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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篇 夜探(3)

來勢筆直如電,一聲悶響便將李繼徽手中酒觴撞落,來勢不歇,黑黝黝一件細物向東首破空飛去。眾人尚未反應,又有一個身影從門中如箭般電射而至,竟搶在那暗器前頭。但見那身影在半空中一伸手抄下暗器,王渡手爪一起,躍上矮几,向他背後抓去。

那身影略一回頭,暗器似乎要再度出手。王渡側身縮胸,手臂暴長,手爪疾探向前。卻只聽得他一聲叫喊,向後便倒,摔得几上酒水淋漓。那身影這時才落下地來。

李繼徽武藝雖不甚高,但膽氣頗壯,拔劍站起,橫劍問道:「來人是誰?」此人孤身闖入王宮,直抵東面這座府署,滿府武藝精熟的親兵,竟無一人驚覺示警。

此時西旌的其他兩個頭目已搶上去扶起王渡,卻見他一動不動,似已斃命。但見他身上並無傷痕,更未見那刺客出掌以內力傷人,卻是何以致此?

那人未著夜行衣,更不蒙面戴帽,長髮逕用黑紗紮起,一身靛青色窄袖短袍,前襟翻出一截深綠領口。此人前來刺殺,服飾竟風雅自得。但聽那人開口說道:「李繼徽,我今日沒想殺你。你退開了。」嗓音極亮。

李繼徽尚未回答,兩名西旌頭目已暴喝一聲,分從左右撲上。西旌赤派原不以武功見長,但也有相當根柢。這時兩人一擒膝彎,一抓後頸,是要將來人活捉拷問的打法。

那刺客身形一矮,同時雙足蹬起,從兩人攻勢合圍中一溜煙穿了出來,李繼徽只覺那人左手翻處,一道銀光閃了幾閃,兩名頭目慘呼聲中,那人已向後翻到自己身邊。李繼徽一驚,揮劍斬去,那人輕揮手中一柄短劍架開來劍,縮臂沉腕,短劍漫不經心指在李繼徽胸腹之間,伸腰站直。

只見他笑道:「好李公子,你算是個人才。我眼下還拿不準我跟你有沒有過節,暫且不動你。你是千金之身,犯不著涉險。」口氣老成,眉清目秀的臉上卻微帶少年淘氣,似乎頗以震懾住這位名動天下的靖難節度使為樂。

李繼徽長劍這時已掠在外門,無法縮手攻敵,一時不敢妄動。他身經百戰,眼前情勢雖險,也未能教他驚慌。

那人一雙秀目瞧了他幾眼,忽問:「你有個義子姓康,是南霄門人?」

屋中三屍橫陳,以那人身手,李繼徽性命可說在呼吸之間,這一句天外飛來的問話簡直莫名其妙。李繼徽一愕,說道:「正是。但教他在此,你焉能得手?」

那人微笑道:「是否能得手,尚未可知。倒是李公子你氣度果然不凡。」

李繼徽哼了一聲,腦中急轉脫身念頭。卻見那人已轉過身去,左手短劍斜指地面,右手拉開破損的屋門而去,來時凌厲,去時姿態卻如庭除閒步,倒像這岐王王宮是他家一樣。

屋外親兵早聽聞屋中搏擊呼喝之聲,湧來時已然遲了,根本不知刺客已然離去。明明見著那刺客從容行出,一到了廳外卻宛然化作了鬼魂消失。李繼徽命人翻開三名西旌頭目不帶血的屍身,正待就地詳查,卻見三人身上致命要害處,此時才細細地流出血來,似是極銳利的寶劍所傷。但回想那少年手中短劍,又不像特別鋒利的模樣。

岐王麾下親兵之中,不乏從江湖上前來投效的悍勇漢子,見聞也廣,這時突然有一名親兵失聲驚呼:「畫水劍!」

劍是尋常劍,唯劍速之快,殺招之狠,卻彷彿能瞬間斷水。李繼徽雖少在江湖上走動,也曾聽聞一二。畫水劍術的由來,在場並無一人能說得出,相傳前朝楊杞蓉女俠便已未能學全,傳到其甥女手中也無甚戰績。那甥女其後從武林中銷聲匿跡,十餘年來,畫水劍在江湖上了無聲名。這少年的畫水劍如斯高明,卻又從何處學來?

李繼徽瞧著親兵將三名西旌頭目的屍身抬出滅跡,看他們在廳上擦洗鮮血,他走到庭中,抬起了頭,望著天頂滿到了極處的月亮,刺客方才偶現的劍影深印腦海,令他想起十八年前鳳翔城外,如何親自帶兵追捕兩名反出西旌之人。當時與他對峙的兩個少年,便均會使這路畫水劍,只是並非嫡傳,也並不如何高強,乃是另有拿手武技。

那二人尚未出走以前,都是自己的得力助手,還都小了自己幾歲,三人兄弟相稱。最後兩名叛徒寡不敵眾,又不願下重手傷他部屬,導致一人受傷,另一人為了護友而垂危,自己放了他們走路。其後他們行蹤杳然,便如憑空消失了一般。豈難道此夜刺客竟與二人有關?

他們又為甚麼要遣人來殺害昔日同僚?

王渡師傅跟了自己二十幾年,算學精深,估算起方位、路程、樓宇高度,總無岔差,難得的是一片赤膽。西旌草創時,自己不滿二十歲,便是跟王師傅一同喝過結交酒的。片刻之前,王師傅尚跟他如同舊時對飲,一起籌畫在河東重結蛛網;此時說沒便沒有了,屍首這一抬走,更只剩了廳中的一灘鮮血。

李繼徽這一生中見過很多很多死傷,對驟來的死亡絲毫也不悲傷善感,他自己就是一言可殺萬人的元帥;年青時的他也曾迫於形勢、短暫叛離父王,所以他知道人間情義或亦是說盡便盡。只是,自己決絕容易,當這等事臨到身上來,有些因由他忽然就想不明白。

譬如…譬如那兩名兄弟為甚麼突然離去,譬如與那二人有牽連的靛衣少年為甚麼要來刺殺王渡。他可說是看著那二人長大,像個真正的兄長,深知兩人的性兒,他倆一人心慈、一人重義,縱使叛離,也斷不會對往日的同僚下毒手。何況當日被圍攻時都不忍下手,怎會過了一十八年再遣人來行刺?

王渡生前叫自己「李公子」的聲音在耳旁晃過,初相識時自己剛拜岐王為義父,王渡叫的是「楊公子」,因為他原姓楊。但聽得親兵在背後低聲呼喝忙碌,李繼徽嗅到血腥氣在秋風裡逐漸淡了下去,王渡的聲音還未消逝,恍惚間,他又聽見那兩名叛徒叫自己「大哥」的聲音。

西旌上下百人,只有他們這麼叫,其實,天底下也只有他二人這麼稱呼自己。

他先識得了其中一人,當時那人還是個娃娃,他便破了例,讓這小兄弟一輩子喊自己大哥。而後又收了另一人作手下,照規矩該喊他李公子或者李節帥。可是,「你二人誰是誰的影子,我也弄不清,不敢讓你們跟我分親疏,索性兩個兒都喊我大哥罷!」那倆人的交情像是茶碗遇上了碗蓋,配成了套兒拆不開,他也真不想在他倆之間分厚薄,於是,除了同屬父王旗下戰將的義兄義弟,他從此多了兩個真心崇仰著自己的兄弟。

——終究留不住,終究不長久,終究恩義也如亂世人命,頃刻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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