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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pitel 4

法蘭克福,緬因河北岸,博爾西加勒購物中心

施密特一如既往地板著臉,不過今天情況略微有所不同,因為身旁某個人的存在切實地讓他感到麻煩。

“嗚呣~   ”

福格特伸著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鬆軟的襯衣,領口處乾脆沒系紐扣,白皙的脖頸大咧咧得坦露出來,甚至能看見鎖骨。

施密特見狀,隨即將身上西服的排扣通通檢查一遍,維持著一絲不苟的紳士行頭,誓要與此人劃清界線。

“局長,怎麼好像從來沒見你犯困過。”

福格特擦了擦嘴角邊方才哈欠留下的口水,又揉揉眼,全然像個放學後被父親接回家的小女生。

原來二人正在購物中心樓下的小酒館排隊買熱蛋酒,倒也沒事先約好,不過碰巧偶遇罷了。

施密特可沒這閒工夫,只是他裝陌生人的計畫對福格特不管用,後者揮手打著招呼便跟了過來。

“出去透會兒氣,我的那杯多加糖。”

施密特從皮夾抽了幾張紙鈔遞給福格特,鈔票上印著列寧和羅莎·盧森堡的頭像。

“局長,要加多少呀,兩茶匙夠嗎?局長,局長?”福格特大聲追問。

路人的視線全看了過來,施密特頭都大了,只得快步向外走去。

‘要不是她工作能力強,要不是她工作能力強…   ’施密特在心中安慰自己。

酒館店面臨街,旁邊是幾家服裝店和餐館,行至門口,施密特忽然遠遠地在其中一家女裝店裡發現了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個身著黑色短款西服的背影,淡金色的長髮一束束細緻綁紮,俐落地垂下一道馬尾,每每搖頭,都如搖曳的燭光在黑夜作響。

似乎覺察到視線,女人扭過頭回望一眼,轉身又走進對面的男裝店裡。

施密特條件反射般地閃身背牆隱藏起來,這般慌張舉措,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因為他分明看見,這位司長方才久久盯著這家名叫Linahansa的女士服裝店某處。

施密特鬼使神差般,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也進了那家店,是什麼驅使著他,好奇女人是否會表露與在地牢時不同的神情?施密特自己也不明白。

“逛男裝店?”

諾伊曼似乎對施密特的到來並不驚訝,只是輕描淡寫地瞥了一眼,便重新把目光投向手頭一件羊毛質地的西服外套上。

“還在人民軍的時候,甚至沒什麼機會穿便服,如今脫下軍裝穿上西服,對我而言已經十分不可思議。”

施密特沒能從女人臉上看出破綻,和早春空氣一樣冰冷的神情還是那般無懈可擊。

諾伊曼抱著衣服結帳去了,施密特對她為何買男裝之類的事並不感興趣,於是回街上點起了煙。

他抽空看了眼先前那家Linahansa的店面,發現展臺中心穿連衣裙的假人模特手裡,抱著一隻貓咪玩偶,白色的絨毛,粉色的耳朵。

步行街兩旁的積雪還未融化,早上廣播也播報了法公社魯爾代管區供暖不足的新聞。

不遠處的邁凱路,一輛大貨車駛過,車頭後的半掛上密密麻麻站滿了煤礦工人,一張張黝黑的瘦臉上,頂著髒兮兮的工程帽,好像一群帝俄時期發往西伯利亞墾荒的豬玀。

諾伊曼拎著一隻紙袋走了出來,靠在牆邊也點上煙。

“你來這兒幹什麼?”她垂眼問道,並不看向施密特。

“為了買蛋酒。”施密特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以為他是來監視的。

“現在蛋酒多少一杯,三馬克?”

“差不多。”

“…   ”

“你調來史塔西已經四個月了吧。”

“是,就在那場大案庭審之後。”諾伊曼深深吐了口煙   。

“一杯蛋酒三馬克,二十億馬克,能買多少杯蛋酒。埃裡希·昂納克要不是坐著政治局委員的位置,又怎麼能貪到二十個億。”她繼續說道。

施密特沒有接話,他看見街邊的行道樹下,一位老人坐在薄雪中,身旁放著一堆生了鏽的掃雪工具。

老人穿著單薄的秋衣,秋衣外頭是環衛隊的塑纖馬褂,下麵墊著幾根撿來的歪歪扭扭的木料,想來是在雪夜生火用的。

“如果這就是跟著英法搞市場化改革的代價,我們的工人國家…   ”

施密特盯著諾伊曼蔚藍的眼睛,只是吸著煙。

“局長,局長!”

福格特匆匆趕來,手裡握著兩杯蛋酒,像表演雜技一般維持著平衡。

“還,還有諾伊曼司長…   ”

福格特看到諾伊曼的那一刻眼睛瞪大了,但聲音卻越來越小,躲了在局長身後。

在她眼裡,諾伊曼淡漠的眼神就和前些時候在二十三司6號室裡審訊疑犯時一模一樣。

施密特接過杯子,側身又把位置空了出來,無奈之下可憐的福格特只能沒話找話。

“諾伊曼司長,是不是和局長之前就認識,那個,您入職的時候,局長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和您有過一面之緣?我還想如果太久沒見會不會有點尷尬,這樣子…   ”

話題沒有在她預料中那般展開,而是死一般的寂靜。

諾伊曼的臉色愈加冰冷,施密特看著她的樣子,又看看身旁像吞了只蒼蠅似的福格特,突然咧嘴笑了起來,眼角擠滿皺紋。他很少笑,更別提在下屬面前。

“哈哈哈哈,哈,尷尬?”

諾伊曼盯著狂笑的施密特,一動不動。

“因為前任總書記鄧尼茨遇刺一案,史塔西的人全被抓進人民軍搜查中心,當時負責我的調查官就是她,赫爾米娜·諾伊曼同志,對吧。”

諾伊曼終於動了,雙手抱胸,扭頭錯開視線。

施密特微笑著繼續道:“我們一起待了大概兩周時間,那時有外傷也沒人管,這邊的肋骨,大概弄斷了兩根左右吧,這側是一根。”施密特隔著西服指了指自己肋部。

三人各自回去,上車前,施密特遠遠看見,那片積雪還未消融的廣場,諾伊曼蹲在地上,把裝有西服的紙袋,遞給了那個坐在薄雪中的老人。

當日晚,美因茨蘭德大街

一輛黑色的奧迪100C2靜靜駛在夜路上,因為宵禁的緣故,空曠的道路只有兩旁深深的樹影將一人一車淹沒在黑暗中。

“喂,是我,”施密特把住方向盤,伸手從馬鞍處拿起鈴鈴響的車載座機。

引擎漸熄,奧迪在路邊停了下來。

“抱歉這麼晚打電話給你,部長先生。但我有急事要向你彙報。”

“繼續。”

“東德和不列顛正在就戰爭時期遺留的勞工問題進行非正式會談,將於近日在倫敦舉行,期間一位東德高級官員有意向叛逃。”

“叛逃?他給的條件是什麼?”

“一份SSN(黑太陽)藍圖,相關研發檔,以及一張研究人員名單。”

“很好,在倫敦方面發現之前把他帶回來。”

“是,部長——”電話那頭倏地掛斷,只留施密特半句沒說完的話飄蕩在空氣裡。

車門緊閉,玻璃隔絕了窗外早春的晚風。

施密特盯著陷入寂靜的座機,半晌,才轉頭看向前方,那遙遠的萬家燈火。

兩天后,不列顛聯盟首都,倫敦

施密特身披駝色風衣,戴著一副小巧的圓框眼鏡,如同此刻他身下那輛Black   Cab的圓形車燈縮小版。

近乎成為英國標誌之一的,由奧斯丁公司設計生產的FX4,倫敦市計程車標配,有著牽引卡車頭那樣長長的鼻子,一種黑色方盒子型的復古老爺車。

施密特給過小費,打開車門快步躍入一棟酒店,侍者穿著僕人的服裝前來迎接,門廳外,頭頂富麗的標識上寫著‘倫敦布萊克法爾凱悅皇家酒店’,在一個工人國家。

隨著夕陽最後一抹餘暉消失在泰晤士河畔,一座燈火輝煌、霓虹閃爍的夜之城展現在施密特眼前。

史塔西倫敦分部的特工將臨時監聽總部設在酒店高層套房中,施密特一手端著酒杯,透過飄窗向下眺望。

李斯特廣場邊的影院裡,人流進進出出,蘇荷區的露天餐館坐滿了食客,擁擠不堪的各色酒吧閃著豔麗的招牌,而在西區,古老的奧德維奇劇院中正在上映歌劇《玫瑰戰爭》。

一串急促的電話鈴將沉溺的思緒生生拽出。

史塔西倫敦分部主任貝克,一個戴眼鏡的文瘦男人接起電話:“你好,有什麼事嗎。(英)”

施密特與眾特工紛紛戴上耳機,緊張地圍了上來。

“請問是伯明罕多里茲建築公司嗎?(英)”

“是的,我是多里茲公司法務部的赫斯廷斯,(英)”見對上暗語,貝克舒了口氣,坐倒在椅子上,“你現在在哪?(德)”

“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但我們正在搬家。”

“‘我們’?”貝克重複了一遍,這是此前未預料到的情況。

“我帶上了我的夫人和孩子。”

“等等,之前從沒聽說家屬的事——”

貝克還想接著講下去,但施密特對他擺了擺手做下壓的動作,示意不必深究。

“說出你的姓名,所屬單位和職務。”

見貝克直入主題,施密特在旁滿意地點了點頭。

“恕我不能透露,你們的部門裡有內鬼,冒然說出口我的安全沒法得到保障。”

不知是出於慌張還是震驚,又或者只是單單好奇,想要個解釋,倫敦分部的人紛紛抬頭看向了此次行動的總指揮,施密特局長。

“等碰面後,我會當面告訴你。”

施密特當然看到了眾人驚恐的神色,當即抓起桌面另一側的備用話筒。

“你好,先生,撤離計畫非常安全,請你說明身份。”

“我說了,你們部門裡有內鬼,明天等我們到了西邊我會把全部關於‘紅手套’的事告訴你。”

前些日子上頭剛剛宣佈‘紅手套’,也就是基辛格教授已經落網,如今從敵國的叛逃人員口中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倫敦分部的人在心裡都默默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金屬色的錄音盤旋轉、燒錄。

“我們局裡不可能有內鬼,‘紅手套’已經被抓了,”施密特知道行動的全過程錄音最終都會上繳給部長會議,不可能做打自己臉的事,所以他沒有選擇只能繼續扯謊,“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們就放棄本次行動,說出你的姓名,所屬單位和職務。”

施密特把話說得很重,沉默良久,電話那頭才傳來聲音:“特種作戰隊將於今日對東德進行登陸潛入,地點,在格賴夫斯瓦爾德,‘紅手套’已經通知了我們。”

聲音裡帶著無奈,但寥寥數語,卻讓房間中所有人的神經繃緊到極點。

就在同一時間,格林貝格,史塔西第二十二總司反恐部作戰指揮中心

“已接近登陸地點”

“特種作戰第一旅團第16營,A號登陸點,已靠岸”…   “B號登陸點,已靠岸”…  

“所有登陸點均已靠岸”

無線電裡斷斷續續傳來通信,暗灰色的水泥牆上,只有通訊器的電傳指示燈發出零星微光,整個指揮所恍如颶風來臨前的昏沉天幕。

諾伊曼靜靜坐在司令位上,身後是一張由紅色的血與黑色的鐵組成的歐洲地圖,鉛色西服與整張臉統統籠罩在陰影中。

她點了點頭,下達作戰開始的命令。

“收到,Stasi行動中心開始行動,代號SSN”

無線電裡傳來軍人粗獷的回應。

不列顛聯盟,倫敦

分部主任貝克與眾探員紛紛驚覺著起身,而電話那頭,男人依舊不依不饒:“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就掛了…   ”

汗水逐漸從額頭滲出,施密特皺著眉向探員們奮力揮手,作驅趕狀,讓他們趕緊通知格林貝克的作戰指揮部。

“可以理解,那就,告訴我們匯合的時間和地點。”“我是倫敦分部的貝克探員,SSN行動已被破壞,立刻撤離,立刻撤離!”

施密特還在同叛逃官員周旋之際,貝克已經通過密線接通了史塔西總部。

“什麼?”遠在格林貝格的地堡中,諾伊曼接起聽筒。

“我再重複一遍,這裡是倫敦,我們在一個東德庇護者那裡收到情報,SSN行動已被敵方獲悉!”

無線電中,轉接員將倫敦的消息同步到了格賴夫斯瓦爾德,灘頭部隊的行動指揮官在公共頻道大喊:

“所有單位!馬上回撤!停止行動!馬上回來!”

諾伊曼仍舊舉著聽筒,她咽了口唾沫,眼眶微微泛紅,似乎已經預料到後面會發生什麼。

機槍聲,半自動步槍的拉栓聲,榴彈爆炸的聲音,肉被子彈穿透、打碎的聲音,子彈射入沙石、射入水中的聲響,慘叫,呐喊,源源不斷地從無線電那頭傳回。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又或許不過半杯咖啡的功夫,偌大的作戰指揮部裡,就只剩那一塵不變的電流靜默。

作戰行動隊一共32個人,他們的屍體會在明天從海面浮起。

諾伊曼靠在牆上,手扶額頭,沒人能看到她的表情,她就這樣靠著牆慢慢蹲了下去,一點,一點。

…  

1949年7月21日   卡爾·鄧尼茨任NVA(Nationale   Volksarmee國家人民軍)人民海軍總司令,國防部第一副部長兼參謀總長

1953年   升任國防部部長,兼參謀總長

1959年   ‘耶拿事件’爆發

1960年6月13日   ‘耶拿事件’一周年,民眾紛紛上街遊行

1960年6月14日   借鎮壓名義,鄧尼茨派遣第8摩托化步兵師   (A級)、第40傘降突擊團   (A級)、海軍陸戰隊第6旅團進入法蘭克福

1960年6月15日淩晨   政變開始,鄧尼茨通電全國號召‘繼續革命’,宣佈軍方已接管國家一切權力,成立‘軍事革命委員會’

同日上午8時   ‘軍事革命委員會’以德國統一社會黨中央委員會總書記瓦爾特·烏布利希的名義宣佈戒嚴,封鎖全國所有港貝、碼頭和機場,晚7時至早5時實行宵禁

1960年9月20日   法蘭西公社宣佈承認卡爾·鄧尼茨地位

同日   部長聯席會議主席奧托·格羅提渥召開最後一次部長會議,後宣佈內閣總辭職

1960年9月21日   ‘軍事革命委員會’改名為‘繼續革命委員會’,正式掌管國家一切權力

1964年1月25日   卡爾·鄧尼茨當選德國統一社會黨中央委員會第三任總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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