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喬木稿件大募集

第二章

窗外雨聲淅瀝,即便我已緊貼窗邊而坐,卻怎麼也無法掩蓋住自家浴室中傳來的水聲,阿蘭娜每一次在淋浴時發出的聲響,都在昭示著我那不清白的思想。

猶記得,為避免阿蘭娜著涼,我將她領進家門,並提供浴室方便她進行沖洗,哪曾想,她不知從何處掏出一袋全新的衣物,還大言不慚地對我說:

「為了與你一起生活,我可是做足準備了。」

她滿面自豪。

與我一起生活?這是我從未設想過的道路,一方面對於她莽撞的決定感到不安,另一方面卻隱隱心生期待。據阿蘭娜所述,在她決定步入紅塵時,早已將人間日常生活研究的相當透徹,並揚言要將她的研究成果展示給我看。正當我還沉浸在對新生活的憧憬時,浴室那方傳來動靜。

「嵐,浴巾在哪裡?」

將門虛掩著,她毫不避諱地探出半個身子。

「差點忘了,等我,我拿給妳!」

她的肌膚雪白,身材曲線窈窕,如此誘人的景色,卻又神聖的令人望而卻步。為避免自己胡思亂想,我迅速從衣架上取走一條浴巾,盡可能不將視線聚焦在「禁區」之上,並將浴巾雙手遞上。

「謝謝。」

她溫聲道。

「嗯。」

本想著快速迴避,沒想到她不依不饒,表情玩味看向我:

「你的耳朵好紅,還好嗎?」

聞聽此言,我立刻反擊:

「妳難道都不會害羞嗎?」

「你猜。」

她似乎將身體向前傾,使兩人的物理距離被瞬間縮短,一陣好聞的香氣闖進我的鼻腔,不屬於沐浴乳,而是像夏季的月夜一般,令我心浮氣躁。

我下意識抬起眼,印入眼簾的是她的純美容顏,儘管看不出什麼情緒,雙頰與耳尖上泛起的緋紅卻引人矚目。

「妳……很害羞吧?」

我脫口而出。

「我才不懂你們人類複雜的情緒,只是覺得被你這樣看著……有點彆扭。」

阿蘭娜悄悄別過頭。

「抱歉,是我太失禮了。」

語畢,只見她臉變得更加紅潤。

「……我也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她的聲音過於微小,一瞬間便被我的心跳聲蓋過,以至於根本沒聽清內容,只是匆匆背過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在等待的這幾分鐘莫名煎熬。她說她不懂情緒,可她的靠近,讓我連呼吸都不聽使喚。。

我內心難以抑制的彭湃,直到阿蘭娜完成換裝,並在我面前站定後,才徹底被另外一種情緒取代。

「怎麼樣?好看嗎?」

她一邊問,還輕輕側過身,讓我能在不同角度欣賞她的美。

「嗯,非常。」

深藍色寬鬆上衣,配上同色系的短褲,鬆軟材質凸顯出她的溫和綿軟,也讓這輪高不可攀的明月增添了一絲煙火氣。

「那就好,不枉我費盡心思地挑選。」

她說著,隨後自然而然來到我身邊坐下。接著又不好意思地開口:

「還有那個,叫做吹風機的東西,我弄不出風。」

如瀑布般流潟而下的銀白色長髮,濕漉漉的披散在她肩頭與腰際。

「妳有插上電源嗎?」

我問。

她頷首。這一幕令人難以想像,眼前高貴的明月,此刻困惑的神情卻與惹人憐愛的鄰家少女如出一轍。

得到她的回答,我決定親自去看看。起身來到浴室,只見阿蘭娜確實將插頭穩穩插入插座,但是卻忘記將延長線的電源開啟。於是我彎下身,按下按鈕後,將吹風機帶到客廳交給她。

這一次,她扣動開關後,吹風機毫無意外開始運作了,她的眼神中卻透露出一點訝異與不甘。

「看來我對人類電器研究的不夠透徹。」

「是啊,不過就算不特意去學,生活久了也能慢慢掌握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嗯……。」

阿蘭娜的耳尖又紅了,我不知道原來月亮是個這麼容易臉紅的少女。

在我們對話的同時,她舉起吹風機,朝著自己頭頂的方向吹著,卻沒有輕微晃動,而是對著一個點不斷加熱,直到她猛地收回手。

「嗚--沒有想到……你們平時居然都在忍受這種痛苦。」

被燙到的阿蘭娜有些氣餒,畢竟自詡人類生活研究員的她,居然在實踐上屢屢碰壁。

「那是妳使用的方法錯了,還是我來吧,妳頭髮這麼長,等完全學會的時候天都要亮了。」

我從阿蘭娜手中接過吹風機,她則是乖巧坐著,任由我撫順她的髮絲,我小心移動著風口,深怕傷到她一分一毫。

「怎麼樣?月亮小姐,我的技術還可以吧?」

「很厲害,是我遇見的所有人類中,手法最溫柔也最舒服的。」

「……。」

原來在過去,她也曾讓其他人類為她這麼做嗎?不知為何,我心底泛出一點酸澀。

見我沒有反應,她反而主動開口:

「順帶一提,你之所以最厲害,是因為我沒有其他樣本,無從比較,也就是說,我的『所有』指的只有你。」

阿蘭娜彷彿看穿我的心思,低下頭柔聲道。

很快,先前那一點酸澀立刻被一陣暖意與害臊取代。

阿蘭娜的體溫比一般人低,在為她代勞的同時,我也能享受天然的空調,或許是這清新的香氣與沁涼的溫度,令我總是不自覺想更靠近她一些。

將髮尾處的最後一點水氣烘乾後,突然有股異樣之感自我心中油然而生,放下手中的吹風機,隨後朝著窗外望去。街角有個身著黑衣的模糊人影靠著牆,只能隱約看見對方正抽著菸,一手拿著手機講電話。

每當我移開雙眼,就能感受到背後傳來一股視線,再看過去時,這種感受又消失殆盡,過去約莫五分鐘,黑衣人走開後,這種怪異之感才終於散去。

我不接觸灰色產業,此生也未得罪過人,直覺告訴我,無論對方是否圖謀不軌,他們的目標極有可能是阿蘭娜。以經驗法則而言,當極端不尋常的事件發生後,總會牽引著更多不必要的關注。

阿蘭娜作為月亮化身的出現,必然伴隨著居心不良之人嘗試接觸她,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她現身的資訊會被散布出去,但無論如何,我的首要任務就是保護她的安全。

我強壓下心中的不安,轉過頭看她。

「阿蘭娜,在我之前,妳真的沒有接觸過任何人類嗎?」

聞言,她轉過頭,滿眼真誠地望向我:

「至少,在我意識清醒時,你是第一個。」

「意識清醒?」

我捕捉到她話中的不尋常。

察覺到我的疑惑,她面有難色。

「關於我的故事,說起來有點玄幻,其中還夾雜著許多我的個人猜測,或許在你聽完以後會變得不信任,甚至是懷疑我的存在。嵐,儘管如此,你還是願意聽嗎?」

她眨眨眼,那雙澄淨的足以倒映出月光的眼眸,充斥著一點悲傷,一點惶恐,以及一點期望。

「當然,無私傾聽了我這二十幾年來煩惱的人,不就是阿蘭娜妳嗎?既然妳能付出到這種地步,我又何嘗不能為妳做到一樣的事呢?」

這是我的肺腑之言,儘管直到昨日才真正與她邂逅,但是在我意識到之前,她的身影,已然以天邊皎潔明月的形象充斥在我過去人生中的無數個日夜。

「我的眼光,果然沒錯。」

她囁嚅道。

接著,阿蘭娜開始將自己的身世如實告知予我。

她說,她的記憶中,只有兩段清醒的時期。第一段,是她認為自己誕生之初的記憶。

「最初,我能以全知視角看見一座四面環海的小島,島上居民的服飾和現在的人們差別很大,我看見他們在小島的至高處--一座小山上建立起一座祭壇,上方還印有許多形似月亮的圖騰。」

阿蘭娜認為,並不是自己先於信仰存在,而是因這座古老島嶼崇拜月亮,才造就她的誕生,於是她猜測,比起「月亮」這個實體,自己更像是文明中,月亮這個文化概念的化身。人們向月亮祈求豐收、生產、智慧、愛情、乃至永生,並向她獻上豐富的祭品。

幾乎是本能反應,阿蘭娜為這些子民們提供庇佑。儘管她的能力並不足以改變事物的本質,但當作物收割時,她的祝福能使人們的收成更加豐饒,但遭逢天災,洪水摧毀這些辛苦勞作的成果時,她亦無能為力。

「我一度為自己的弱小感到無力,直到那災難般的一年,原先人們秩序的生活習性被徹底顛覆,四季不再輪替,每一日的高溫都有如煉獄,牲畜死亡、作物歉收。」

阿蘭娜的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掌心幾乎要被她掐出紅痕,我只能輕輕覆上她的雙拳,感受到我的體溫,她才緩緩放鬆。

「我知道自己無法改變任何事,但還是抱持著放手一搏的心態,嘗試化為人形進入島嶼,盡一份棉薄之力。我成功了,卻在落地時立刻被人們發現。」

也許是髮色太過顯眼,亦可能是阿蘭娜本身的氣場非凡,島民在看見她的第一時間,馬上猜出阿蘭娜明月的身分。然而,迎接她的並非人們的敬重與崇拜,而是一座牢籠。

「他們沒有給我逃跑的機會,而是將我囚禁在山上的祭壇中,沒日沒夜的進貢,無論我如何解釋自己無能為力,他們也聽不進去,只是一味的乞求我拯救這座島。」

但不巧的是,在阿蘭娜遭受囚禁的期間,彷彿天意一般,熱潮居然真的逐漸散去,萬物復甦、文明蓬勃。她本以為失去自由的日子終將結束,卻不知島中是誰提議繼續「請」月亮留在此處,如此一來便能常保人民平安順遂。

「於是,他們找到一名巫師,對我吟誦一段未知的咒文,無論我如何掙扎,他們都無動於衷。當詭異的圖騰爬滿自己全身時,我便失去了意識,彷彿作了一場沒有結局的夢。」

我遞上一杯溫水,阿蘭娜動作輕微的接過,隨後啜飲一口。

「這就是我第一段記憶的結尾了,那之後我就一直處於無意識的狀態,僅僅知道自己還活著,身體能活動,具體卻完全不知道我身在何處?伴身何人?在做何事?直到……。」

「直到……?」

隨著她話鋒一轉,我也好奇道。

「直到我聽見一個小男孩的呼喚。」

她溫和的笑容變得愈發甜美。

「那個人是--」

「沒錯,嵐,就是你,我至今還記得你稚氣地叫著『月亮姐姐』時的可愛口吻。」

受到命運牽引,唯獨我的呼喚能喚醒失去自由的明月。

「不知為何,當我再次甦醒時,又回到了天上,在我驚喜的同時,也逐漸注意到你的存在。」

再次醒來,阿蘭娜忘掉了許多事情,對於人間新鮮事物的種種,她的認知絲毫不比第一次體驗做人的我多。

「你在學如何生活、寫字、說話時,我也像個嬰兒一樣,一步一步跟著你的步調學習。久而久之……嗯,沒什麼,反正我對你變得更加好奇,於是花了幾年的時間克服創傷,再次化身為人,之後就是你知道的情況了。」

她說,自己是靠著與我真摯的談心,才能堅持到最後。

「總之,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也許你一時之間很難接受,畢竟在我意識模糊的那幾百……不,幾千年間,我絲毫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麼事,甚至可能殺過人也說不定,即便如此--」

阿蘭娜經歷過太多,多到我這個凡人肯定無法承受,光是想像自己以行屍走肉的型態苟活世間數年,我都難以接受,甚至恐懼、厭惡那個毫無意識的自己,但她卻獨自挺過了上千年,沒有愛人相伴,只有無盡的虛無。

在她繼續說下去之前,我起身,以極盡輕柔的方式環抱住阿蘭娜,一手輕撫她的秀髮。被我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阿蘭娜蜷縮起自己的身體,卻沒有反抗,而是靜靜感受環繞著自己的溫暖。

「我會保護妳,不會再讓妳經歷任何痛苦的事情了。」

「不,我的意思是……。」

她有些錯愕,身子微微顫抖。

「沒事的,相信我,無論如何我都一定會做到,所以別再說了。」

我加大擁抱的力度。時間凝滯,世界萬籟俱寂,只剩下兩人的心跳聲,彷彿每一次的跳動,都是彼此最真切的誓言。她遲疑一瞬,卻很快回抱住我,不多時,便開始抽噎起來。

「我以為你會因此疏遠我……。」

「妳怎麼覺得我會那樣做?」我低聲問。

「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我也不知道靠近妳會不會讓我們兩個都受傷……。」

我頓了頓,看著她的眼睛。

「但我知道,如果妳受傷,我一定不會好受。」

她像是被什麼觸動,輕輕靠在我胸前,淚水再也止不住。

已然逝去的時光,就任由其停留在記憶之中,最重要的是,阿蘭娜此刻就伴在我身邊,僅此便足以。明月未曾凋零,今後也不會再陷入長眠,此際,肩上傳來的熱流便是最好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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