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喬木稿件大募集

第三章

縱使我知道詠學是個錯誤的男人,我和他之間的關係還是持續到了十二月,期間我們去了寶藏巖逛過,也一起吃了幾次晚餐,我依稀記得他說「晚餐是留給重要的人的一餐」這句話,然後經歷他得諾羅病毒、交換喜歡的歌、彼此做過的夢後,十二月底,他與家人飛去日本跨年了。而阿布,和我僅是斷斷續續的聯絡。

十二月的某天清晨,我與詠學窩在被子裡,那是一個還不需要蓋到毛毯的清冷早晨,太陽尚未升起,淡藍水彩般的天空無瑕地透進窗戶。我們直勾勾地並排躺在床上,我盯著天花板的圓燈,之前躺在正中央看的燈,和從不同位置看的感覺不同,這是當然的,我現在在左側的位置,從稍微斜的地方看到的燈,彷彿可以看到背面似的,燈也有不同的樣貌。而人不管以物理的角度或以精神的角度來看,本質上就具有不同的樣貌了,要觀察到這點除非是特別的感情才有辦法吧?不然看到的都只是表層;我與詠學之間,對彼此的感情,應該說他對我的感情,就宛如一杯毫無波瀾的水,而我的,或許已是表面張力了吧?他可以隨時抽走那杯水而不打翻;我的可能,一碰就傾洩而出。

「早安。」

「早安。」

他從背後抱住我。

「欸。」我總是不習慣叫他的名字,「你覺得我像什麼?」我覺得女人真狡猾,但也只有女人可以這麼狡猾吧?我真正想知道的、這幾個月憋在心裡的,是對他而言我到底是什麼的答案、我們能否理直氣壯地在街上牽手的答案,即便我們過去幾次外出真的有牽手,卻不是正統的。正如我說的那樣,因為我們是拋棄式紙巾的關係,當紙巾的水分蒸發後,就會虛無縹緲地被吹走吧?或是弄髒之後揉一揉丟到垃圾桶。所以,我想知道這個答案,好撫平焦躁,想把不確定的煩惱轉化成甜蜜的煩惱。然而在小琉球的時候,我又因為別的男人徹底忘記為這個男人心煩意亂的焦慮,所以我才說,女人真狡猾。真正狡猾的女人是不是就不會那麼為情所困了?因為他們把玩男人於掌心中,但我卻相反,我覺得不僅被這兩個男人掌控外,還感覺到他們離我越來越遠,這股快要被拋棄的墮落哀憐之情,好想被誰給安慰,於是我又繼續尋找新的男人了。說不定我其實想要的不是男友,而是期待有誰來拯救我。

「我想想……」

「例如陶瓷製品?」我舉例。

「陶瓷存在的時間太短了,又易碎,所以不會是陶瓷。」

「可是陶瓷很久以前就有了,史前文明之類的時候就在了。」

「那要完美封存才能出土見人唷。」

「好吧……」

他的手在被子裡撫摸我的腰,我感覺我的腰好粗。

「妳應該是塑膠吧?」

「塑膠!?」

「唯一一個能證明存在過,永遠保存的物質。」

「塑膠對環境不好欸。」我說。

「環境也無法抹去的存在啊。」

「好奇怪。」我背對著他,微微垂下眼,他看不到我的表情,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奇怪的情話。」我還是想當玫瑰。

晚上他做了親子丼、蔬果汁,吃完後一樣他送我回家,而我始終沒有問出口,把疑問給深深壓下去,我寧可捨棄自己的感覺也要和他有所連繫,我一定喜歡他更多,比他喜歡我還要多。我關上大樓鐵門後上樓,一階一階、一二三四,打開家門、關上,然後我又開始為自己混亂的感情懊惱不已了。他一定不想負責我的人生、他一定不想被寄託,會形容我是塑膠,一定覺得我怎麼被對待都不會壞掉吧?我想成為玫瑰,尊貴且被呵護、易碎的玫瑰,縱使我再喜歡他,他若沒那個意思也沒用,所以就這樣吧!怎樣?就這樣吧⋯⋯

我打算忘記詠學,於是我開始和其他男人約會,他們叫什麼無所謂,並不是重點,因為我們的關係到第一次見面就結束了,而且因為他們,我又更想詠學,完全是錯誤的操作,玩遊戲都不會這麼失敗過,這就是人生。

蒂莫西5:

我和這個男人在信義區的一家餐酒館見面,我們坐在戶外的桌子,人潮熙來嚮往,台北年輕男女都聚在這散發濃厚的求偶氣息,香菸、酒精、性搓揉成的沈重空氣籠罩在這一區,而蒂莫西5就是這麼無可救藥的男人。第一次見面我已知道,他就是那種「煤氣燈效應」的操縱者。

他不斷說著自己工作有多麼繁忙、他承擔多大壓力、公司有多看重他;然後對我說:「其實這件事我從來沒跟其他人說過」那樣對我訴說起他的創傷(他一定跟每個女生都這麼說),這就是這種悲哀的男人一貫的手法,讓你知道他在工作上——也就是生存能力上——有多厲害、在感情上把你看得多重要、在知識上懂得比你還多,至此大部分的女生就會在潛意識上開始崇拜起這種男人,女人天生就愛強者,尤其是雄性的強者,所以一旦有這樣適合生存的對象出現,就會不自覺委身一切。一旦認定他懂得比自己還多時,他所說的話就變成絕對的正確。

很可惜,我是個纖細敏感又不年輕的女人,我已經知道他的意圖所在,也就是說,他只想藉由我彰顯他存在的、自卑又有操控欲的男人。

「說真的,我以前的女友們都是網美等級的存在,妳真的還好而已。」他說。

「那你幹嘛喜歡我?」

「感覺啊,我對妳有催情素的產生,催情素妳知道吧?」

自卑的男人企圖貶低我的價值,想在我腦中植入「能被他喜歡就該感謝他了」的想法,不必了,貶低這種事不必麻煩別人,人自己就會貶低自己了。

第一次見面留下的印象都在幾天後驗證。

幾天後,他問我在幹嘛時,我說在和朋友聚會,一聽到是男性朋友他便開車過來說要載我回家,我說好(我當時失敗的決定就不追究了),當他車沒停在他告知我的地點而是在別的地方時,我隨口問:「你不是要停在◯前面嗎?」,他撇下嘴,用力關上車門說:

「別的女生都會先感謝我大老遠跑來載她們回家,只有妳是先抱怨,妳沒被人說過妳講話很討人厭嗎?」

「你幹嘛突然這樣說?我只是問一下而已。」

他邊開車邊用充滿不屑的眼神說:「而且妳也沒跟我說是男生跟妳喝酒。」

「……我為什麼要跟你說?你又不是我的男友。」我尷尬笑著說,試圖緩和氣氛。

「妳現在不跟我說,以後交往還得了?隨便就跟男生出去約會還不跟我說。」

「為什麼跟男生單獨出去就是約會?」

「這樣以後我跟女生出去開房間就騙妳說我只是去吃飯而已啊!」他的語氣氣急敗壞,建立起深深的防衛心,「交往就不應該單獨跟異性出去。」

「……我才不會跟這種會限制人的男生交往。」就是在說你。

「那種一定不愛妳,所以才不在乎妳要去幹嘛。」

「為什麼不限制就等於不愛?太極端了吧?」

「還是有啊,但妳不可能找到而已。」

「如果妳愛一個人卻必須要她遵守你設的條件,如果不遵守你就不愛她,那你是愛她還是愛你自己?!」我也有點惱怒了。

「妳個性很差妳知不知道?」最後他直接對我人身攻擊,「要不是我喜歡妳,不然誰理妳啊!」

但我懶得跟他繼續吵,於是我們陷入沈默,到我家巷口時,他又烙狠話說:「我要去繞繞,可能會去妳家或不會,看我心情決定。」

他以為我會戰戰兢兢撐著不睡覺等他來還是不來,他以為他掌控了我,但我只是靜靜的按下封鎖,結束這場鬧劇。

———

蒂莫西6:

蒂莫西6和蒂莫西5相反,對自己很有自信,他相信只要展現足夠的自信女人就會對他產生好感進而喜歡上他,然而他的聊天內容空泛,我忍不住提早跟他說有事必須先離開,於是,他的自信蔓延到我的空間領域,他趁我不注意一把抓住我的手說:「關於這次的約會妳有什麼想法?我覺得我們聊得還挺不錯的,如果妳也是這麼想的話下次再見面吧!如果不是的話也請告訴我,我真的不會怎麼樣的。」

然而我已經被他無禮的舉動嚇到,連忙甩開他的手逃之夭夭。

——

這不是我第一次被惡劣的男性舉動驚嚇到,回想起過往的經驗,我的心情糟糕透頂,不斷唉聲嘆氣想把這股穢氣給排出體外。

如果是詠學,或是一般有常識的男性,就不會這麼失敗了吧?沒錯,絕對不可能,詠學會煮飯給我吃、聽我說話、安慰我,也不會強迫我,但就是不給名份(我試圖不去想這點)……但比起會給我名份的自卑恐怖情人、我寧可選身心健康的「隨性關係」情人。

但是,還是得想辦法離開詠學,離開這股按捺不住的焦躁,畢竟這迫切想成為他的唯一的情感,總有一天會在內心爆炸,把一切夷為平地吧?

然而這麽想著同時,我卻忍不住給詠學發了訊息,跟他說我的遭遇。看吧,他馬上就捎來了安慰的訊息:「層次比妳底的人,才會詆毀妳。」,我又因他的溫柔深陷在他的圈套中無法自拔。

「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呢?」結果我忍不住傳了訊息。

過了一段靜默,他發了:「怎麼了?」的訊息。

「我覺得我們之間滿像男女朋友的。」我寫道。

然後他傳來一個「哈哈」的貼圖。

我知道他想逃避問題,我也知道經歷了淒慘的約會後,又找他討安慰很不堪、很沒骨氣,我對作出這些行為的自己感到很失望、很丟臉,如果我不釐清和詠學的關係,我們的地位永遠不平等,我在他眼中就只是可以配合他方便的「隨便的女人」而已。但我才不要當這種人。

「笑什麼。」我冷冰冰的回,因為我不想再繼續喜歡他了,所以一旦知道他的答案後,我就要放過自己重新開始。

「可以讓我想一想嗎?」他回。

我已讀後就沒再回了,留下一個開放式的結局在那,裡面不爭氣地包含著習慣與眷戀,揉著不想被玩弄的心情錯綜複雜地停在那,然後到月底詠學去日本跨年,我們都沒再聯絡彼此。

——

濕冷的一月來臨,慘白到看不到一朵雲的天空沒有一絲陽光,未乾的柏油路一到晚上又立刻被雨淋濕,在街燈的襯托下閃閃發光,掩蓋住污穢的市容。骯髒的路邊飄著垃圾,簡直就是所有人的人生寫照,當然也包括我自己在內。貧窮貴族,就是指我們Y世代之後的人吧!就算省吃儉用也買不起車子房子的年代,還不如買最大杯的星巴克、偶爾吃個下午茶慰勞自己。於是下班我買了五個甜甜圈(買四送一)回家後,坐在電視前無情地咀嚼,巧克力口味、優格、草莓、藍莓粒粒、經典砂糖。把這些甜食塞進肚子裡後,我蓋上毛毯小睡了一下。紙袋被扔在旁邊過了五天才終於被我整理掉。

詠學從日本回來後的某禮拜六下午接我去華山,他假裝沒發生過那場談話似的開車聊天,我附和著他、聽他說去跨年的事、姪子很頑皮等等,但我的內心被巨人一腳踩著,我的肺快要爆炸、胸骨也快斷了,卻沒有勇氣、也不認為現在是個好時機去延續上次的話題。我只是一直忍耐著,忍耐他主動提起,若今天結束前還沒打算要討論的話,我就、我就、……

逃跑?上吊?窒息?自我毀滅?被車撞?我腦袋閃過數十種離開窘境的方式、計算著這丟臉的高光時刻會在往後的人生中浮現幾次?抑或是會為預期到的答案心碎多久?我必須要花多少時間才會走出這些失落?我的心臟在絕望中緊抓著擺盪的梁木,深怕一不小心就會摔斷腿,因此無心欣賞畫作,我好幾次想藉由美術館創作的力量找回內心的平衡,但一和牆上的畫作對到眼,他們又像在竊竊私語我的失敗。如同走獨木橋一樣,我們漫步到一個多媒體室,裡面播放著池田亮司的作品,背景音樂的轟隆聲與規律的滴答音籠罩全身,就像我體內的聲音被放大一樣,令我感到失序。我們坐在台階上看著不規則變化的數據影像配合音樂快速流動,約十多秒,我的耳朵彷彿只聽見滴答聲,正如我只聽見心臟的鼓動,其他都變得無聲寂靜,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突然害怕起問題的答案,倒不如什麼都別說,讓我們漸行漸遠就好,說不定某天還能相安無事地見面。

「走吧。」他起身,牽著我步出美術館。

回他家的路上,我們順道去買了冰棒吃,他買了哈密瓜口味冰棒,我買了巧克力雪糕,在公園吃著。那天沒有下雨,沁冷的午後微風徐徐,前方草地上的哈士奇、黃金獵犬、博美互相嗅聞、追趕著。那些寵物的主人分別是一對老夫妻、一對姐妹(或朋友)、一個媽媽帶著小學年紀的兒子。不知為何他們寵物之間的互動與彼此的主人們的構成有著不可思議的相似,一種共同處才使得他們今日在這個草原相遇、玩在一起、互相介紹彼此的寵物名字,甚至是年齡或身體疾病。這思緒延伸到坐在一旁的我們身上,我與詠學的共同點是什麼?是寂寞嗎?不可能,我從不感覺他是個寂寞的人,反而是個游刃有餘的人,想要什麼都能隨之得手的人。他預計今年要換車,也是不需要存錢要買就買了。然而我從沒聽過他談起他的朋友們,想到這裡,我發現我也沒和他提起我的朋友過。

博美跑來我們跟前搖尾巴,我起身摸摸牠,忽然有種一家三口的感覺。我看向詠學,確認他的眼神在我身上,喜愛動物的特質應該會加分吧?我到現在還不放棄在他心中製造好印象,說明了我多用力討好他,這舉動亦透露出我已失去了自己。

他撐著頭看我跟博美玩,後來博美跑走了,我感覺到自己恢復成小跟班的角色。我坐回他身旁時他開口了。

「妳上次問我的問題。」

「嗯。」要來了,他主動提起了。

「我覺得正如妳所說,我們是很像男女朋友的。」

「嗯。」我點點頭。

「只是……」

接著他陷入很長的沈默,反覆思考著要怎麼開口,我沒有逼他回答,只是屏息等待,同時也暗自思忖著該如何應對他接下來有可能會說的話。

「沒什麼,我只是想或許我們可以試試看。」出乎預料的答案令我鬆一口氣,一種通過試煉的感覺湧上,我強裝鎮定,經由靜默得來的回答悄悄抹去了勝利的滋味,我看似得到我要的,卻又有種不踏實的感覺。於是我忍不住問:

「你不問我為什麼要確認關係嗎?」

「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已經很平常了。」

「那為什麼想跟我試試看,而不是之前的人呢?」

「妳今天好奇心很重喔。」他用著一種極盡哀傷的微笑說,「一種緣分吧。如果是以前我可能就不會回應妳了。」

我沒回答,只是把玩手中的冰棒棍,其實我還有許多問題,但我擔心破壞這一刻好不容易得手的改變,忍耐著不開口。

「而且年紀大了吧,沒有像以前一樣那麼愛玩,覺得現在跟妳這樣相處,也沒什麼不好。」他說。

「走吧。」我起身朝他伸出手,「回家吧。」

我牽著他,這一刻我牽的不是一個砲友,而是我的男朋友。或許是上了年紀吧?我們只是像往常一樣並肩走著,也沒計算哪天是第一天、沒興沖沖地訂下交往的規則,好像什麼都沒變似的離開了公園,但我隱約知道有什麼改變了,至少在我這一側,我牽住的不只是男友,而是一個希望,期待人生改變的希望,為了避免這個希望被奪走,我小心翼翼的吞嚥了一切,我甚至不問有天他是否會愛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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