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难愈

当商虞的照片终于得以正大光明的出现在公众视野内的时候,他已经过世两年了。对于一名卧底来说,能在死后短短两年内被组织公布警察的身份,又可以公开照片,称得上一声幸运,但这又可以说是最大的不幸。

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妻子,留给他的只有四个字。

因公殉职,他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没有棺材,没有墓碑,没有灵位,甚至,没有尸体,也没有一个相熟的人知道这件事。

本来秦昭的存在将会成为商虞最后四年生命里最大的秘密,但这秘密要不被公布的前提是,秦昭没有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并最终幸福地嫁人生子。

这样,他们长达十余年的关系才会成为深埋地底的棺木,不会再有被前人掘开暴尸荒野的那天。

但事实上,秦昭在经历过二十六岁时被商虞以强硬态度分手,以及得知商虞以受贿罪被停职且开除公职后,她就患上了极其严重的睡眠障碍。开始睡觉的时间越来越晚,后来干脆睁着眼睛到天亮,才能睡几个小时,最后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坐在床上等待着第二天第三天的到来。

她和商虞的事情,从高中到毕业,几乎没什么人知道。

从十五岁相识,到十八岁高中毕业恋爱,他考了云南的警校,秦昭就考了云大,所幸她的校区与他的学院非常近,于是他们各自占据并填满了对方所有的生活,在秦昭寥寥无几的朋友口中都说,他们是极其般配的两个人。

秦昭的父母早亡,只剩下一个不论她做什么决定都支持她的奶奶,所以秦昭课余时间打工赚来的钱有一大半花在了在她有课时来照顾奶奶的护工身上,还有为数不多的几百块是给自己足够活下来的生活费,她干过奶茶店兼职,干过餐厅服务生,帮别人写过作业,拿过快递,最后干起了帮别人补习的活儿。

商虞也差不离多少,他们家本来世代经商,还算有点小钱,但他的父母因一场离奇的车祸离开了他,后来他一直跟着叔叔生活,他考上高中那年,他的叔叔患上了癌症,在他毕业那年,这世界上他最后一个亲人永远的离开了他,幸亏给他留下了一笔不算多,但足够他念完大学的钱,不过也仅仅是,够。

目前这样看下来,秦昭的生活要更加困难,毕竟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富贵的滋味,就算是买菜的一毛两毛,她也要算得很明白才行,她不敢打车,不敢买新衣服,不敢买应季的水果,甚至突然下雨她也不会去买一把雨伞,而是淋着雨走回家门口,等待身上的衣服干得差不多了,才揉揉自己冻僵的脸,露出一个笑,再开门进去。

他俩产生交集,也是因为秦昭缺钱。她实在是太需要钱了,她病了,不知是第几次深夜没有吹干头发,第二天又跑去学校吹了冷风后,她发起了高烧,她迫切的需要一些闲钱来买药,她不能被奶奶发现她生病了,否则奶奶会很伤心的。

但这个月兼职的钱并没有到发放时间,给奶奶的护工的工资也不可能要回,所以在老师委婉的透露给她说班上有一个人在请家教时,她毫不犹豫地就应了下来。

当秦昭顶着通红的脸镇定自若地敲响了商虞的家门并做过自我介绍,被商虞叔叔带到商虞房门口后,她的背上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几乎花了所有的力气,她才敲响了房门,并在房门打开后走了进去。

“喂,你…你没事儿吧?”秦昭听见商虞声音里的疑惑,抬起眼睛看着眼前站着的少年逐渐出现了重影,一个两个,又交叠在一起,视线忽明忽暗,突然黑黢黢一片。

她很想告诉他自己没事,可身体却软绵绵的,左摇右晃,明明已经很努力想坐直了,但仍然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不要,告诉……”

商虞听见她的话,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脑袋。

她的下巴搁在他手掌上,他的手很冰凉,但秦昭的温度像是沸水一样,让他几度想收回手。但看着女孩人畜无害的样子和因为发烧而通红的脸颊,他还是没有这么做,他把秦昭扶到了床上,又盖了被子,从药箱里拿了退烧药又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了桌边,便开始写作业。

不过后来商虞睡着了,   因为作业不会,手机被叔叔没收,唯一的活人秦昭又晕了过去。

等到商虞醒来时,就看见秦昭正坐在床边,仔细地看着从他脸下头抽出来的作业本。

商虞很好。

秦昭在给他补了几次课后,就发现了。

虽然他的话语总是那么刺人,又那么爱闹别扭。但却会细心的发现她被雨淋湿的头发,默默拿来吹风机,又会在她感冒时,用激将法逼迫她喝下感冒药,又或者给她带水果,带牛奶,带零食,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作为他成绩变好对她的嘉奖。

他的叔叔也是个好人,在偶然发现了秦昭家的情况后,痛快地预付了她往后一年的补课费用。那天她开心得几乎可以称得上得意忘形了,给奶奶买了新的春衣,又给商虞带了可乐,还给自己买了一条因为换季而打折促销的裙子。

但是那天她没有等到商虞来上学,晚上去他家时,那扇门也没有打开,最后还是她锲而不舍的敲门声,惊动了来巡视的保安,才得知商虞叔叔住院的消息。

等她依着保安给的医院地址赶到那个科室时,就看见商虞坐在走廊上低着头的样子。

他好伤心,头上好像在下雨,整个人缩成一团,但表情又很倔强,像是企图抵抗命运的洪流后要被击垮的少年。

“他的病本来都要好了,一直都没有再复发了,怎么会呢?怎么会又变成这样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少年身边,解开了那件在她身上显得极其宽大的棉袄,紧紧地贴着他,将他包裹在里头,两个人的肩膀挨得很近,仿佛这样就能抵抗即将到来的寒冬。

从那天开始,秦昭就来医院给他补课了,他们总会在叔叔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又打打闹闹说着今天发生的趣事,看着商虞叔叔日渐变得苍白的脸,大家都避开了这个问题,心照不宣地选择了隐瞒对方。

商虞第一次牵她的手,是在高考前的那个晚上。

她照例来了医院,给他最后强调了一遍明天几点考试,和要带的东西,最后他送她出医院大门的路上,她还在喋喋不休的念叨让他不要紧张,好好发挥这些话。

商虞在她要走出医院大门的那瞬间拉住了她,然后仔仔细细地将两人的手贴合在一起,五指相扣后牵着她走出了医院。

“好好考,等考完了再来医院看我,我有话跟你说,要是考不好就别来了。”

商虞精心策划的表白计划,被叔叔突然其来的病情恶化打断了,生活对他无情地展开了报复,从发病到去世,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就亲手将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亲人送进了焚化炉。

再见的时候,他的叔叔变成了他手上的一捧灰,睡在坛子里,再也没醒。

遗像上的照片上,那个温和的中年男人,还在笑着看这万般不舍的人间。

于是那些掏心窝子准备的话,通通说不出来了,只变成了一句。

“秦昭,我没有亲人了。”

“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

秦昭在七岁成为了大人。

商虞在十八岁时也变成了大人,他像一只在羽翼下呵护长大的雏鸟,突然离了巢穴,在经过风雨的洗礼,见识了死别后,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陪着秦昭打了三个月的暑假工,在新学期开始前,与她和奶奶,一起搬去了云南。

“奶奶,这是商虞,以后每天都会来吃饭哦!”

“商虞同学,这是奶奶,快叫人!”

她眉眼弯弯的,语气柔柔软软又亲昵,好像在哄小孩的语气,弄得商虞瞬间红了脸。

而那个慈祥又温暖的老人,轻轻摸着自己的头时,他忍不住眼眶又湿起来。

“好,好孩子。”

他们过了人生中最幸福的几年。

每个周末商虞都会回家来吃饭,再赶回学校。平时有空,秦昭会偷偷溜到他学校门口,在门卫那登记检查以后,放下一些说是奶奶做的其实全部出自她手的果干肉铺,还有牛奶。

但次数多了,他就不收了,有一次她去的时候,居然正好碰上他在警卫室守着。

他说什么都不要,让她自己吃,要是等他放假出来发现她又瘦了,他就跟奶奶告状。

说的话重了,看秦昭伤心了,他又告诉她。

“你要是真想给我送,那就隔一个月送我一张你的照片。”

她的脸唰的一下红透了,狠狠地锤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转身就跑。

训练让他瘦了很多,回家的时候,奶奶都看出来了。他黑了,但个子又长了一些,剃了个寸头,眼睛亮亮的,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他们的第一次接吻,在大三他在派出所实习的大年夜晚上。商虞那天上早班,换了班之后就回了家,准备和他们一块儿包饺子。

饺子下锅了,咕噜咕噜,从水底升起一个又一个水泡,氤氲着热气,从下往上蒸腾着,饺子很快就煮好了,飘在水面上,白白胖胖的,咬开的的时候流出的汤汁儿烫得很。

杯子里的汽水甜丝丝的,碰杯的时候发出令人愉悦的泡沫破碎声。

新年的烟花爆竹声响了,奶奶说要去窗边看看,非不让他们陪着,要他们好好说说话。商虞一直笑嘻嘻的盯着她,盯到秦昭不好意思的低头咬了一口饺子,就在那时候,她突然哎哟了一声。

接着叼出了一枚硬币。

她正笑着要看商虞,突然他就凑近了她的唇,就着硬币突然吻了她的唇,又趁她毫无防备,叼走了硬币。

“今年的财运,我就笑纳了!”

 

这个恬不知耻的混蛋,竟然敢抢走老娘的财运。她当时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两个人又像之前一样追追打打,当然,是秦昭单方面追打商虞,直到奶奶坐回了桌子上才消停。

“小!财!迷!”

商虞还在龇牙咧嘴地挑衅她,手指捏着那枚硬币得意洋洋。秦昭恨得牙痒痒,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直到看见商虞的身体瞬间绷紧,脸色瞬间涨得像煮熟的基围虾一样,秦昭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吃完饭老人就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脑袋一点一点的,秦昭收拾完碗筷出来就看到商虞正将手掌放在奶奶的下巴底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脑袋。

这些年奶奶总喜欢听着电视机里的声音入睡,她每次回家看到奶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总是会觉得很愧疚,她没办法长久地陪在最亲的人身边,上学、打工,来回奔波的生活已经让她花掉了很大一部分琐碎的时间,陪伴老人的时间是那么少,少得让她只能唉声叹气,却无能为力。

秦昭轻轻地扶起了老人,声音低低地在奶奶耳边说道:“回房睡吧,奶奶。”

老人似乎挣扎着清醒了一下,“今天...要守夜呢。”

“没事,我和昭昭会守的,您安心去睡好不好?”商虞接过了话头又搀着老人的另一只手,将她扶到了房间里,又仔细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关上房门后,才大手大脚地躺到了沙发上。

春节联欢晚会那时候在放什么内容,秦昭不记得了。

只记得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坐在沙发上聊天,两个人离得很近。本来害怕今天太冷,秦昭特地拿了小太阳出来,暖烘烘的,但脱了外套,时间长了烤得人昏昏欲睡。

还没到十二点,外头又响起了鞭炮声,楼下有几个小孩在放烟花,尖叫着笑,秦昭闭着眼仔细听着他们在说什么,突然,感觉到商虞靠近了一些。

睁开眼的时候,他的吻正好落在她鼻尖上,商虞清楚地看见她的脸红扑扑的,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睫毛扑闪扑闪,颊腮上都是粉嫩的颜色,又软又香,闻起来甜甜,让人很想咬一口。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商虞将她的后脑托住,吻了下去,她刚吃过橘子,唇齿交融时,唇舌带着还未褪去的酸,商虞像真的尝到了一瓣水果的流浪者,食髓知味,急急地吮吸向那甘甜处,不肯松口,再然后秦昭就难以招架了,脑袋晕晕沉沉,胸腔的一颗心在狂跳着,她捶打着他的手被握住,她感觉到自己要溺水了,只是,商虞总是能在她快要因这个缠绵的吻窒息时,灵活地留下一些空间供她呼吸。

她太熟悉他了,秦昭知道他想干什么。

商虞的手不安分地在她的脊背上翩跹起舞,像企图采撷花蜜的蝴蝶。他的手掌很热,隔着一层羊毛衫她都能感觉到那股热意,从后背到腰际,慢慢向前滑,他的手碰到的地方泛起一股麻麻的感觉,汇聚在身体里,急切地盼望着一个出口。

但他却没有再引火,只是捧着她的脑袋,将头慢慢搁在了她的颈窝处。

商虞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昭昭,明年咱们也会在一起的,对吧。”

秦昭当时是怎么做的。

她安慰性地拍了拍商虞的背,像在哄一个年幼的孩子,但说出的话又是那么郑重又掷地有声,那是对情人的承诺。

“会的。”

“一辈子在一起。”

“好。”

讲出承诺总是那么容易,他们那时才二十一岁,天真的以为彼此说了一辈子就是永远。

他们在二十三岁毕业那年,真正拥有了对方。

血气方刚的身体和横冲直撞的吻。

她主动攀上的手臂和颤抖的呼吸,散开的头发打在赤裸的肩颈上,一下又一下。他蛮横地亲吻着进入,她不甘示弱地回给他一个血肉淋漓的吻。

不知是谁扯坏了谁的衣服,扣子崩落在地板上,滚到了床底。

两具赤裸的年轻躯体,以最亲密的姿势绞缠在一起,热烈又血腥。

他们的爱是一穷二白的赤诚,干净得只有一颗真心。

可是脊梁会被现实压弯,美梦会被贫穷击碎,一颗真心也没有钻石坚硬。

秦昭知道商虞毕业之后过了招警考试,到了辖区里的派出所,每天很忙,忙的没空回家,就算回家也说不了几句话就倒头大睡。

他不知道她因为交不起读研的学费放弃了保研的资格,也不知道她考了教资,就在家附近的一所小学里当起了老师,更不知道她骑着电动车回家的路上被车撞了,但那人只是草草地赔了她一些钱就走了,她一个人坐在路边,因为身上太疼了,扶不起电动车而坐在原地发呆。

秦昭在整个少女时期,都是一个坚强的人,毕竟这么多年来,她是在自己依靠自己,自己打工,自己赚钱,自己给自己温饱,还要照顾一个年迈的老人。

但是在她十八岁之后,她又变得没那么坚强了,她开始习惯了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家里的灯坏了商虞会修,家里的水管漏了商虞会换,家里买了很重的东西商虞会提,家里的窗户掉了商虞会安,商虞就算不在家,也会帮她安排解决这些问题。

可是,商虞已经很久都没回来了。

她最后还是扶起了那辆电动车,满身是伤的回了家。

没有带钥匙,家里的电视机声音大到她在门口也听得见。

秦昭坐在家门口看着楼道中的声控灯发呆,看着月亮慢慢从镂空的外墙中射到楼梯上,影子变幻成很多种形状。

等到她靠着门口睡着了,才被一阵脚步声惊醒了。

“怎么睡在门口?”商虞的手上正拿着一串钥匙,轻手轻脚地上着楼梯,看见坐在门口的秦昭,脸上全是不解。很快他就走到了门口,抬手要把她抱起来,突然看见了她满身的血污,脸色立刻就变了。

他拉着秦昭就要去医院,又怕自己动作太大扯疼了她,语气自责又心疼。说着自己最近太忙了,又说应该去接她的,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秦昭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停在一句——

“是不是很疼啊?”

她才撇了撇嘴,委屈地伸手抱住了他。

回了房间,商虞给她检查了一下。骨头没什么事,就是擦破了膝盖和手肘的皮,原本她的皮肤就很白,撞了青青紫紫的一大块,这会儿又因为涂药疼得眼泪汪汪的,整个人看着可怜极了。

偏偏她非要挑这时候缠着他索吻,热情得商虞完全难以招架。

他很想念她,身体即使疲惫,但依旧诚实,像是一只没有理智的野兽闻到了肉腥。

鼻子闻到她的身体上刚洗过澡后沐浴露的香味时,立刻就硬了,她的头发还在滴水,手指却已经解开了他的衬衫扣子,嘴唇擦过他的颈项时,残留的理智爆炸开。他坐在椅子上,秦昭坐在他身上,商虞用手抚摸着她的腰,一上一下,耳朵里只听得见她克制的咿咿呀呀声。汗从她光裸的脊背滴到了他的手上,商虞将她搂得更紧,又突然站了起来,托住她的身体将她放在了书桌上。

台灯的颜色是暖黄的,她的头发乌黑,两张唇一张一合,都是鲜红的。光晕为她被汗打湿的额发渡了一圈焦黄,波浪一层一层打着卷,从他的身体蔓延到她的身体,她的脚尖摇摇晃晃,修长的颈项向后仰着,美得像一幅油画。

他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于是舔了舔嘴唇,突然想起。

今天,不是已经寒露了吗,怎么还是这么热。

这一年,秦昭二十五岁,商虞也二十五岁。

他们即使不时常腻在一起,但仍然爱得你侬我侬。不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互相想念,在一起的时候难舍难分。商虞还当民警的时候,秦昭给他送过好多次饭,送饭的时候总是低着头,送到了就跑,有时候商虞出去出任务了,她就塞给他的同事。

他们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记得她被打趣叫弟妹时通红的脸,和盒里的饭菜香。

年底的时候,商虞升了职,眉骨多了一道不会消失的疤痕,身上背上也多了好多秦昭不知道的伤,秦昭看见的时候,心疼得抚摸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指尖被他捏住,落下了一个缠绵的吻。

他现在得去市里办公了,有自己的宿舍,很少回来,也更忙了,除了一通电话,直到整个年过完了他都没有露面。

在他没有消息的日子里,她只能诚心的祈祷着,他能平安归来。

秦昭很少给他打电话,发的微信也是言简意赅,基本上是在自己和自己对话,时不时他会像幽灵一样冒出来回她两句,或者在深夜的时候,突然一身疲倦地躺在她的旁边。

“昭昭,要是有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你怎么办?”

有一次晚上,他突然冒出一句话,语气惆怅又低落。

秦昭躺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声,突然弯了弯嘴角。

“还不是和之前一样,我在家等你。”

“那要是我出了一个很远的任务,你很久很久联系不上我了呢?”他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扑通扑通,好像在告诉秦昭,他很害怕。

“那我就先等等看。”

“那你会等多久啊?”

“先等个...一年两年吧,你要是没回来,我就去找你。”

“那你要是找不到呢?或者,我要是出了什么...”

“呸呸呸!”

秦昭突然坐起来,捂住了他的嘴。

她当时特别生气,气得晚上睡觉都一直背对着商虞,一句话也不说。还是商虞死乞白赖地给她道歉,一直撒娇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出事,又不停道歉,她才勉为其难的原谅了他。

那天晚上,他对她格外的有耐心,一遍又一遍地舔舐着她的胸脯,一次又一次地让她攀上了欲望的巅峰,直到她的声音嘶哑着求饶,也没有放开她的腰肢,只是不停地在她耳边喊着她的名字,再亲吻她的耳垂。

“昭昭,昭昭。”

等到商虞第二天早上穿好衣服要走的时候,秦昭突然爬起来,像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附在他耳边念叨。

“不管为什么你要走,我肯定会等你的。我会一直等,但是你要是真的不回来,我就把你忘光了。”

他确实没有走,只是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

那天之后他对她的态度突然冷淡起来,他不再每天报备自己做了什么,也不再给秦昭打视频电话,甚至连奶奶住院了他都没有回来看一眼。

她一个人在房子里等呀等,等到他回来的时候,都快要圣诞节了。

那天晚上,风卷着呼啸的雪,席卷了春城的每一个角落。他在微信上给她发了几个字,说要回来,秦昭先去医院给奶奶送了饭,又回家热了几个菜,过了好几个小时,听见钥匙开锁的时候,已经快要十一点了。

她马上从沙发上弹起来,接着雀跃地跑到了门前,想要迎接好久没回来的笨蛋商虞。

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瘦了,是不是又因为出任务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她有一肚子话要告诉他,恨不得现在就一股脑说出来。

但是她扬起的笑脸,在商虞冷淡的擦过她身边时慢慢地僵在了脸上。

商虞,这个占据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的男人,在他们一起相依为命的第九年,对她说出了分手。

他以最决绝的姿态,强硬地推开她的手,将钥匙放在了桌子上,没有带走任何一点东西,就这样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充满他们回忆的家。

她记得,那天她只说了一句话,秦昭问他,你是认真的吗。

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了什么。

哦,商虞是这么回答她的。

“我不爱你了。”

然后他没有一丝犹豫地转身就走了。

秦昭坐在沙发上,坐了整整一晚上,才慢慢站起来,走到了墙角,搂紧自己的手臂,缩在了角落里。

她不是在难过,只是觉得很冷,所以又走到了房间里躺在了床上,用被子紧紧地裹住了自己,然后使劲闭上了眼睛,直到几分钟过去之后,依然没有睡意,她才睁开了眼睛。

现在她也记不太清那段日子是怎么过的了。

白天去上班,笑着给小朋友们上课,晚上去医院陪奶奶,等奶奶睡着了之后回家。其实也没那么难熬,只是她吃不下东西,每天晚上都睡得不太好,躺在床上,心里不知道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有时候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枕头又是湿湿的。

她克制着自己,面不改色的和奶奶说起商虞这个名字,露出最得体的笑,告诉奶奶他很忙最近不回来看她了,放弃了骑电动车,每天跑步上下班,将自己所有的力气用尽,把大脑尽量放空。

可是有一次回家以后,她突然哭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哭到崩溃,哭到浑身颤抖。

衣柜里还有他的衣服,床头还放着他们的合照,书桌上还有他没看完的书,他偷偷摸摸在墙角藏着的半包烟,抽屉里的打火机,连洗漱间里的牙刷都还是并排放着的。

她实在是不能这么快的把他忘记,空气里全都是他的味道,闭上眼睛他的脸他的声音就一直不断地涌上来。

“笨蛋秦昭。”

“我厉害吧?请叫我公园气球之神!”

“秦昭,我没有亲人了。”

“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

“昭昭,明年咱们也会在一起的,对吧。”

“一辈子在一起。”

“昭昭,到时候你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

“我爱你。”

“我爱你。”

“我好爱你。”

“我不爱你了。”

无数个记忆片段开始分崩离析,像海浪拍打礁石一样张牙舞爪,狰狞的翻涌上岸,她站在狂风暴雨里,衣着完整,又体无完肤。

她要崩溃了。

她哭完之后,去洗了把脸,才觉得不对劲。他不可能突然要走,并且让她完全找不到他了。就算他不爱自己了,就算他要分手,他为什么要消失呢。

他单方面的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只留下了一堆没用的回忆。但是她的班照样得上,日子照样要过,只不过空下来,她就会出去找他。

秦昭找了很多地方,甚至抽空回了一趟高中的城市,但哪里都没找到商虞。

他好像突然就人间蒸发了,如果不是家里还有他平时的一些物件儿,秦昭真的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因为太孤单了,所以虚构了商虞这个人出来,陪伴她这么多年,又突然在最好的时候,把他收走了。

一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然后是半年,一年。

她不记得多久没见过他了。

秦昭就是在那时候惊恐地发现,她根本没有一张商虞成年以后的照片,他总是不愿意合照,也不让她拍他,手机里唯一证明他在她生活里留下痕迹的,是一张偷偷拍的模糊至极的侧脸,和一段放烟花时他不小心露出手腕的视频。

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最后她只能坐车去了市局门口,想要找他。值班民警却跟她说不认识这个人,也根本没告诉她商虞在哪儿,只叫她离开。

她只是想找个认识的人,让他联系商虞回来一趟,至少...至少要和奶奶道别吧。

她思来想去,硬着头皮又去了之前派出所里等到了一个见过她来送饭的民警,向他打听商虞的现状。

那个民警大概四十多岁吧,是之前带他的一个师傅,之前看她给商虞送饭总是会拦着其他的小年轻打趣她。但当时看到秦昭的反应却很冷淡,不像之前那么慈祥,有种想躲避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的感觉。但听她说要打听商虞的消息的时候,眼神突然变得有些疑惑,然后看向秦昭的目光就充满了...一种叫做怜悯的东西。

“你还不知道呢?阿虞...咳咳,商虞这小子证件都给收回去了,说是做了什么事儿上头在查。”男人又凑近她一点,观察了周围,又低声说道:“我听说他跟边境上的人走得近,估计是往那儿做生意去了。”

做生意这三个字,他拖得很长,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一直盯着秦昭,好像想从她的脸上盯出什么端倪来。但是女人一直没有说话,他只能作罢,事实上,秦昭看起来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平静得好像在听一个与她完全无关的人的故事。

其实他不知道,但是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秦昭没反应过来。等到她感觉到他在暗示,商虞在做些不好的事情的时候,突然整个人僵住了,不是那种身体肌肉僵硬的疼,而是像一捧活水突然掉进了冰窟窿里,从内到外的冻了起来。

秦昭的脑子在那一瞬间是完全没动的,但是后来突然飞速运转了起来。

他真的做了什么坏事吗?

她几乎瞬间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太了解他了,他绝不是这样的人,他们一起生活的岁月如同钉在骨子里的钢钉,秦昭比了解自己还要了解他,一定,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眼前揉碎了无数个画面,像幻灯片一样拼接在一起,组成了一套完整的电影。

她想起了那些碎片里的线索。

他说的那些奇怪的话,他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样子,他半夜回来的时候身上若隐若现的酒味,夜里刻意避开她听的几通电话和…最后的最后。

那双躲避的眼睛。

那些所有的不对劲和古怪像如影随形的幽灵一样,突然出现,一股脑地向她冲了过来。

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巨大的恐慌萦绕在她的脑袋里,终于她捂着越跳越快的心脏,慢慢蹲在了地上,她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视线一点一点模糊,喉咙里像含了一口碎冰,整个人又像被架在火上烤,她有些想吐。

她干呕了几声,等到秦昭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鼻腔里涌出了一股热流,她用手一抹,才发现是自己流鼻血了。

等秦昭再醒,已经是在医院了。

那个医生说她营养不良,疲劳过度,身体状态一塌糊涂,强迫她必须好好休息,否则随时可能会猝死。

她看着正在输液的手,脑袋空空。

等到又要过年的时候。

距离商虞离开已经过去了三百九十四天了。

她做了五个菜,开了一瓶便宜的白酒,倒在了自己的杯子里,仰头灌下的时候,喉咙到胃里都辣辣的。

电视机里的声音年年都差不多,只不过今年外头的鞭炮声少了很多。

大年夜特别冷清,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家里只有她和奶奶两个人,外面特别冷,她给奶奶拿薄毯子来的时候,发现奶奶一直看着她。秦昭感觉到她似乎已经意识到了商虞再也不会回来这件事了,她没有再时不时地追问自己,小虞什么时候回来,小虞怎么还不来看我诸如此类的话。

那天晚上她喝醉了,眼睛红得像兔子,一言不发,坐在门槛上不肯回房间。

奶奶也没有拦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慢慢摸着她的头发。

所有人都看得出她的状态不对劲。明明表面上就和之前一模一样,就是笑得越来越少,整个人越来越沉默,总是莫名地发呆,有时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她陷入了很深很深的梦魇,于是开始恐惧睡眠。

商虞不会回来了。

她病了,商虞是她的药,商虞不回来,她就好不了。

他离开了一年半,但秦昭觉得几乎过了半辈子,她以为她已经快要忘记这个人的样子了,但等到商虞再出现的时候,她还是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穿了一件无袖的黑色背心,工装裤上有很多口袋,斜靠在巷口的电线杆上,整个人干练又挺拔,他好像比以前瘦了一些,站在那里的时候一点也不打眼,如果不是秦昭对他太熟悉了,压根注意不到那个正在抽烟的人。

她向他走去,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等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她看见一双极其冷漠的眼睛,看见她的时候像一潭死水,一点波澜都没有掀起。

秦昭一下子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他身后走出了几个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的青年,看到她都愣了一下。

“商哥,这...”

“没什么事,一个朋友。”

哦,一个,朋友。

他重重的吸了一口烟,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身边的人说:“带钱没有?”

等到把那些人钱包里的钱都拿在手上的时候,才抬脚向她走来,将手举起来,示意她把那一叠纸钞收下。

他的手上缠着纱布,好像受了伤,血洇了出来,她看着那只手呆住了。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商虞就将钱卷成了团塞进了她的口袋里。

这动作行云流水,好像做过很多次一样,随后他平静地和身后那群人一起走出了这条巷子。

他知道她在看他,可他一点也不在乎。

秦昭锲而不舍地蹲在他们住的招待所门口好几天,不肯离开。她看见他们开车出去,很晚回来,有时候根本不回来。直到某一天早上,他们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有个年轻人问他,这个女人怎么还在这儿的时候,商虞说了一句话。

“之前陪了我几年,估计是还想要钱吧。”

他是这么想她的吗,原来是这样。

秦昭又听见那个年轻人说。

“这要是给银姐知道...”

“这种小事就不用告诉阿银了,她会生气。晚上我带你们去玩点好玩的。”

他和别人在一起了吗。

她以为的苦衷其实只是因为他不爱她了所以要离开,对吗,就这么简单,没有什么理由。

她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好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秦昭转身就走了。

应该说是特别狼狈地落荒而逃。

他说的每个字都在耳边转。

她握着口袋里他给的那一叠钞票,流不出一滴眼泪。

秦昭,你马上就要二十八岁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每个人都会变的,商虞也会,他就是不爱你了。

那天之后,她每天都这么跟自己说上成百上千遍。

但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和那个叫阿银的人是什么关系。

他不爱她了。

可是执念和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留意街上的每一个人。

或许下一个路口,那个会傻笑着等她的商虞又会回来。

奶奶是在她上班的时候发现她抽屉里的一堆药瓶的,等到她下班回家的时候,奶奶将那些药瓶子全部堆在桌上,坐在沙发上等她。

“怎么会这样呢?昭昭啊。”

她的语气那么心痛,但是秦昭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那些药大多都是治疗失眠的,有些已经被她吃完了,有些吃了一半,有些才刚刚开始。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依赖这些药物入眠的呢,她不记得了,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应该是长时间的睡眠不足,和对这些药物的依赖性,让她的身体机能开始急剧下降,她的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注意力总是无法集中,她对之后发生的事情有些记不太清了。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些记忆太痛苦了,她自欺欺人的让自己的大脑把这些痛苦分割了,只剩下了很多个记忆片段。

那是十一月底,奶奶的身体变得不大好了。她下班总是会很快赶回家,但是那天开门的时候她发现家里竟然没开灯,心中觉得不妙的时候,灯光已经把家里都照亮了。

她的血液好像突然全部涌到了脑袋里,凝固了。

奶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板上有一滩暗红色已经干涸的血迹,在老人的后脑处,将那里的白头发黏在了一起。

她不记得奶奶被担架抬上救护车时的样子,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

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她没穿鞋子,脚被路面上的碎石头划出了很多口子,从走廊一直到手术室门口,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手术室的灯亮了很久很久,红得像地板上的血一样刺眼。

那个时候她无比的害怕,害怕这盏灯熄灭后,推出来的是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但是还好,命运没有残忍到这个地步,奶奶出来的时候医生告诉她,奶奶的年纪太大了,不能再用那些药了,只能好好的养着,如果养好了,就还能再活几年。

她跟学校请了假,没日没夜地守在奶奶身边,那种即将失去挚爱的恐慌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身上,她开始迅速消瘦,两颊旁的软肉完全消失了,本就不丰腴的身体因此变得更加狭窄,骨头从她的身上一根根地蔓延出来,强硬地支撑起她的身体,让她还不至于倒下。

院里的小护士说,她像是一个活生生的成语,叫做形销骨立。

她在医院里又碰到了商虞,是在缴费回去的路上,她撞到了什么人,坚硬得像是一堵墙壁,她从地上抬头的时候,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今天冰冷的瓷器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些不一样的裂痕,他疑惑地望着她。

商虞下意识伸手要扶她起来,秦昭愣了半天,还是扶着墙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他又受伤了,她闻到了血腥气,上下打量的时候发现他衣领下胸口缠着的绷带。商虞不自在的缩了缩脖子,脸上已经恢复了一副淡然的神情。他抿了抿嘴唇,转身要走。

“奶奶病了。”

声音刺耳难听,秦昭开口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嗓子已经哑成这样了么。她咳了两声,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耳朵却不自觉在捕捉着他那边细小的动静。

他的手机响了好几声,他接起的时候,那边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个人亲昵地喊他。

“阿虞...”

后面的话她没听见,可能是因为他接起那个电话后停顿的脚步开始向前迈了吧。

她心里那个角落抱有的最后一丝期待,终于消失殆尽了。

她再也不想知道他在做什么了,他以后的所有事情都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奶奶醒了。

她把来查房的医生当成了商虞,拉着秦昭的手一直说。

“昭昭和小虞什么时候结婚呀?”

那个医生刚刚三十出头,斯斯文文的,白净的脸,腼腆极了,嗫嚅着说不出话,连耳尖都红了。

后来你来我往的,过了半年,他俩算是在一起了,只是谁也没有说明。那是个很好的男人,说话总是温声细语的,会体贴的给她打一份饭送到病房来,有时候是带些水果来,晚上还会送她回家。

但是他们的关系又仅仅止步于送到家,他从来没有提出过上去坐坐,秦昭也从来不主动邀请他。

后来要结婚,是因为奶奶,奶奶那时候已经不太有醒着的时候了,但是有一次她清醒了一会儿,就摸着秦昭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

“昭昭,奶奶老了,老得动不了了,来不及看到你嫁人了,你以后要找个人好好照顾你,晓不晓得?”

她的眼睛都是眯着的,长时间输液的手干枯得像马上就要死掉的树木,拼着一股子念想还在土地上扎着根。

她提出想要结婚的消息是奶奶说这话的第三天,医生只是错愕了几秒,接着就很开心的点头答应了她。

那天晚上秦昭见了他的爸妈,那是对五十多岁、和气又幸福的夫妇,看起来有些拘谨的丈夫,满眼爱意地看着身边打扮过后的妻子。

女人挽着丈夫的手,笑得温柔又得体。

秦昭什么都没要,只要求尽快举办婚礼,一个小小的,只需要几桌的婚礼。

婚礼定在五月,这一年秦昭就要满三十岁。

她碰见过商虞好几次,每次他身边的手下都不一样,他似乎在做什么很急切的事情,总是行色匆匆,眉眼之间带着一股子冷意。只要有一次,商虞喊住她,她可能就会毫不犹豫的停下来。

但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他就算看见了她,也只是冷漠地将视线从她的脸上划走。

春城不算大,秦昭试婚纱的时候碰到了高中同学,后来传到了大家口中,他们都来祝贺她,总算要和商虞修成正果了。

秦昭没否认,只是挨个回复了谢谢,但没有人收到她的请柬。同事之间都觉得有些奇怪,但后来想想,秦昭本来看起来就是个很冷的人,不邀请他们也在理。

婚期很快就要到了,秦昭晚上在集市闲逛的时候碰到了之前商虞身边的一个年轻人,那个人认出了她,不过很快就被叫走了。

是秦昭喊住了他,她让他告诉商虞,她要结婚了,就在这个月十号,又报了一个地名,接着就走了。

做完了这一切,她跑回家里,心怦怦直跳起来,像是突然浇了一瓢滚水,本来燃尽的木炭噼里啪啦的烧得更凶。

她坐在书桌前,翻开的书里夹着一叠带着血味的钱,她一张一张放进去的时候,眼泪打湿了书本纸张,摸上去潮潮的。

她还是没放过自己。

婚礼那天,奶奶特别高兴,穿了一身新买的衣服,整个人显得年轻了好几岁,前一天晚上特意染过的头发黑黑的。

出院了好几个月,今天她最有精神,一直笑着打量这打量那,一会儿要看她的头花别的正不正,一会儿要看婚纱是不是给折了个褶。

从她提出要结婚这件事情开始,她就没由来地觉得不安,心脏一直坠坠着疼。

也许是因为她并不喜欢医生,只是为了让奶奶高兴,良心反反复复纠缠着她,让本就漫长的夜晚更加难以度过。

她眼下的青黑和凸显的锁骨,让化妆师都犯了难,她说这是她见过最不对劲的新娘子。

但是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

步骤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还在发呆。

等到司仪喊了她好几遍,她才抬起头。

秦昭下意识四处看了一下,就那么一眼。她就看到了他。

宴会厅最角落里,一个靠着墙站着的影子。

商虞戴着棒球帽,穿着黑色的连帽衫,手上夹着一根烟,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隔得有些远,他站在黑暗里,手指上的烟明明灭灭的。

那个影子慢慢走到了光亮处,摘了帽子,露出一张脸。

他对着她说了一句什么,她看不真切,只依稀看见了几个嘴型,但她立刻就注意到,婚礼会场上几个角落里突然站起来了一些陌生的面孔,向着他很快地移动而去。

商虞察觉到了什么,立刻转身就跑了。

秦昭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跟着他离开的方向跑去了,就像每一次的梦境一样,商虞在前头,她一直追着他,但是怎么也抓不住。

婚纱在地毯上拖行着,好像在挽留她离开的脚步,只是她跑得太快又太急,连头花掉在地上都没发现,等到她追到马路上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见商虞的影子了。

那一刻她的心终于落了地,有一种脱胎换骨的错觉。

目的达成了,他出现在了这里。

他舍不得她,所以来见她。

但马上,心脏又被紧紧地攥住,高高悬起来。

他说了什么?是谁要抓他?他要跑去哪里?

她好像真的疯了,她的药不是商虞,商虞是她的病。

她的婚礼成了一场巨大的闹剧,新娘突然的逃跑让整个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等到她追不到商虞突然想起那个被她抛诸脑后的婚礼,她走回去,看到了地上被踩烂的头花。那里的宾客已经全部离开了,只剩下那个医生坐在主桌上,他的西装乱了,领带松松垮开,眼圈红红的,拳头紧握着。

他看着她好半天没有说话,最后轻轻地问她。

“秦昭,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她突然像被击中了一样,浑身颤抖着蹲了下来。

是啊,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的执念放了一把火,把她的良心和理性通通烧了个干净。

什么是非对错,她都分不清了。

医生没有让她为她的任性买单,但命运之神的惩罚却比任何一次都重,她因此失去了她最重要的人。

奶奶在她追着商虞离开后,突然就倒在了地上。

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那双枯瘦又苍老的手也再也没有机会抚摸她最疼爱的孙女的头发。

老人没有来得及留下一句话,就奔赴了自己最终的命运。

秦昭将所有的积蓄打到了医生的卡号上,她甚至连一块墓地的钱都付不起了。

于是她把奶奶的骨灰抱回了家,那是个下雨天,她走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上了楼才发现,门口放着一个好几天前的快递。

她面无表情地开了门,将纸箱子用脚尖踢了进去,最后一脚用的力气有些大,箱子咕噜转了一下,倒在了地上。

秦昭把骨灰坛子放在了沙发上,然后打开了电视机。等到电视机里的人开始说话时,她才起身走进了浴室,慢悠悠的洗了个澡,没有吹头发就跑了出来,光着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一边说话,一边笑着指着电视机里演的电视剧。

“奶奶你看这个人,说话可有意思了。”

“是吗?这人哪里像小虞了,小虞那么笨。”

“我不饿,没事,我在减肥呢。”

“明天我去买点花回来,你不是老说家里一股油烟味儿嘛。”

她坐在沙发上,假装身旁还有人一样自言自语着,笑着笑着,眼睛里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一个人的眼泪原来怎么也流不干净的,她的灵魂停在了地狱里,怎么也走不出来。

她没有辞职,还和当初一样,周一就去了学校,每天上班下班,上课下课。

如果不是听说,光看着她,压根就看不出来,秦昭经历了些什么,只是能感觉到她身上所有的活力都用完了,死气沉沉的,无精打采。

直到领导来找她,说她最近老是上课走神,讲到一半就突然停住了,这样的现象已经持续了一两个月,学校不能接受一个状态不佳的老师,他可以给她放一阵子假,没想到秦昭却主动地辞职了。

那天还有几个学生来送她呢,她将自己的钢笔和本子还有一盆绿植全部送给了他们。

秦昭是在一两个月后才发现,那个纸箱子还没有被拆开的。

有一次她和往常一样睡不着,想要躺到沙发上去的时候,被绊倒了,才拆开了它。

那里面装着一箱子的钱。

她呆呆地坐在地上一整晚。

第二天没有犹豫,拿着钱存了一些进了银行,交了电费水费。

那个人找上她的时候,她在对着窗外的树叶发呆。

男人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精神状态的失常,她沉默苍白,头发长得可以包裹住她的半身,瘦得不像一个成年女性,蜷缩在沙发上发呆。

男人说她的电话无法接通,只能亲自上门,希望她去市局一趟,配合部门工作。

他好像提到了商虞,又提到了一些什么,她的脑子混沌着,不知道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所以无法消化他说的话,只是答应了后天会去一趟。

等到他走了,她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水杯,水洒到了地上,溅在了她的脚踝上,她才恍然大悟,意识到他说了些什么。

她突然觉得很冷。

她仔细地回忆,不停地想,那个男人到底是怎么说的。

每个字都那么熟悉,怎么连在一块,她就突然弄不明白了呢。

“我们已经确认商虞同志牺牲的消息,由于任务的特殊性以及保密性,他无法对你透露任何信息,但我们希望你知道,商虞同志为边境地区的扫毒行动提供了巨大的帮助,他是一名优秀的人民警察,也是一个英雄。”

他说,商虞死了。

这怎么可能呢?

秦昭拿起桌上那张通知书的时候,看到了他的一张证件照,戴着警帽穿着警服,笑得很开心,下面写着他的牺牲时间和死亡地点,还有一些信息和数字。

她看不清楚了,她感觉眼前一片漆黑,吊扇在头顶旋转着向她压下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心脏传来一阵极其尖锐的疼,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秦昭拽紧了胸口的衣服,觉得喉咙一阵发痒,接着就吐了一口血,正巧溅在了他那张照片上。

秦昭的手撑在地上,撑在那张纸旁边,这才看清。

他的死亡时间,是在二零一七年的五月...五月十八日。

五月十八日,她那场婚礼之后的一个星期。

她的脑袋不受控制地想起他出现的那一幕。

商虞从黑暗里果断地走了出来,让她看到他的同时,将自己暴露在了别人的视野下。

他说了一句话,为了这句话,他被发现了。

可是,她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的喉咙突然觉得有些干,立刻又呕出了一口血。

他的照片立刻被血覆盖住了,再看不清原本的样子,她拿手指去擦,却擦不干净,直到眼泪爬满了整个脸颊,她才发现自己哭了。

最后她爬了起来,走到了厕所,对着镜子把头发绞了一半,然后冲了个澡,把自己整个人缩进了沙发里。

头发还在滴水,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到了房间里,打开了衣柜,拿了一件对她来说太大的外套,将自己裹了起来,然后躺进了被子里。

这是梦,对吧。

商虞肯定没有死,他只是喜欢上了别人,所以叫了人来骗她。她只要睡着,睡着了再醒过来,明天这些东西就会不见,那些话她也会忘记,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还好好活着,活在一个她看不见的地方。

他可能会早出晚归,回家的时候叼着一根冰棍,然后吊儿郎当的笑。

秦昭使劲的闭上眼睛,但是怎么都睡不着,无边无际的恐慌像黑暗一样包围着她,闭上眼就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的声音。

然后她坐起来,发疯似的把抽屉里的药全部拿了出来,倒在手上之后看也不看就吃进嘴里,她越想咽下去就越是咽不下去,哽在喉咙里,最后一股脑全吐在了床边。

她又跑到了客厅,捡起了飘在地上的那张纸,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最后捂着胸口,坐在了地上。

秦昭张开嘴,想哭出声,想大吼大叫,但喉咙里只发得出嘶哑的呜咽,巨大的风在她的身体里刮起了一阵血肉模糊的乐谱。

她恍惚记得,自己出了门,坐上车到了市局,进到了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有一个电视机,有个人说,商虞的遗言是一段简短的视频,其中涉及机密的地方他们已经通过技术手段处理过,这些部分是她可以看的。

接着电视屏幕里,就出现了一些雪花点,然后她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紧接着响起了枪声。然后一个男人的脸就突然出现在了屏幕中间,他似乎是将手机举在了嘴边,手上下摆动的过程中,秦昭看见了他身上大片的血,脸上全是焦黑的痕迹,他不断地奔跑着,喷出一口又一口鲜血。

等到他停止奔跑,将手机举到可以看清楚脸的地方时,她突然捂住嘴,站了起来。

他的眼睛被炸伤了,她看见了一些烧焦的人体组织挂在他的眼眶上。即使他急急地捂住了那只眼睛,血还是不断从他的指缝中涌出来,她几乎就要站不住了。

这时候他的声音,从电视屏幕里传来。

那是近在咫尺的远,和千山万水的近。

“昭昭。”

“我回不去了。”

“你要好好活。”

那段视频结束了。

她以为没有后续的时候,屏幕再次亮起,出现了一段以很远的距离显而易见是偷偷拍摄的视频。

画面上有一个女人正站在教师的讲台上,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着字。又是一段新的视频,这个视频里,女人正站在阳台上晒衣服,好像突然有人喊她似的,她急急地跑进了屋子里。还有她从医院里走出来,一个人走到了公园里,瞎转悠不肯回家;还有医生和她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两人正在说话;还有她在试婚纱的时候,站在镜子前发呆;还有下雨天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那是无数个画面组成的她的生活,有人将它们偷偷拍摄并保存了下来。

最后的最后,是有人将拍摄设备交到了另一个人手上,这一段似乎是无意间录下来的,画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拍这个人做什么?”

这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哦,她欠了我钱,我准备要挟她。”

这个欠揍的声音,是商虞。

到此为止,所有的视频都结束了。

笨蛋。

秦昭突然笑了出来,她擦干了眼泪。因为商虞的这句话她简直听过了无数遍。

他总是会偷拍她的各种丑照,以此要挟秦昭将他被没收的烟还给他,有时候是想让秦昭将零花钱升级,有时候是要秦昭穿裙子去给他送饭,但是更多的被他用在了一些难以启齿的地方。

他的东西没多少,里头有一张照片,照片已经有些旧了,卷曲起来。秦昭愣了好几秒钟,才发现那是她自己。女孩儿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裙子,裙摆微微的扬起,她的脸迎着阳光,笑得很甜很甜。

那是之前他还在上学的时候,秦昭真的听了他的话,送给他了一张自己的照片。

她只带走了这张照片。

秦昭离开市局的时候,他们都说这个姑娘很奇怪,他们见过痛哭流涕的,见过嘶吼怒骂的,也见过心如死灰一言不发的,但是从没见到过,一个在得知自己深爱的男人牺牲的消息后,还能笑着礼貌地向他们道别的人。

之后三个月内,他们家访了好几次,这是局里的惯例,害怕家属会想不开。但她每次都表现得...那么正常,正常到让人感觉不出来不正常。

她换了家里的窗帘,花瓶里摆上了百合花。地板和窗户玻璃都是那么干净,她的长发剪短了,眼睛亮亮的,穿着的衣服一尘不染,总是会温柔地听着前来关心她的警察们说的话,甚至会给他们准备茶水和糕点。

他们都认为,她好起来了,她的病好了,她要向前走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

那件事发生在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

那栋她住了十几年的小楼再一次响起了救护车的声音。

那天天气不错,太阳正正好,春光明媚。

暖暖的照在人身上,有一种惬意的想伸个懒腰的感觉。

年纪很大的老旧楼房,用的是会嘎吱嘎吱作响的木质地板。

血从木地板的缝隙中渗透到楼下,聚成了一滩,被人发现报警的时候,她早就停止了呼吸。

秦昭死在二零一九年的七月十七日。

她花了三个月,一遍一遍的看着学习读唇语的视频,脑海中不分昼夜的回放着他走出阴影时对她说话的那一幕。

她终于知道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他说,昭昭,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一瞬间,她的病突然痊愈了。

那个晚上,她睡得很好,甚至没有做一个梦。

她闭上眼睛说,我愿意,我们可以一辈子在一起了。

她坐在一片红色的雪地里,嘴角弯弯的,看起来像是商虞照片上的那个姑娘,裙摆艳丽。

她去嫁她的新郎了。

秦昭,商虞,永远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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