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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晚上六點,小義大利區家庭餐廳『纜車』的老闆,透過廚房的送餐門瞟向擁擠的客座後,滿意地點點頭。

六十年前露出幫派份子軟氈帽的卡座椅背,現在擠滿了不同膚色和髮型的頭頂。被雪茄及廉價菸草燻黃的天花板下,迴響著各種語言的交談、吟唱和笑聲,矮桌上堆滿侍者來不及收走的餐盤和酒杯,孩童在座椅間打鬧著,間或傳來瓷器破碎的哐噹聲。

站在送餐門旁的領班整整八字鬍,無奈地笑笑。

「今天的家庭客人多了些,」他對門後的老闆說:「希望損失不會太大。」

「幸好我不是開法國餐廳,」老闆的禿頂擦著窗緣,「窗邊那一桌東方人是   -   」

「是在下中城日商公司服務的佐藤先生一家,」領班順著老闆的眼光望去,他在『纜車』已經服務了四十餘年,每個客人的臉對他而言,就像一把把的鑰匙,可以打開許多扇掛滿回憶的房間,「佐藤先生這個月底就要調回日本,他今天帶全家來這裡慶祝。」

「又少了一個客人,」老闆望向身後的廚房,「我會叫廚房多送兩道菜給他們。」

如果在六十年前,黑手黨的教父或許會說:別把你那他媽的筷子伸到我的盤子裡   –   領班想到這裡時,不遠處又響起一聲盤子碎掉的聲音,他的眉頭抽搐般地抖了一下。

在家庭餐廳裡,禮節本來就不是主要的考量,加上好幾個原本就有餐桌禮儀豁免權的小孩,整個餐廳的氣氛,就像鄉下大家族開飯的場景一般。領班手下的幾個侍者吃力地在肩頭和背脊間開出路來,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餐具,而且還要小心不時揮舞的臂膀和手肘。

這時,坐在佐藤先生身後的黑人男子突然站起身,手上拿著一瓶紅葡萄酒,朝佐藤先生後腦揮了下去。一蓬鮮紅的酒液和血液在佐藤先生後腦爆開,讓他往前仆倒在桌上。

整個餐廳的氣氛倏地靜了下來,幾個坐在附近的男子撲向黑人男子,用力架住他的手腳和頸項,黑人男子也用拳頭、指甲和牙齒反擊,第一波撲上的男人掛了彩,揮出的手肘、指節及膝蓋也因為誤中一旁的觀眾,使得原本的看客紛紛加入鬥毆。許多人早就忘了那名黑人男子,而掐著同行友人的喉頭,或是打青身旁老者的眼睛,原本因驚駭而安靜的室內,開始響起拳頭擊中肉體的悶響,女人的驚呼,以及傷者的呻吟。

*                *                *

齊亞克走進急診室,身上一股混雜著血液、消毒水和汗臭的氣息瀰散在空氣中,他將解開的領帶和西裝上衣搭在手臂上,精神不濟地打了個呵欠。

「你還好吧?」我問道。

「我剛從另一家醫院的急診室過來,」他轉頭看看四周,「你們兩個可能是看起來情況最好的。」

王萬里和我是紐約市前鋒新聞的記者,鬥毆發生時,我們兩個人坐在『纜車』靠窗的位子上,剛好在群眾的外圍,萬里的風衣上有兩道撕裂的口子,我的側腰被義式餐廳厚重的椅腳掃中,現在已經浮出大片的瘀青。不過和其他滿頭是血,混身紮滿繃帶和夾板的人而言,已經算是幸運得多了。

齊亞克是紐約市警局的刑事組長,也是我在警局工作時的同事。

「那個被酒瓶砸中腦袋的日本人   -   」我問。

「死了,」齊亞克望向急診室櫃台上的電視,上面正映出那名日本人的照片,「我剛才在車上收到無線電呼叫,那個用酒瓶砸他的老兄好像被送到這裡。」

「沒錯,不過他也死了。」王萬里說。

「不會吧?」

「他被二十幾個人用拳頭、酒瓶和椅腳圍毆,顱內和胸腔嚴重出血,肋骨斷了十幾根,值班醫師十五分鐘前才簽好死亡證明。現在遺體在地下室,士圖和我待會還要送他的兒子回家。」萬里下頷朝走廊另一頭的護理站撇了撇,醫院夜班的護理長和社工員正陪著那個七歲的小男孩,想辦法讓他忘掉這三個鐘頭所看到、聽到和感覺到的一切東西。

「那個日本人的妻子和兒子也在另一家醫院,」齊亞克一屁股坐在長椅上,「幸好雙方剛好在不同的醫院。否則我真的要開始擔心,他們雙方會在醫院打延長賽。」

我們兩個人在他身側坐下,「有死者的資料嗎?」王萬里問。

「他叫佐藤英也,三十五歲,在下中城的一家日商公司擔任科長,」電視上的照片戴著黑框塑膠眼鏡,梳著整齊的西裝頭,的確滿符合日籍主管的刻板印象,「據『纜車』的領班說,佐藤一家是餐廳的熟客,這個月底佐藤英也因為要回國擔任新職,所以和家人到餐廳慶祝。」

用酒瓶敲破他腦袋的黑人男子名叫魯多.摩里斯,原本是修車工人,三年前工作的修車廠因火災停業後,就以開計程車謀生,兩年前和妻子離婚後,獨力撫養唯一的兒子至今。

「不過我們問過鄰居,魯多.摩里斯的前妻一年前已經去世了。」我說。

齊亞克愣了一下,「怎麼會¬   -   」

「聽說是加完夜班回家時,被車子撞上的。我們待會帶他去摩里斯的母親家,她住在地獄廚房,離這裡不遠。」我將背靠在不舒服的塑膠椅背上,設法伸直已經僵硬的雙腿,「日商公司的菁英份子和黑人計程車司機   –   好像怎樣都搭不到一起嘛。」

「不過駐紐約的日本領事好像已經注意到這件事了。」齊亞克抓抓頭。

「西園寺泰輔?」王萬里說。

「你認識他?」

「五年前我到日本進修時,曾經在西園寺家住過一陣子。」

西園寺一家是日本的外交世家,長子泰輔是日本駐紐約領事,次子英輔則是日本協會的理事,兩年前他帶領日本警視廳的柔道隊到市警局做官方拜會時,當時還是刑警的我負責接待。現在有時間我們還會在帕欽坊的酒吧喝個兩杯,然後在協會的道場或是警局的拳擊場較量一兩招。如果酒吧裡有不識相想找麻煩的傢伙,連開車到道場的時間都可以省下來。

「因為死者是日商公司的幹部,市長擔心會影響日本企業的投資意願;而且凶手是美國人,西園寺領事也認為日本企業對市警局的調查結果會有意見。」

「所以日本領事館和市政府認為,」王萬里接下去說:「最好找一個公正的第三者進行調查,如此雙方對結果至少都沒有意見。」

「你和士圖熟識西園寺一家,以前也幫警局破過不少案子,市長和局長認為你們兩個人是最好的人選。」

「叫兩個中國人去調查日本人?亞克,你應該叫局長多讀點歷史。」我說。

「士圖,別和我抬槓,我是認真的。」

「佐藤英也的家人有什麼打算?」

「原本他們已經訂了下星期回日本的機票,」齊亞克頓了一下,像是無言的感嘆,「佐藤英也服務的公司會幫他的妻子律子處理後事,遺體這一兩天在美國火化後,他的家人會依照原定計畫,帶著他的骨灰回到日本。如果你們想問些什麼的話,最好快點。」

*                *                *

佐藤英也的靈堂設在他生前服務公司的頂樓,電梯的門一朝兩側滑開,迎面就能看見整株黑檀木架成的門楣和門柱,如同畫框般框出裡面偌大的宴會廳。

萬里和我在門口脫下鞋子,深廣的宴會廳裡舖滿骨白色的榻榻米,左右兩側用白色細木的紙門區隔出空間,加上髹成白色,沒有懸吊任何物體的天花板。人在裡面就像被封在繭裡一般,完全感受不到任何視覺和聽覺上的刺激。整個空間無形中似乎也在提醒弔客,死者即將扺達的另一個世界。

靈座安放在廳中的最深處,儲放骨灰的白木匣安放在舖上白色綢布的木桌上,前方的白木供桌除了常見的香燭和供花外,還有一副西洋棋盤,上面的棋子才走到一半。有幾個弔客在上過香後,會仔細端詳棋盤,再挪動棋子走下一手。

「英也生前是哥倫比亞大學西洋棋社的指導老師,」萬里低頭檢視棋盤時,原本端坐在靈座旁,身穿白色套裝及頭紗的女子走上前來,「因為今天來弔祭的客人中,有些是他的學生。我想他自己也希望這樣安排。」

「您是律子夫人?」

「西園寺領事早上打電話來,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在這裡談。」

「那就打擾了。」我們在靈座旁的榻榻米上坐下,佐藤英也的兒子直哉穿著和小孩子外表不太搭調的黑色禮服及領結坐在一旁,機械式地朝前來弔喪的客人致意。不過可能是因為長時間跪坐的關係,在弔客較少的空檔,有時候他會偷空揉揉眼睛,或是掩嘴打個哈欠,暫時回到小孩的角色。

「他今年七歲,」佐藤律子像大部份的母親般,輕輕揉著兒子的額頭和頸項,「當初英也想讓他體驗美國人的生活,所以送他去附近的市立小學唸書。」

「以東方人的標準,您的英語說得不錯。」王萬里說。

「我是在美國長大的日裔移民,也就是美國人說的『二世日僑』,」佐藤律子大約二十多歲,身形頎長纖細,看上去很難和在美國長大的二世日裔劃上等號,反而像浦契尼在『蝴蝶夫人』中所描寫,哀婉多情而纖細的日本女子形象,「九年前從波士頓到紐約工作時,和英也是公司的同事。」

「我原本以為日商公司的職員,都是在日本結婚後,才帶家眷到美國就任的。」我說。

「聽英也說,他當時來美國,原本只是為了修智慧財產權的法律學位,結果畢業後,以前的學長邀請他到我當時服務的公司工作。」

「那佐藤先生最近在工作上,有沒有遇到什麼問題,或是和什麼人結怨之類的?」

「這一點我沒聽他說過,不過英也平常話並不多,和同事及客戶的互動也很少。有時候假日為了和部屬聯絡感情,我們會請同事到家裡烤肉、吃火鍋或過新年之類的,但他在家裡對同事,也是客客氣氣的。」

在弔祭佐藤先生前,我們事先拜訪了他的同僚和往來的客戶,佐藤先生因為在大學時對智慧財產權的研究,目前在公司的工作以擬訂和檢討與相關客戶的契約及往來文書為主,這份工作平常面對的不是法律文件、就是企劃案,佐藤先生在會議上也是單純吸收客戶和各部門的資訊,很少發表意見。『像一塊只會吸水的海綿』,是同僚對他最通常的評價。

「   -   連他會開始學西洋棋,也是因為剛進大學時找不到人聊天,為了排遣時間才學的。」律子夫人望向靈座上的棋盤,「不上班的時候,他除了在大學社團教西洋棋,陪陪直哉和我之外,有時他會去中城的商業區找艾瑞克下棋。」

「艾瑞克?」

「住在中城一帶的游民,在中央公園陪人下棋,一盤棋兩毛五美金,偶爾會有不服氣的人會和他賭棋,我的印象中,他似乎從來沒輸過。」

「那佐藤先生或是您對凶手有印象嗎?」

「沒有,那天吃飯時,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她搖搖頭,「聽說他留下了一個兒子,現在過得好不好?」

「現在和祖母一起住,過得還不錯,」我們下午正要去地獄廚房,拜訪摩里斯的母親和兒子,「聽說您打算回日本去,有什麼計畫嗎?」

「公司請我在大阪分公司當英文翻譯,我想先過一陣子先適應再說。我們在紐約的房子前一陣子已經賣掉了,這幾天準備一下後,下個禮拜就回日本。」律子夫人停了一下,「我昨天下午到中央公園拜訪艾瑞克,告訴他英也的事情,順便帶一點東西過去,結果他不但要我和直哉問好,還說東京今年的冬天很冷,要我在這裡多準備一點衣服。」

「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請告訴我們,」王萬里起身時,似乎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佐藤夫人,我可以冒昧再問一個問題?」

「請說。」

「您認為為什麼摩里斯先生會殺害您先生?」

「這個   -   」佐藤律子雙唇微張,眼睛飄向空白的天花板,彷彿從不可知的來源接收答案,「我想是為了找出口。」

「出口?」

「王先生,您看過跑馬拉松的人嗎?」確認王萬里的眼神後,律子夫人繼續說:「我在中城上班時,經常看到很多人把工作和問題鎖在眉心裡,當工作完成,問題解決後,你可以看到他們眉心的結解開,就像跑完馬拉松的人一樣。」

「我了解。」

「那一天他用酒瓶打中英也的頭時,我坐在他對面,當時我可以看到,他臉上有那種跑完馬拉松的人的表情。」

「是嗎?」王萬里點點頭,「很有趣的理論,謝謝。」

*                *                *

摩里斯的母親住在地獄廚房一棟紅磚公寓的三樓,原本唐草裝飾扶手的樓梯上面蓋了厚厚的灰塵,扶手上的鍍金已經被幾萬隻手掌磨平,露出底下酒紅色的木紋。吸飽濕氣和油膩的木質地板隨著脚步發出吱嘎聲,像是老人家喑啞的呻吟。

公寓鏽紅色斑駁的鐵柵門隔著走廊兩兩相對,唯一的一道光線從走道盡頭射進室內,在地板畫下明顯的陰影,我叩叩摩里斯家的鐵柵門,柵門開啟時射入走道的陽光刺得我瞇起眼睛,隨即一個巨大而渾圓的身影填滿了門洞的空間。

「我正在做晚飯,」派翠西亞.摩里斯是個身材圓敦敦的老婦人,她拉開柵門時,手裡還拿著刨洋芋用的刨刀,「要不要留下來吃頓便飯?不用多久就好了。」

公寓除了客廳外只有一間房,客廳的木地板因吸收濕氣而微微翹起,踩上去不時會發出低沈的呻吟。透過對開窗起霧的玻璃,隱約能看見對面樓房被煙塵燻污的磚牆。

我轉身繞進廚房,裡面因為油煙而罩了層薄薄的霧氣,犘里斯的母親正站在不鏽鋼的水槽前,削著泡在裡面的洋芋。

「不好意思,我可以幫忙嗎?」我順手接過她手中的刨刀,從水槽裡拿出一顆洋芋,削掉枯草色的粗糙表皮。

「不用了,這間廚房除了我和魯多之外,可還沒有第三個人進來過   -」儘管嘴裡唸叨著,派翠西亞.摩里斯看見一顆顆削好皮的洋芋從我手中滾到水槽旁的塑膠籃後,就低下頭留意在烤箱裡的肋排。幾分鐘後,她從籃子裡挑出一顆仔細端詳。

「和以前魯多削的差不多,」她抬頭盯著我,「你以前在餐館打過工?」

「有個朋友在布魯克林開修車廠,我以前中午常在他那裡搭伙,」我將最後一顆洋芋的芽眼修掉,放在籃子裡,「他最常講的話是:『想吃就自己動手。』」

派翠西亞張開口迸出大笑,拍拍我的肩膀,「吃過烤肋排嗎?幫我拿那邊的蜂蜜過來。」

我跟著派翠西亞走到烤爐前。一只銅鍋放在爐上的烤盤,已經嘟嘟地冒出膩人的甜香。她從我手中拿過糖蜜罐,往鍋裡加了一大把。我就像亂世佳人裡用束腰將腰身勒得像沙漏的女主角般,想像鍋裡的東西變成身上的脂肪的樣子。

「我在哈林區一家專做靈魂食物(Soul   Food)的餐廳,做了四十幾年的夜班廚師,」老嬤嬤一面攪拌鍋裡逐漸深稠的醬汁一面說:「魯多小時候就在餐廳裡長大,我還記得他常常從要端給客人的料理盤子裡偷拿烤肉和羽扇豆,老闆和領班常常拿著攪拌湯汁的木湯匙,追著要打他。」

醬汁燉好後,老嬤嬤和我端著餐盤走出廚房,王萬里和魯多.摩里斯的兒子坐在圓形矮桌兩端,凝視著桌上的棋盤。

「東西收拾好,準備吃飯了。」收拾矮桌時,我拿起一枚棋子,手感很輕,顯然是從建築工地撿來的模板木料,上面手工雕成的騎士馬頭打磨得相當細緻。

「棋子是誰做的?」我把玩著棋子,忘了另一隻手還端著餐盤。

「我。」小男孩舉起手,回答的聲音帶了點得意。

「馬吉爾的手很巧,」老嬤嬤從我手裡接過羽扇豆和烤豬排的大餐盤,放在矮桌上,「上個月家長日時,老師還帶我到教室後面,看他做的雕刻和繪畫。」

「他剛才還帶我看他的棋賽冠軍獎杯。」順著王萬里的視線望去,可以看見電視機上立著一座小小的獎杯。

「當初是魯多教他下棋的,」老嬤嬤說:「沒想到可以拿到東區學校的冠軍,或許他比他父親,有這方面的天份。」

「摩里斯先生會下棋嗎?」我的夥伴問

「以前修車廠的老闆喜歡下棋,但是在廠裡找不到對手,魯多為了討好老闆,所以才學會的。」

獎杯旁有張鑲在泛黑木框,色彩消褪的相片,一個身形瘦長的黑人女子站在餐廳廚房常見的鋼質調理台前,右手握住從深底鍋裡伸出的木匙柄,鍋中氤氳的蒸氣和茂密的捲髮微微掩住她的側臉,派翠西亞站在女子身後,右手輕輕握住女子持匙的手腕。

「那是我的媳婦辛西亞,也是魯多的前妻,」老嬤嬤注意到我的視線,「照片是魯多在廚房門口偷拍的,當時辛西亞在餐廳當服務生,我常常乘著廚房休息時教她做菜。」

「那摩里斯先生後來為什麼   -   」萬里謹慎地選擇詞句。

「修車廠剛倒閉時,魯多和小義大利一帶的義大利人借了不少錢,」派翠西亞指的,是小義大利一帶的高利貸業者,「魯多為了不想讓辛西亞背這筆債,所以才和她離婚,沒想到一年後,辛西亞還是走了   -   」

我拿出手帕,遞給肩膀已經開始顫抖的派翠西亞。

根據警局的報告,辛西亞.摩里斯當時倒臥在下中城商業區的後巷中,清晨被處理廚餘的清潔公司職員發現時,已經死亡大概三個小時,解剖報告證實死因是被車輛正面高速撞擊造成的胸腔內出血,到現在一直沒有找到肇事者。

「我們曾經懷疑,可能是到紐約出差的日商公司主管闖的禍。」目前在下中城警局服務的朋友在電話中壓低了聲音。

「怎麼說?」

「一年多前那一帶因為日本企業在紐約大舉投資,開了不少迎合日本人口味的酒店,另外當時辛西亞的喪葬費用,魯多.摩里斯全都付清了。」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還記得嗎?當時他欠了義大利人一大筆錢,我們事後問過殯儀館、教堂和幾個在小義大利放高利貸的頭兒,他們說當時有個穿黑西裝的東方人把錢都付清了,用的還是現金。而且在辛西亞的葬禮上,負責招呼親友的教堂司事也記得,有個東方人拿了一個裝滿鈔票的牛皮紙袋交給他,說是給摩里斯家的禮金。」

「那魯多.摩里斯知道嗎?」

「他應該知道,我聽說在葬禮後,他將全部的禮金全都捐給教會,以他的經濟情況而言,唉   -   」我的朋友頓了一下,又繼續說:「之後他所服務的車行也常常接到投訴,說他經常拒載東方乘客。」

-「以前在修車廠工作的時候,魯多晚上還會帶幾個客人回家吃飯,」老嬤嬤絮叨的語音接續了我的思維,「自從辛西亞過世之後,魯多通常都將孩子交給我帶,吃過晚飯後就出去開計程車,直到晚上十二點多才回來帶孩子回家。」

「那他最近有帶過誰到這裡來?」

派翠西亞瞇起眼睛,「大概一個月以前,魯多晚上有帶一個朋友回來過,那個朋友也是黑人,不過眼睛和手似乎不太方便,那天吃過飯後他沒有出去開車,而是和那個朋友下棋,到接近午夜時才送他回去。」

「您還記得那個朋友的名字嗎?」

「當時魯多好像叫他艾   –」

「艾瑞克?」

「對,好像就叫這個名字。」

「後來那位艾瑞克先生有再來過這裡嗎?」

「沒有,只有那一次,不過馬吉爾經常到艾瑞克那裡找魯多。」

「馬吉爾,你認識艾瑞克嗎?」王萬里轉向身旁的小孩,後者點點頭。

「那個叔叔臉醜醜的,不過人很好,」馬吉爾說,「有時候我爸爸不在,他就在那裡陪我下棋。」

「那天你和你父親,為什麼會到那間義大利餐廳?」我問。

「那天爸爸回家時心情很好,說今天下棋沒有輸多少錢,要帶我出去吃晚飯   -」小孩子的語聲驀地低了下來。

「抱歉,」我連忙說:「再這樣說下去,恐怕嬤嬤的糖蜜豬排要哭了。」

「只是我以前的店很少有東方客人,我怕你們會不習慣   -」

「別擔心我們,」不等派翠西亞解釋,王萬里已經捲起袖子,「士圖應該有告訴您他以前在車廠搭伙的事,現在他有時還會帶我過去吃頓便飯。」

我一面笑,一面和萬里交換了一下眼神。

明天,去和艾瑞克下盤棋吧。

*                *                *

「你是說魯多.摩里斯?」坐在駕駛座上的司機噢了一聲,「基本上和你描述的差不多,他經常拒載黃種乘客,有時候載到了,也常常把客人丟在半路上,我們老闆接移民局的電話接到手都軟了,但考慮到他有兒子要養,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   你們到中央公園,是不是要找艾瑞克?」

「你認識他?」王萬里問。

「曼哈頓每個喜歡賭西洋棋的人都知道,尤其是魯多.摩里斯,」司機轉過方向盤,計程車俐落地兜了個彎,「他每天都會和艾瑞克下個四五盤,不過輸的時候比較多,就像大部份賭博的人一樣,想要翻本,卻輸得更多。   -   喏,你們要找的人在那裡。」

艾瑞克坐在中央公園靠馬路的長椅上,一件草綠色的軍用夾克和長褲包住他枯槁的身軀,卡通般誇張的大圓墨鏡遮住了大部份的臉,身旁的購物推車裡裝滿了像睡袋、沾滿油漆的紙板,成摞的舊傳單之類的生活雜物,把手上吊著一台外殼殘舊的小收音機,裡面正響起單調的整點報時聲。他伸出鳥爪般扭曲變形的手指,緩慢地移動放在長椅上棋盤的棋子。

我的夥伴在他對面坐下。

「您是艾瑞克先生嗎?」他說:「一個朋友介紹我來的,聽說您很會下棋。」

艾瑞克的頭微微抬了起來。

「一盤兩毛五。」他一面說,一面用扭曲的手指將棋子擺回原位。

「不用麻煩了,」王萬里按住他的手背,「我們下盲棋吧。」

艾瑞克先是一愣,接著呵呵地笑了起來,「和我下棋的客人,你是第一個要求下盲棋的,   -   你想賭什麼?」

「我不想賭什麼,只是想問幾個問題而已。」

「是你提議下盲棋的,由你先下。」

「那我就不客氣了,E2到E4。」

「E7到E5。」

之後的一個小時,這兩個人完全不理會一旁街道上車輛的引擎聲,收音機裡播報員模糊的語音、公園裡的鳥鳴及孩童的嘻戲聲。

「E1到F1,   -   您認識魯多.摩里斯嗎?」我的夥伴說。

「他是我的老顧客了,   -   B7到B5。」

「他是來下棋的,還是來賭棋的?   -   C4到B5。」

「來賭棋的時候比較多,但是他大部份都輸,   -   G8到F6。」

「他每盤一般賭多少錢?   -   G1到F3。」

「大概一二十元左右。   -   H4到H6。」

「您最近一次見到他是多久以前?   -   D2到D3。」

「一個禮拜前的下午,他來這裡找我賭棋,兩盤都輸。   -   F6到H5。」艾瑞克揚揚眉毛,「他離開時,心情似乎不是很好。所以我沒有收他的錢,還勸他有空帶兒子出門吃頓飯,別老是朝我這裡跑。」

「你看得出來?   -   F3到H4。」

「你們中國有一個和尚說過:『下棋是用手指交談。』,   -   H6到G5。」艾瑞克說:「雖然我眼睛看不見,但是來下棋的客人當天的心情,平常思考的方式,甚至那天身體有沒有問題,在棋盤上都可以隱約感覺的到。」

「那是圍棋吧。   -   H4到F5。」

「摩里斯先生的問題,或許是因為急著想贏錢,開局的步調急了一些。   -   C7到C6。」

「G2到G4。   -   那他以前有積欠你下棋的賭金嗎?」

「沒有,我這裡賭棋都是付現金,這是這一行的規矩。   -   H5到F6。」

我手上的筆記本已經塗畫得像小學生捉鬮用的藏寶圖,但這兩個人心中的棋盤似乎還沒有亂掉。

「至於佐藤先生,從他唸大學開始,每個禮拜他會找一天晚上到這裡下棋。   -   B2到A1,將軍。」

「他也賭棋?   -   F1到E2,還差一點。」

「不,他只是找我下棋,下完一盤就走。我們甚至沒聊什麼。   -   B8到A6。」艾瑞克說:「不過上禮拜他最後一次來下棋時,曾經說他過一陣子可能會回日本。這些日子可能會和家人重新逛一遍曼哈頓,我還聽他說因為日本的天氣有點冷,可能會幫家人多買點衣服。」

「我看您的眼睛,應該不是因為先天的關係吧。   –   F5到G7,將軍。」王萬里瞄了艾瑞克虯曲的手指一眼。

「沒錯,-   E8到D8。」艾瑞克摘下墨鏡,白色的灼傷新皮和樹皮般粗糙的傷疤就像島嶼和山脈般,錯落地延展在臉頰和頸項間,原本應該是眼睛的地方,現在是兩條由燒合的眼皮連成的粗線,「我十六歲時家裡發生大火,命是撿回來了,但是全身的皮膚和肌肉嚴重燒傷,眼睛也燒壞了。幸好以前父親教我下棋,現在還可以靠這個謀生。」

「對不起。」

「不要緊,我們繼續吧。」艾瑞克戴回墨鏡,「我們下到那裡了?別想騙我,我還記得。」

「不過光靠下棋,要維持生計可能還不夠。   -   F3到F6,將軍。」

「G8到F6,   -   你的王后已經不見了,」艾瑞克說:「現在每天固定來下棋的人大概有四五個,有些老客人會帶點像毛衣、熱食之類的東西給我,加上做些遊民常做的零工,生活上還過得去。」

他拍拍身旁的購物推車。

「那就好。   -   D6到E7,將軍。」王萬里站起身,將兩枚兩毛五銅板塞進艾瑞克指間,「謝謝招待。」

「不用了,我請客,」艾瑞克推回銅板,「我下棋到現在,只輸過不到十盤,你是唯一敢和我下盲棋的。你一定有個很厲害的導師。」

「我只是小時候經常和祖父下棋而已。」

「希望改天能有機會,再和你下一盤。」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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