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2024大賞決選入圍名單,正式公布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我叫Wing,最近開始食我一向不食的日本菜。我對於日本菜有種天生的厭惡,那些鮮紅色的生魚肉躺在一堆白得像僵屍臉的冷飯上,傳來一陣陣酸味,分開一看,中間夾著一小團綠色。一種變異。它提醒我這是由一具屍體——一條可能半小時前還活著、在水裡游動吸水中氧氣的魚——現在牠為了成全我的飽足,被人機械式地剖開,死亡,用新鮮的屍體填飽無個人無盡的食欲。

魚生是唯一一件紅色而叫我厭惡的東西。

我見到一張塗著深紅色唇彩的小嘴張開,嘴畔那件吞拿魚壽司便被塞入她血紅的口腔內,活生生的口腔碰上不久前還活生生的、隱藏於白色魚皮下的肉,不知能否擦出火花。我看見那張深紅色的小嘴合起來,鼓起的白晢的臉頻密蠕動,隨著咕嚕一聲,那些曾活過的如今變成一堆沒有人能看見的殘渣,順著食道進入充滿腐物的人體裡——我說得不對嗎?

我們吃下屍體,熟的、未熟的,屍體的屍體在我們肚子裡被腐蝕性奇高的液體融解,面目全非,排出來後成為或棕色或澀綠色的、散發惡臭的一團。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麼實在的東西能比我們體內的運作情況更噁心。我們活於很多東西的死亡之上,那是我們很少察覺的。

那張深紅色的小嘴微張,紅得像吞拿魚的舌頭自紅魔窟似的口腔露了個頭,舔去下唇的一丁點醬油。她合上嘴,我將焦點放到她臉上。那雙不算大不算亮的眼睛隔著透明的鏡片微瞇起來,她往我碟子夾了一件熟蝦壽司,說   :「你不喜歡食魚生。我跟你來這裡食了幾次壽司,見你一食有魚生的壽司,臉上就有種……我說不上來的神態。下次我們去食上海菜,好不好?」

好。

亞珊是一個很典型的年輕女子,她與我同年,做sales,賣小飾物。她平時上班打扮得好樸素,穿格仔襯衣、包腿牛仔褲、波鞋,臉上架著副粗框眼鏡,清湯掛面的黑長髮。毫無脂粉。那時我姨婆給我介紹亞珊時,就在一間酒樓,亞珊正正就是作這種打扮。亞珊是我姨婆在粵曲社結識的朋友的孫女,據說一直沒有男友,我姨婆聽見,便做雞仔媒人,將我這個同樣多年沒有女友的男子介紹給亞珊認識。

我見了亞珊,心內沒有半點悸動。之後我老實跟我姨婆說,我姨婆問   :「你現在是嫌人亞珊不夠漂亮?」

不是。

「那你是覺得人家亞珊不是個好女仔?」

好。我之所以知亞珊好,是見她屢屢為我姨婆添茶,劃點心時選馬拉糕、蒸鯪魚球、腸粉這些清淡又容易咀嚼的點心,方便老人家食。她為我姨婆添茶時,是先添小半杯普洱,才倒入半杯熱水,溝和了濃茶。畢竟老人家飲太濃的茶會削胃。

「你就跟亞珊來往一下,出幾次街,人家是個好女仔,我知你也是個心歸的後生仔,又顧家,一個月的人工有一半都拿回去給你阿媽當家用,每個月還儲得幾個錢,這些都是你阿媽跟我講的。姨婆知,你們後生仔女要講feel嘛!   『Fee靈』呀嘛!   你就跟亞珊出多三次街,看大家之間有無feel囉,若果無囉,當識多個朋友也是好事。」

我無法拒絕我這個鬼馬的老人精姨婆,當下答應跟亞珊出街。

第一次出來,亞珊的打扮比在酒樓那次更糟,她依然沒有妝點自己,身穿一件及膝卡其色套裝裙,穿著一對黑色無款平底包頭鞋,拿著一個連我母親都不會用的老套手袋。她朝我一笑,我們閒談幾句,有時講講我的工作,有時講講她的。

「你跟我一樣,這麼早就無讀書了。」

我無書緣。與其在中學再磨,不如早點出去工作。我還有個妹,她有書緣,我希望可以供她讀大學。

「你工作搬搬抬抬,好辛苦。」

你工作不停要講話,還要應酬麻煩客人,也辛苦。我寧願搬搬抬抬,好過同人交流太多。我不慣看人面色,不喜歡擦鞋。

我們去了食第一次日本菜。迴轉壽司。亞珊拿第一碟壽司前先問我   :「你喜歡食什麼口味?」

玉子跟熟蝦。

她拿了這兩碟給我,我向她說聲謝。她笑時,顯出兩個腰豆似的眼袋,她那雙眼睛裡閃爍著晶光,看起來多了分別緻。

結帳時我掏了三百元,沒有要亞珊給錢。她問我食飽沒有,我老實說   :「未。」因為我本不吃壽司,剛才吃了很少。

亞珊帶我去甜品店,請我吃了一客甜品,兩碟小食。她一口也沒吃,光看著我吃,跟我聊了幾句。我們安靜,又內向。結帳時,我正想掏荷包,她快我一步給出一百五十元,說   :「這次由我給。剛才食日本菜你已付了三百元。我不習慣欠人,尤其是錢。」

我送亞珊回家,她說不用。我說   :「最近治安不好,我至少要看著你平安無事行入樓下大堂。」她說   :「像我這種女子,一個人行夜街都不會有危險的。」我說   :「不要胡說。女人要珍惜自己,保護自己。」然後,她再也沒說話,我目送她默默行入大堂。

第二日我姨婆就打電話給我,問我戰況如何   :

「怎樣啊?   亞珊雖然不是什麼美人,但絕對是個好女仔。何況你也不是什麼新鮮蘿蔔皮!」

好是好,但是……

「還但是什麼?   你這傻仔一日到黑木木獨獨的,亞珊說你啊,連她的手仔都沒有牽上,是不是?」

是,因為……

「不過,亞珊就是喜歡你夠老實。我老友記問亞珊還肯不肯跟你來往,亞珊沒有答,只低著頭,一張臉仔都紅當當的!   噯喲,你們這班後生真不靠譜,當年你姨婆我的風流史可是講三日三夜都講不完……」

我知我知,可是……

「沒有『可是』!   這個星期六,你去回同一間戲院等亞珊!」

姨婆、姨……

「嘟——嘟——嘟——」

唉。

我去回同一個地方等亞珊。像我這種肥仔,又不有錢,沒什麼好前途,至多稱得上外表整潔,是不會有女生肯跟我好的。這樣一想,我才安心下來。我不想跟亞珊約會,並不是因為我討厭她,相反,正正是因為我喜歡她。大概這是我打從心底對一個女人有好感,那並不是要佔有她的好感,而是想去珍惜她、保護她。她值得有個男人疼她、對她好,給她鑽戒和承諾,而那個男人明顯不能是我。盡管如此我還是來等亞珊,我怕她來到後,見不到人,覺得委屈。

我記得她講過那一句   :   像我這種女子,一個人行夜街都不會有危險的。心裡一揪。

去到戲院門口等了不夠五分鐘,亞珊來到。她穿著一條細肩帶粉橙色格子短裙,外罩一件半透白紗短外套,腳穿一對兩寸跟的淺棕色涼鞋。她盤起長髮成一個髻,臉上架著一副幼框眼鏡,依然不施脂粉,只塗上淡橙紅色唇彩。她揹著一個淺卡其式側肩小布袋,小跑到我面前,輕說   :「阿Wing,對不起,我遲到。」

沒關係,我剛到。

……

「你為什麼會叫做阿Wing?   明明跟你的真名沒什麼關係。」

跟我第三個字押韻啊。

「這樣也行,不中不西!」

Wing是翅膀的意思嘛。

「你想要一對翼?」

嗯。

「飛去哪兒?」

去一個無煩惱無戰火無不幸的地方。

「你太大想頭了。雀仔都有翅膀,可牠們也有煩惱。就算給你一對翼,你還會是有煩惱的。」

你說得沒錯。

「你是傻瓜!」

熟絡後的亞珊很健談,有時講得起勁,就愛擰著我臉上的肉,說手感很好。我想起她不是第一個這樣講的人,就笑了。在我發覺前,她就挽著我手臂,行到擠逼的地方,我不免壓到她的胸部,便縮回手。她問我做什麼事,我老實講   :「會不小心碰到你……碰到我不該碰的地方。」

亞珊笑得很嬌羞,她低垂著頭,我見她耳廓紅了一圈。她行了幾步,見我沒跟上她的腳步,便側身朝我遞出手,見我還沒有動作,她皺眉,語氣還是那麼溫柔   :「Wing?」

我第一次握了女人的手。可是,我無法想像這樣的一隻手搭上我後背,會帶來何種觸感。我口裡說不在意忠誠,但當我自己變成出軌的人,反而無法忍受。我寧願負我的人是其他人,而不是我對什麼人不起。

……

「姨婆說你喜歡做手工。我也喜歡,最近迷上做布偶,你看看……我手工好不好。」

好。

「是Hello   Kitty。」

我知。

「你會不會覺得一個喜歡Hello   Kitty的女仔好幼稚?」

不會。

「真的?」

每個人多少有點嗜好。

「但我覺得這玩偶做得不夠好。」

你這樣一說,那紅蝴蝶結是大了一點。

「丟了它好了。」

這也不好。

「我不要……難道你要嗎?」

我忽然明白,亞珊一開始就想將這玩偶送給我。我那時沒說什麼,將之掛在我背包——平時返工我好少用背包,這背包長期放在老家,跟亞珊出街時才會用。

「一個大男人掛隻Hello   Kitty在背包上,不怕被人笑嗎?」

你一個美女在街上牽著我一個胖子,也不怕被人笑話。

亞珊倚著我的肩膀,輕說   :「我以前其實有個男朋友,但他只想得到我的身體。幸好在我失身前,就知他一腳踏幾船。自此我將自己打扮得樸素過老姑婆,就是想找一個不計較我外表的男人。你跟我出過幾次街,都不主動牽我的手,又不會……對我『飛擒大咬』。你……很君子。」她說完,笑得甜過蜜糖,往我臉頰輕吻一下。

那天,在我回家前,去商場廁所洗了一把臉,嗅嗅身上有沒有女人香,才敢回家。一踏入家門才記起背包上的Hello   Kitty。便先解下小玩偶,放在有鎖的抽屜裡。這個家很小,沒有房間,藏不住秘密,為保險計,還是拿去老家較好。

我不討厭Hello   Kitty,但無法打從心底喜歡上它。在某些人眼裡,紅色蝴蝶結與那身紅衫或許很俗,但我欣賞它敢將這些顏色放上身體,而不計較其他人的目光。男人也可以欣賞Hello   Kitty,我特別欣賞牠的無口。沒有嘴巴,即使面對世人的謾罵,還可以安然無恙坐在原處,無辦法、亦懶得去回應他們的責罵。無辦法亦不必要去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微笑。

Hello   Kitty比我更誠實。因為我無法回絕亞珊這個好女仔。我想起我父親與我母親,想起我母親為我父親挖耳朵、刮鬍子,我記起小時候最初有過的那個夢想——而這是我父母我妹現在的夢想。

小時候,關係很簡單。我不想A委屈   ;   另一方面不想B委屈,這是可行的,因為A與B的關係沒有衝突,大家都是朋友。可現在我要想的是   :   我願意犧牲誰去換取某一個人,或某一群人的幸福?   即使我怎樣去委屈自己,都無法讓身邊所有人同時不感到委屈。

……

「我們識了……三個月了。」

你都不穿背心裙,改戴披肩了。

「你覺不覺得我們……有什麼事應該做而又未做?」

我不答了。

「你真的想不到?」

我……對不起。

那一天,我初次嘗到深紅色唇彩的味道,以為會跟血的味道差不多,但它是一種無害、俗香而尚可忍受的味道。委屈亞珊,能成全兩個人的幸福   ;   委屈兩個人,能成全亞珊、亞珊父母、我姨婆、我姨婆的朋友與我父母的幸福,我卻不在幸福之中。

少數服從多數,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我很容易作出抉擇。但問題是,現實中,往往是多數去成就少數的財富與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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