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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秘密

          明心疲憊的回到家時,美智已將屋內拔下的窗簾清洗乾淨了,她用夾子固定後,晾在庭院的竹竿上。累得滿頭大汗的美智,看見回家後的大姊,突然好奇指著建在庭院左下方的石窖說:「大姊,我從來沒去過下面,我可以進去嗎?」

      明心輕推著美智進入屋內,她面帶微笑,難得心情愉悅地說:「那裏都是灰塵跟舊家具,我給妳買了兩雙靴子,先來看看吧。」

      「真的嗎?」

      「我還遇到了德貴。」

      「她什麼時候要回家?」打開鞋盒,美智看到靴子的款式有點略微失望,她喜歡更時髦一點的,像是鑲有鉚釘或毛料配件的款式。不過為了討大姊開心,她裝作愛不釋手的模樣。

      「大概是今天晚上。」

      「太好了。」語氣略帶興奮,但美智其實對二姊的歸來已經毫無期待。

      「今年是妳最後一個暑假了吧?有什麼打算嗎?」明心發覺自己挑的款式非常適合美智,穿起來很有淑女的氣質。

      「跟妳學剪頭髮啊,妳是全村最棒最厲害的美髮師,大姊,我可以染頭髮了嗎?」只有在大姊心情好的時候,美智才敢用甜言蜜語攻勢,她記得明心曾說等自己滿十八歲後,想做什麼都可以自由選擇。

      「可以,但不可能平白免費幫妳染,妳打算用什麼代價支付?」

      看著美智跟自己相似的臉,那細長的眼睛、小而厚實的唇以及寬闊且有稜有角的臉型,那張臉醜到令人無法卒睹,如果長得幽默一點可能還受歡迎些,例如像豬一樣坍塌的鼻子或有兔子般的皓齒。明心驀然有點慶幸又有點感傷,美智沒有美貌,也沒有剛毅,她不像任何一個人,可以完全忠於自己。不知這樣的命運,美智是否滿意?

      「除了唸書以外什麼都可以。」美智小聲嚷著,擠弄著鼻子,似乎藉此想表達不想升學的意願。

      「不行,妳要繼續念書,到大城市去吧。」這點沒有商量的餘地,她深信城市先進的觀念和自由競爭能解放美智在肉身上的束縛。

      「城市?那種地方適合我嗎?我已經晚人家念書了,妳又要結婚,我不想再麻煩大姊了,我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低著頭開始用力剝短到不行的指甲,美智不禁眼眶泛紅掉淚。她有著不想離開城市的理由,那是個無人知曉的秘密。

        「只有城市跟文明,妳才有希望。在這種落後的村子,沒有任何的發展、資源又貧乏,妳只會更痛苦。」

        「可是我有大姊,我有家人,我為什麼要一個人去城市活得像個可憐的孤兒呢?」

      「我希望未來妳能自力更生,難道妳想跟二姊一樣依附男人生活嗎?我結婚不會改變家裡任何什麼,妳隨時可以回來,子喬答應會住我們家。」明心再度重申沒有任何改變,她會選在此時結婚,也是子喬迫於家人傳宗接代壓力使然。子喬是個年屆五十的鰥夫,而她也已經是高齡產婦了,而且恐怕也難以再遇到願意愛她、接受她的男人。她不只外貌、性格平凡,還有一顆比美人還醜陋的心。

      明心認真思考過自己往後的人生,美智終有離開自己的一天,大妹的心早就不在這個家,她害怕承受漫長的孤獨。孤獨對這座古城,或許習以為常,但對早已誓死都要守護這裡的自己來說,卻是比迎接死亡還令人畏懼。

          很多年前,她便發下誓願:她要活得比每一個人都老,要守護身邊每個親人直到死去,她才能含笑閉眼。

      「不會改變?那飛鳥呢?」美智指的是住在庭院側邊小房間的啞巴青年,據說那是遠房親戚託孤的孩子,由於受到家族歧視和惡意疏離,每年只會定時寄送一筆錢拜託大姊安置他。美智和他從沒有一起吃過飯、玩過遊戲,甚至連牽手、身體碰觸的經驗都沒有。偶爾,只是非常意外的時刻,才會眼神對望,但令人不忍卒睹。飛鳥不像是在看一個人,而像是一種原始生物謹慎的觀察和試探,那種缺乏人性的目光,讓她不知如何應付。

      美智從沒有真正看清他的樣子,但他外型大抵上是白皙清秀的,身材略為矮小,年紀應比德貴年輕一些。  

      若沒有大姊交待辦事,像是劈柴升爐火、幫忙開車提貨、冬天剷雪,飛鳥平日幾乎足不出門,他喜歡將自己深鎖在房內,行事相當隱密;但每逢深夜她又會聽見樓下不時傳出霹啪聲響與進出門的聲音。由於大姊禁止美智深夜時離開房門,更甭談下樓查看,長久以來對於飛鳥古怪的舉動,她只能將疑惑隱藏在心中。平日飛鳥在庭院布置了一個菜園,種些從神山拔回來的野菜,那些風味特殊的野菜在村子是很少見的,有鄰居曾聞風而來索討,卻遭到飛鳥的拒絕。他還養了好幾缸的魚,由於勤於照顧,魚的鱗片和形貌長得相當漂亮,可是在雪祭來之前,他便會將牠們全部倒在地上弄死。直到雪祭過後,又會重起爐灶。

        美智不能理解飛鳥古怪又殘酷的行為,而大姊對此卻置若罔聞、視而不見,展現一種予以姑息的奇異態度。二姊對飛鳥的事情也隻字不提,好像被下了封口令一般,和大姊之間已有秘而不宣的默契。

      也許某一天,她會離開這個家,但飛鳥呢?他還適合待在大姊組成的新家庭嗎?他奇異的行徑能獲得姊夫的諒解嗎?她對飛鳥有一種難以解釋的厭惡感,若說她的醜是來自於外在,飛鳥的醜是來自那病態封閉的內在,一種絕對恐怖的孤獨。

      「不會有任何的改變,現在怎麼樣,飛鳥就怎麼樣。只要有錢資助他過這樣的生活,我就會繼續這樣做。妳知道,我們不至於為生活擔憂,有一部份也是飛鳥的錢...」這是明心表面上的藉口,事實上繼承家族龐大遺產的她從不愁吃穿,她向美智和村人隱瞞自身家族曾經顯赫的秘密,寧可甘願在這百年小村過著樸實恬淡的生活。飛鳥是自己所選擇的影子與宿命,他們將一起承擔著被遺棄的痛苦與陰暗,即使兩人心靈各自封閉,永無相通的一天,也會彼此照顧對方直到永遠。

        「飛鳥不是正常人,他...他...」美智急得指著自己的腦袋說:「他腦子不正常的!你養我就算了,他又不是妳的親生弟弟!」

      「別想這麼多,這些年還不是這麼過?船到橋頭自然直。」

        「妳怎麼說就怎麼辦吧!大姊,我有時候真的...真的不知道妳在想什麼,二姊也是,妳們都好奇怪。」美智知道自己被刻意保護,她承認這樣的自己或許比較快樂,但家裡幽暗的氛圍也經常令她無法喘氣。

        過兩天,客廳難得響起久違的電話鈴聲。奇異的是,大姊接到那通電話後,臉色瞬間慘白,她語帶哽咽不停地直說好後,便無力地掛上了話筒。在短暫失神幾秒後,她便急忙衝回房間收拾行李,美智在房門前觀察大姊收拾的行李非常輕便,不像是要出遠門。她原以為大姊和子喬將行程改為提早出發,才行事這麼倉促。可是大姊神色除了壟罩一層陰霾外,舉止也特別慌亂怪異,不像準新人應有的甜蜜表現。

       看著大姊忙進忙出張羅的樣子,美智有點緊張,為什麼她的行囊中還要準備水壺、睡袋、禦寒衣物以及地圖這些野外求生裝備呢?

       大姊難道是要登山嗎?美智知道她假日有上神山朝聖的習慣,但總會提早告知,不曾倉促成行。

      臨走前,明心終於才開口告訴美智,原來那通緊急電話是通知獨居在故鄉的外婆要病死了,她必須趕回去見外婆最後一面。

      「妳是說我有一個外婆還活著?」美智不敢置信地說:「為什麼妳們都不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說來話長,那裡據說蔓延一場很恐怖的傳染病,所以我不想讓妳跟德貴回去冒這個險。」不願解釋隱瞞的原因,明心處理事情一向明快,她很冷靜地說道:「我盡量會在雪祭前回來,妳跟德貴好好保重身體、注意安全。另外記住,別跟妳二姊說外婆的事情,先暫時說我提早去城市拍婚紗照,我不希望她情緒太激動。」

      「萬一她發現姊夫還在村子呢?」

      「在她發現前,我會打電話回來解釋的,雖然我回到老家起碼要四天,但依照妳二姊散漫個性,根本什麼都不會注意到的。」明心說得胸有成竹,她太了解德貴。

      「那我們...故鄉在哪裡呢?」

      「姑里村,在神山另一頭,除了搭船走水路外,徒步翻過神山是最快抵達的方式。」

      「什麼?神山有三千公尺耶,而且山路崎嶇難行,根本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大姊妳不是開玩笑的吧?」美智曾經陪同大姊到位於神山約三百公尺高的神廟祭拜,煙嵐環繞、山岩嶙峋的奇景雖然壯觀,但山形險峻,步步危險。

      「我沒有開玩笑,對我來說,只要能用雙腳抵達的地方,就沒什麼好畏懼的,否則我們怎麼搬來這的?」

        接著明心從桌上拿出紙筆書寫起來,準備詳細交待在離開期間,飛鳥應該注意的事項。

        「我們家有秘密對吧!」惶惑地站在一旁,美智內心湧起許多好奇,她想知道大姊跟二姊到底隱瞞了些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家裡的事情。」

        聽見美智的祈求後,明心一邊振筆疾書,一邊輕扶著額頭,顯得有點心力交瘁。         

      她將信寫好裝進信封袋,沉默一會兒才說:「等我回來,我會告訴妳的,給我一點時間。」

        「萬一妳被感染呢?」

      美智有預感大姊既然一個人堅持冒險回去,表示內心也做好回不來的準備了。

        「不會的。」

        「妳怎麼知道不會?妳老是這樣,每次都一個人決定,從來都不顧慮我的心情。」

        「家裡的事情,如果我沒有回來親自交待,妳可以問妳二姊,妳跟她說是我授權的,她會講的。」

        「她會說實話嗎?」

        「她會說出她看見的。」語畢,明心就不再回答美智的問題了。

          明心拿出現金、存摺、相關證件與信封,便獨自走到飛鳥房間內,在裡面深談十分鐘後她才出來。飛鳥在為大姊送行時,美智看見平常面無表情的他,臉上出現一種很古怪的笑容,是一種比哭還難看的微笑。嘴角是朝下的,但眼睛卻彎笑如月。

      「等一下我會順道去子喬那裡說清楚,未來幾天妳要小心保重,懂嗎?」不斷再三叮嚀後,明心便不捨地擁抱美智和飛鳥,一想到她溫暖的體溫才剛傳達給對方,卻又必須馬上離開,那種哀傷難以言喻。她對他們兩人傾住太多的愛與心力,總是鼓勵他們藉由勇於承受生命之重淬煉出存活的價值,醜陋和啞巴不是殘疾,而是與世界對抗的試煉。

        兩人在將送明心出門後,美智便一個人默默回房間,她覺得自己頓時人生變得更灰暗,未來不知將何去何從。大姊長期以來是座不滅的燈塔,總是指引她人生的方向,即便那不是她所憧憬的光明,卻是自己暗黑人生中唯一的光輝。

      美智好害怕沒有大姊的自己會不會是一頭失去韁繩的猛獸?她將生命依賴予她,彷彿失去在這世界生活的本能。

      她將大姊買的新靴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床邊,心煩意亂的躺在床上。她看著窗外的天空,有點汙濁潮濕,就像此刻自己糾結的心。她雖然喜歡氣候特別晴朗的黃昏,天是天,雲是雲,邊際分明,厚實雲團率先漆黑,在一片豔麗的天光中,擁有孤傲的美;但她更熱愛霧氣侵襲的夜空,所有的界線都是模糊的,沒有一顆星子,月亮哀傷掩面,只留下一圈黯淡的光暈,那種美穿越亙古亙今,反映曖昧朦朧的現實樣貌。她相信比起城市寂寞的夜燈,繞著古城遊走的夜色更愁苦傷感,只因這裡太老、太舊,沒有前進的可能性。

      生活在這裡,她可以預見往後逐漸灰敗而崩落的人生,並不是她嚮往城市的繁華文明,而是這個村子本身彷彿受到詛咒,村民似乎總是悶悶不樂的,他們多半都是外地的移民,整天滿臉愁容、心懷憂傷,而她也逐漸發現,在一群不幸的人們之中,她和大姊才有快樂的可能。

      現在美智什麼事情都不想做,她開始有點期待德貴的回家,即使對方總是滿臉不耐,但至少她是一個會呼吸的活體。

      晃了好幾間酒店後,德貴知道自己該回家了--一棟空有外殼的家,那是明心集聚一生心血所打造的監獄,困著自己、美智還有她。

      稍早明心逮到她的時候,雖然表面看似情緒平淡,但事實上已累積一定的不耐。妳知道妳該做些什麼,明心說出那樣的話,代表著警告、無法再通融。

      幸好,在寒風掃蕩的街頭,德貴已經嗅到雪祭嚴寒的味道了,她知道過幾天會有三三兩兩從其他地方來到古城的訪客,他們對所見事物都會充滿新鮮的表情,而不像這裡久居的村民一臉枯燥乏味、死氣沉沉的臉,這會讓她感到安慰。

      她貼近身旁男人的耳邊,啞聲地說著,唱首歌吧?

      我不唱歌的,擺起手拒絕,但男人右手依舊緊抱著她,有意無意磨蹭她的臀部,貪婪探索她的身體。

      那聽我唱吧。沒徵求他的同意,她兀自唱了起來。那是有自信的歌聲,沒有顫抖與猶疑,但聲音非常的平板工整,蘊含的感情相當微薄,空洞而憂傷。

趁夜逃走的腳滿是傷

被母親的母親的母親

一次又一次的遺棄

地獄來的愛神

八點到十點是我的時間

請不要遲到

請不要遲到

      德貴想起有好幾個夜晚,自己化上濃厚的妝,懷著哀痛的心情上街尋找新朋友,她期待對方了解自己深處的渴望,沒料到最後每個人都淪為她的奴隸,只會一再又一再地順從她的指令,徹底失去了自己。但這種愛,比失去還好,比沒有還好,所以她一併接受。她喜歡蒐集跟自己歡愛過男人的東西,一隻筆、一根菸、一根頭髮都好,更喜歡接受其他的女人的挑戰,一個眼神、一封戰帖、一句話,她都樂接受。她相信主動爭取來的東西,才是自己的,用任何偷搶掠奪的手段都無所謂,因為唯有經歷冒險的愛情才能刻苦銘心。只要對方勇於接納真正的自己,那麼就算是彼此凌虐的愛情關係,她也欣然接受。可惜,她身邊的人都沒有這種膽識,不是懦弱就是逃避。

      身旁帶著鑽錶、穿著時髦襯衫的男子鐵兵,是全村最有錢有勢的男人,兩人中間分分合合多次,在一起也超過三年,上個月他迎娶隔壁村長女兒的時候,她還不知情。她鐵定不是原配,但毫不意外是別人的第三者,恐怕是宿命。

      她從鐵兵懷裡站起身後,用嬌嗔地語氣拍著他的臉頰說:「回家吧,寶貝,你的女人還躲在棉被哭著等你回家。」

    「等等,妳要走啦?不是說好要陪我嗎?」鐵兵深感不悅,德貴總是來自去如,說分手的是她,說復合的也是她,比野貓還難馴化。

    「陪你的龜頭,老娘有事,再見囉!」她風騷的搖擺著臀部,左右不穩的大步往前走。她該回家了。

      妳這傢伙,真可惡!鐵兵不禁在內心暗罵,不知道是誰約誰出來的?   現在這會兒又是他的錯了?

      德貴的行徑一向令他哭笑不得,天真爛漫又極度瘋狂,她從不為自己犯的錯誤道歉,永遠總是他低頭先認錯。尤其是兩人分手半年後,她居然在他結婚後嚷著要復合,得知自己闖入別人的婚姻後,也沒有任何羞愧,更沒分手的打算。最讓他錯愕的是,兩人的婚外情居然比以往在一起還甜蜜長久,而過去他每一次被迫分手的時候,也是她介入別人婚姻的時候。

      鐵兵有了深刻的體悟,德貴先天就是犯賤的性格,越得不到的她越想要,願意為她割捨另一個女人或一個家庭的感情,才叫做深愛,那種期望過於不切實際。德貴不願意他離婚,她只要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掌控權而已。鐵兵迷戀她不僅只是渴求短暫的溫存,他想反客為主,徹底的掌控她,想將她化成錶中的分針,規律的繞著他旋轉。

      不論是從村內、鄰村或者延伸到城市,德貴總不乏追求者,只要看對眼,她可以很輕易隨便與人上床(哪個男人願意和她純聊天呢),但是她從未深愛過任何一個男人,多數的時候,她總是一幅心神不定的模樣,夜晚更易於毛燥不安、焦慮易怒。與她歡愛,是所有男人們的榮幸,沒有人敢輕蔑鄙視女神,因為還有哪個女人的美可以如此令人魂牽夢縈呢?很多女人都心懷惡意的指責德貴為高級妓女,但那是因為她們無法駕馭這麼多的男人,她們謹守規範不敢輕舉妄動,她們沒有勇氣,她們是現實的奴隸。

      曾經有人問,他到底愛不愛德貴?他無法回答。

      他明白對德貴那種迷戀的心情,已經遠遠超過愛,那是一種帶著瞋恨之心的執著。

      他無法忍受德貴真心愛上另一個人,也無法忍受她有老化醜陋的一天,他不願意看見一代女神有人性的一面,甚至為青春逝去而哀傷,屆時他願意親手掩埋她。

      在家中鐵兵並不怎麼在乎老婆雪莉的感受,他只是順從父親的期望行事,取個身分匹配的賢淑女子。不過雪莉也不是省油的燈,她自從隱約發現最強勁的對手德貴的存在後(他有好幾個情婦),便開始利用各種眼線去探查兩人的關係,她看到德貴擁有這麼完美的外表卻沒有服輸(或許是貴為村長女兒的身分地位不允許),她學習如何在床上主動索求(雖然絲毫無法引起他的興致),又三不無時出現在他們周遭破壞兩人的約會(真該讓人看看她那鱉腳的方式),那種以無形姿態咄咄逼人、滑稽索愛的模樣,卻令他覺得異常新鮮。雪莉對他強烈的占有欲是愛還是尊嚴,他也不敢肯定,但主動出擊的女人在他心中是有一點分量的。

      不管是德貴、雪莉還是他其它的情婦,這些女人就像是他所收藏的名錶與名酒一樣,各有各的風情,他永遠也不會嫌少。

      既然今晚德貴對他不領情,他不如就回家調教古怪有趣的妻子,雖然她又瘦又黃,還有一排大牙,閉上眼睛有時像跟死魚作愛,但至少還有規律呼吸聲,以及安靜的吸息聲,讓歡愛不甚盡興的他還得以好眠,這勉強算是妻子最棒的優點吧。

      看著德貴逐漸遠去的美麗身影,他也冷酷地轉身離去。

      美智知道村中有一戶人家的女子總是衣衫不整,她們習慣輕揮著小扇,有氣無力的倚躺在門邊,散發淫靡的氣息,彷彿隨時都可以跟人歡愛,而且不在意對方是誰。每次經過那裡,她都不敢抬頭,並感覺到即使那些女子的臉藏在幽暗之中、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但傳至耳邊那性感而緩慢的呼吸聲就足以撩亂自己的心思。

        那些女人就像蛇一樣,軟綿綿的全身沒有骨頭,彷彿隨時會纏在人身上似的盤旋而上,她們不斷以陰柔邪魅的氣質、低聲的誘喚,讓把持不住的男人個個心猿意馬,直奔香閨。

        今天又要再度經過那裏,美智步履維艱,心懷不安的恐懼,那裡是一個陰森的黑洞,用貪婪吞噬著貪婪,餵養著巨大的傷口。奇異的是,不如以往,今天門邊一個人都沒有,大門緊閉,地板上盡是被風吹得不停翻轉的落葉。看見窗內燈光昏暗,她原以為裡頭的房客都出門去了,但整棟石樓卻飄出俗氣濃郁的異常香味。那種香氣混雜著血腥的肉味,讓人神經興奮,美智不自覺舔了嘴唇,悄悄靠近窗邊一看。

        雖然視線昏暗,但她仍被眼前清楚的景象驚嚇到了!

      屋內左方堆放了許多腐爛的巨大花朵,上面蠕動著成群成隊的白蛆,就像出生的小嬰兒般,盡情的蠕動肥胖的身軀來探索這個世界。

      而右方則出現好幾株約兩尺高、色彩鮮艷的食人花,樣貌十分恐怖,牠們憑仗饑渴的原始本能,吸食地上陌生男子瀕臨死亡的身軀,她們用莖葉褪去男人的衣著,再用靈活的花瓣剝開頭殼、外皮,掏出五臟六腑,再用形似小石榴的花蕊長出尖尖利牙吸食男子的體液,尤其集中在生殖器部位。

        嗚...嗚...拜託...不要....救命...

        屋內一直傳來男人求饒、哀號的呼救聲,但停止不了食人花殘酷的行徑。

      美智用餘角眼光瞥向那些食人花時,其中一朵花注意到她的視線,牠將花蕊朝上翻開,隱約她看到了一張神似德貴的臉就埋在裡頭,雙眼充滿血絲,依舊美豔。

      在驚愕中,她掩著臉快步離去。

        美智知道那不是二姐,但也是她記憶中真實的二姊,她所認知的二姊。沒錯,她的二姊是村子每個女人都厭惡的淫婦,喔,她可憐的二姊,為什麼會變成食人花?

      她使勁力氣不斷往前飛奔,卻耳畔聽見低沉的女性聲音在呼喚她的名字...        

        美智...美智...

        美智不敢回頭,但從她後方臉頰兩側,似乎爬出兩條如根鬚的東西貼著她的臉,她緊盯著那黏稠根鬚,發現根鬚不斷延伸長出更細微的黑根,正爬滿她的臉龐。美智害怕的用雙手抹去那些鬚根,卻於事無補,那黑色網絡就要侵入她的體內了。

        食人花剛剛看到她了...食人花要來吃她了...

        牠就緊追在她的後頭,她不能轉身看!不可以!  

        美智...美智...我是二姊啊!美智!

        奔跑在疾風中,女子的聲音卻越加清晰,食人花就快靠近她了。

      不要--

      美智冒著細汗,從床上起身,她圓睜著眼睛,看見德貴坐在床邊不耐地搖醒她。

      是夢,幸好是夢。

      她的二姊怎麼可能是食人花。

一回來看著美智在房裡呼呼大睡,這哪像是一個需要照顧的人?算一算美智都快十八歲了,她覺得明心對她太過保護,看她毫無防備的睡臉,一臉天真的模樣,就讓德貴便沒好氣的將她搖醒。

「我是二姊啊!美智!妳命真好,下午就躺著睡大頭覺,明心呢?」

揉揉惺忪的眼睛,美智仍心驚膽跳於剛剛的夢境,沒想到她才夢到二姊變成妖怪的模樣,她就回來了。

「接到電話...就出門了,她說行程提早出發,過幾天才會回來。」她強裝鎮定地隱瞞著。

「也是,雪祭最遲十多天才會來...」德貴聽大姊說過,雪祭結束後,馬上就要進行婚禮,雖然不會太過鋪張,但該有的儀式是少不了的,這次去城裡大概要準備不少東西吧。不過想到大姊順著姊夫的意去城市拍時髦婚紗照的模樣,倒是令她感到荒謬有趣。醜陋的人還需要留下證據來羞辱自己嗎?但她明白大姊應該只是順應傳統,沒有任何的反駁。

「奇怪妳幹嘛這樣看著我?」她注意到美智的視線有點詭異。

「沒事。」美智心虛不語。

「連妳也嫌我太漂亮嗎?」

「才不是哩。」

美智雙臉羞紅地否認,急忙的下床把床舖上凌亂的棉被折好。

        「我跟妳說,不准妳打小報告,如果大姊不在,我會叫K這幾天來住我們家,他才欠房東房租一個月,房東就把他家鎖換掉了,所以這幾天他得等朋友還錢給他後,他才有辦法回家。」明心才前腳一出大門,德貴便開始對美智耳提面命。

          像是中了頭彩,美智驚喜不已,她不斷祈禱與K擁有相處的機會,沒想到真有實現的一天。美智從初見K的第一天,就迷戀上他俊俏外表和神祕迷人的性情。

      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情,她故作迷惑問:「可是大姊不是說...」

        「現在我說了算,嘴巴閉緊一點,知道嗎?」用手捏緊美智的嘴巴,德貴再三警告。

        雖被二姊捏住嘴巴,美智扔擋不住好奇將字悶著說出口,她想從二姊口中了解更多內幕:「他為何不...住酒吧哩?或是其他女人家...」

        「那些女人都快把他吞進去啦,每天都到酒吧堵他,他為了這件事情也好幾天沒去店裡了,也不知道在躲些什麼。」

        鬆開美智的嘴唇,德貴掀起對方的衣袖嫌惡地擦手。

        「是嗎?我還以為他應付得很輕鬆。」

        「情債難還啊!不過也不用想太多,他酒吧可有從城市請來的大經理罩著,他的工作靠一支電話就能完成啦,K也不大會調酒、不大會算帳,但又不知道精在哪裡,真是奇怪。」

        「那妳可以不要在家抽菸嗎?」美智知道德貴有嚴重的菸癮,幸好德貴只認定K是她唯一的朋友,她沒看過K抽過菸,否則邀請一堆朋友來家裡抽菸不就煙霧瀰漫了。

        「考慮看看。」德貴知道現在明心對氣味很敏感,一點點菸味都逃離不過她像狗一樣靈敏的鼻子,所以平常都是到陽台或庭院抽菸。

          不過說來可笑,德貴學會抽菸還是明心教的,結果為了美智的健康,她一會兒就戒掉了,自己反倒淪落。兩人也絕口不提這件事情。

        「二姊,妳為什麼不直接借錢給K呢?」美智知道德貴從不工作,也沒缺過錢,似乎她的男人都會供養她。只是大姊從不用德貴買的東西或生活用品,似乎要撇清她來路不明的錢,這一點讓二姊記恨在心裡。

        「我們約好有些事情是不幫的,不互相借錢、不干涉對方的感情,只有這樣友誼才會長久,更何況這是面子的問題。他不是沒錢,你看過他開的酒吧吧?多氣派!他只是對朋友太講義氣了。」釐清感情或許不是德貴的強項,但謹守朋友的分際還是有的,德貴和K早就約法三章,互不干涉。因為在這麼孤獨的世界,沒有朋友怎麼過得下去呢?

        「到死都不幫嗎?如果情況很嚴重哩?」對於德貴篤定的口氣,美智有點擔心,K看起來不像是精明的人,那種隨興到近乎頹廢的態度,很容易讓有心人士佔盡便宜。他因為借錢給人,搞到自己居無定所、四處漂泊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聽說了。

        「那就另當別論囉,妳這麼好奇不會自己問他?還是妳也迷上他了?」德貴穿起黑色的風衣準備出門,她嘲諷地說:「他啊也是喜歡漂亮女人的平凡男人,妳可別太癡心妄想。」丟下這句話後,她還故意踢倒美智擺在床邊的新靴子,接著就哼著小調離開。不久前,德貴才跟朋友約好要買些「違禁品」回家,屆時可以跟K一起玩樂解悶。  

        美智倖然將靴子擺正後,心情顯得相當低落,她對於德貴的話非常在意。她承認自己對K確實心存妄想,畢竟漂亮的人誰不喜歡呢?她也想擁有作夢的權力啊!

      她觀察到對方性情相當溫和平靜,跟德貴陰晴不定的個性完全相反,而且即使大姊對他態度無禮冷淡,K也沒有任何不悅,到是挺有紳士風度的。

      美智以為K跟一般好看的男人不同,他不膚淺庸俗,擁有自己個人獨特品味--這是她迷戀他真正的原因,也是她始終不願意離開村子的理由。美智想要把握與他相處的每一秒鐘,因為K就像是她夢中的王子。

      她想起德貴曾經透露,私底下的K相當乖僻,對誰也不信任,所以才顯得這麼無所謂,她說K的世界很簡單,就是當你不在乎世界上的人事物時,就沒有任何事情足以動搖你、傷害你。

        流傳在村子謠言中,由於K外型出色,因此到處勾搭有錢的女人、寡婦、年輕婦女,玩弄她們的情感後再拋棄,因此他的身旁並沒有固定的女友。他從不向女人承諾,所以惹出來的麻煩沒有德貴多,德貴所做的事情卻已到了人神共憤的階段了,村子的女性都排擠她,明心曾勸她離開村子去大城市工作,但德貴死都不肯。    

        美智明白,如果傳言屬實,那K的感情狀態跟二姊不同,他不需要真正擁有什麼,但二姊卻喜歡介入別人的關係、與對方重新建立新關係、再破壞對方的關係...一直不斷的循環,感情世界看似飄搖不定,但二姊還是最終還是會與人「立下承諾」和「釐清歸屬」,只是表達的方式太過偏激。

        明心和德貴經常為此爭吵,事情演變到最後,總是讓德貴氣得大罵:「妳有本事困住我,就困住我一輩子,妳現在是什麼意思?妳有時比我還賤,妳只會保護妳自己!」

        明心也總是無奈的反駁表示,自己只想要在這裡低調過一輩子,但德貴卻是一點一滴在破壞她的美夢。

        是啊!像鬼魅一樣,最好沒有人看見妳,沒有人知道妳做過什麼,就這樣守護秘密直到老死--德貴用這句話做結尾後,就又拍拍屁股走人--到另一個男人家尋求慰藉。

        雖然這樣的情況不知好幾回,但吵架的時候,家裡至少熱鬧些。

      美智一直不敢告訴明心:「請妳們多說些話吧!多發出些聲音吧!」

      她其實有多麼害怕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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