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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暗 (下)

   「媽,我覺得你有點心事重重。」

   大雨和黑暗將車子團團包圍,好像全世界只剩R母女兩人,微光之中R專心開著車,女兒突然以認真的語氣開口,清楚的咬字聽來有些彆扭,她不經意的轉頭,對上那雙還單純而真誠的,閃著波光的大眼睛,腦海裡又反覆播放著傍晚在自修室內看到的那幕場景,笑得有些勉強。

   「是嗎?」

   R不喜歡對兒女撒謊,但一時間被女兒主動問起這問題,她還真不知該怎麼回應了。

   看著女兒嚴肅的點頭,小臉上寫著關心,她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唉,女兒,媽這是在擔心你呢,怎麼還輪到你擔心我。

   「...是有點心事啦。你呢?有心事嗎?」

   「秘密。不能說的心事就叫秘密。」女兒眨眨眼笑開了,那模樣有些調皮,也不說是誰懷著秘密,小朋友越長大越靈精哪,R不禁在心底嘆道。

   「有秘密這麼開心啊?」雖然並不特別燦爛,但女兒的笑就是有種非常強的渲染力,讓R也跟著笑了,哎,這麼美麗的笑容啊...誰那麼幸運可以得到寶貝女兒的垂青呢。

   「It   depends.」女兒轉了個語氣說。「媽,我最近突然發現一件事。」

   「是秘密嗎?」

   「不是啦。我只是突然發現,跟我同學的爸媽比,你還好年輕喔,二十出頭就把我們生下來,然後一個人把我們養大,真是個勇敢堅強的新時代女性。」

   「小朋友在亂講些什麼?」R不禁笑了,伸手隨便揉亂女兒的頭髮。

   「媽你很幼稚耶!然後我就忍不住想啊...你真的真的,為我和底迪犧牲了好多東西噢。」女兒笑著扭頭掙脫開來,解開馬尾低頭重新綁好,一邊繼續說。

   「而我竟然這麼自私,都沒有替你想過...如果沒有我們,你現在一定可以更漂亮更優秀,過的更幸福。這麼多年來,都是你在照顧我們,可是誰來照顧你呢?」

  

   什麼時候女兒也會想到這種事了。R好訝異。

   很久以前曾經有個算命仙告訴自己,你和你老公,注定是有緣無分。那段婚姻並不順遂,她不是沒為此努力挽回,換來的卻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兩相無言。

   那時面對著兩個嗷嗷待哺的幼子,哪有時間悲春傷秋,日子就這樣過去,有天她猛然回想,這一切竟也已經過去,那男人離去的背影業已模糊不清。

   緣分緣分,比起來啊,R更希望自己可以把握現在擁有的,眼前的女兒,才真是貨真價實的緣分。

   女兒相貌端正清秀,個性生得伶俐乖巧,體貼又懂事,多少年來R家庭工作兩頭燒,也不見女兒學壞,反而女代母職,把弟弟教的很好。

   許是什麼菩薩邊的小童子投胎呢,但要是這樣想,她不免又覺得,沒讓女兒生在富貴家庭,鵬程萬里似乎是種虧欠。R更寧願相信是,母親應了那日和自己諾言,真來當自己的女兒,讓自己好生照顧疼愛。

   緣分緣分,R只希望,要和身邊的人有緣有分。

   也是。生得這樣的孩子,她已經太過幸福了。還要貪心什麼?

   一切豁然開朗。

   「不要亂講話。」她回過神來輕輕呵斥一聲,拍了女兒的手。

   「本來就是嘛!」或許以為R並不把自己的話當一回事,女兒嘟起嘴有些急怒,那表情非常認真。「要是照姨婆說的那樣,你上輩子一定是欠我們很多,這輩子才要為我們蹉跎!」

  

   R不禁笑了。誰欠誰的,還不知道呢,女兒,只是你太善良,不怪我沒能給你個完整的家。

   也或許,怎麼樣都不可能說的清是不是?

   「媽媽呢,非常樂意為你們擔心一輩子,所以不要想那麼多有的沒的。」R並不擅長說好聽的話,但話一出口那語調就帶著不自禁的軟。

   「你要好好長大就好了。」

   「那,那,下輩子換你當我女兒,我一定會很疼很疼你的!」外頭浮光掠過,女兒臉紅紅的,有些結巴,轉頭時小小的馬尾甩動著,好可愛。

   「是嗎?」R不重不輕的反問。「可是,或許你以後會不想生小孩,或許你沒有遇到適合的對像結婚,也或許你長大之後不喜歡男生啊。」

   女兒沉默下來,顯然被R突然其來的反問嚇了一跳,那雙澄澈大眼歛了下來,似乎真有些沉重了。

   R有點懊惱自己何必把氣氛弄擰,正要開口緩頰,卻被女兒打斷。

   「那,下輩子你當我老婆!」

   女兒轉過頭來,眼睛睜得大大的,臉脹的好紅,突然脫口而出的話卻好堅定好認真,讓R一時之間竟也傻了眼。

   「笨女兒。」R的臉也熱熱的,愣了半晌只能訥訥的這麼說,然後恢復玩笑的語氣。「媽媽我這麼普通,哪配得上你呢。」

  

   「才沒有!馬麻最漂亮,最迷人了!」女兒臉脹了起來,一股腦的,帶著莫名認真的惱怒這麼說,然後就真的不再說話了。

   R透過後照鏡偷瞄了一眼,發現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小女生抿著嘴,正很專心的在害羞呢。

   呵,骨子裡怎樣的穩重早熟,畢竟還是個孩子,說什麼話都是這麼真誠。

   「把這輩子好好過完最重要。」下個路口轉彎就到診所,R停在紅綠燈前,望著外頭晦暗的天光,靜靜的說。「我會好好過我的生活,小朋友你呢,也要好好的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要後悔,知道嗎?」

   「恩。」其實只不過是再老套不過地說教,但R卻是說的真心誠意,而女兒也非常慎重的點點頭。

  

   「任   何   你想做的事喔。」R又重申了一次。雖然她還沒有那麼開明,也沒有那種勇氣一口氣就跨越某些藩籬,大方說出祝福的話,但這已經是,一個母親對女兒最真實的愛了。

   「好。」女兒再次點頭,咧開嘴笑了,那眼神流轉間,她想女兒是真的懂自己想說的話。

   她轉了轉眼珠,學著媽媽的語氣。「你也是啊。任   何   你想做的事喔。」

   R也笑了。

   「媽,我覺得啊,趙醫師真的是我目前為止覺得最專業又最讓人信任的牙醫耶。」接近十點,診所候診的病人竟然來不少,剛從診間走出來的女兒走到R旁邊坐下,然後神秘兮兮的說。

   R挑眉,看著牆上掛著的,寫著似乎是德文的文憑還有好多其他的證書,再瞥了一眼坐在診間裡低著頭專心看診的趙醫師。

   從小就常常看牙的女兒閱牙醫無數,到目前為止還很少有人可以讓女兒這麼肯定。

   「是喔,看起來也的確是很厲害的樣子。」

   「咦?我還以為你跟她認識呢?」女兒露出疑惑的神情。

   「怎麼可能啊?」R失笑。「而且你沒聽隔壁吳阿姨說嗎,是剛從外國回來的呢。」

   「是嗎?可是你沒有發現,上次你帶我來初診的時候,她看你的眼神就不一樣呢,我還以為只是因為在工作所以你們才沒有聊聊天什麼的。」或許是對趙醫師的崇拜之情使然,女兒似乎對此很有興趣。

   「或許一時把我認成別人吧。」R瀏覽著牆上的衛教海報,隨便答著話。

   「是~~嗎?」女兒的語氣很狐疑。「可是...可是上次真的...啊,等下我來觀察一下,搞不好就幫你認到失散多年的國小同學之類的。」

   「你無聊啊?」R拍了一下女兒的頭。「世界上哪有這麼剛好的事。」

   「我覺得,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要當那種醫生。」突然話鋒一轉,女兒湊了過來,把頭倚在她肩上,小小聲的說,R也知道最近女兒在認真思考自己的大學志願和未來規畫了,聞言不禁有些欣慰。

   「哎呦,以前不是有哪個小朋友說長大要當馬麻的新娘嗎?現在又想當別的了?」但看著那沉穩認真的模樣,R就是忍不住想調侃,看到女兒臉紅紅的,就不禁覺得好好笑。

   「是R同學和R姊姊嗎?」突然一道清脆悅耳的聲音在診所內很有氣質的音樂間響起,R和女兒猛然抬頭一看。

   「啊,趙醫師,這是我媽,我跟她姓啦,她看起來很年輕吧。」女兒揚起歪在R肩上的頭,笑著回答,那聲線帶著一點得意與雀躍,全然不是平常怕生不好親近的模樣。

   但R已經聽不真切。

   眼前的趙醫師年紀約與自己相仿,穿著乾淨的白袍和質地良好的襯衫,身材普通但氣質穩重又帶著點神祕,拿下口罩後是一張美麗而白淨的臉,綁著馬尾,看起來幹練卻又不失這個年紀女人會有的溫柔...那張臉一時間竟讓R有些恍神。

   那是一個真神祕的查某囝仔,R不知伊的年歲,住佇哪,是不是還在讀冊,不知伊中意什討厭什,亦不知伊為什麼會每天透早出現在操場邊的樹仔腳,靠在樹幹上   捧著書,吟誦著R從來聽不懂的外國話,好像不是米國話,亦不是日本仔話,除了這兩種外,R實在不知影世界上還有這麼多款的話。

   伊生做真美麗,秀氣而白淨,比R的母親少年時更加迷人(雖然R亦只能從一張黑白,佈滿指紋的舊照片臆測),在R的心中,伊就親像歌仔戲裡面,在溪邊浣紗的西施或是不小心落入凡間的七仙女。

   伊的聲真好聽,雖然R從來都聽不懂伊在講啥,不過R可以聽出裡面帶著很多不一樣的情緒,平仄之間,輕脆而悅耳。

   伊身上有淡淡的清香,至少R覺得自己曾經在跑經過伊身邊時,一陣風吹過來,那是親像清晨含苞待放,沾著露水的茉莉花香。

  

   亦曾有一次,不知影是R的偷窺被發現,還是不經意,在R經過的時陣,伊抬起頭,和R四目交接,然後笑了。

   伊笑得很溫順,順手撥過被風吹起的長髮,大大的眼睛就像是在說些什麼,只是R仍然聽不懂。

   「R媽媽?」趙醫師困惑地略微傾身向R,帶來一陣輕盈的茉莉花香,她這才發現自己一時間竟然恍神了。

   「不好意思。」她連忙回過神,抬眼回望卻撞進一雙非常溫柔,帶著笑意的眼眸。「不好意思,怎麼了?」

   「我說,你要不要也檢查一下呢?」趙醫師用好迷人的聲音,帶著某種並非刻意的異國腔調,很有耐心的重複了一遍問題。「沒什麼問題的話就洗洗牙結石,順便檢查一下,每半年做一次口腔檢查比較好噢。」

   「啊,不用麻煩了,趙醫師還有病人吧?」R倉皇對上那認真的眼神,莫名感到有股熱流正往臉上竄,連忙擺手,看看錶都已經晚了,診間裡還有三兩個病人,真是忙碌又辛苦,哪還好意思增加人家的工作量。

   「沒關係,那都是回診檢查而已,很快的。」

   「不用不用,這樣您太累了。」R非常客套的拒絕,心底其實緊張得要命,還不小心使用了敬詞,心臟不受控制的跳的老快,令她幾乎要落荒而逃。

  

   出乎意料的是,趙醫師竟然皺起眉頭,用一種有點困惑又有點低落的眼神看著自己,讓R瞬間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一陣良心不安。

   「那,那個,不然下次吧。」R趕忙澄清。「您看起來真的太累了,這樣對健康不好哪。」

   「不會,不會累的。」趙醫師的眼神卻十分堅持且認真,開口的瞬間和R四木交接,然後笑了開來。「不會累的。」

   忽然之間,記憶中的某張臉某個笑臉與眼前的趙醫師重疊,R感到一陣暈眩。

   世界旋轉著,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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