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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三章

 

吉賽兒坐在欄杆上。

夕陽在牠身上漾出光圈,層層疊疊的羽毛斑駁變化,塗鴉一般予人華麗的頹廢感。深遠的公寓長廊淺淺拉出縱橫交錯的虛幻陰影,黃澄澄不斷延伸,集中在前方一點。牠面無表情地放任自己修長雙腿突出欄杆,赤裸的足踝在空氣中時而搖擺、時而休憩,歪斜又不可靠的姿勢出奇地穩定,在我蒼白著一張臉喊牠時,牠還有餘裕回頭漾出七分嘲諷三分惡作劇的笑。

「你幹什麼,快下來!」滿滿的驚慌被壓縮,我的聲音   變得很分岔很奇怪,充滿喜感卻又讓人笑不出來。身上的背包和提袋早在看見這危險的一幕時便硬生生落地,我拚命壓抑住驚叫,就怕眼前那半個身體懸空的人一不小心墜到樓下去。

吉賽兒攀坐的位置   從樓下往上看,是被其他住戶家陽台遮擋住的死角,除非刻意抬頭,否則根本不會被人發現。這意味著若是出什麼意外,沒有任何挽回機會。

死亡是那樣可怕。

牠俐落地把長腿   跨回平地:「緊張什麼,又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

敢情我不在家的時候,牠就這樣像快被吹走的風箏一樣掛在外頭了?

一股怒氣突破柵欄似的衝上腦袋,額上滲出的冷汗彷彿要燒得沸騰了,在確定牠站穩以後,我抄起地上的背包和提袋,一把跩牠進家門,儘管顫抖,卻是用了十分力。

吉賽兒驚呼一聲:「很痛!」

牠沒想到我會這麼做,瞠大的雙眼滿是詫異和一絲被冒犯的怒氣,但現在的我無法理會。

隨著大門磅噹一聲巨響,我放開牠,在低頭捲袖子的當兒強迫自己冷靜,但發現一點用也沒有,太陽穴的筋劇烈突跳著,胸口哽著生氣、擔憂、害怕……很多很多。

我快不能呼吸了。

「道歉。」我雙手插腰,站在比吉賽兒高那麼一階的地方,藉此製造出壓迫感。

「無聊。」牠嗤笑一聲,舉步擦過我的身旁要走。

我伸手拉住   :「快道歉。」

「你莫名其妙。」牠面色不善,手臂一揮,再度甩開我。

我心頭火起,掌心禁錮牠的雙頰,強迫牠面對,眼睛直視那雙美麗的靛青色瞳孔,噴流岩漿似的飽含慍怒:「你才更莫名其妙!你非得讓我搬到一樓去、打死不住三樓以上的房子是不是!快道歉,說你以後不再這樣了!」

吉賽兒使勁掙扎,我便更用力回敬,兩人在玄關處激烈拉扯,不過我還是暗自留下分寸不傷到牠,牠惱羞成怒,發覺怎麼都無法掙脫我盛怒之下的怪力,這才不甘不願地拉下面子:「道歉就道歉,有什麼了不起!」

「那就快說!」

在我掌握中,吉賽兒將臉撇向一旁,勉為其難地掀了掀嘴唇:「……不起。」

「我沒聽見。」

牠翻了翻白眼   :「對不起,以後不這樣了,行了吧!」

最後一句牠簡直是用吼的,這麼沒誠意,擺明就是要再犯,應該要繼續生氣才對,但不知怎地,見牠這樣心不甘情不願地道歉,我的心情……竟有點好起來了。

或許是我表情嚴肅得嚇人,吉賽兒才被逼得不得不道歉,此時一見我臉色稍緩,牠立刻嫌惡萬分地掙脫,我的手都被牠粗魯的舉動打紅了。

多虧如此,我及時冷靜下來了,同時確切體會到自己的失控。

只是見牠做出攀爬走道欄杆的危險動作,我心裡一塊小心忌諱著的地方就被狠狠抽緊,不安與恐懼席捲而上,無論如何都無法維持平靜,非要得到牠的保證   才能安心。

但這無疑是   干涉太多,我又不是吉賽兒的什麼人,憑甚麼要牠保證?況且牠還沒被人這樣兇過吧,至少鐘醫生就絕不會這樣對牠。

一思至此我反而慌了手腳   ,一方面為自身逾越行為感到後悔,一方面又覺得理所當然   ,矛盾的情緒瞬間翻攪,使我僵著臉不知該怎麼辦,雙眼直盯吉賽兒為整理而輕攏髮絲的好看動作,縮下脖子等牠用尖銳的語氣罵人。

希望牠別太生氣啊   ……

「你……」吉賽兒眼神明顯陰鬱   ,歪著頭張唇欲語。

……這不就是罵人的前奏嗎?

盡量隱藏難以招架的神情,拚命凝聚承受的勇氣,我對牠投以溫和的微笑。

我都已經做好萬全心理準備   ,吉賽兒卻在即將吐露言語前一刻抿住嘴唇。

牠輕吐一口氣,微微側頭,眼神飄向別處。

我略感疑惑,本能追隨著牠的目光,發現客廳桌上已經擺好滿桌熱騰騰的飯菜,見那色香味俱全的美味食物,我立刻想到一個人。

「啊……韶昕來過了,是嗎。」

今天我因系上有事沒時間趕回來,雖然中午有留吃的東西,但還是拜託韶昕下午抽空過來幫我看一下。

「廢話。」吉賽兒沒有看我,沉聲輕斥。

「什麼時候來的?」

「多虧了你,小鹿仔大中午就跑來給我添麻煩。」

中午就到了啊……那飯菜應該是那時候做好的。以韶昕的個性,應該會用保鮮膜包好冰冰箱,等要吃的時候再拿出來微波就可以了,啊,這麼說……

「你都弄好,等我回來吃飯嗎?」我誠懇地笑道   :「謝謝。」

吉賽兒轉身往客廳走,丟給我有著些許漠然的單薄背影。

我還沒來得及   感到落寞,牠便回過頭傲然道:「笑話,誰等你,我是弄給我自己吃的。誰讓你每天不是稀飯土豆就是土豆稀飯,就算飲食均衡好了,這麼多天我都膩味了你竟然還不嫌煩,你說你這人是不是欠抽?」

說得……很對,除了蛋糕甜點我會花時間尋找新口味,其他就沒怎麼改變,總是固定幾家店輪買著吃,忙碌的讀書生活也沒那個心思去顧及……

「那明天我換去學校附近那家……」

「那家之前就已經連吃兩天了。」

「……」

一面思考如何改善被吉賽兒嫌棄萬分的伙食,我滿懷感激地享用韶昕做的美味,期間彼此都很有默契地遺忘方才失控的場面,除了牠眉間摺痕明顯比平時多了幾條之外,不再有任何跡象能證明我們倆曾經差點鬧翻。

反而是吉賽兒小孩子般亂抓筷子的模樣,令我倍感辛苦。

牠跟鐘醫生、麗蒂雅兩人一樣只用刀叉。大夥兒一起吃飯時,基於小鹿也不會用筷子,韶昕總是準備用手、湯匙或刀叉就能解決的食物。因此吉賽兒真正使用筷子是跟我在一起才開始的,為了早點學會,這幾天牠都強迫自己用筷子吃飯。

於是挑戰就開始了。

我必須強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的衝動,手把手地教,牠被我教了一陣,就逞強地說要自己來,然而我手一放,就又恢復成猴子握香蕉那樣亂七八糟的姿勢。

被迫只能把飯菜一股腦兒『挖』進嘴裡,吉賽兒青筋暴露,冷聲嫌這樣不夠優雅不夠氣質,還遷怒我是不折不扣的海底化石(從老頭子進化了)……云云。

雖然背後因插滿從牠嘴裡拋出來的銳利口刀而血流不止   ,我卻想若是跟牠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只偶爾想想就算一種樂趣了吧。

結束晚餐到洗澡時間,吉賽兒說,兩個人搶浴室要猜拳,行   ,但我只能出石頭……

先前協調的時候,我欣然接受了這個條件,因為若只求平等機會,形式上的猜拳也夠了,等到我不想讓的時候再看著辦,因此這幾天就經常見牠輕輕鬆鬆猜贏我而趾高氣昂、跩得二五八萬進浴室的樣子。之後吉賽兒又光溜溜跑出來,我也能八風吹不動那樣淡然以對,甚至幫牠穿衣服上癮,因為牠只有這時候最聽話。

輪到我洗完澡出來,美人早已豔氣逼人地盤坐在客廳桌邊,開始牠的例行勞作。

正準備用透明膠帶將裁好的糕點紙盒貼邊,吉賽兒不小心貼住自己一小撮頭髮。

「啊!好煩!」

「先別扯,我看看。」小心翼翼地以不扯痛牠為前提,解救   被貼在膠帶下的髮絲:「我幫你把頭髮盤起來吧,比較方便。」

「怎麼盤?要是敢用橡皮筋和髮夾弄痛我的話就扒你一層皮。」

「你沒機會扒我皮吧……我只是稍微用髮簪固定一下。」

「少來,我在你這兒窩半天了沒看見半支鬼髮簪。」

「啊,不要緊,有代替品的,只要是長條狀……」

「比如什麼?」

「筷子……」

「別再跟我提筷子!」吉賽兒過度反應,徹底抓狂。

「哈哈……原、原子筆,也行……」忍俊不禁,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由於原子筆太短固定不住,我輕挽住牠頭髮   試了幾次還是不行,最後仍是拿了筷子,於是吉賽兒就鬱悶了。

儘管滿臉慍色,牠的風采和氣質絲毫不減,頭髮一盤起來,少了幾分華麗鋪張,古典氣息被襯托得更濃了。

我專注地端詳牠   一陣,好一會兒才笑著開口:「給你買件旗袍穿,一定好看。」

「呿!很稀罕嗎?人好看,穿啥都好看,要什麼旗袍。」吉賽兒傲然道。

「是是,你對。」我臉上溢滿笑容   :「……但還是給你買一件吧。」

牠橫我一眼,隨即低頭,繼續處理收藏品。

久久才回一句:「等你買了再說。」

 

◆t       ◆         ◆

 

將手上厚厚的牛皮紙資料袋拿來遮擋毒辣的太陽,我瞇著眼信步走入校園。

本該進入秋天的時節,周遭同學卻還是穿著清涼無比的裝束揮汗行走。

行經被熱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林蔭大道,我望著投射地面的樹蔭,想起明天就是週末,忙碌如我總算能稍微喘口氣,空出一整天的時間,和吉賽兒上街逛逛。

以往有鐘醫生陪著,吉賽兒還能趁外診時四處溜達,自從和我住一起,牠大部分的時間就關在公寓裡面,最近我發現   牠一個人在家真的很無聊,甚至無聊到開始幫我拼拼圖,而且進度比我還快……

那時候我就想,是時候帶牠出來透透氣了。

我彎起手指   大略點算能去的地點:「車站附近的商圈、書店,還有……最好能找地方坐一下,回來時順便買個蛋糕……唔,怎麼都是我自己喜歡去的地方,那……藥妝店?搞不好吉賽兒會想買保養品,不過牠好像沒怎麼用?枕頭還比較缺吧,老是晚上十點不到就躺平了……」

我從來沒和牠   單獨出去逛過街,心裡真沒個底,除了糕點盒子,牠也沒特別喜歡其他什麼東西,一切只能自己猜測,若是沒猜對,沒準還會惹牠生氣呢。

「……傷腦筋。」我微微舒展一下   這幾天狀況極佳的身體。

一直以來,我總被肩上背包所帶來的重量壓得渾身酸痛,現在每天清晨都會和吉賽兒一起做十五分鐘左右的暖身操和簡單的瑜珈放鬆動作,時間視我出門上課略做調整,效果甚好,加上早睡早起,原本身體有的小毛病皆開始逐一改善,不禁感嘆人果然是要睡飽、多運動啊。

原先只是吉賽兒一個人做,牠一向熱衷保養、堅持養生,對什麼時間該做什麼事有自己一套規則,一般要介入   很難,我呢就更不用說,課業一忙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了   。

後來看牠每天都這樣,我忽然覺得有點意思   ,才開始跟著一起做。

過程中沒少挨過牠的罵,說實在我哪會曉得自己渾身筋骨那麼僵硬啊……總之拜此之賜,今天我一樣精神抖擻、元氣滿點地出門了。

為了在規定時間內到達教授指定的集合地點,我加快腳步。

李玉清教授借用了S大附屬醫院內部的會議室,我   到達時已有四個人在裡頭等著,其中有兩位是同班同學,剩下的不是別班,就是不甘心在四年級被教授刷掉,隔年重新挑戰的學長姐。

離約定時間只剩幾分鐘,算得剛剛好,大家顯然都很清楚教授的個性。

我將背包和資料袋擱在朱文旁邊的位置,剛坐下,朱文就對我綻出微笑   ,他一身難得正式打扮,除了平頭依舊顯眼,已少了誇張的耳飾和戒指,外表看來正派許多。

在我   聽朱文小聲說著校園八卦時,其他人陸續到了,待八個人全部到齊,教授一秒不差地步入會議室。

省略無謂的開場白,教授單刀直入:「好了,大家對自己學校的醫院都很熟悉了吧?需要解說嗎?」

眾人搖頭表示不用。

「那麼今天主要的工作,就是把病患分配給大家。」他眉飛色舞地:「你們這一屆相當不錯,在座每個人都有資格負責照看患者。」

聞言,席間立刻爆出歡呼聲,朱文壓抑不住亢奮扯住我肩膀:「太好啦!」

「是啊。」我微笑點頭。

教授抬手示意大家肅靜,從公事包裡取出一大疊資料發下去,大家伸手平均各取幾份資料夾,沒來得及打開細看,便聽他揚聲:「大家記住,現在交到你手上的,都是飼主們寶貝的寵物,這是非常嚴肅的事,也是S大醫學院半獸人獸醫組一貫堅持的傳統,請務必謹慎待之。半獸人和人類有本質上的不同,我也明白在座或許有人至今仍對半獸寵物持有偏見,但你既然從事這項醫學工作,就不允許抱持輕忽的心態。如果你覺得自己沒辦法對半獸寵物持有同理心,現在就可以放下你手中的資料,收拾東西離開這裡。」

會議室內一片鴉雀無聲。

早在送出轉科表那一刻,我就很清楚知道自己要什麼,既然已經投身到這個世界,就不能屈服於外界質疑和異樣的眼光   ,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

教授見狀,滿意地笑了:「若大家都同意這樣的共識,就把資料收好了,從下星期開始跟著主治醫生好好學習,每星期個別和我做一次口頭書面報告,我先預告,主治醫生不是常常都在,我也沒有太多時間理你們,若被我發現有誰跟不上……都知道後果。」最後一句明顯帶有威脅意味。

然而我並不受威脅。

我曾經發過誓   ,一定會以最優秀的成績從S大學畢業。

我必須如此。

就在大家思考教授話裡涵義的氣氛下,今天的課程暫且告一段落。

和有事去別處忙的朱文分頭走出附屬醫院時,炎炎烈日依舊。

這個城市的氣候很怪、我身上像磚塊一樣厚的書很多,儘管對這一切甘之如飴   ,但還是很容易感受到精神上的疲憊。

「這星期有幾份作業要趕哪……」嘴裡咕噥著從背包側邊拿出行事曆,一翻開,密密麻麻全是字,我很習慣地從花花綠綠的標記當中,找到我想要的資訊,然後抽出   夾在邊上的紅筆,用嘴咬開筆蓋,在需要改動的行程上飛快舞動,再逐一確認,直到所有時間都排得剛剛好,才安心地將行事曆塞回去。

抬眼望向校園中同樣為課業忙亂的人潮,我想起小時候其實是非常討厭讀書的。

那一天到晚只知道在村裡河邊捲褲子抓小魚的人,如今竟會有這般令人頭痛欲裂的恐怖行程,家鄉的同班同學若是知道,肯定會大吃一驚吧。

離開村裡六年,就我所知,有幾個朋友現在是到別的城市打工,有的在家鄉小學當起體育老師,但沒有一個人是像我一樣,明明討厭讀書討厭得要死,卻還是卯起來考上S大醫學系。

當年榜單送到家時,奶奶驚訝   得差點暈厥過去,但也非常高興,還特地拜託從小看我長大、和奶奶是昔日同窗的村長伯主持,讓全村在街頭巷尾為我放了整整一個星期的鞭炮。開學前夕,我要坐火車出發到這城市讀書,全村的人都來為我送行,最誇張的還是我那老愛拿根藤條追著我滿操場跑的小學老師,明明都已經是快六十歲的人,竟然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抱住我痛哭流涕……

直到奶奶已過世幾年的現在,我依然掛念家鄉美麗的景色和乾淨的空氣,卻一直都沒時間回去。隨著在城市讀書的日子越來越久,我的氣質漸漸產生變化,和過去孩子王時期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並不是刻意要改變,只是等我回過神來,就與過去鄉下生活有些脫節了。

興許學識一旦變廣,就不會拘泥在無謂的小事情上吧。

人就是一邊丟棄一些東西,才從懵懂的小孩轉化成會思考的大人。小時候辦不到的事,長大就慢慢辦得到了,於是再過個幾年,小時候會在意的,現在就不在意了。

當然過程中會遇到許多事,已經解決的,就帶著走,解決不了的,就留在原地,丟棄在人生路途中。

然而有一點,我是不會變的,無論旁人怎麼勸,我都捨不得丟棄,會這樣不是沒有原因,若不是當初——

『不要跟過來啦!』

泛黃記憶裡的我,扭曲著一張中學生青澀的臉孔,涕泗橫流,哭得又髒又難看。

我臉上沾滿污泥,身上還穿著那一套鄉下學校土土的制服,赤腳站在家鄉樸實又美麗的河堤岸邊。

連跑了幾里路,腳底都被鋪得亂糟糟柏油路上的小石子擦出血痕,已然痛到麻痺,淚水和著汗水涔涔流下,帶著苦澀的鹹味,風吹得路邊芒草沙沙作響,在周圍慢動作搖曳,那柔軟的曲線,帶著只存在記憶當中的奇異色彩。

『說了不要跟過來你是聽不懂啊!走開、你走開啦!什麼禮物!難得回來一趟,就送我這種莫名其妙的怪東西!』我拾起地上的小石子,不斷往一抹搖搖晃晃的嬌小身影丟去。

『離婚、離婚!離什麼婚!離你媽的大頭鬼啦!』我氣得跳腳,啞著聲音嘶吼。

那年秋天,是像現在一樣熱,還是更熱?

我記不大清楚了。

眼前模糊的嬌小身影,看起來非常沮喪,卻依然忠心耿耿地踩著搖搖晃晃的步伐,亦步亦趨地,跟在不斷朝牠扔石頭兼歇斯底里怒吼的主人身後——

……不是刻意要想的。

但是禁不住就想了。

我揉揉有些酸痛的眉眼。

上完今天的課,就快點回家吧。

 

◆t       ◆         ◆

 

公共項圈是這幾年由寵物專賣店,委託指定科技公司所研發改造出來的新產品。

其造型比市面上普通項圈更加新穎大方,微電腦設置也比傳統輕薄許多,只有基礎防衛及通報功能,不需要輸入飼主名稱。

為避免人類『不負責任』的濫用,專賣店將公共項圈定義為醫療教學輔助用品之一,謹提供給研究室的寵物、重病難治被主人遺棄在醫院裡的寵物,及等待二次認領的寵物使用。直到該寵物找到新主人或死亡,才會停止公共項圈的功能,給予現下沒有飼主的寵物們最基礎的保護功能。

在校學生要登記公共項圈,品德方面受到相當   嚴厲地控管,登記的步驟很麻煩,不僅要填寫非常詳細的單據,還必須將系上教授連帶保證人授權書一同交到系學會審核。

通過正規的登記程序、將資料上繳學校部門以後,通常會在一、兩個星期內發下來,   對目前沒有主人、而我又想帶牠自由出門的吉賽兒來說,是最好的保護措施了。

「這是什麼。」牠拎著我交給牠的小牛皮紙袋,纖眉抬得高高地,一臉懷疑。

我   微微靦腆地笑道:「不是什麼危險的東西啦……這是我們出門肯定需要的東西,喜歡就拆開來看看吧。」

牠   聳聳肩不置可否:「等一下再說。」隨手將紙袋扔到別處,繼續早晨的養生操。

吉賽兒專注在一連串地板伸展動作,徹底將我晾在一邊。

我   不禁流下幾滴尷尬的汗水,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湊到牠身邊去,將紙袋放在牠身前拿得到的位置,為了不要顯得太刻意,我在一旁學牠擺出令我筋骨喀喀作響的彆扭動作,柔聲勸誘著:「我好不容易拿到的,先瞧瞧吧。」

「等一下再說。」跟剛剛一樣的回答,牠閉著眼,就盤腿姿勢深吸慢吐。

這樣旁若無人的態度多少讓我感到些許挫敗,不過也很習慣了,至少在清晨不大想說話的早操時刻,吉賽兒還勉強理了我一下,也沒有阻止我發言的意思,可見今天牠心情算是難得地好了。

暗自猜測牠心情好是不是因為待會兒要出門溜達的緣故,卻又   不敢直接斷言。

吉賽兒不像阿龐,喜怒哀樂的標準經常變來變去,這一刻以為牠在高興,說不定牠根本不在意。

最好的證明就是我   前幾天跟牠提議逛街的時候,牠壓根沒反應,也看不出半點喜悅之情,還一臉涼颼颼地:『哼——原來你知道什麼叫逛街,看來還不是太自閉嘛,總算有救了,可喜可賀。』但一點也沒有可喜可賀的意思,擺明就是挖苦,害得我都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不過儘管被牠放在一邊不理不睬,我特意申請來的公共項圈型號終歸是極好的,為了想早點看牠戴起來,證實是不是如想像中那樣適合,我不屈不撓地持續遊說:「先看看嘛,不會花多少時間的。」

真的被我煩到不行,吉賽兒停下動作,皺起眉頭斜我一眼。

我   趕緊在臉上堆滿笑容,希望牠看在我這麼有誠意的份上配合一下。

於是持續糾纏總算奏效,牠最終不耐煩地抓起不遠處的紙袋:「一大早像蒼蠅一樣在我耳邊嗡嗡,有那麼多口水的話,幹麼不去澆花。」

「這樣好像不太衛生……」

「程晟威!」

「……抱歉。」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吉賽兒額冒青筋,粗魯地拆著封得緊實的紙袋,我則滿懷期待地看牠動作,一想到牠見到項圈時的表情,心情就忍不住有些雀躍,脹滿氣球一樣輕飄飄地。

牠肯定會喜歡。

當紙袋拆到可以看到裡面東西的時候,吉賽兒動作明顯一滯。

垂下的濃密睫毛輕輕眨動,靛青色瞳孔緊盯袋中物,確認似的不斷打量。

好一會兒,牠伸手慢慢拿出裡頭染著翠綠顏色的項圈。

捏著皮帶的纖長手指,像對待易碎物品那般小心翼翼。

「怎麼樣?」我靠近牠,有些掩不住地興奮:「我選了老半天,就這個款式的綠色最漂亮,很適合你。」

吉賽兒沒有答話,默默用手指輕輕地摩挲項圈,低垂的睫毛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緩緩揚起。

「……然後呢。」牠眼神沒有對上我,而是望向別處,臉上是一貫的嘲諷神情。

「呃?」沒猜到牠會是這種反應,呆楞之餘,我感到小小地洩氣。

牠完全沒察覺到我的失望,不僅如此,還不留一絲情面直接將項圈拋還給我,雙手抱胸,微側過白皙的臉龐,用眼角餘光瞄我,萬分冷淡地:「然後呢,你想說什麼。」

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太過尖銳,彷彿回到剛來到我們身邊那時候,牠明顯在自身周圍砌起一座佈滿荊棘的高牆,拒絕每一個企圖要靠近的人。

還以為,經過這些年的相處,我已經不會再被牠用這種態度對待了……

「……你不喜歡?」儘管已經習慣牠陰晴不定的個性,我仍遭到無預警的打擊,心情頓時盪到谷底,不復原來的喜悅。

吉賽兒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反而自顧自地   笑起來:「啊,你無話可說是嗎?」

沒來得及搞清楚牠話語中所表達的意思,就被牠絕美的笑容和輕柔的嗓音迷惑了,甚至產生一股錯覺,以為牠的心情還是不錯,沒有想像中那麼糟。

牠就選在別人產生錯覺當下,轉換成前所未有的陰沉表情,厲聲道:「那就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一大清早就為了這無聊事來煩我,吃飽了沒事幹?算我求你,下次要想再騷擾我,就帶點腦子,腦子!你明不明白!」

我的   臉色霎時一陣青一陣白,就是脾氣再怎麼好也禁不起這樣污辱。

「你怎麼能這麼說,我……」我   伸手抓住牠手臂。

牠不耐煩地用力甩開:「意見就省著點吧,我懶得聽。」

無禮地截斷我未完的語句,牠起身背向我,顯然是看我暫時沒有要罷休的意思,故決定轉移陣地。

牠才離了我幾步遠,手掌心那一絲絲短暫接觸的溫度就已經冷卻了,只殘留微微麻痺的觸感。

清楚意識到這一點,我倏地握緊拳頭,踩著大步追上吉賽兒,止住牠離開的步伐。

牠被我阻得搖晃了起來,神色不悅地回頭:「幹什麼,說了我懶得聽你廢話。」

怒火正熾時又聽牠這麼說,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我   將刻意花心思弄來的項圈不容拒絕地塞入牠手中:「給你。」

「給我幹什麼!」吉賽兒似是被燙到一般激烈拒絕,怎麼都不肯接下。

「我給你,你就收下。」我   強迫牠握緊手中的項圈,理所當然換來一記殺人的眼神,但我並不在意,執意堅持我要堅持的事。

「程晟威!」

「你收下!」

吉賽兒頑強抗拒,我拉著牠堅持給予,兩人就這麼僵持不下,火氣越燒越高,最後實在受不了,我不理會牠的閃躲   一把將人攬到懷裡,單手拆開項圈,手指穿過垂洩的長髮摸上牠頸子,用最快的速度將項圈扣上。

滴答一聲,項圈功能順利啟動,吉賽兒聞音,身體震了一下,在我懷中緩緩停住掙扎,只餘下七彩羽翼搧動不穩的情緒。

我下意識笑起來,帶點淘氣的意味,我很清楚,就算事後牠把項圈拆下來,也改變不了項圈已經被我啟動的事實,所以在這一刻,是我贏了。

……然後在下一刻一敗塗地。

那重新恢復光裸的脖子這樣告訴我。

「吉賽兒,我覺得……你這樣   真的過份了點。」

惆悵意味濃厚的抱怨無法勾起美人一丁點同情心。

牠   高傲地雙手抱胸,彎身嘲諷:「是嗎?我原本還打算再過份一點呢,你還能說話,不就代表我手下留情了嗎?」

吉賽兒雙眼微瞇,豔麗髮絲順勢滑下,劃過牠勤於保養的光滑肌膚,輕輕散落到我臉上,柔軟麻癢的感覺隨著貼近臉龐的吐息和眼眸裡的瀲灩光澤一起,不斷撥亂我   內心。

眼前的牠這麼美,可惜我沒那個   餘裕好好欣賞。

以有些微妙的姿勢半躺在長椅上,我深吸一口氣露出苦笑,抬手撥開弄得人直想打噴嚏的長髮:「你既然都說手下留情,那自然是這樣沒錯,不過下一次   可不可以麻煩換別的地方,再來一次我怕我承受   不住……。」

美人挑起眉頭,抹去竊笑般用手指抵住嘴唇,發出嘖的一聲:「我考慮考慮。」

我無奈地苦笑:「不用考慮了吧……我剛剛去廁所看過,不嚴重,只是有點發紅,但如果老這樣,總有一天會真的受傷,所以拜託下次你就不要……呃,動那裡。」

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不過事實就是,在我因為成功讓吉賽兒戴上項圈而小神氣那一剎那∣∣牠屈起膝蓋往我跨下那兒使勁一頂!

速度之快、力道之猛,根本來不及閃躲直接命中!

和著羞恥的激痛下,我了解到,自以為能掌控牠是多麼愚蠢的想法,就像一時大意被自己抓到的鳥狠狠啄回一口而疼痛難當的蠢獵人一樣,最後只能回家吃自己。

牠撇撇嘴:「喔,下次我會注意。」

「還有下次?別了吧……」

我狼狽的神情把牠逗樂,吉賽兒嗤笑幾聲,無情地拋下尚未復活的傷兵,轉身跑去做自己的事。

見狀,我莫名地有些難過。

難道只有我認為兩個人一起出門是值得期待的事嗎?

原本還奢望牠可以戴上項圈,誰知卻只是短暫停留,立刻就被取下了。

我不是『飼主』,自然無法讓牠戴上項圈,即使是公共項圈也一樣,但是牠這麼排斥,我反而開始煩惱了。

吉賽兒那副唯我獨尊的模樣,總讓人以為牠沒有飼主也無所謂,但牠不可能永遠拒絕下去啊,就那咄咄逼人的個性,連一向不怎麼愛亂發脾氣的我都被激得肝火上升,如果將來的飼主因此不疼牠怎麼辦?

牠若是改不了,那飼主脾氣就一定要好、修養要夠,這樣才能既向牠妥協又不會被牠牽著鼻子走,要懂得牠的喜好、牠的習慣,如果不是這樣的話……

額頭突然被人用力戳了一下。

我   詫異地抬眼,絕美的臉孔映入眼簾。

吉賽兒有些受不了地皺眉:「你一個人在這裡碎碎唸什麼?」

「呃?沒有啊……」我   微感靦腆地抓抓後頸。

牠挑眉,一副不怎麼相信的樣子,隨即嗤笑一聲:「沒把你踹殘吧?」

「沒有!」我   臉色羞紅,又想起那丟人的一幕了。

明明不是色狼,卻被人用對付色狼的方法制伏,痛得一跳一跳地,那模樣只要想起一次臉皮就薄一層,再這樣下去就沒臉見人了吧……

再多怒氣在窘境之下也難以發揮,結果我   反而忘了自己是為什麼事生氣了。

「沒殘的話,就走吧。」

「咦?」我   聞言一陣呆愣。

「不是要出門?就當我賠給你的,警告你,不許討價還價!」吉賽兒很有氣勢。

傻傻地看牠兩眼,我終於反應過來,趕忙起身收拾隨身物品。

我方才發那麼大的脾氣,吉賽兒火氣也不小,照理說兩人相處的氣氛應該很不好才對,想不到一晃眼,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連帶項圈都被棄置在角落裡遺忘。

我們之間就是這樣,不提起造成雙方不愉快的話語,也不探究彼此真正在意的事情,衝突自然而然暫時消弭,直至下一次又發生衝突。

一邊聽吉賽兒辛辣地催促,我垂頭坐在玄關綁鞋帶,身旁的人早已準備就緒,正不耐煩地跺腳。

我趁這時候提議:「先到車站附近逛逛,然後去找鐘醫生他們聚聚好嗎?」

「煩,那種小事路上再想,動作快一點,你蝸牛投胎啊!」

結果被吉賽兒罵了。

接下來的時間,便是兩人一同從公寓出來,慢悠悠地往車站逛。

車站是這座城市裡最顯著的地標,路線四通八達,不論是去機場還是市中心,都相當便利,就連我老家那麼偏僻的地方,每週都還有火車會開。

韶昕家雖然和我家是反方向,但由於地段的緣故,離車站更近,他曾說就是因為這地區交通方便,才選擇把錢省下,不跟阿龐一起買車。

接觸到車站外部商圈,我和吉賽兒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專注於周遭的商店。

我們的步伐並不一致,關注的重點也不一樣,有時我覺得有點興趣停下來看一看,回過神來牠已經走遠,或者牠難得對某樣東西多看幾眼,我卻不小心走過頭……

但奇怪的是,兩人都沒有因此感到任何不快,若我停下,牠就在前方不遠處抱著胸等我,若我把牠落在後頭,就趕緊三步併成兩步奔回,看看牠喜歡些什麼。

這樣磨磨蹭蹭到後來,反而逛到更多有趣的商店,比如鬧區小巷子裡一家老字號卻極不顯眼的手工家具行。

聽一個剛從店裡出來、手捧一把精緻到像高級貨的手工藤椅、滿臉喜悅的客人說,這裡是熟客才知道的好地方,做工精美、價格卻非常低廉,除非親自找來,否則手藝高超的老師父是不接工作的。

當下我   和吉賽兒兩人對看一眼,二話不說踏進店裡。

店裡有許多懷舊款式,勾起我思鄉的情緒,所以很快地我便   打起藤製躺椅的主意,吉賽兒則對刻意做成西方貴族款式的華麗檯燈很有興趣,因為實在喜歡,便兩樣都買,和老師父問了以後,發現價格意外地便宜。

老師父已經   退休多年,閒來忙一忙湊興而已,客人不多,他也對商品價格不甚在乎,高興開多少就開多少,故簡單跟我們交代兩個月後去拿,就打發我們走了。

於是,我   和吉賽兒第一次逛街的紀念品,就這麼訂下了。

再逛幾家小店,兩人行經街角連鎖大型書店的時候,看見店面兩片玻璃門上貼了一張特大型海報,隨著進進出出的客人不斷分開又合起。

仔細一瞧   ,我不由得驚嘆一聲:「啊!是韶昕的新書。」

有別於一貫黑暗詭譎的設計,韶昕的新書宣傳海報配色相當溫暖,加上可愛的手繪圖片,整體散發濃濃的溫馨氣息。

上頭一排圓滾滾的標體字體寫著:『您所不知道的梧桐——   《小鹿與窗》。當紅科幻作家首次挑戰的童話作品。』

我   趕忙向吉賽兒招招手:「吉賽兒、吉賽兒,是童話……韶昕開始寫童話了,主角還是小鹿呢!」

寵物大多不識字,就是被韶昕培養讀書的小鹿,到現在也還只會偶爾翻翻繪本,假裝自己讀懂了,但其實是看圖片,對文字天生興致就不高。

吉賽兒也是,知道韶昕出新書時頂多撇撇嘴,待聽見『童話』二字,牠才顯得有些驚訝:「童話?」

「是啊……韶昕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他寫童話呢,跟我來。」

我的手自然地往身旁一撈   ,準確無誤地拉到吉賽兒的手腕   ,怕牠掙脫,我還刻意加了幾分力道,難得牠沒躲開。

推開玻璃門走進書店,書本特有的馨香撲面而來,由於韶昕的書一直很受歡迎,因此一進門就看得到,相當顯眼。

從前還   不認識他的時候,我   就已經多多少少聽過『梧桐』這個名字,可惜我   一向只買教科書,所以剛開始沒有特別注意,還是之後阿龐一邊壞笑一邊塞了韶昕的作品集之一《夜豔草》給我,我才真實的體會到韶昕書寫文字的魅力。

雖說阿龐對此下的評語是:『看韶昕的書就知道他到底有多悶騷』,但此後,只要韶昕一出書,我就一定買。

也許是『童話』之於『梧桐』實在太過特別,書店設置一整個平台擺他的書,裝飾品一樣堆得高高地,可見韶昕所屬出版社正不遺餘力地宣傳當中。

我   從中抽了一本,撇頭對身旁的吉賽兒說:「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去結帳。」

韶昕的書堆離櫃台距離很近,我想身在書店,應該不會有什麼安全上的問題,故交代完這一句後便鬆開牠的手,放心地往櫃台邊走去。

我   將韶昕的書擱在櫃台上:「小姐,麻煩妳。」

「好的,請稍等。」

趁櫃台小姐忙著用紙袋包裝的時候,我   從皮夾裡抽出鈔票等候結帳,視線正巧落在櫃台邊緣的小型商品上。

那是不足手掌大的四方玻璃瓶,瓶身鑲嵌幾株四瓣的幸運草,瓶裡放置各色小彈珠,單價並不高,純粹用來把玩裝飾,不曉得哪裡來的直覺,我認為這樣漂漂亮亮的小東西就是吉賽兒會喜歡的,幾乎沒怎麼猶豫,我   直接拿一個遞到櫃台小姐眼前。

「小姐,這個一起。」

「好的。」

將包裝好的書和小飾品收入背包,我轉身朝後:「抱歉,久等……」

理應待在韶昕書籍專櫃旁邊的吉賽兒,此刻竟不見人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陌生的臉孔。

短暫的愕然過後,我迅速環視周圍。

自我們進來以後又有一些客人光臨,也許牠是被人群給淹沒了,連忙移動腳步從各個角度查看,卻依然不見牠蹤影。

「吉賽兒?」抱持對方仍待在附近的想法,我試探性地喊。

沒有回應。

我   提高分貝叫喚,引起不少人側目,卻獨獨少了聽到自己名字應該要起反應的人。

吉賽兒長相極為顯眼,應該不會輕易不見才對,故我嘗試著問書店裡的客人,許多人都對牠有印象,偏偏沒人知道牠上哪裡去。繞遍整間書店一無所獲,出了店門四處張望,也只看到踩著忙碌腳步來回穿梭的行人,我因緊張而僵化的臉孔逐漸冒出一層冷汗,怕吉賽兒回來找不到人,我不敢走太遠,只在有限的範圍內盡力搜尋那抹綠色。

我太大意了。

就因為相信吉賽兒沒那麼好應付,又認為這麼平和的公眾場所不會有危險,才會發生這種事,是我錯了,我不該放著沒戴項圈的牠一個人。

雖然不願朝壞處想,但如果吉賽兒真出了什麼差錯,我不會原諒自己。

努力克制慌亂的心神,我在原地等了一會兒,心裡盤算若再看不到人,就要跟鐘醫生聯絡,同時也要打電話到寵物專賣店的協尋專線,號碼我記得……

從口袋裡抽出手機,我快速地翻閱電話簿,確認協尋專線有沒有輸入進去。

正專注地翻找,一旁有人慢悠悠地接近。

一股熟悉的香味竄入鼻尖,我的動作瞬間凝滯,好一會兒才慢慢機械式地抬頭。

吉賽兒的面容映入我   眼簾,牠   嘴裡含著牛奶口味的雞蛋冰,隨意攏著一頭長髮,眼神並不看我,光盯著我手上的手機螢幕,一臉好奇。

「……」

「……」

雖然很慶幸見牠毫髮無傷兼活蹦亂跳的樣子,但我一時之間只能默默瞪視牠。

好一會兒牠才察覺這近乎刺人的目光,抬眼發現我臉色青白,立刻皺起眉頭:「幹麼?」然後防賊似的將剩下的雞蛋冰一口嚼下。

這對向來堅持優雅的吉賽兒來說是頗為粗魯的動作,但此刻的我沒有餘裕驚訝於牠對雞蛋冰的喜好程度。

「……吉賽兒。」我   強忍在公眾場合大聲咆哮的衝動:「你剛剛去哪裡了。」

「買冰啊,沒看見我在吃嗎,你眼睛瘸了?」

「到哪裡去買了!」我的怒火多竄出三分。

牠一臉『你很蠢』的表情:「對面啊。」

「……」

……的確,馬路對面是有一家擺著平台式冰箱的小冰店,裡頭的阿婆還拿了個凳子在外頭悠哉乘涼,我剛剛只顧著書店內和左右街道,就是漏了對面。

沒人規定吉賽兒不能去買東西,畢竟出門時要牠在身上帶點錢的人是我,能知道牠意外地喜歡這種零食我   也頗高興,感覺上像是多瞭解了牠一點,但是……

「……我是不是跟你說過『在這裡等我』。」我   恨恨地咬牙:「我是不是說過。」

牠挑著眉默然半晌,嗤笑道:「你是說過。」

見吉賽兒這般不以為意,為牠擔心的我好像真的是個笨蛋,不由得更加惱火:「那你為什麼不等?只是等著而已有這麼難嗎?你不知道,我……」

「程晟威。」牠打斷我,眼神冷冷地:「你現在是打算要我像狗一樣,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嗎?」

儘管怒火攻心,但我仍隱隱約約察覺這似乎是個嚴肅的話題   ,不由得有些驚訝,然而從牠帶著三分戲謔七分嘲笑的表情中,我看不出   一絲端倪,揣測半天還是搞不清楚,原有的怒氣不知不覺被轉移,彼此之間只剩下沉默。

……為什麼這麼說?

無視於內心瞬間浮現的疑問,我   斟酌語氣否認:「不,我沒這個意思,你身上沒有項圈,到處亂跑的話會很危險,我會擔心,如果你想買東西,可以等我陪你一起去。」

「我不覺得我需要你跟在旁邊。」牠   促狹地笑。

「胡說,多一個人在總是比較安全的。」呼出一口大氣,我伸手拉住牠。

這次說什麼都不敢再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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