對格調的追求，你甚至可以不存在——你是為了保護我而生。」我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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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綠羽毛沒有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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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有著啜泣聲，此刻卻比先前的任何一瞬都要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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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默默地熬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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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綠羽毛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眼淚、鼻涕、口水乾在它身上，此間氣味不言而喻，它總是帶著點青澀的傲氣，忍不住抱怨：「他明明還有棉被可以擦這些......東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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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被其實很無辜......主人昨晚並沒有想起它，他只埋頭哭個天昏地暗，就著這個姿勢不明不白地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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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生紙。」我緩緩開口補充，意識到語氣裡的謹慎：「其實他可以用衛生紙擦眼淚。」我希望這有傳達到我釋出的和解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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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綠羽毛沈默，久到我以為它不會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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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他什麼都聽不見對吧？那我講什麼於他都無所謂。」翠綠羽毛的語氣聽起來溫溫的，帶點尚未平息的微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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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出它想講什麼，但我不同意：「但我們無法改變這件事，所以那些抱怨只會讓你更不開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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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讓我最不開心！」翠綠羽毛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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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說：「我才不在乎他，他有什麼值得我努力的？他需要我的外表，而那是我無法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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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不一樣，我們應該是好搭檔的，一起做這個窩囊的『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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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靜地聽著，忍不住還是覺得它太過天真，但我並未宣之於口，它是聽不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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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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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他端詳著遍佈瘡痍的枕頭，尷尬的抓了抓頭，不知道是聞到了自己身上，還是枕頭上的味道，忍不住皺了眉。他抓起我與翠綠羽毛，將我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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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綠羽毛得到它心心念念的處置，我能聽見它喟嘆著說出「噢終於」，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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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僵在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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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翠綠羽毛沒有說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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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久了，應該說，我很「老」了，我陪伴了他非常久，承受著他的重量，我想這終究壓垮了我自己；而熟睡的他總是不曉得自己流出的口水其實深入枕芯，拓在了我身上，人類有個詞「人老珠黃」，這大概就是現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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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的這一刻來的如此突然——不，其實我一直在準備這一天的到來，我是知道的。或許這能解釋，為何在他哭泣的夜晚我會這麼焦躁，因為翠綠羽毛的確是為了保護我而生，保護我的真面目不被發現，這樣我們、還有我們在黑夜裡的相伴能再長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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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糟糕的情緒，酸痛的脖頸，凌亂的枕套，漬黃的我。老實說，我難以想像還有什麼比這更醜陋，卻又更順理成章的結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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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他拿著翠綠羽毛出去了，留我在房間裡。而翠綠羽毛從始至終沒有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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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真醜陋的結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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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棉被面面相覷，想開口問他自己的樣貌還有沒有......轉圜餘地，終是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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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臥在床榻之上，此時還留有點點昨夜的氣味與溫度，寂靜煨著我的等待，我將留下，或不留下，只是近在眼前的早晚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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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真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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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是能在夜裡想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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