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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天上是雪色茫茫,地上是素衣泱泱,乾清宮的碧瓦朱甍覆蓋在白帛之下,尊貴象徵的飛檐高啄也被皚皚白雪壓低了頭,整座紫禁城籠罩在一片肅穆哀戚當中,斂去了往日的富麗堂皇。本該喜慶洋洋賀新年的順治十八年正月,因為帝王的駕崩成了國喪之期,滿朝哀慟。

淒絕的嗩吶聲響起,六十四人抬著鍍金雕刻的梓宮起棺,緩步行經跪倒在漢白玉廊兩側的王親國戚和文武百官,引魂白幡在風中飄零。跟隨在梓宮後頭領著後宮眾人和愛新覺羅氏親眷的是一名穿著孝衣的少年,手捧和自己身高一半高的世祖神主牌位,步履沉穩,眉宇間有著不符年齡的成熟莊重。沖天的慟哭聲響徹雲霄,一旁太后母家的科爾沁卓禮克圖部親王部當中有個女人更是披髮素衣滿面淚痕掙扎哀嚎,聲聲哭喊著皇上、皇上,若不是婦差死命拉住只怕要衝出去撲向梓宮。女人身後一名小女孩被家裡大人拉著跪下後卻只是冷眼瞧著女人的歇斯底里,在周圍或哭號或抽泣的人群當中顯得格格不入。母親瘋癲的時刻太多,女孩對母親的情緒已然麻木。前方花白著鬍子卓禮克圖部親王吳克善似有感應,眼中閃過一絲無奈,貓著身回頭,在外孫女的手臂上擰了一把,女孩又驚又痛,放聲大哭,吳克善才又轉回去。

崩逝的人是大清朝的皇帝順治爺,也是女孩素未謀面的阿瑪。

她不明白皇帝是什麼,耶耶說,就像草原有狼王,大清朝也有所有人都向他臣服的掌權者,他們身為黃金血胤的部族也不例外,她依然似懂非懂。可阿瑪她就知道了,就是那個母親念念不忘的男人,瘋魔時口中聲聲喚著的名字,是草原上的玩伴都有的,因她的身份而不敢當面取笑卻在背後偷偷編排她所沒有的,父親。

梓宮出了東華門,向景山前進,紫禁城內的祭悼典儀結束,女人已哭得昏厥,被攙扶著離開,女孩也站起來,抹了抹臉上的淚,耶耶下手下得狠,她翻起衣袖檢視被掐瘀青的胳膊,輕輕的對著傷口吹兩口氣,才慢吞吞的跟上去。

幾個月後,側宮外滿樹梨花開,簌簌而落的模樣與冬日的雪花相差無幾,女孩靜靜坐在石階上任花瓣落在她髮間,拿著樹枝去擋地上螞蟻的路線,看牠們蜿蜒的隊伍因為被隔斷而陣腳大亂。這些時日她都和母親待在這側宮,不見外人,連耶耶舅舅都不常來看她們,百無聊賴。

一角明黃閃過她的視線,女孩抬頭,看見世祖皇帝出殯那日走在前頭的少年信步走向她,換下了孝衣,只在明黃常服腰間束著孝帶。女孩想了一下,起身照著側宮的嬤嬤教她的禮儀一福,道,「皇上吉祥。」

少年正是甫即位的康熙帝,笑得眉眼彎彎回她,「吉祥,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躊躇了一下,說,「耶耶和額吉都叫我毛伊罕。」

康熙一愣,即便不是帝王之女,科爾沁部的格格也不該取「醜丫頭」這樣的名字,他料想那或許是女孩的乳名便問她,「沒有別的嗎?」

「⋯⋯額吉有時候叫我阿臨。」有時候,不清醒的時候她母親確實是這麼喚她的,只是她知道母親只是透過她在喊另一個人。沒有人給她取過自己的名字。她羨慕草原上其他女孩都有著極為美麗的名字,像是烏蘭圖雅——紅色霞光、蒙根齊齊格——銀花、阿茹娜——純潔,那樣唸起來好聽又承載著長輩美好祝福出生的名字,她也想要。

康熙蹙眉,怕她誤解又趕緊綻放出一個溫柔安撫的笑容,彎腰對她說,「丫頭,我不僅是皇上,還是你哥哥,哥哥,懂嗎?是你的阿哈。」他告訴她,「我叫玄燁,漢語黑色的火焰的意思。」他取過樹枝,蘸了旁邊小池的水,在地上寫了「玄燁」兩個字。女孩看不懂漢字,只故作明白的點頭,眼神困惑。「哥哥給你取名字好不好?叫青璘。」他把「青璘」兩個字寫在「玄燁」旁邊,「碧色的玉的意思,像你們科爾沁草原連綿天際的碧綠,像咱們滿族聖地天池一般晶瑩透澈的玉,蒙語是諾敏,可好?」女孩眨眨眼,訥訥的點頭。康熙開懷大笑道:「哥哥回頭就告訴你耶耶和皇祖母。」

幾日後的慈寧宮中,吳克善領著青璘來見孝莊太皇太后。甫進京時,宮裡因為順治帝的病情亂成一鍋粥,後來孝莊因喪子之痛閉宮一個月之久,連自己的親哥哥都難以見上一面。如今孝莊第一次仔細打量眼前的女孩,   一眼便知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鵝蛋臉柳葉眉,是個美人胚子。一雙滿蒙人少見的杏眼與靜妃如出一轍,更難得的是女孩青灰的瞳色,竟應了博爾濟吉特氏的蒙文寓意,「藍色眼睛的人」   。只有鼻子和嘴型勉強說得上與順治爺相像,孝莊不禁感慨若不是有彤史作證,她都要懷疑女孩是不是真的是自己兒子的血脈。「兄長應該已經知道,皇帝給她賜了名青璘,授封固倫和敏公主,擇日就能入愛新覺羅氏的族譜。」孝莊擱了手中的茶盞,意味深長的瞥了一眼坐在她左下首的康熙生母慈和太后佟佳氏,緩緩對吳克善說,「另外,皇帝下旨內務府,恢復靜妃的妃嬪身份,尊靜太妃。應領緞匹等一應待遇位同乾清宮五大福晉。皇帝能有此心,哀家甚感欣慰。」儘管她與姪女向來多有齟齬,到底是本家的女兒,康熙給靜妃和青璘的尊榮,便是給博爾濟吉特氏的臉面。

「臣叩謝皇上和太皇太后恩典!」吳克善朗聲道。

坐在主位右下首的仁憲太后博爾濟吉特氏是孝莊的姪孫女,如今的皇帝嫡母之位更是因當年做為順治元配皇后的靜妃被廢才得來的。她性格敦厚賢淑,溫和友善的向論輩份算是她族妹的青璘笑笑道,「姑母和公主在宮中若有什麼缺的、住不慣的,務必讓我知道,萬不可虧待了他們母女。」她輕輕嘆息,「公主也是個命苦的,五年了終於能夠認祖歸宗是後宮之幸,只可惜她皇阿瑪沒能見到這麽冰雪可人的小女兒。」

慈和太后則是故作恭謹的附和,低下頭去抿茶的時候眼中閃過恨色的冷哼一聲,以先帝厭惡靜妃的程度,恐怕是不會認這個女兒的,誰知道是不是來冒充皇嗣的孽種?只是這些話是萬萬不能說出來的。來拜見太皇太后前她才得知兒子對靜妃和青璘的冊封,在景仁宮的寢殿大發一頓脾氣。當年靜妃善妒,在她懷著玄燁的時候不只一次囂張跋扈的駕臨景仁宮威脅她腹中孩兒的性命,甚至將她推入湖中,要不是天子命硬,他們母子早已被那個惡毒的女人害死千百次,如今竟要與她同享大福晉待遇,那個女人的女兒甚至受封嫡公主稱號,她怎能不怒?而眼前的女孩更是與那曾經豔冠後宮的女人容貌七分相像,讓她見了更生厭。

又是一年新春,萬象更新,在康熙帝的登基大典後,卓禮克圖部一行人已在京師住滿一年,便準備向孝莊太皇太后及皇帝辭行返還科爾沁。吳克善本以為女兒過去幾年如此思念紫禁城,哪怕如今物是人非也會堅持留下,早已想著任由她去,卻沒想到,不願意回到草原的不是靜妃,而是青璘。

那日靜妃吩咐婢女收拾行囊,青璘卻死活不讓婢女動她的床榻衣物,婢女無奈只好稟了靜妃此事。靜妃本來難得心情正好,陽光明媚灑落在妝樞上,她坐在鏡前讓大丫鬟描眉,哼著小曲兒,鳳目流轉間嬌憨姝麗。聽聞後面色一沉,瞬間轉而陰鷲的模樣嚇得婢女慌忙跪下請罪。她氣沖沖來到青璘房間,甩了女兒一個巴掌怒斥道:「鬧什麼幺蛾子呢!」

「我不跟你回草原!」青璘的臉上迅速浮起紅痕,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兩雙眼睛互瞪著,靜妃見狀揚起手要再打,女兒卻扭頭跑出了側宮。在母親陰晴不定的情緒下生活久了,青璘畏懼靜妃,這次不知從哪裡生出了反抗的勇氣,鬧到太皇太后和皇帝那裡。

最後是康熙道:「和敏公主如今貴為固倫長公主,不留在宮廷中教導生養也是不妥,不如將和敏公主交由仁憲太后撫養,靜太妃和舅公大可放心。」靜妃聞此卻不依,嫌棄她這個姪女蠢笨不肯將青璘交予仁憲太后撫養,實際的是妒恨順治後宮中博爾濟吉特氏的女人們,反而同意讓和她沒有情感利益衝突的漢官女,永壽宮石氏撫養自己的女兒。

卓禮克圖部臨行前夜,靜妃倚著宮門望窗外月,喃喃低語,這些年青璘都習慣了,換作往日她起夜見到只會默默的迴避回去睡覺,可大概是對親情的最後一點依戀不捨,她走上前握住母親的手,喚了一聲額娘。

靜妃抬手撫過女兒的頭,順著髮摸上她的臉頰,嘆息道:「你說你待在這有什麼好的。」她深深望進女兒在月色下剔透如玉的淺瞳,映照著她自己漆黑的眸子,「紫禁城是會吃人的。」

青璘想,哥哥說我是帝國公主,金枝玉葉,誰敢動我。

靜妃嗤笑,轉頭不看女兒,「這一年我總是看見福臨站在那裡、那裡——」她指指窗外、宮門口、自己的寢閣,「那裡——」

福臨,來到京城後青璘才知道母親口中的「阿臨」是順治帝名諱,也只有靜妃這樣驕縱的人敢於直呼其名。

「他就那樣失望的、厭惡的遠遠看著我,也不走近讓我摸摸他的眉眼。他憑什麼對我失望?是他負的我!」她恨恨的說,語氣又突然轉而溫柔繾綣,「他偶爾還是對我很溫柔的,我們也有不惡言相向的時候,可只在他喚我表妹時。但我只想做他的妻,他唯一的妻。」她聲音忽地拔高,「我就是他的妻,他的正妻,他為什麼不肯正眼看我!」青璘瑟縮了一下。

靜妃從懷中掏出一串荷包,深情款款的撫過布面上栩栩如生的花草鳥獸刺繡,對青璘道:「這六個荷包,代表每一次皇上和我好,在中宮三年,統共六次,可是後來他再也不來找我,等到第七次有了你,已經沒有替我繡荷包的人了。」

她摟住女兒,聲音充滿蠱惑,「你跟我走吧,我保護你。」青璘靜靜依偎在母親懷裡,汲取那一點點的溫存,卻覺得,母親的話不是在對她說。「我再也不會讓人把你從我身邊帶走,尤其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人。」靜妃吻了吻女兒的額頭,一滴淚滾落。

「小時候姑母那樣疼我,入宮後又處處責備刁難我,最後連她都不站在我這邊!」

她放開青璘,環視側宮笑得陰惻惻,美麗的面龐因忿懣而扭曲,「繁華作繭,瓊樓為囚,這面上崇高鮮麗的紫禁城,滿是臭味酸味餿味兒!」

青璘不懂,成長過程中她一直以為母親是懷念皇宮的,為什麼現在又那麼討厭?

靜妃曾經被困在這側宮好長一段時間,如今只想逃離囚籠,而她的幼年活在母親的瘋癲偏執當中,只想逃離這個陰影。往後她的額娘是仁憲太后也好,是石妃也好,她都不再是瘋女人的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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