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韩江雪在牢房里想起金之燕对他的名字的调侃,才悟到那并非无稽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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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金之燕笑说:“你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呢?这名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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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好?”韩江雪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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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以为是独钓寒江雪呢!”金之燕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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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雪也笑了,不由得吟诵起柳宗元那首五言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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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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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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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诵完说:“那的确是一幅孤寒的图景。可难道我的命运和这首诗有什么关联?——啊,我想想——我的情况似乎真的是有些孤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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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玩玩的,你别当真!”金之燕说,“但说到命运,我倒想问问:你信命吗?去算过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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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过。年轻时——比你现在这个年龄还小——去算过。但很快发现那是骗人的把戏。每一个算命先生,每天,对每一个问卜者说的,都是大同小异的陈词滥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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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燕笑了。他的说话很容易使她发笑。她总是兴味盎然地听他说话。这鼓舞了他,使这个平常语迟舌拙的中年人变得口齿伶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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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满世界的风雨飘淋,浇得池塘边几只老鸭也缩头缩脑的挤成一团。窗底下就是这个面积很大的池塘,日常平静得象绿玻璃似的水面此刻在风雨的袭击下正奔跑着阵阵白色的水花。池塘的那边可见灌木林中一条隐约的小路正通向雨雾迷濛的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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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是一种令人喜欢的天气。你可以冠冕堂皇地不出去干活,关起门来,懒猫似的偎在炉前,泡上一壶热茶,看看书。或者来上两杯醪酒,微熏中闭目聆听雨打芭蕉滴水穿石的天籁。下雨,会将人所在的屋宇变成一个舒适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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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潇潇山色寒 泥泞道上停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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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门高卧煮茶酒 且享浮生一日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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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雪和金之燕此时出差在外,旅馆里聊聊天也不失为躲雨消闲的一种办法。他们是同事,服务于中原流转局设计处线桥科。一个工程师,一个助理工程师。两人一道出差来达客市,对乌河线上一段二十公里长的铁路进行大修设计的。这样的工程勘测通常要出动线桥科小半人马,但近来各线任务吃紧,科长决定分散人力,多头出勘。有三处工程的勘测工作同时展开。第一处花果山,主力都在那里。第二处流沙河。此外几个人手头在赶文件走不开。于是到了第三处达客这里就只有韩江雪和金之燕两个人了。韩江雪一听这个安排就叫起来。科长忙说韩工今年任务实在转不过来我们只好这么办,我马上打电话叫高老庄大修段派几个工人给你,你们先干起来,等花果山那边一缓过劲我立即抽调一两个技术人员赶过去。江雪说来工人也派不上多少用场。他企图从外两处或从办公室里挖出哪怕一个人也好。却被科长一一驳回。只好和金之燕来到这座江边名城,带着五个工人开始丈量、打桩。才干一天却下起雨来,只好在旅馆躲雨。他们住的是工务段招待所,每个房间有四张床。韩江雪和五个工人住两间,金之燕自己住一间。工人一有空就打牌,韩江雪和他们搅不到一块,便到金之燕房里来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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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一男一女是不可以捉对儿出差的,因为出过事。然而日子久了,连粗铜硬铁做的器物都会锈蚀呢,何况规定,何况不成文!工作一忙乱,慢慢的又顾不得了。近年一男一女搭档出差是常事。倒也没出什么乱子,大家都很正气。至于具体说到韩江雪金之燕这一对儿,更是可以放心。韩江雪,君子也,老实人一个。金之燕,大方而正派,属于那种受欢迎又被尊重的女性。况且两人的年龄差距是那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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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人们对情况并不十分了解。我们人就是这样,每个人都象太空里孤独的星球,彼此望得见却难以了解对方的世界。拿金之燕来说,人们并不知道她在家里流眼泪是常事。但她有一个诀窍,有眼泪也不去揩,任它毫无阻挡地恣肆汪洋,那样眼睛就不会肿起,别人就看不出她哭过。每天早晨她都将身心收拾得清清爽爽,容光焕发去上班。她不愿将阴郁留在脸上带到单位。当她走进办公室时,同事们会感到犹如照进来一抹明丽的阳光。她清风明月般的笑容永远带给大家愉快的感染。在大家的想像中,她的家庭生活必定十分美满,不会心有旁鹜。即使心有旁骛,可能性也只在众星捧月般围在她身边的年轻人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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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却有一个人在她的心目中佔有非同寻常的位置,而这个人竟是比她大了十九岁的韩江雪,一个并不怎么有出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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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情感的产生犹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连金之燕自己也是几乎没有察觉的。起初只是不自觉间爱向韩江雪投去关注的一瞥。韩江雪属于那种衰老得比较慢的人,岁月似乎只是在他的皮肤上轻轻滑过,而没象在有的人身上那样两相沉重地擦划。当然,毕竟四十六岁的人了,要是靠近去看,或戴上一付好眼镜,还是可以发现那些记录年轮的细细的皱纹。金之燕轻度近视却没有戴眼镜,距离、角度和光线又正好,这就使她看过去韩江雪跟年青人一样俊美。多看几回,发现他沉思时的微笑特别动人,举首望窗的神态又很飘逸,有一种年青人所没有的厚实和洒脱。韩江雪是一个不大说话的人,这使他看过去有一种深度感和朦胧感。别的同事在金之燕看去一目了然,他们的人生大同小异,就如城市里到处建造的公房格局。只有这个韩江雪,象是一座薄雾缭绕的海上孤岛。他坐在那里,端方自适,悠远淡定,与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有如一个参透人世荣枯的高僧。有时却又容光焕发热力涌动,象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一会儿又情思万种,带着几分伤感,几分无奈。这个人过去一定有许多故事,金之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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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雪的聪明才智也令金之燕折服。数年前流转局开始引进计算机,单位抽调了一些人员到大学去接受应用培训。去的人中没有韩江雪。可是设备买来以后那些培训过的人却没一个能开发出应用软件。其中一个人搞出一个设计铁路纵断面程序,但必须由人来给出变坡点和坡度,这功能还是与算盘差不多。另有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也想开发这个软件,可是进入不久就知难而退了,对金之燕说:“太难,太难!简直象一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沼泽地。”倒是韩江雪这个既没读过课程也没受过培训的人,看看使用说明书就干起来,编出了一个颇为庞大的辅助设计纵断面程序。这个程序的智能化程度颇高,金之燕用起来觉得它精巧得如同有生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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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些似还不足以解释金之燕为何会暗自爱上这个比她年龄大很多的人。也许正象有的人所说:爱无法解释。总而言之,金之燕暗自沉浸于某种情感之中。早晨跨入办公室的第一束目光必定投向韩江雪的座位。有时她会半夜里爬起来,对着镜子捧着发红发热的面孔,盯着发亮发痴的眼珠问自己道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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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发现这种难以抑止的暗恋情结时不禁大吃一惊。她生于书香门第。父亲书房里有一轴条幅写道:道德修持利根底,内心安宁注长生。在这样家庭成长起来的金之燕有着強烈的道德自尊。她是个理性的人,一双理性的手紧紧扼住心中不安分的情感小鹿。你这是要做什么?她严厉地责问自己道。双方年龄差别是那样大,又都有各自的家庭,意欲何为?同一单位的人尤其要注意影响,一旦有啥,冲击和伤害会特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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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象一只水中巨蚌将落入体内的异物用粘液重重包裹一样,金之燕也将不期然闯入她心灵世界的暗恋用理智之丝重重包裹起来,压入一个秘不示人的角落。生活,就象一列不知道到达站更不知道终点站的火车,倾斜摇晃地驶过一段弯道,现在又慢腾腾走在直线上了。直到这一次要搭档做一个工程,而且只有两个人出差,才似乎又要进入另一段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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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韩江雪向科长力争多派一个人时,金之燕在一旁微笑着不置一言。过后韩问为何不帮忙说。金之燕笑道:“我相信你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晚上回到家竟有些兴奋莫名,倚枕咬唇发呆,巳经压入角落的情结又有些被搅动出来。幸好,经过小半夜的思想梳理,还是理智佔了上风。她决定把这段情感当做一只金丝雀笼养起来。供养,欣赏,但不放飞。 她知道要对一个人产生如此深浓的爱恋也是不容易的事。尽管不可能有结果,却也是一种缘分,值得珍惜。但必须控制它,不让它出乱子或变出腐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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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她决定利用这次出差的机会对韩江雪进行深入的采访,了解他的人生。对于她而言,了解也是一种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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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燕做过文学的梦,对研究人有兴趣。想报考文学系,爸爸说文学不要专门去学吧,先找一个技术饭碗捧起来,等到有生活积累觉得非写不可时再去攻文学。于是她捧上了土里土气木头木脑土木工程这个铁饭碗,却一边悄悄地在进行文学积累。如今在她面前的这个韩江雪,不正是一个可以发掘的文学地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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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那天金之燕穿上一件浅灰色黑格子薄呢套裙,脸上施了淡妆,长长的黑发梳成一个马尾髻,整个儿地显得标致而干练。当她象一只矫健的蝴蝶翩翩飞到火车站的电动扶梯旁时,韩江雪已经等在那里了。“韩工,我来迟了吧?”快乐的声音唤道。“不迟,我也是刚到。”韩江雪一身灰蓝色金钮扣制服,外罩一件飘然过膝的米黄色风衣,足蹬咖啡色皮鞋,厚密的黑发向后一总梳成雄狮型,显得挺拔而潇洒。他和金之燕站在那里,看上去一个是英气勃勃成熟自信的中年男人,一个是清丽秀雅活力四射的青年女郎,立刻吸引了周围旅客的目光。韩江雪说我们走吧。当立在梯上徐徐升行的时候,韩江雪说小燕子啊你今天真漂亮。小燕子仰头给他甜美的一笑,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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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长啸一声驶出车站。金之燕象一个初次出游的小学生发出一串串快活的笑声。他们签的是靠窗的位置,两人凭几相对而坐。金之燕说:“韩工我这是第一次跟你合作工程啊!”韩江雪大大咧咧伸出手说:“是的,合作愉快!”金之燕高兴地握住他的手说:“合作愉快!请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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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燕说:“韩工,我分到科里已经五年快了,跟其它工程师都合作过,只有跟你还没沾过边。看来你的架子有点大。”韩江雪笑道:“这那里是架子的事!跟谁搭档又不是我可以点名的。我作为壮劳动力经常是到北面远的地方啃骨头,乌河线是肥肉,一般还轮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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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怎么让你吃肥肉了呢?”金之燕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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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雪想了一下说:“可能是人力安排上的凑巧,也可能是考虑到我年纪也大了,逐步从壮劳动力的名单上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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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是让你跑北面艰苦的地方,你有意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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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没啥。工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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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呼隆隆向前奔驰,那轮轨节律在金之燕听去是“飞呀飞,飞呀飞,”列车喇叭播送着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二人舞曲,金之燕觉得窗外的远山近野也在翩翩起舞。她望了一会儿窗外景色,转回头来说:“韩工,你的心态倒是蛮好的。那么,你在一些方面有没有心理不平衡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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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问题太泛泛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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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说有没嫌工资太低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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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资当然是太低了点。”江雪笑道,“提到工资,倒使我想起前年在巩陀线上干活时的一顿午餐。几个人进行中线测量。是刘工的件名,我去帮忙的。烈日炎炎,干到石门子车站已经过午,又饥又渴。便到石门子镇去寻中饭吃。先是在镇边上看到一爿大饼店,已经熄火准备打烊,只剩十几只又凉又瘪的大饼扔在灶台上。我们想,大太阳下这么辛苦的工作,就啃两只大饼未免太对不住自己。口渴,而大饼干巴巴的。大家看了一阵,还是往镇里走。几个小饭棚倒是炉火正旺。但菜牌子一看,最便宜的一个是猪肝汤,四元五角。其它的都在五元以上至十几元。那时候的出差津贴是一天八角。我的月工资九十六元,平均每天三元二角。平均日工资加上出差津贴,还不够喝一碗汤。如果吃的话,还得买一碗米饭不是?至少出现七角钱的赤字。大家看了又看还是买不下手,想,还是回去买两只大饼啃啃算了。哪知回到大饼店一看,连那又凉又瘪的大饼也卖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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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燕笑,说:“我听他们讲过的。那天你们就各喝一碗凉茶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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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只好回车站,站前有一个老太婆卖凉茶,一角钱一杯。你想想,一个工程师挥汗如雨干了一上午测量,连一顿中饭都买不起,工资低不低嘛?你知道吗,苏联人有一句笑话:他们假装给我们发工资,我们假装干工作。我们可没假装干工作,做生活从来都是认认真真的,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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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燕边笑边点头。苏联笑话将她逗乐了。她说:“韩工,怪不得他们说跟你出差最有意思了,工作爽气,又可以听你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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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啥人说的,我怎么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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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燕狡黠地笑,“李大姐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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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姐?李大姐是个最没有表情不苟言笑的人,不会说这个话。我也没给她讲过故事。你这个小鬼头调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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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燕快乐地笑了一阵,说:“不过,韩工,这一回跟你在一起倒真想听你讲故事,你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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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有什么故事?没爬过雪山没趟过草地,没扛过枪没渡过江,一点英雄事迹都没有。也没吃过草根啃过树皮,连忆苦思甜都没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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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燕又哈哈地笑。韩江雪忽然想起什么,也笑起来,竟真的开始讲故事。他说:“提起忆苦思甜倒使我想起那年在鸿蒙大学读书时,下乡参加四清工作队。去的是乌斯藏山区,有一回请贫下中农忆苦思甜。主讲者是一个核桃般结实而又多皱的老汉。他的话其实谁也听不懂。可是我们同学中那些特别注重表现的人却硬是装做听懂了非常感动的样子拚命地挤眼泪。吃忆苦饭的时候又拚命吃,吃得一趟趟地跑茅坑拉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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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燕大笑,说:“你们那时候的人真有意思,居然会流不出的眼泪硬流,吃不下的饭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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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使然呗。也是生存竞争,说到底都是为了取得更加有利的生存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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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他们就这样聊着。聊天这个事并不容易,尤其是和韩江雪这样的人。与一般人说话他总是三句两句就完,象一个只开一个小孔的酒坛子,酒不大倒得出。今天金之燕好象找到一个办法使这个闷坛子里的酒汩汩流出。两个小时的车程不知不觉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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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说话没有出现冷场的时候。那天在旅舍正是在一个话题完了时金之燕调侃起韩江雪名字来的。由名字而说到算命,由算命使韩江雪想起一个预卜。他说:“谈到算命倒使我想起来了,八年前有一个人断言我五十一岁将遭逢大难呢。那人不是掛牌的算命先生,是我们邻村一个小伙子,才二十岁左右吧,原先不认识。那年我回乡过春节,到他们村去访一个朋友,恰好他在我朋友家喝茶,就一起聊聊。无意中谈到一个关于占卜的话题,那小伙子端详了我一会儿,就断言我五十一岁有大难。他说,在这个大难中即便不死,也够戗的。过一会儿又端详我,无比沉重地摇头说,够你戗的够你戗的!后来我向朋友打听那小伙子的来历,朋友也说不大清,好象是出去闯荡过,什么地方拜过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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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燕敛容望着韩江雪,好大一会儿才问道:“你没问那个小术士有无禳解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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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根本不相信,哪会去问他什么禳解的办法。难道你相信?相信那毫无根据的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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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定是胡说。”金之燕正色道,“也许存在一个神秘的知识系统。也许我们所谓的过去现在未来只是一个物体的不同界面,它们在同一个场内存在。可能未来世界中的某种景象光会通过时间隧道折射到现在世界中来,有的人能看见并读懂这种折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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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迷信被科学地解释了!”韩江雪含讽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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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燕继续说她的。“我告诉你,我妈有一个朋友是心理学教授,一个博学多才的女学者。她还研究易经,阴阳八卦无所不通。近年她在探索一个课题:能否根据人的现实情况去推演她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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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这不也是算命吗?”韩江雪感兴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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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算命,但路子不同。林雅教授是想试试与五行四柱那一套路子能否遇合上。就我所知已经有遇合上的。这事我们必须谈一谈,你们邻村那个小术士的预言让我有些替你担心起来。不过,你能否坐舒服些呢?将被褥放开来,脚缩上去,象我这样盖盖腿。看着你的脚放水泥地上连我都感到冷。别这样正襟危坐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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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有四张床,金之燕佔着窗左一张,三张空着。空床上的被褥被服务员卷起堆在床头,只留厚厚的稻草垫子在铁皮床架上。韩江雪在窗右那一张空床,屁股挨草垫子,脚搁水泥地。他们的两张床相对,之间临窗摆着一张书桌,没有椅子。窗外风雨交加,雨水顺着窗玻璃一道道往下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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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雪说:“服务员将被褥卷上去是保持干净的意思。算了,我这样也没太不舒服。正襟危坐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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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把脚缩上去坐草垫子上,那样也会暖和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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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雪只好听她的。脱了鞋方坐上去,忽然呯的一声半掩的门被风吹上了,锁舌咔嚓一声自动锁上。招待所不大,只对流转局内部开放。这天只住了韩江雪带领的这一小支人马。五个工人在他们的房间里牌战正酣。此外有一个包管理打杂的万能服务员在门房里独自生炉子打毛衣。整个二层楼静悄悄的。只听得到风声雨声和有时驰过的火车声。韩江雪到金之燕房里来坐十分注意细节,进来时特地将门半掩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使之既有遮蔽性又有透明度,是避嫌的意思。他留了一个可以蹓进一只猫的空隙,不料此时被风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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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微之机是对人品的测试。此时韩江雪可以装聋作哑,不去管那个门。反正是风吹上的。这样无意间就造成一男一女在一个封闭空间里,有一种暧昧的气氛。这正好是对女方的试探。倘若女的也装作不预介意,接下来就可以开始做光,逐步有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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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韩江雪想也没想就把刚缩上去盘坐的双脚放下来,穿上皮鞋,走过去把门重新打开,从墙角取过一只木桩将门扇固定,仍然留了一个可以蹓进一只猫的空隙。操作停当,才又回到床边,脱鞋盘腿坐草垫子上。金之燕含笑注视这一连串动作,看他跏趺坐的样子,说:“倒有些象个参禅的和尚呢,好!刚才我们说到哪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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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说到林教授的算命法。”韩江雪说,“不过,首先我想问问,什么叫命运?时常听到人们说注定的注定的,难道如贾宝玉梦中看到的正册、付册、又付册,人的过去未来都给写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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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燕说:“那是曹雪芹的艺术想像,不算。当然不可能天上建了几大档案馆来注定人们的命运。刚才我们谈到林雅教授,你听听她怎么说。她讲,理论上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可以预测的。譬如一个木球沿一道斜槽滚下去,我们可以算出某个瞬间它将经过哪一个点。这,任何一个中学毕业生都可以做到。但假若不是一个斜槽而是从山顶滚下去呢?你能算出它某一瞬间的位置最后又落在何处吗?这就难了。受力的变化太多。然而应该还是可以推算的,只是我们的知识和数据不够罢了。人的命运若算不准那也是因为我们的知识不够,数据不够。刚才我们说的那个木球,假如它将落入山下的某一条溪流,漂到下游某处让某个男孩子捡到,那也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水文,地形,气象等等一系列因素都纳入到一个极其复杂的算式当中。我们人有些象是落入河里的木头,身不由己往前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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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人可不是木头。”韩江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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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人有性格、思想、心理定势。但这些也不是凭空而来,而是被客观环境驱动,在历史过程中形成的。人有天赋,但天赋正如木头的材质和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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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林教授是怎样根据人的现实情况来推算他的未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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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一套理论还远未完备。我可以说是她的半个弟子,对她的进展略知一二。首先她是从结构解析入手。她说,每个人都由许多套结构系统组成:亲属结构,经济结构,知识结构等等。个人结构系统与社会大结构系统相联接,就形成了人的命运的基本框架。社会的大结构系统是历史长河的一部分。我们在这条长河的某个阶段投入其中,自然被推着往前漂,这成了推算人们命运的前提条件。但各人的情况又有不同。个人的小结构系统与社会的大结构系统又都是动态的,它们在时空上的对应关系十分重要,其切入点往往是命运的关键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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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雪鸭子听雷似的楞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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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燕继续说:“你知道,若要炸毁一座楼房,先要了解它的结构,找出关键的承重点。你在一些点上放不多的炸药,就可以一举推毁。人的命运也有要害的节点。如果说某个人在今后的某个时间必将遭逢大难,那必是他的某个结构系统中已经有了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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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到我啰?愿闻其详!”韩江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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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燕恳切地望着他,说道:“韩工,我在火车上说想听你讲故事,你自己的故事。这一方面是因为我做过文学的梦,而文学是研究人的学问。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对你很敬重。敬重而所知甚少。我想了解你的经历,同时通过你了解你们那个年代。这是我想听你讲故事的初始动因。今天听你说有一个大难预言,我直觉到这个预言不可小觑。这一来更加想了解你的事了,你的家庭、经历和喜恶,等等情况。我可以从中了解你的各个结构系统,分析你的命运节点,推测你存在什么隐患。你们邻村那个不知什么地方拜过师的小术士,他有他的路数作出判断,我们则用我们的路数,看会不会遇合上。我回去会请林雅教授帮忙。如果遇合,我们要设法干预事件的进程,也就是说我们自己来寻求禳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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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雪饶有兴趣地听着,微笑说:“我还是不相信神秘预言。不过既然你愿意听,我也乐意来讲述往事。人都有讲述和倾诉的欲望,只是没人听。你可是最好的一个倾听者,我愿意详细道来。可是我们从什么地方讲起呢,谈些什么呢,我看还是由你来提问和引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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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之燕想了一下,说道:“从最早的记忆开始,对世界的第一印象。你知道,动物幼崽生下来闻到的第一缕气味对它们的一生很重要,例如海龟就总是念念不忘那气味要回到它们出壳时的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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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过时间已经不早了,该准备吃饭了。中午休息一下,我就来当一回海龟,回去寻找记忆的第一缕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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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韩江雪真的开始讲述生平故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往日闲谈,啟发叙事方式;穿插铺陈,欲成录世奇篇。究竟韩江雪怎样讲述他的过去,未来又将如何,请听以后各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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