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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夢驚起浪濤至

      墨舞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夜雨傾洪,銀河倒瀉,斗大的雨水轟然砸在墨舞身上,他倒臥在血水交融之中默然無聲。而鼻尖前端一柄幾近破碎的長劍深拄入地,彷彿是他之墓碑。

      劍身兩面,一面映著自己汙穢的面容,一面映著盤腿坐在磐石上的少年。

      「墨家無後,可惜,真是太可惜了。早知如今的墨家這般沒用,我何必關山萬里,趕來此處!」

      少年雖是獰笑,語氣中卻帶有淺薄的怒意。對方身上衣裳沾染的血跡鮮豔得烈火燃燒,那股焰火一路暈染進墨舞眼底,越染越紅。

      墨舞的喉頭乾澀之至,他無力地舉起手,唇瓣顫動,言著無聲。

      「將我的墨家所有人的性命……」

      右手失重,落地,濺起水花。

      「還來!」

      墨舞在滂沱大雨下涕淚縱橫,哭聲和雨聲在嘩然的嘈雜中竟爾分辨不出。

      明明……明明對方看來,也只比自己大了幾歲……

      「歲數相差無幾,實力卻天差地別,你是這麼想的嗎?」

      墨舞握拳,掌心裡全是泥沼。

      「告訴你也無妨。」少年冷笑:「我就是刀鬼。」

      刀鬼。

      那個在江湖上風聲鶴唳的惡人。那個在今日殺了墨家三百人的惡人。

      「刀鬼姚鴆歌。」少年,刀鬼姚鴆歌自磐石站起,踏著泥水走到墨舞近前,一手握住殘破的劍身,任手心為殘刃割出血來,憐憫地看著倒在地上的墨舞:「墨家少主,真是笑話。在我看來,墨家也不過就如糞土一般。哈哈哈!」

      復仇之心,由此深種。只待機緣一到,便盛然綻放,綿延萬里,關隘不阻。

      日日夜夜墨舞都埋沒、盤旋、迴盪在滿腔的遺恨裡,刀鬼姚鴆歌,字字銘心刻骨、熱鐵烙膚。

      日日夜夜墨舞睡前都會握起劍,一遍又一遍,在後院演練在墨家學過的各式劍法,越練越兇,殺氣四溢。除了嵐兒沒有人知道墨舞潛藏的心緒,他想,就算是禹都玄,也沒有人能真正看透他的復仇之心。

      ──姚鴆歌,總有一天,我墨舞定會將你碎屍萬段。

      嵐兒一路奔到後山,後院一片銀裝素裏,只看到墨舞整個人陷落到雪地之中,半身相掩。身旁還擱置著禹都玄賜的忘塵。

      「師父這一次總發現你夜晚偷練功了吧?」

      嵐兒走到墨舞身旁嘆了口氣,慢慢坐了下去。雙腳蜷曲,環抱在胸。墨舞支支吾吾,只是搖頭。

      「沒有……昨晚剛練完回房,倒頭便睡得很沉。可不到半個時辰便被師父叫了起來。」

      「恩,師父跟你說了甚麼?」

      墨舞依舊趴在地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睜開半只眼睛,說道:「……師父教我槥山禁式。」

      嵐兒「咦」了一聲,說道:「槥山禁式?這套劍法怎麼會在這個奇怪的當口傳給你?」

      「我也覺得挺奇怪,怎麼會猛然要傳我這套劍法,不過……雖然我身體不太行,但那些招式通通都記到我腦子裡了。槥山禁式說穿了全是玉石俱焚的招式……」

      「玉石俱焚?那也無怪乎列為槥山禁式了。咱們的武功的用意,本就不是學來傷人的。」

      「是啊,不過我方才說到玉石俱焚可能說得太過了。」

      「喔?此言何意?」

      「一言難盡,禁式一共三招,這三招明明都有極大破綻,可師父在傳我口訣以及心法的時候全沒提到,而且──我突然覺得這些招式很熟悉。我看是見鬼了,我又沒學過,難道我是不世奇才?」

      嵐兒噗哧一笑,說道:「是呀是呀,咱們槥派的大師兄暨不世奇才現下正倒在雪裡,只要我一刀下去便一命嗚呼!」

      墨舞也笑道:「妳倒是刺過來啊,我看妳狠不狠得下心?」

      「你又知我狠不下心?」

      「我不知道哇,但是我想如果我這個師哥受傷了,妳肯定也不會好過。」

      嵐兒登時一愣,咋舌道:「耍嘴皮!」

      墨舞忽感口燥,張嘴便咬一口雪,雪化作冰水流入喉間,墨舞反復如此,方才繼續說道:「我瞧師父舉動怪異,定有他意。」

      嵐兒沉吟了一會,說道:「先是有人冒我槥派名義,挑釁天下門派;掌門卻拒絕回應,接著還教你禁式……我看掌門另有算計,只是沒和咱倆說。」

      「恩,雖然授我禁式感覺不是個好兆頭,但我想,師父也不像是會赴死的人。」

      嵐兒重重拍了一下墨舞的後勺,道:「別亂說!」墨舞說道:「妳別趁我現在沒有氣力就這樣肆無忌憚地欺負我。」嵐兒哼哼幾聲說道:「誰要你素日氣燄高張,讓你體會一下什麼叫作虎落平陽被犬欺。」墨舞苦笑道:「我哪有啊,平日就都是妳在欺負師兄我的……」

      嵐兒問道:「這下子讓你累得夠,晚上不練劍了吧?」

      墨舞陷在雪裡的臉抬了起來,說道:「練,怎麼能不練?」

      嵐兒說道:「你身體這個樣子怎麼練?」

      墨舞說道:「妳太小看我了,我回頭到房裡睡一覺就行。」話方說完,墨舞便想從雪地裡爬起,雙手移娜,想支起身子卻是施不上勁,嵐兒又嘆了口氣,說道:「你看吧,你連想回房的氣力都沒有,還想練劍?」

      墨舞兩手一鬆,說道:「我不能不練。」嵐兒說道:「為什麼?不就休息個一日而已麼?」墨舞沉默良久,說道:「我若不練,晚上我會無法安寢,這妳也知道的。」嵐兒聞言也登時默然,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復又說道:「好罷,那我扶你回房。」

      墨舞道了聲謝,嵐兒站起使力相扶,步履維艱地將他送到房外。墨舞腳步極不協調,到得房外便輕推嵐兒意欲獨力邁步,嵐兒輕輕鬆手,卻看墨舞踉蹌而行,好容易扶到窗櫺,氣喘如牛,說道:「哈……哈……謝……謝謝妳啦……」嵐兒皺眉,思量一會,觀似欲言又止,最後說道:「丑時,老地方?」墨舞頷首道:「是,但妳當真可以不用跟來。」嵐兒搖頭說道:「我若不願意,我便不會跟去。你放心好了。」

      墨舞又是一聲苦笑,也沒應答,「啪」一聲用力推開木門,搖搖晃晃地走了進去,並將門關起。

      嵐兒在外癡愣半晌,輕聲嘆氣,也回頭遠去。

      月湧中天,滿地銀華。墨舞比預計的丑時還早半個時辰來到。他每日總會固定到當時拜入師門的崖邊練劍,此處雖是天險,然踞於高處眺望遠景,沃野千里,遼闊天地,加之四周馥香時濃時淡,墨舞最喜於此時此處冥遊太虛。雖說練劍時他同樣神凝意專,但想著的卻是別的事。

      墨舞的身子他自己一清二楚,他昨日一夜未眠,又強練槥山禁式,沒有好好安眠何來體力練劍?可他卻無法放任自己每日的夜課。因為他知道,在某處,他的仇人並不會因為自己的疲累而放棄追逐。他必得在刀鬼尋覓上來之前,就做好所有準備。

      是這樣的意念促使他苟延殘喘,也是這樣的意念促使他夜夜難眠。仇恨讓他痛苦,墨舞卻深信痛苦的盡頭會結出甜美的果實。

      墨舞凝觀月相,今日是一輪完整的圓月,他憶起在很多年前同樣是滿月的節日裡,他的身旁充滿著爆竹與喧鬧、歡騰與鼓譟,他被簇擁、他被一拱而上,或被敬酒、或被祝賀,耳畔充盈著少主稱謂。

      「少主,今日賞月,師弟們要去放煙花啦!要不一塊去?」

      「少主,你瞧,這玩意兒是集子上的新貨,下次偷偷帶給你一個。」

      「少主,你清俊英才,不出十年後必成咱墨家的當家啦!」

      「少主,走走走,咱們去洞心湖賞月去。」

      語畢便要拉著墨舞往外走,然而墨舞被簇擁、推擠、圍繞的同時,他努力地回頭一望,望著堂內角落處失落的、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胞弟。他的胞弟孤獨的、孓然的站著。他黯然失色,雙眸盈淚,他凝視著墨舞,口裡吞吐著兩個字。墨舞沒聽清楚,那時也不曾在意──但如今想起,那二字暗語每想一次便揪心一次。

      刀鬼血洗墨家,最讓他心痛的,是讓他與兄弟天人永隔。

      ──他一直都只想跟墨堯好好看一次月圓。

      「又決定今天不練啦?」

      墨舞思緒受人聲拉回,回頭一觀,原來是嵐兒迎面走來,墨舞灑然一笑說道:「練啊。」墨舞癡望月色,說道:「只是一時觀月,誤了時間。」

      「難得你也會有賞月的雅興。」嵐兒嫣然一笑:「我可記得我那師哥下午還滿腦子劍法呢。且自我認識他以來,他才不懂風花雪月。」

      「哈哈哈,我的確是不大懂。」墨舞說道:「但是說到劍法,好歹妳也看師哥練這麼多年了,妳究竟覺得我進步沒有?」

      嵐兒躊躇半晌,墨舞催促道:「妳直說,沒關係。」嵐兒這才應道:「我不喜歡你練劍。」

      墨舞說道:「我知道。」嵐兒又說道:「你知道你練劍時,並不像你麼?」

      「妳說過了,但我不懂你究竟認為我像誰?」墨舞說罷,嵐兒接道:「你就像……就像……唉,你讓我說,我一時也說不上來……」

      墨舞轉頭看向千里蒼茫,說道:「妳別擔心,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我只想再說一次,我知道報仇很重要……」嵐兒躊躇了良久,緩緩說道:「但是我希望師哥你可以想想,也許有比報仇更重要的人或事。」

      「師父跟槥派麼?」墨舞喃喃自語:「很重要啊。」

      嵐兒說道:「言不由心。我看就算是我這個小師妹站在你面前,你也會毫不猶豫的推開了罷?」

      墨舞毫不猶豫地接道:「不會的,因為妳更重要啊。」

      嵐兒聞言說道:「你……你胡說。」墨舞聽嵐兒的語氣甚為怪異,回頭看她神情扭捏,耳根突地一熱,說道:「我的意思是……妳自小便同我一起長大,身世又相仿,我們自然……自然很要好。」嵐兒眼目斜轉,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墨舞看兩人之間頗為尷尬,當下話鋒一轉,說道:「妳說報仇對你並不重要,那對妳來說重要的又是什麼?」

      嵐兒眼睛骨碌碌轉了一圈,卻默然無聲。墨舞又催促道:「嵐兒?」

      「我、我也不知道。」嵐兒抬起頭來看著那滿月:「等我找到了再告訴你。」

      「好啊,到時可不能瞞著我啊。」

      「那可難說。」嵐兒梨渦淺現,又說道:「咱們女孩子家的心事,才不隨意和男孩子說。」墨舞笑道:「整座山上也只有我是男孩子啊。」說罷忽感飢腸轆轆,下腹咕的一聲長響,嵐兒便說道:「我去灶房幫你看看有沒有吃的。」

      墨舞尷尬地笑了,嵐兒正回身,不意遠處猛來一道細微寒光,嵐兒當下反應,右手雙指一夾,遏住那暗器,蛾眉一緊,竟是一只袖箭。

      嵐兒眼眺暗器發來處,這時墨舞業已警覺,拔劍出鞘,喊道:「刺客!」嵐兒還要開口,數枚暗器竟已披著夜色凌風急刺而來,嵐兒左閃右讓,不敢再接,深怕暗器上淬毒。有此一想,當下拋飛指尖上的袖箭,食中二指卻已麻了。墨舞甩劍打飛暗器,看也不看是何物,觀暗器之勢已畢,便運起輕功,離開斷崖往林間奔入。嵐兒驚道:「師哥不要!」

      墨舞驟奔,行至盡頭,只見榕樹林立、枝葉繁茂,月光更難照入,視線頓時受限。墨舞於昏暗中左顧右盼,不見人影。正當疑惑,發覺頭上一股強勁席捲而下,舉頭一探,只見一柄彎刀自樹上直砍而下!

      彎刀凜凜劃定,墨舞急退,將忘塵護在胸前。刀劍交併之時,響起鏗然長鳴。墨舞看不清對方的模樣,對方身形更因暗淡的月光而若隱若現,似鬼似魅。彎刀鈍了半晌,攻勢再起,刀影幢幢,專挑冷偏之處急襲,速度奇快,墨舞應接不暇,一套「飛雲渡雨」專取後半守勢,雖守得滴水不漏,卻也守得艱辛,刀劍交會的光亮織成一片亂目雪花。

      ──對方是誰,怎麼刀速這麼快?而且這個刀法……好熟悉!

      墨舞與對方且戰且走,有意將對方引到密林中月光之下好看清動作與面目,對方攻得火熱,一路逼壓墨舞,墨舞說道:「你是誰?為何上槥山偷襲我跟我師妹?」對方默然不語,只是一昧強攻。墨舞將人引到月華之下,凝氣定踝,忘塵舉胸,硬格對方劈砍。墨舞雙手一挫,胸口一滯,卻終於看見對方的模樣:刺客一身黑袍,一張面具,面上塗抹鬼煞修羅,只露出一對雙眼跟一雙耳朵,完全看不到長相!

      「認真,出招。否則,今日,斷命。」

      墨舞說道:「引我來此,就是為了殺我?」話方說完,思及昨日大廳上禹都玄偕同眾人商議之事,又道:「你是姚鴆歌的走狗!」

      「廢言,甚多。」刺客說話斷斷續續,發音詭譎,聽來並不像從嘴裏說話,墨舞心雖有疑,不敢大意,說道:「看來你是承認了。我要將你擒下!」

      「哈,哈,那好。」說話同時一面動作,彎刀忽翻,刀面猛拍墨舞握劍手腕,墨舞手心失力,忘塵旋即拋飛到半空中。刺客趁此空隙彎刀一砍,就要砍入墨舞胸口,然墨舞身子側轉,勉強躲過這一擊,左肩卻被抹出一道口子。他縱身上躍,奪回忘塵,劈頭刺向敵人,劍尖如驟雨,如暴雨梨花,正是飛雲渡雨第五式「淒風苦雨」,對方仍是不改攻勢,刀走橫霸,砍進劍雨,直入龍穴,墨舞一劍刺入他左肩,然對方卻也在墨舞胸口砍下一道刀痕,登時血花噴湧,墨舞嘶吼而退,神情驚訝無比,對方卻與石像無異,半步不移,彷彿身上的傷不痛不養。

      墨舞掩住傷口,說道:「你的刀法是從我墨家劍法演變出來的,剛才那招,是『探龍取珠』?」單手止不住汩汩紅流,五指滲血,墨舞卻情緒跌浮,說道:「你怎麼會知我墨家武功的心法?」對方不說話,只是揪著墨舞瞧,墨舞喝道:「你敢盜取我墨家的武功!」

      「你,墨家,的武功。」刺客喉頭鼓動,笑聲淒切:「你,墨家,的武功。哈,哈哈。」墨舞說道:「有甚好笑?」刺客說道:「墨家,的武功,很,了不得,嗎?」墨舞怒道:「就算沒什麼了不得,也不能讓你這種雞鳴狗盜之輩給污辱了!」刺客說道:「全天下,就,你會,墨家,的武功?」墨舞襟前一片濕漉,說道:「墨家三百人,只餘我殘存在世。你會我墨家武功,只有一種可能,」舉劍再起,墨舞提氣一躍向前:「是姚鴆歌這狗賊偷給你的!」

      刺客彎刀倏忽又與墨舞忘塵鬥在一起,但看對方刀法和剛才相仿,墨舞有心一爭高下,同樣使出久未使用的墨家劍法,對方取空隙彎刀滑入,要削墨舞頸口,墨舞看出這是他墨家六劍中的「飛鵬跨虹」,腳踏玄步,驚險躲開,游到刺客身後。這步法正是墨家的「雲海迷蹤步」,墨舞閃過利刀,忘塵當下簌簌連發,快攻刺客背部,同是一招「飛鵬跨虹」!

      刺客馬上反手握刀,將刀面貼在身後,手腕靈動一轉,聽得叮叮叮三響,忘塵都恰然點在彎刀刀面上,沒有取得任何先機。墨舞還在驚疑不定,對方同樣腳踏玄步,身影如蛇形一潛,也是雲海迷蹤步,也是潛滑到墨舞身後,墨舞還不及回頭,彎刀已然抵在他的頸項邊。

      「十年,你只有,這樣。」刺客說道:「真是令,我,失望,透頂。」墨舞牙根一咬,說道:「你……」刺客接著說道:「這樣也,想要報仇。痴人,說夢。」

      墨舞不作聲,沉默良久,猛地拋下忘塵,說道:「我現在輸了,你帶著我去見姚鴆歌吧。」

      「你想,見他?」

      墨舞足尖踢開忘塵,說道:「我已棄劍,相信這樣能夠證明我的決心。」

      墨舞聽到刺客將彎刀收回,說道:「你可,確定,要,這麼做。」墨舞閉眼,深吸一口氣,說道:「當然……」墨舞感受到對方的雙手正要將自己給擒起,低喝:「不可能!」電光石火間回頭雙拳飛起,兩手如猛棍打虎,急槌刺客胸前,這手反動刺客想所未想,登時受挫,墨舞緊追上前,雙拳猶如砲火連飛,刺客勉力擋招,一者拳飛拳落,一者掌擋掌推,雖奇襲奏效,然胸前的傷口此時卻一陣火辣疼痛,雙肩痠痠麻麻,墨舞腳步猝頓,為對方捉到空門,刺客一掌強催,不偏不倚落在墨舞刀傷上,對墨舞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他雙膝一軟登時跪下,一手撫著傷口,一手強支在地。

      刺客胸口起伏不停,顯然也不甚好受,同時又取刀出鞘,走到墨舞面前,目露兇光,刀鋒在墨舞頸邊刎出血痕。刺客正要說話,卻驚覺樹林裡有數道人影急奔而來,當下要走,然而其中兩人的速度比他所估計的還要快,林子裡忽地穿飛出兩道人影,一如憑虛御風,一如猛虎出匣,一者瞬間按拿住他的手腕,一手五指成箕,扣住羅剎面具。

      「沒事闖入人家後院欺負別人的徒弟做什麼?」

      「沒事闖入我派後院欺負老娘的徒弟幹什麼?」

      御風者槥派掌門禹都玄,猛虎者青鸞當家宰拉拉。

      刺客目光猶然無懼,說道:「你,就是,禹都玄。」禹都玄寒著臉說道:「看來是抓到大碩鼠了。」刺客說道:「勸妳,最好,還是,放我走。」

      禹都玄冷冷說道:「是嗎?放你走之前先看看你的長相不遲。拉拉,摘下他的面具!」

      「若你敢,你徒兒,就會死。」刺客的視線在宰拉拉跟禹都玄身上游移:「我刀上,餵毒。你徒兒,身上,有我刀傷。」

      禹都玄柳眉一蹙,甩開刺客的手,刺客彎刀落地,禹都玄輕輕扶起墨舞,卻看他兩唇發黑,冷汗涔涔又雙眼迷離,虛弱地呼喚道:「師……師父……」禹都玄一手按在他肩上,送入真氣護他心脈,說道:「別說話,抱元守一,不準睡著。」墨舞說道:「我……我……」禹都玄打斷道:「你甚麼你?照做!」

      「本來,不會,有事。」刺客格格怪笑,說道:「是他,自己,強動真氣,害得,毒氣,發作攻心。」宰拉拉手下施力,說道:「把解藥交出來。」語畢,羅剎面具的邊緣裂紋隱隱。刺客說道:「放我走,我就,留下解藥。否則,我與他,一同落入地獄。」這最後一句不只說得異常順暢,更語氣加重,聽得宰拉拉不禁面色一動。

      這時候嵐兒與穆懷青也趕到了,嵐兒看墨舞倒在禹都玄懷中,心下一震,與穆懷青同時追到墨舞身邊,穆懷青說道:「墨舞傷勢如何?」禹都玄說道:「不知身中何毒,我只能渡他真氣,妳來瞧瞧。」穆懷青替墨舞把起脈象,又觀他神色,說道:「這毒是特製的,非江湖俗藥!」

      宰拉拉加重手勁,語氣已頗帶怒意:「交出解藥!」

      「放我走,妳們,便得解藥。」

      穆懷青說道:「我們怎麼知道這解藥是真的還是假的?」刺客答道:「妳,應當,看得出,甚麼是毒,甚麼,是解藥罷。或者,要我在此,玉石俱焚,也無不可。」穆懷青說道:「先給我看解藥。」刺客說道:「不如,先叫他,放我。」

      穆懷青看了嵐兒一眼,嵐兒會意,手上握著先前刺客飛來的袖箭,再轉頭看著宰拉拉,宰拉拉明白她的意思,便卸下勁道。對方如釋重負,左袖一抖,掉出一瓷瓶,穆懷青上前拾起,打開瓶口微微一嗅,嗅出內裏的有許多藥材交會融合的氣味,她都分辨得出,確非毒藥。眾人凝視著刺客,刺客緩緩後退,對宰拉拉說道:「你若,選擇不同,也,不至在此。」

      宰拉拉冷冷說道:「還需你說?就你這般心智淪喪之人,才會選擇當他的飛禽走獸。」

      刺客右手手袖一鼓,說道:「心智,淪喪?心智,淪喪,哈,啊……」說到末處似是上下氣不相接,刺客胸口起起伏伏。穆懷青走回墨舞身邊,當下倒出濃稠的解藥塗在墨舞左肩的小傷口,試探是否能夠痊癒。墨舞傷口冒出淡淡的白煙,穆懷青問道:「徒兒你感覺如何?」墨舞虛弱地應道:「還行……」

      穆懷青看墨舞似有好轉,眼神瞄向嵐兒,同時喝道:「拉拉動手,勿讓他走!」嵐兒當下射出暗器,宰拉拉又是大手一抓,撲向刺客面具。然而刺客早有防備,右手一甩,滿目琳瑯又看不清楚的暗器反飛向宰拉拉,宰拉拉及時撤手,縱身上樹,暗器全數沒入枝幹之中。刺客又望後連翻三圈,躲過嵐兒的袖箭。不待時機再臨,刺客扭身便走,宰拉拉復從樹上跳下,說道:「好驚險!」禹都玄說道:「這個時候上我槥山,只怕不是刺殺徒兒這般簡單。」

      穆懷青持續將藥膏塗抹在墨舞傷口,說道:「這藥膏是真的解藥。他既然來此刺殺墨舞,幹麼又身攜解藥?若他真的是來殺人,方才不必以藥相換。」禹都玄看墨舞魂駐彌留之際,傷口白煙縈繞,說道:「喂,徒兒,我剛才叫你幹甚麼來著?」墨舞「啊」了一聲,說道:「不……不能睡……」禹都玄說道:「那你現在在幹嘛?感覺如何?」墨舞說道:「我……我是真想睡啊……師父妳……從昨晚就不讓我睡……今天也是……難道妳想累死我……」禹都玄施力捏痛墨舞,墨舞呻吟不已:「為師問你現下感覺如何,你還在與我說笑!」

      墨舞說道:「好……好多了!師父別在捏啦……」穆懷青說道:「你好了就好,雖有解藥,刀傷仍須好好包紮。嵐兒,你等會兒帶你師哥去包紮傷口。」嵐兒頷首應道:「是。」

      禹都玄看著墨舞,思量半晌,道:「他想來刺殺徒兒是真的,但不想讓徒兒死,這也是真的。」嵐兒接話道:「他既想殺師哥又不想讓師哥死,我看是想試探他武功深淺,打不贏就走,打贏了就留下解藥。」穆懷青說道:「嵐兒說的對,來這裡刺殺徒兒顯然不是第一要務。他是上山來做別的事。」

      嵐兒從禹都玄手上接過墨舞,說道:「我看我還是趕快先帶師哥將傷口包紮好吧。」墨舞趴附在嵐兒背上,一陣清香入鼻,耳根又不禁紅了,茫然說道:「抱歉,我……我等會可以自己走。」嵐兒說道:「走甚麼走?你別亂動就是對最大的幫助啦。」說罷,兩人走回斷崖,一路往廳堂內走去,林子徒留禹、穆及宰拉拉三人。

      「拉拉……他方才跟你說甚麼來著?」禹都玄站起身來,看著宰拉拉的背影:「你若選擇不同,也不至在此,這是什麼意思?」

      宰拉拉沉默不語,穆懷青說道:「這就是你當年受重傷的緣由?你為何不跟我們提起?」

      宰拉拉俯首說道:「……沒有必要。」

      「你認為沒必要,可你知道這對我跟懷青何等重要?」禹都玄走到宰拉拉身後,語氣咄咄:「當年我跟懷青追他這麼久,他來找你,你卻不與我們報信,這是在讓他繼續危害武林你知道麼!」

      「我知道,但我……只是想也許可以自己親手抓住他。」宰拉拉悔恨無比,沉聲說道:「我沒想到他實在太厲害,當真是武道上的天縱奇才。」

      話一說完,換禹都玄陷入沉默,穆懷青輕嘆說道:「人已經逼了上來,再爭無異。況且……都玄,認真說來,當年你我聯手,著實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禹都玄望向穆懷青的眼神參雜著悲傷與怨懟:「那現在又該當如何?」

      穆懷青說道:「幾經思量,已有計較,你們都先隨我來吧。」宰拉拉說道:「有把握麼?」

      穆懷青啞然失笑。

      「十年前,沒有;現在,或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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