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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葉林

沃克的屍體讓今晚熄燈的時間延後了兩個小時,如果貝莉沒有將自己死扣在他身上的話也許還能更早一些;至少走廊不會到了子夜還開著敞亮的白燈,而早已超過執勤時間的瑞吉爾.伯內特女士也不用在她意識已然模糊之際,坐在院長辦公室裡面對詢問了。

說起被貝莉扣住的那話兒,倘若沃克的記憶是正確的,那麼這是他的小兄弟30年來首次化作滿月下的長嘯猛獸,遺憾的是他後半生都在找尋且不曾尋回的男性尊嚴,最終的突圍者卻是他在這裡唯一的死對頭。我將代表上帝的十字架在內心畫了至少有四遍,希望沃克早已離開他的屍體旁,不用看見貝莉是如何在他的硬物軟化之前褻瀆他失而復得的寶貝;但很快我聽見踩上樓道的伯內特女士,白得近乎牆面的球鞋跺在剛上過蠟的瓷磚,摩擦時發出的聲音如同留巢的雛鳥吱叫一樣尖銳,而後又被她回蕩在走廊的嗓門吞滅。“別以為這樣死了,祂就會赦免你們的罪,就你們這些人也配,呸!”她啐出的唾沫與地上沃克的血融在一起,不,沒有融在一起,那口涶沫在沃克排出來的體液上碎步似的前後移動,最終滑至瓷磚縫間,被前來收屍的人一個步子碾過。

幾年前我的編號是306,當他們認定我是一個瘋子時便將尤金.麥克法蘭的名字交還於我,在我後半輩子的生活都被白紙黑字概以定論之後,不論是多娜還是現已成年的小尼爾,我再也不曾見過;理所當然的是身為一名擁有95年刑期的重犯,何來資格獲得他人的同情與會面,當初所立下的誓言:我願意與你共同生活,愛你,支持你,激勵你,成為你的伴侶,無論疾病還是健康,貧困或是富足,我都會永遠珍惜你。然而其中一方在睡醒時便成為了階下囚卻並不符合以上任何條件;坦白說一直沒有收到多娜寄來的放棄婚姻與資產轉移檔,已足夠令我驚訝的了,即便有朝一日那位金髮陽光的高個兒,他不再冠以我麥克法蘭的姓氏時,我也不應該要感到奇怪。有朝一日說起來是可笑的,但事已至此我也不在乎誰在笑話了,畢竟你尚能活上幾十年有餘,一旦有一天你也意識到自己即將死去,便能領悟到這是上帝唯一公平賜予的一種能力;如同幼年時期與那頭待宰的老牛唯一一次目視,那是它在臨死前對旁人垂淚道別的感知,它對自己死亡的預感,猶如我此刻的身臨其境。你也許仍在懷疑,但當那天到來時你將不得不信,即便昨日你還未曾有過的感應,到了隔日終會來臨。

說得有些遠了。那麼現在的你是否也存有好奇,沃克在死亡即將來臨之際透露過什麼樣異常的蛛絲馬跡;在我聽到的訊息中,他除了向私藏藥品的昆丁多要了兩片氟伏沙明以外,最明顯的就是與貝莉在三樓大廳的口角;口角當然不是第一次,他們本是病所裡眾所皆知的死敵,這種敵對狀態一直到沃克的死亡才宣告結束;昨日與以往的不同之處就在於:當患有性成癮症的貝莉一如既往地嘲弄再無雄起希望的沃克時,沃克罕見地不再做無謂的低聲謾駡、並急於解釋自己的小兄弟僅僅是對她起不了興趣,而是將右拳揮向貝莉的左臉,仿佛他失去已久的男性尊嚴已然重回,包括新任的監守員娜塔莎和正在圍觀助陣的其他人,同時下意識將眼光落在沃克那依舊平坦的襠部,而不去注意地上被吐出的兩顆帶血牙齒與它們的主人貝莉。這是所有人見過最像男人的沃克,他的畏縮一直也是眾所皆知,你想像不到一個人是如何將自己盡可能隱藏起來,繼而隱藏到出名的。當你第一眼看見他,絕對不會認為他是連續殺害七名婦女的兇手;他的長相如同商場裡的逃生指示牌,你似乎不久前才見到,真要尋找時卻不記得是在哪裡出現過了;若不是那兩片氟伏沙明剛好起了作用,貝莉興許會成為他手下第八名受害者。當時的他是不是也知道了自己死期將近,才將生命剩餘的力氣一部分用在右拳上面,而另一部分自然是留給死後的那話兒了。

他們一開始說沃克是自願死的,也唯有如此的騰空絞力才能讓他變得挺直僵硬,他用死亡戰勝了幾十年來的心魔,戰勝自幼年起父親種于他身體中暴戾的詛咒;只是若他真有需要自殺的動機,又為何會在三個月一次的心理審核之後,將他的監管級別降低呢。當昆丁對我敘述這件事時仍然過意不去,他起初認為是那兩片氟伏沙明所起的副作用,讓原本只會殘殺婦女的沃克轉而殺了自己;而我則是對已故的治療師艾倫(願上帝已赦免他的罪)起了不小的懷疑。這裡每個人都有秘密,而艾倫也最擅長深挖每個人的過去,他是院所裡擁有最多秘密的人,為了要搜集到更多的秘密,艾倫在他的催眠實驗療法中設計了一片楓葉林,並跟著罪犯一同進入林中竊取他們的秘密,還用12位元數的英數位密碼予以保護。然而那些資料隨著他的死亡都無法再作為心理治療的證明,畢竟這是他的私人實驗,除了他沒人有權利知道沃克在屬於他的楓葉林裡發生過什麼事情。

每個治療師或醫生都有他們對待囚犯的方式,大部分的方式也並不會太仁慈。這個國家中每四個犯罪的人便有一個是精神病患者,其他人的犯刑則大多是為了生活;這也導致心理健康體系一直處於崩潰的狀態,平均一個監守員需要應付8到10名因精神疾病而入院的囚犯,且並不是每一個心因性引發的犯罪者都會直接進到精神管理監獄中:大部分都是和我一樣先下放到州立監獄,和三到四個同是精神不穩定的犯人一起在三平米不到的鐵牢裡生活,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審核,這些人的精神狀況大多只會變得比入獄之前更嚴重,而後才會發放到各州外觀封鎖重重、管戒森嚴的精神管理監獄中。基於管教和看護的疏忽,加上以人權與人性治療為基礎的半開放式管理,讓瘋子與瘋子之間有了更多自由接觸與扭曲性格的機會;若說在州立監獄時折磨囚犯是監獄官的樂趣,在這裡卻沒好到哪去:在州立監獄中我曾經見過典獄長逼迫311在籃球場吃下自己因腹瀉而忍不住排出的穢物;而這裡卻會見到以穢物塗滿的樓道牆壁,由階級較小的監管員不停噴灑消毒水和芳香劑跪著擦洗。所有瘋狂的行為一再折磨衝擊著院內的監管員和醫生,所以即便精神管理監獄仍是屬於州立的管轄範圍,卻無法阻止各種詭譎的實驗和報復式的虐待在明面上進行。

以入夜之後來說,他們明明知道黑夜對於精神病患者才是最危險的時刻,卻仍堅持要熄滅所有樓道裡的燈,從監視器裡看著犯人的自我折磨能夠彌補他們白天所遭受到的疲累,尤其五樓和六樓的重症區,白天時安靜得可以聽見攝影機的電流在牆角間嘶嘶作響,入夜後卻是各種以頭部和身體撞擊鋼鐵門板的聲音;引起疼痛是為了入睡,畢竟黑暗對他們而言是一種急劇的、有形的偌大壓力。他們在黑暗裡重回犯罪現場,激烈的精神痛感沿著門縫鑽進來,受害者的尖叫聲在獨居房裡持續放大,有女人的、孩子的、至親的,各式各樣的尖叫和哭泣壓縮在回音不斷的小房間中,若是服用了藥物,他們更是沒有反抗的餘地,任由無力動彈的自己被一大塊破毛巾從嘴裡填入,延伸到體內緩緩膨脹,直至塞滿五臟六腑,聲音由房內跟著毛巾灌進身體,那些幽靈的咆哮在體內悶哼回蕩,整晚幾乎都是清醒著在感受窒息。這也是為什麼犯人寧可選擇以疼痛來入睡,也不肯吃下那些會喪失神智的藥片。你也可以這麼認為,是那些藥片讓原本能夠清醒的人變得更不清醒。

比起意識清醒與不清醒的他們而言,我確實是幸運的,我的腦海中盛藏的僅僅是生命中的美好記憶,不論是年少時失蹤的父親離家前的樣子,還是我入獄前的妻子多娜,包括第一次學會使用樹枝來野炊的小尼爾,他們出現在回憶裡的姿態總是那麼無懈可擊;猶記當我第二篇博士論文獲得學會獎的榮譽榜提名時,也是那天多娜答應了我的求婚,我的人生自此邁向將近十年的巔峰,一直到某天淩晨我的手腳都被上門來的人鎖上了銬,我才正式與往日作出告別。艾倫先生是唯一試圖喚醒我記憶的人,他不像其餘的心理治療師只靠藥物和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就想醫治病人,他認為只要利用催眠深掘出我潛意識裡尚未排放的記憶,我就會恢復正常,離開人滿為患的心理監管所,發回州立監獄去繼續我的刑期,也是後來我才知道,他雖然為每一個受刑人都量身定作出專屬於他們的楓葉林,卻無法設計出最適合我的那一個:

走過這條黑暗狹長羊腸小徑,你將進入一整片顏色由淺至深的紅色楓林,楓葉被微風從樹上吹下,刺癢地刮過你臉頰,幾片還遮擋住了你的眼睛,你能聽到每一步將葉片踩碎的聲音,所有被你深藏的記憶都在層層疊疊的楓樹之間竄動,可能是這一棵樹,也可能是下一棵,或是楓林中央那條彎彎曲曲的紅色小溪流,以及溪流邊專門為收藏童年回憶的木頭小屋中。放心去吧,大步跨進這片楓葉林中,接著告訴我你都看到了什麼。

當我每每進入那些深層的記憶時,出現的皆是整片由紅色楓樹彙聚成的森林,還有映照著楓紅的蜿蜒小溪。我在河邊手持巨斧砍柴生火,而小尼爾正在深度只到他膝蓋的溪裡撲騰著潛泳,童年時期的父親青年才俊,坐在小木屋前縫製著被野狼咬爛的小人偶。我將搜集來的木柴丟進灶中,這時多娜便拿著扇子揮動灶上的火,每當火蛇從灶裡竄出來時催眠的療程也就結束了。我總在重複這段畫面給艾倫先生聽,而他也總在輕聲歎氣之後將我請出去;我們就這樣進行了4次催眠治療,直到最後一次闖進來的黑熊,我與父親合力將它制服,並且將黑熊的頭擰斷了掛在小木屋門口,以示警其餘的凶禽猛獸;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艾倫先生,當我醒來時已經躺在獨居房中,後來才聽說他在治療的過程中突發心梗走了。還是挺遺憾的,若當時我是清醒著也許還有機會能夠救他一命。後來我便再也沒有機會去到那間被楓林包圍的小木屋,也沒有機會能在那裡尋找我出生後就未曾見過的母親,我僅能在每一次睡夢裡依稀可視她的音容,和那條竄出的火蛇一樣,她總是在最後一刻出現,在模樣都還看不清楚時轉身走遠。

艾倫先生死後,我居住的樓層從低安全層級的三樓提到了最高管制級別的六樓,除了入睡時我必須忍受四肢的禁錮(這種情況只有在我剛來的前兩年才有過),並且房間也需要從外門反鎖,清醒的時間我仍然過得自由,只是至此之後楓葉林也成為我念念不忘之地。

昆丁以前住在我隔壁,我們時常在熄燈後敲擊牆壁來做一些有趣的密碼或是遊戲,我搬走後他常常上來說故事給我聽。所有的人都有故事,包括正在聽我講述的你,也包括有著嚴肅不苟形象的伯內特女士:昆丁不只一次看見伯內特女士在與她的丈夫通話時哭泣,並在掛上電話後走到休憩大廳戲弄正在角落扮演殺人犯的菲碧,以及正被她手中牙刷猛力揮捅的喬。喬對於菲碧為他安排的受害者身份陶醉不已,在菲碧身下忘我地哀嚎和慘叫,當牙刷被伯內特女士換成她辦公桌上的小剪刀,喬的演技又更加生動真實了幾分。伯內特女士將丈夫那受到的壓抑全發洩給了院所裡的囚犯:她會刻意製造有戀屍情結的昆倫(應該是叫昆倫)與自認早已死亡的勞埃斯獨處的機會;還會將幾名重度狂躁的患者領到的藥粒換成維他命。她總是將這些戲虐擺弄得適可而止,關鍵時候便通知監守員前來收拾。要說始終沒有自殘傾向、且處於管制級別最低的沃克為何會將脖子套近預先圈好的窗簾布裡,自然在事發之後的今天於整個院所裡眾說紛紜。

若要說動機,據傳伯內特女士的丈夫和沃克罹患的病症是同名,只是伯內特女士是結婚後才知道這件事;就算沃克再低調,于伯內特女士眼裡還是一根特別突出的刺莖。昆丁下午將這些說得有理有據,我回想起伯內特女士每一回怒視沃克時雙眼熾紅的表情,仿佛她的下半生都是毀在沃克的手裡。她的威嚴在此時已然又被昆丁的談資拔高了層次,伯內特女士是這裡最能掌控全域的人,然而她似乎更樂於讓局面變得失控;比起州立監獄,要說這裡才是囚犯們的地獄也不為過。說到這裡,我不禁又為可憐的沃克祈禱,願他此刻已經脫離伯內特女士的監控,去到天堂重掌自己的雄風,而這也是我願意將這裡的一切訴諸於你的原因,我的死期就要到了,我從伯內特看我的眼神就能夠知道,你若是此刻和我對視,便能看出我和老牛瞳孔中透出的恐懼和悲涼幾乎是一模一樣。

主治醫師勞森總是不放心那些心慈手軟的監管員,每晚幾乎是他親自過來將我的手腳綁上,並且在我沉睡之前就離開現場。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發明一種藥物讓我二十四小時都能保持清醒;我當然不會同意,唯有在睡夢中我才有機會見到不曾見過的母親,也見到早已放棄我的多娜和小尼爾,雖然夢中的畫面不是那片楓葉林,只是一些尋常的、一醒來就會遺忘的日常軌跡;但也正是這些平凡的日常,對於地獄似的精神監管所反而是最不平凡的經歷。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若說伯內特女士從艾倫死後開始,看我的眼神裡盡是恨意,那麼勞森醫生傳達給我的訊息總是特別恐懼;他們一人想要致我於死地,另一人卻想維持我的清醒。以目前的情況來說,勞森還是占了上風,至少捆綁對我是有效果的,束縛讓我感到的懼怕遠比死亡還多,加上現在院裡並沒有能夠針對我的藥品,即使這裡的藥物氾濫程度超乎你的預期,各式各樣的抗憂鬱和助眠劑就像是走在路上就能撿到的五角硬幣。聰明的昆丁便是看准了這項商機,從幾年前就將院裡的藥物市場“壟斷”下來。

他每天會到不願吃藥的人那裡搜集藥丸和藥粒,以各種生理、或是物質上的代價交換給成癮的囚犯,所幸犯人們能取得的劑量成份都不高,若要再加重成份只能由勞森醫生親自注射;況且這裡最可怕的地方在於,無論如何犯罪都不會再有更多的刑期,就好比把我95年的精神監禁再多加上30年,對我而言又會得到什麼改變?所以這些人才能如此肆無忌憚地交換他們需要的利益。不過他們還是願意遵守這裡開出的大部份紀律,興許是因為州立監獄的典獄官們已經在此前給予過足夠的教訓,他們磨光了這些犯人的脾性,讓他們無條件壓制住自己的暴力本質,這種壓制與那些精神藥物的治療都沒有關係,加上伯內特女士有意無意地“撮合”下,他們總是能找到與自己精神互補的對象來發洩情緒。正確來說,只有人性才能管得了人性,但是這些控管條例仍不能掩蓋住各自的精神問題。比如所有人被規定不得進入他人的房裡,於是他們也無處不在解決各自的生理問題:不論是健身房、籃球場,或是人工種植的花圃團中,每個人(當然也包括死後的沃克)幾乎都與貝莉有過交歡的經驗,關於這點我很好奇伯內特女士的態度,她對於性開放的貝莉是否存有妒嫉,她是否不只一次地幻想自己也能是一名成癮患者,讓丈夫無法給予的婚姻義務在這些人身上獲得滿足。性是比暴力更可怕的癮,即便是始終無法舉起的沃克,他對性的需求和渴望早已無法被那些婦女的尖叫聲彌補,連昆丁供應的藥片也只能稀釋他暫時性的亢奮而已。所以昆丁總是說,這些藥只能把人治死,並不會把人治好。

正因為有些人寧可保持清醒,而有些人則不願意,所以不只一個人在藥效退去時回想起自己的罪行,從窗戶一躍而下至底層那張巨大的網裡,伯內特女士會在她二樓的辦公室裡冷笑他們敢做卻不敢想的無能,再吩咐幾個監管員將其抬離現場;因為那張網,至今也無人能真的死成。這也是艾倫先生之所以重要的原因,他的存在是為喚醒囚犯的罪惡感來對其施以懲罰,絕大多數的人在第一次催眠後便無法再當作無事發生,死在他們手中的被害人都等在楓葉林裡,囚犯在進入催眠室之前肯定也從別人那裡獲得過提醒,然而他們卻信誓旦旦不會對自己殺死的人有任何恐懼。

昆丁說得沒錯,楓葉林的存在並不是為了治療,而是為了處刑:他在其中一棵楓樹下找到當年那女童尚有溫度的屍體,臉蛋上都是楓葉的菱角倒影。當昆丁再一次見到她時仍覺得她特別美麗;花瓣形狀的項鍊還垂在她的鎖骨處,白皙的脖頸裡尚在隱隱流動的青色血管讓他血脈噴張,他恨不得再一次將它砍下帶回家;但當下的他卻無法移動半步,站在原地看著血管流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原本從鎖骨延伸到下顎的血管從中間一截截斷開,變成密密麻麻在皮膚下蠕動的蛆蟲;它們越鑽越快、越鑽越快,有的刺破皮膚,有的則從嘴裡、耳朵爬出來,不論是脖子還是女童,已經不再如初見時那般可口美麗,取而代之的是腐敗發臭的破爛娃娃,而娃娃正緩緩起身,拾起黏在發上的一片楓葉對著無法動彈的昆丁脖子刺來,只那麼一碰昆丁的脖子便順勢斷開,在幻境中他對痛苦的感受非常真實,直到被喚醒後他都能感受到噴湧在臉上的溫熱感;自此他的印象中再也沒有一個可愛迷人的鄰家女童,只有一個爬滿蛆蟲的斷頸魔鬼會在熄燈後的黑暗裡對他下手。

因此艾倫先生的死他是最高興的人之一,我和他說過我在楓葉林的經歷,他覺得我是艾倫先生所下錯的一步棋,因為睡夢中才是我犯罪的時機,催眠並不能喚醒我的罪惡感或是對被害人的恐懼,反而是讓我一次又一次體驗那段美妙的經歷,也許艾倫先生這輩子所做過最後悔的決定,就是刻意讓一個不應該進入夢裡的人進去了。我對他說那確實是美妙的經歷,可惜自從沒了艾倫先生,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能再回到那片楓林與我的家人們待在一起。若是伯內特女士也有一片屬於她的楓葉林,被她虐待過的人會不會也出現在那裡?沃克肯定是首當其衝,也許他會在小木屋的床上等待她,當她像母狼似的撲過去時張開利牙咬掉她的下體。昆丁並不是那麼想的,艾倫先生肯定會親自待在楓葉林中,和伯內特女士躺在楓葉鋪成的溫暖軟墊上,盡情翻滾享受一場絕美的身心盛宴,而不是再躲在他倆的辦公室中,湊和著冰冷的辦公桌和彈簧椅。他說到這裡,我愈發能夠明白伯內特女士看我的眼神總帶著恨意的原因,畢竟這裡唯一能讓她取得平衡滿足的正常人,卻在為我看診的時間裡斷了命。

最遺憾的是在伯內特女士即將我殺死之前,我都沒能再見到妻小一面,不知不覺間每晚的捆綁竟也成了我一天最期待的事情,雖然伯內特女士隨時會進來,趁我沒有還手可能時用某種不知名的方法致我於死地;但唯有熄燈之後的時間,透過黑暗的壓迫我才有可能再一次進到楓葉林裡。每天勞森醫生離開了以後,我便開始一遍又一遍對自己下著艾倫先生開頭的“咒語”,強迫自己想像下一秒我便能再次走進去,去到那頭已經沒有黑熊,只有全家人一同相聚的楓林小屋中:

走過這條黑暗狹長羊腸小徑,我將進入一整片顏色由淺至深的紅色楓林,楓葉被微風從樹上吹下,刺癢地刮過我臉頰,幾片還遮擋住了我的眼睛,我能聽到每一步將葉片踩碎的聲音,所有被我深藏的記憶都在層層迭迭的楓樹之間竄動,可能是這一棵樹,也可能是下一棵,或是在楓林中央那條彎彎曲曲的紅色小溪流,以及溪流邊專門為收藏童年回憶的木頭小屋中。放心去吧,大步跨進這片楓葉林中。

即便我努力地忽視樓道間傳來的各種撞擊和嘶吼,全神貫注地念著艾倫先生的指令,卻始終沒有成功過;有幾次甚至在走也走不完的羊腸小徑裡無法醒來,我叫著多娜的名字在小徑上快走直至奔跑,幾乎跑了一整晚也看不見那片該死的楓葉林。我不只一次摸著疼痛欲裂的太陽穴對昆丁抱怨,為什麼我無法和他們一樣在黑暗之中就能看見楓林中的景象,他說因為懼怕的事情總是無所不在,相比起來期待的事就會變得遙不可及。今天他取出一顆院裡還在實驗階段的藥粒,據說吃了能讓狂躁和抑鬱者感受到美好,不用說這又是伯內特女士特意通過他想要惡整哪個犯人的手段,畢竟上一批實驗品才讓喬尹因為猥褻風扇而失去了他的兄弟。昆丁對此不予置評,畢竟喬尹還曾經在他如廁的時候想要對他下手,況且若是由被捆綁的我吃下去,除了感覺美好之外又能發生什麼呢。享受你的楓葉林吧,離開之前昆丁對我眨了眨眼睛。

走過這條黑暗狹長羊腸小徑,我將進入一整片顏色由淺至深的紅色楓林,楓葉被微風從樹上吹下,刺癢地刮過我臉頰,幾片還遮擋住了我的眼睛……

“你能聽到每一步將葉片踩碎的聲音,所有被你深藏的記憶都在層層迭迭的楓樹之間竄動,可能是這一棵樹,也可能是下一棵,或是在楓林中央那條彎彎曲曲的紅色小溪流,以及溪流邊專門為收藏童年回憶的木頭小屋中。放心去吧,大步跨進這片楓葉林中,接著告訴我你都看到了什麼。”

在吞下藥粒的十分鐘後,伯內特女士發聲的指令蓋過我原本的自言自語,原本該是由勞森醫生捆住我的手變成了肥胖冰冷的、尚有尖甲凸出的女人的手,那雙手正彆扭地繞過我的身體,將我右手的約束帶綁緊,力道比勞森先生還更重得多。我已經控制不了開始飄零的身體,那條狹窄陰暗的羊腸小徑,在模糊的視野中忽明忽暗,隨著伯內特女士在我耳邊說的話愈發變得清晰。

久違的楓樹影子開始出現在前方的小道上,越過這一片月亮照射的路段,臨近楓林的地方開始有了初晨的光韻,我已經聽見小尼爾在河邊潑水嬉笑的聲音,他的奔跑和尖叫中混雜著更遠處的多娜要他離開那裡的忠告。我撿起小尼爾掉在地上的帽子,向他們走了過去,腳步很輕。風的溫度不熱也不冷,半空中全是紅色的楓葉緩緩落地,不論葉子再怎麼從樹上被風帶起,一大片鋪天蓋地的深紅色楓樹葉林依舊濃密。撥開一層一層垂在眼前的楓葉時才看見,多娜就站在其中一棵樹下,側臉上是兩道透過楓樹斜照下來的陽光。她似乎等了太久,沉重的眼皮不似之前那般開心,瞳孔中盡是沒有對焦的迷離。我牽起她的手往木屋的方向走,看見小尼爾就坐在溪流邊上踢著水,倒映著楓葉紅的溪水濺到他臉上,又自額頭緩緩滴落,那水珠看起來還是很紅。

我拉著多娜快步來到小木屋前,看見久違的父親手裡抓的依舊是那個小人偶,我走進一看小人偶的衣服上全是破洞,原本應該是要縫製它的父親,正拿著一根長針對著人偶使勁戳。我叫了一聲父親,才發現自己身上早已變得坑坑洞洞,皮膚裡鑽出的楓葉一片一片掉落,在我站立的地上鋪成了一片紅。父親沒有停下他的動作,一手用針刺,一手用揮著拳頭,在人偶的頭快要被他揮斷時又拿起地上的線繼續縫。我轉頭看向多娜,她的眼皮已經完全閉合,我想抬手撫摸她的臉頰,原本拿帽子的手卻正提著一把沉重的斧頭,多娜搖搖頭,腰部的地方也開始滲出楓一樣的紅,她開始尖叫、退後,並叫著小尼爾的名字要他快走,原來我一直在砍的不是柴,原來我是用她來點的火。我順著她咆哮的方向看見小尼爾,他的雙腳已完全踏入溪中,我跑過去時他將臉也埋進了水面,任憑我怎麼拽都無法將他拉出,多娜跪在一旁捂住腹部,半個身子被淹沒在從腰部溢出的楓葉裡面,她正大哭著求我放手。

遠處走近一頭棕熊拖著另一頭脖子斜掛在肩膀的黑熊,它沉重的腳步每一下都引起整片楓林的震動,它將黑熊放在一棵樹下,接著要我告訴它,我都看到了什麼。我想舉起斧頭,手卻被捆住了似的不能動,它說的還是那句話,你都看到了什麼。我回頭看著這片夢想中的楓葉林,多娜和小尼爾已經在楓葉中滅了頂,父親撕扯著手中的人偶,那根針也將他的手刺了幾個洞,快要比我身上的洞還要多。一個女人從小木屋裡走出來,手上抱著和父親手中一樣的人偶,她對棕熊說她的命給它,求它讓我走。父親一邊捅著手裡的小人一邊瞪著我,他說都是我,他說,都是我。

“尤金.麥克法蘭,醒過來告訴我,你都看到了什麼。”

睜開眼時伯內特女士坐在床邊,我面對著她翹在左腿上的白布鞋,兩滴從沃克身上滴落的液體還沾在上面,她正低頭摳著指甲間的縫,一面又張手審視剝落斑駁的指甲油。

“你都看到了什麼?”

金屬的床沿與捆綁於四肢的約束帶劇裂顫抖,她抬頭用那雙盯著老牛的眼神盯著我,奇怪的是她並沒有露出報復式的笑容,僅管這頭棕熊用了她的方式為我殺死的黑熊報仇,並且將我早該得到的痛苦加倍再加倍地還給我;此刻我卻從她的瞳孔中也看見了屬於她的楓葉林,那裡是一個用層層塌陷的楓葉所構成的深淵,所有面容扭曲的囚犯都正攀爬上來朝她咆哮、嘶吼。她的楓葉林中沒有陽光,只有滂沱的大雨不斷降落,被楓葉染紅的雨水落在每個囚犯的臉上,那裡也包括我。

從今以後,屬於我的楓葉林再也不會和從前相同;從今以後,我將在每一次熄燈時重回楓葉林中,並且永遠都只能是有罪的,306。

回作家的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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