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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媽媽的話

      "小昀啊…過來媽媽這裡。"冰冷的房間內響起女人的聲音,那聲音聽著竟有些急切的意味。

      賀昀一言不發,朝著母親的方向向前了幾步。

      母親顫抖地伸出雙手,從嘴裡洩出幾聲癲狂的笑。

      "小昀!這回你聽見了吧!我沒病!哈哈哈哈哈哈我沒病!!"她仰起頭吃吃大笑:"聽到了吧?是不是!就是這個聲音!"

      賀昀垂眸看著母親那張蒼老的不似正常人的臉,略為有些遲疑,但最終他還是狠下心說了出來。

      "媽,我甚麼都沒聽見。"

      女人愣了一下,勃然大怒:"你沒聽見?!它明明就在門邊!就在門邊啊!"

      賀昀還是搖頭:"真的沒有,如果你說的是路人走過去的腳步聲,那沒錯,我確實聽見了。"

      "路……"女人瞪著眼睛,半餉冷笑了一聲,"是啊,之前你不相信,現在讓你承認就這麼難麼?覺得對不起我所以乾脆裝瘋賣傻到底?"她這話說完居然忽然站了起來,兩隻手死死揪著賀昀的衣領:"你這個渾蛋,我生你養你,你居然和那些狗醫生聯手合起來騙我!"話落她一巴掌扇了過去:"大逆不道的畜生!"

      賀昀被打得偏過頭去,臉頰上火辣辣的幾乎要燒起來,他漠然舔舔唇角,說道:"媽,我愛妳"

      女人渾身一震,像被觸動到了心中最隱密的地方,一時間辱罵的話就這麼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嚨裡。

      空氣中倏然沉默,兩人雙雙對望,最終什麼也沒說。

      "賀先生嗎?"後頭的護士打開門說了一句:"您的會客時間到囉,請出來吧。"

      "…好的。"賀昀理理袖口,假裝漫不經心地將藏在袖子裡的花抖出來,落在地上:"媽,生日快樂。"

      窗明几淨的病房裡若有若無一縷清風拂過,賀昀轉身走出病房,臨走前他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他的母親,母親身上遮都遮不住的各式疤痕無聲接示這個人的種種精神狀況。

      之前醫生說她時日不多了,抑鬱加上躁狂已經嚴重侵蝕了她的健康,從外表上看不出來,然而實際上她的心臟器官已經極度衰弱,程度大概和七十幾歲的老人差不多,現在能夠苟延殘喘地續命只不過是因為使用了藥物和物理治療勉強將心跳壓制下去而已。

      他走出病房,摸出一根煙叼在嘴邊。

      該準備著手操辦母親的後事了。

      賀昀把手中沒點著的煙反手插回口袋,表情有些滄桑,又有點孤介。

      "那個…是賀先生吧?"一旁的小護士有些緊張地走了過來,"我們主治醫生說要和你聊聊您母親的事情,希望您過去一趟。"

      賀昀這會心情狀態並不是特別好,但他還是點點頭,道:"我知道了,我等會兒過去。"

      他走過醫院長廊,白色的牆壁混雜著淡淡的藥水味,賀昀抽抽鼻子,摸出口罩戴上了。

      "不要!你們不要綁著我!你們憑甚麼綁著我!"一旁病房裡傳來一聲淒厲的嘶吼,接踵而來的是一聲私心裂肺的尖叫,緊接著便像斷了氣般徹底安靜了。

      ˊ

      一陣靜默過後,興許是因為太過壓抑,賀昀抬起頭一看,發現頭頂的天花板竟然比想像中還要在矮上幾分。

      他走到診療室,手腕轉了下門把,眼前的黑色門應聲而開。

      過去賀昀一直很疑惑,不知為何其他人的病房門都是白色,然而只有主治醫師的房門卻是黑色的,後來聽護士說那是因為病房實在太多,怕人搞混一不小心開錯患者的房門,最後便讓人將門板漆成了黑色。

      "啊,賀先生來啦?"主治醫師和藹地朝他揮了揮手:"這邊坐。"

      賀昀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醫生雙手交疊放在桌上,儼然富專業權威的模樣,他看著賀昀笑了笑,出口的第一句話卻出乎賀昀的意料。

      "賀先生啊…你有沒有聽人說過,說你長得很好看?"

      賀昀聽完一愣,隨即反應很快地回了一個假惺惺的笑容:"沒想到您這兒還有附帶整容外科?這是想讓我幫你們做宣傳?你們精神病院不營業啦?"

      醫生微微一笑,"非也非也,其實呢,我這裡有幾張你媽媽初來這裡做檢查的照片,想問你要不要領回去。"說完他從抽屜裡翻出幾張相片,這些照片距今已經過了十餘年,而眼前的人也早已從一個小不點長成了大人。

      "你媽媽……是個很美麗的女人啊,"醫生手把手將照片地給賀昀,神情不自覺地有些傷感:"我每次看著你的時候,都會想到你媽媽…那雙神采奕奕的眼睛。"

      賀昀低頭看著那些照片,那是他老媽年輕的時候,那時她風韻猶甚,即使生過了孩子,面容也依舊飽滿姣好,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過人的吸引力。

      賀昀沉默半餉,還是把照片收進了外套口袋裡:"……謝謝了。"

      "不用謝,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啊。"醫生笑了笑,"你媽媽的事我也非常難過,但是人年紀大了都是會死的,你向來理性冷靜,我怕你這麼沉默壓抑著最後容易憋出病來。"

      他起身幫賀昀到了杯水:"答應我,不要壓抑自己,想哭就哭,想睡就睡,好好跨過難關去擁抱新的生活,好嗎?"

      賀昀點點頭:"我知道了。"

      "好,好,那我也就不多說了,記得菸不要抽太多,太傷身了。"醫生把手裡的會客單沿著桌面推過去:"那這張填完後你就走吧,如果有什麼意外情況我會通知你的。"

      "行。"賀昀喀喀按下原子筆,熟捻的在表格上填了起來。

      這一天天的,他在正常不過、再熟悉不過的日子,終於也要在不知不覺中畫上了句號。

      賀昀離開診療間,慢慢地往外走去,再過幾個禮拜之後,他就會完完全全與這裡斷開聯繫,他的母親也終於可以徹底擺脫這個令她痛苦的世間。

      這個世界痛苦與掙扎千千萬萬,每一個人都必須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對痛苦,賀昀恍然看著花白的天花板,心想:也許醫院也算一種痛苦收集地呢?

      前方一名病患正被護士牽著在走廊上一跛一拐地散著步,那人看著神情憔悴,只不過眼神中卻不自然地散發著一種清醒的光芒,甚至可以說是病態的,他炯炯有神地將目光牢牢黏在賀昀身上。賀昀理所當然地看見了,兩人相相對視著擦肩而過,然而卻在千鈞一髮的時刻,那人忽然掙脫了護士的手,跌跌撞撞地衝過去撲倒了賀昀。

      賀昀肩膀嗑到地上,不禁罵了句髒話,然而他睜開眼睛後,卻猝不及防對上了那人的目光。

      只見那人眼神顫顫巍巍,一雙眼睛裡滿是驚恐,上下嘴唇克制不住打橫亂顫:"快!快跑!快離開這裡!"

      賀昀有些不明所以,只聽那小護士尖叫一聲,立刻衝了上來:"不、不行!你快放開他!"

      其餘護士就像被按了鈴般。一窩蜂地從病房裡衝了出來,爭相著將那名病患扒拉開,那場景從遠處看到有點像一座人山,只不過當時賀昀被壓在最底下,並沒有親眼真正看到這古怪的一幕。

      "快跑!"那人凶神惡煞的糾著賀昀的衣領:"跑!!"

      不知為何,賀昀被這人這麼一吼,心臟竟然猛地一提!緊接著便控制不住的劇烈地狂跳了起來!

      那種感受實在太過陌生,以至於他甚至緩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那是屬於一種直覺的恐懼!

      那瞬間刻在靈魂深處的本能啟動,賀昀瞳孔倏然縮緊,推開身上的人就往大門口狂奔過去!

      "等等!先生!你的東西掉了!"那小護士在後頭大喊:"先生!別跑啊!你的錢包啊!"

      這句話讓賀昀的心中咯噔一聲,整個人如墜冰窟。

      他出門時,並沒有帶著錢包,所有的證件都是和鈔票一起放在口袋裡的。

      哪來的錢包?

      何來的錢包?

      那瞬間賀昀腦子裡閃過一個清晰的念頭,那種想法甚至強烈到粗暴地壓住了他當前的恐懼。

      ——這不正常,他自以為自己瞭如指掌的這間病院,為什麼偏偏是今天,他才如此明顯的感覺到反常?

      這中間經過的時間少說也有十年不只,為什麼偏偏是今天?

      老媽在很早之前就有精神不穩定的跡象,但是在精神病院裡卻發作的有些頻繁,那究竟是天命注定還是病院的催化作用?

      賀昀越想越後怕,他的母親還在醫院哩,他想到母親在發病時的種種胡言亂語,有人在拿著刀,刮刺她身上的皮膚,讓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血與肉剝離……

      "小昀,你真的愛媽媽嗎?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麼不願意相信媽媽說的話?為什麼連相信一次都不願意?"

      "賀昀!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睜大眼睛看看!到底是你不正常!還是我不正常!你覺得我說的話是假的!那是因為你根本就不願意承認!"

      賀昀只覺得呼吸越發困難,那種不安感已經提到了嗓子眼,他其實並不是一個固執的人,更不會拿藉口來欺騙自己,錢包?他沒帶。病人身上怎麼可能帶著錢?護士?每天在一起工作的人怎麼可能會認錯彼此身上的物品?

      他看著前方的醫院大門,心想平時一望到底他走個十幾步就能到門口的走廊,怎麼會突然之間變的這麼遠?然而過了幾秒他才反應過來,並不是走廊被拉長了,而是他的腳步變慢了。

      賀昀笑了一聲,他早該發現的,不過那醫生也算非常有本事,竟然藏著腋著這麼久才暴露出來,這點他還是不得不佩服的。

      他撲通一聲,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恍然間他聽到剛才讓他回家吃好睡好的主治醫師說了一句:"不用追了,都回去吧。"

      一旁的小護士們依言退下,只聽那醫生笑了笑,步履緩慢的抬腳走了過來,揣在口袋裡的雙手伸出來,輕輕放在了賀昀頭上,緊接著手背青筋暴起,硬是將賀昀的頭髮連頭一併拽了起來!

      賀昀悶哼一聲,吃力地抬起眼睛,對上了頭頂那雙因為興奮而充滿血絲的雙眼——

      "嘻嘻!你完啦!"此刻那張一直控制在溫和冷靜的面皮下的癲狂猙獰終於原形畢露,那醫生張開無比鮮紅的嘴巴,腥臭的唾液往下滴到了賀昀臉上。

      "好美的臉…"醫生痴痴地盯著賀昀,淡色瞳孔不覺放大了:"就跟你媽媽一樣,不過別擔心,你比你媽媽還要棒多了!!"

      賀昀聽聞一席話,嘴裡不可抑製溢出幾聲咕噥,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他想說什麼,最終卻還是臉一歪,徹底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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