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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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檀序聽著鍾鄉徐緩步出的鞋聲,片片接連著摩擦,踩在心上似,踩出了裝回憶的古城。

      一座城一個人,一個剛好的晚年。

      他一輩子的幸運,是年輕時撒野,跌跤,然後在最卑微的那些年裡,遇見人生辭海裡沒有卑微一說的她。

      鍾鄉想與他靠得近些,茶沒放下,手就急著推搖椅。陶檀序接了杯子,單手拉過搖椅,穩住了,抬頭看她。

      突然道:「我們都老了。」

      鍾鄉一頭銀白短髮,燙捲過,此刻梳整,顯得俐落。她正笑著。她的笑向來淡薄,從前扯不出痕跡,而今條條皺紋各安其位,遠近瞧著那些曬斑也只是輪廓大小在變,藏不住,沒在藏。

      她問起茶的味道如何,沒有坐下,微偏著頭,寧然目光擺在他那兒。

      第四十二年的白日。婚後第四十二年。

      還在呢。稍早睜眼,陶檀序已不在床上,鍾鄉抬起纖瘦手臂,撫過手背皴老的青筋,了無彈性的皮層若紙膜,卻要更易定型。她雙手交疊在腹部,想這三個字。

      眼下也是。

      老去不意味著多麼莊重又玄密莫測的大道理,老去只是歲月的一個階段,可那是人劃分的,就像把東西添上某種意義,也都是人在做的,還經常意有所指地補上:很適切,對吧。自己的年歲來到這時候,鍾鄉看明白了很多事,對意義,就也不執著,也不再追求。

      僅是看著事來,然後目送。他們已經沒有多少需要去解決的事,因為構不成負擔與困擾,因為,從前遇過,也破解過,如今換個花樣再現,一點不新奇。至於興趣、鬥志嘛,鍾鄉聽孫輩問起時,忍不住笑,說,沒有那東西了。

      「你有嗎?」

      那時她轉而問陶檀序。

      「妳算嗎?」

      又是這種,太年輕的調戲方式。

      鍾鄉壓低下巴,鎖著他的眼神登時銳利起來,他平靜回看,心裡一根翅羽打著圓落下,造出漣漪也捎來癢意。

      陶予春牽起一旁對這段對話有聽沒懂的陶載,剛要跑,被叫下。陶檀序依然健朗,撐著圈椅扶手站起,走去捉了下姊姊的頭,輕輕撓亂,笑意在眼裡流轉;他那一雙眼猶亮,且浮游的光點時隱時現,不若棄池死水連陽光也照得興味索然。陶予春到現在都還沒搞明白,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曾失明呢,既不像,也想像不了。

      「爺爺,您的手真大。」陶予春抿嘴笑,眼彎彎,好似兩條小銀河。清澄瞳光,她完完全全地承襲了。

      陶載聽見,鬆開嘴裡的棒棒糖棍子,捧來那隻才要收回的手,放到自己頭上。

      也說:「爺爺手很大。」笑開的嘴裡閃動幾塊空缺,還有一顆搖搖欲墜的蛀牙,他今天頻頻在舔。

      鍾鄉還在椅子上,這一幕入眼,鼻翼陡然顫縮,倏忽眼濕。

      陶予春率先發現,傻愣了兩拍,使得陶檀序也察覺。他給陶予春一個溫和淺笑,低語,「沒事,不擔心啊。」陶予春懵懵點頭,勾過陶載的小手,問他喝不喝果汁,剛剛她看見父親搬了一箱進屋。

      怕陶載挑嘴,她又數算起冰箱的小糕點,如此將他誘騙走。

      廳堂安靜,鍾鄉淚落。

      陶檀序搬木頭板凳到她身前,坐下後的時間裡,僅靜靜握著她雙手。

      他習慣等待,等來自她的聲或行動。

      有時,是等待沉默過去,少有躁緒。

      啪茲兩聲,捕蚊燈又吃去一蚊蠅。

      引得鍾鄉抬眼。

      「阿檀。」

      陶檀序微笑。

      水氣厚重的視線掠經陶檀序頭頂,鍾鄉望著孫孩倆離開的廊道,聲音極輕,好似體內的水不是往眼睛跑,就都囤堵在喉頭了。

      「我們去少人一點的地方住吧。」

      「好啊。」

      鍾鄉抹淚,笑了,「你也不問原因。」

      「沒有需要掛慮的。」他肯定感知到她啟齒前的斟酌,口氣卻是更加堅定。

      鍾鄉牽回視線,從尋常的看,轉成了凝視。她一手抽出來,碰到他唇角、眼周,流連他額頭。一條、兩條……過於細密,數不準確的抬頭紋。

      然後把自己的額頭抵上前。

      攜手走過的時光如扁舟,始終悄悄,悄悄地淌盪;把不知盡頭的河流拉為大川,爾後成汪洋。

      又回到了眼前一刻。

      鍾鄉坐下,說起在陽台看見正走路上學的青年們。「我就想到那時候,自己也用那樣的姿態走過,微微駝背,又突然挺起來。也會抬頭多看一眼陽光,多花一分精神感受肌膚上的溫度。」她湊前聞茶,偏頭是陶檀序未出的笑。

      那笑在眼睛和嘴邊小跑,只有她能看出。

      鍾鄉示意他再喝一口。

      「天冷,待會就涼了。」

      在她依上去後,陶檀序始終低眉。不為其他,就為好好看她。

      「鍾鄉。」

      「嗯。」

      她凝睇他眸波上的自己,知道會是這樣的對話。

      同樣一個注視隨後越過那抹倒映,直抵更遠的地方。

     

      年輕時候會解釋:就想叫叫妳名字。後來默不作聲,只拿目光深深地端詳,一次復一次,聲調亦如初:鍾鄉。

      偶爾,她會回。

      回那個兩字:阿檀。

     

      還在呢。你和我。

      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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