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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的微笑

兔子的微笑

       

有時候,當我們無法解決某個問題,無法承受某種情緒時,常會用「時間久了就會好了」這樣的話來安慰別人或自己。

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那種,過再久也放不下的事;過在久也沉澱不了的心情;過再久也遺忘不了的記憶。

然後這些來自過往的小碎片,在未來的某一天,某個猝不及防的瞬間,會突然劃過你心中結痂的舊傷口,讓你感覺到微小卻清楚的疼痛。

她的碎片,有的來自不完滿的家庭,有的來自幽暗的童年,有的來自年少回憶裡,那個總是對她露出溫暖微笑的人。

和靜靜一起回到小窩時,已是晚上十點半。

做完下週預計上檔的影片企劃,並準備好明日出差的資料,大約加班了三小時。

沈思羽邊走上狹窄的公寓樓梯,邊回頭說:「這個時間,我其中一個室友應該睡了,等一下進去的時候小聲一點喔。」

靜靜在後頭氣喘吁吁,顫巍巍的伸手比了一個OK的手勢,將所有力氣用在搬她那顆大行李箱上。

她和男友的家有電梯,平常搬大件行李,都靠電梯上下進出,實在不需像現在這樣鍛練肱二頭肌,要不是明天得和沈思羽一起搭早班機出差,而對方的租屋處就在機場捷運旁邊,她也不用特地大包小包的趕來投宿。

「要……要不是妳家離機捷超近,呼呼……下次要我再搬這個二十八吋的上來,請我吃茹絲葵我都不願意……呼呼呼!」

沈思羽回頭瞥了靜靜一眼,挑眉嘆道:「唉,要不是某人跟我說,她跟男友大吵一架,說什麼回國前都不想看到他的臉,是也不用這麼辛苦,跑來跟我擠只有三坪的小雅房。」

靜靜被嗆得差點岔氣,空出一手,輕拍了沈思羽的後背,「嗆屁嗆喔!等妳有男友妳就知道!」

沈思羽無所謂的笑了笑,繼續往上爬。

「呼呼!每天這樣爬妳不累喔?怎麼不想換一間有……有電梯,或樓層比較低的?」

「因為這邊真的很便宜啊,離公司也近。」

屋齡雖然老舊了點,但地點好,位在市區中心,上班通勤很方便,隔壁棟的電梯雅房一個月七千五百元,她的小窩只要五千,包水包網路,雖然爬四樓稍微辛苦,但當成運動就好。

房東人滿好,屋齡雖舊但維護得還不錯,室友也滿OK的,其中一位和她共用衛浴,雙方都有默契,用完就整理,彼此不算熟,但至少沒有因為生活習慣的差異產生磨擦。

走上四樓,沈思羽拿出鑰匙打開大紅色的舊鐵門,又換了把鑰匙開裡面有點斑駁的木門,發現客廳的燈還亮著,她邊脫鞋,邊探頭往客廳看,剛好跟另一雙眼睛的主人望個正著。

「啊……我回來了,還沒休息?」

「嗯,今天是週五,明天休假,可以晚一點睡。」

聽到和沈思羽對話的是一個年輕男子,靜靜立馬拋下家當,擠上前來,朝對方露出燦笑,興奮的舉起手揮了揮,「哈嘍,你好!我是思羽的同事兼好友,叫我靜靜就好,今天借住她家一晚,請多指教唷!」

邊揮手的同時,一雙眼睛快速的將男子從頭到腳審視了一番。

嗯,聲音好聽,顏值合格!

站在客廳正在倒水的男子,年約三十歲,戴著金屬細框眼鏡,散發一股書卷氣,看到從門邊冒出頭來的靜靜,眼裡閃過一瞬的詫異,他微微點了個頭,拿起裝好的水杯就右轉回房。

靜靜的手僵在半空中,回頭看向正從樓梯間幫她搬行李進來的沈思羽,「妳的室友感覺比妳還社恐耶?」

沈思羽將行李箱推給她,「跟妳一樣這麼自來熟的比較少見吧。」

靜靜呵呵笑,接過行李,「謝啦!妳住哪一間啊?」

沈思羽闔上大門,手指向客廳左側掛著兔子門簾的房間,「門上有兔子的那間。」

「了解!」靜靜推著行李箱往房間走去,經過客廳時,順便瞄了一下四周的擺設。

客廳大約五坪,靠牆擺放一張麻灰色兩人座沙發,中間是一張她在IKEA看過的木質茶几,另一面的牆有一組層架和一台冰箱,層架上放置熱水瓶、微波爐等小型家電。

客廳右側有兩個房間、一間浴室,左側一個房間。

她將行李箱往左推到有兔子門簾的房門口,等著主人開門讓她一探香閨。沈思羽從冰箱裡拿出兩瓶飲料,然後走來開門。

房門敞開,沈思羽摸了摸牆壁,按下電燈開關,眼前瞬間明亮起來,鵝黃色的燈光讓室內氛圍感提升不少。

靜靜將行李靠牆放好,用兩秒環視了房間一圈,點點頭,「小是小了點,但兩個人擠擠還行啦!妳布置的很溫馨嘛!」

沈思羽輕輕關上門扉,遞了一罐HOROYOI葡萄沙瓦給她,「喏,我記得妳好像喜歡葡萄口味。」

靜靜喜孜孜的接過,還附贈一個黏踢踢的擁抱,「哇!這麼貼心!乾脆我跟羅丞翰分手,和妳交往好了。」

沈思羽默默拉開黏在身上的口香糖,送給對方一個尷尬又不失禮的微笑,「沒關係,先不用。」

他們這對情侶,吵吵鬧鬧不是一天兩天,每次大吵完,總是其中一個鬧離家出走,或哭著說要分手──沈思羽偷瞄了一眼正在猛灌葡萄沙瓦的靜靜──實際上,他們已經穩交五年多了,她不曉得其他情侶的相處模式是怎麼樣,但像他們這樣的歡喜冤家,反而讓人安心。

等她們出差回來,靜靜肯定早就忘了昨天是為什麼和男友吵架。

沈思羽從角落將折疊式床墊移出來,然後指了指床鋪,「等等我睡床下,妳睡床上。」

靜靜立刻放下葡萄沙瓦,伸手搶著鋪床,「三八喔!我只是來借住的,哪有讓主人睡地板的道理。」

沈思羽搖搖手指,「依照我對妳的認識,妳如果睡好,工作表現就超強,根本神隊友;相反的,妳如果沒睡好,即使是用腳趾頭就能做到的工作,妳也會表現得比豬隊友還不如。所以為了我們接下來三天美好的出差之旅,我衷心建議──」她再次指向整潔柔軟的床鋪,「今天晚上,妳睡床。」

靜靜翻了個白眼,放開搶床墊的手,「好啦,就妳會說。」

沈思羽滿意的繼續在木頭地板上鋪折疊式床墊,布置睡眠區域。

靜靜看著她忙碌,其實心裡明白,什麼神隊友豬隊友的,講得那麼誇張,說穿了,就是想讓她睡得舒服一些,明明是她不請自來蹭住,她也會把好睡的床讓給她,因為她就是個很為他人著想的人,也因為如此,她常常忘了應該先照顧自己。

靜靜走上前,再度伸長手臂抱了抱她,「姊姊給妳抱抱,秀秀唷!」

沈思羽不曉得好友又在發什麼瘋,馬上丟給她一個任務,讓她有點事做,「去,幫我把床上的枕頭拿一個給我。」

「遵命!」靜靜爬上床,從兩個枕頭中,挑了一個有兔兔花樣的拋給她。

突然發現床角坐著一隻兔子玩偶,她看了看,感覺玩偶有點老舊,隨手拿起來問道:「妳真的很愛兔子耶,這也是妳買的?怎麼感覺滿舊了……」

沈思羽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緊張,「啊,小心點,兔餅很老了,因為洗了很多次,纖維有點鬆散。」她謹慎的將兔子玩偶接過來,「這是朋友送的,很久了,但我很喜歡。」

靜靜挑眉,「喔喔?哪個朋友?男的女的?怎麼沒聽妳說過?這麼珍惜他送的東西,還幫她取名字,對方肯定很重要厚!」

沈思羽將兔子玩偶好好的放在枕頭旁,「是高中時的男朋友送的。」

靜靜雙眼睜大,吃了一驚,「原來妳交過男朋友啊!」

沈思羽歪頭,「妳很失禮耶!我都二十六、七了,交過男朋友沒什麼好吃驚的吧。」

「不是啊,誰叫妳進公司這三年都在忙工作,也沒看妳認真去交一個,約妳去聯誼妳不要,推薦妳下載交友APP,妳也沒興趣,我還以為妳已經這樣了咧!」她雙掌合十,模仿佛祖的動作,露出一臉淡然法喜的神情,然後像四川變臉一樣,瞬間又露出賊笑,「倒是妳的室友,剛剛在客廳那位,跟妳有沒有戲啊?我覺得很可以喔……」

沈思羽給了對方額頭一記彈指,「謝謝妳的關心喔,人家有女朋友了啦!」

「蛤,妳運氣怎麼這麼差,都已經近水樓台了,月亮居然還可以先被人端走……」靜靜一臉扼腕。

「我現在只想先努力賺錢、存錢,如果有緣分,時間到了就會交了,不急著現在──」

「什麼消極的發言,妳以為像《初戀》那樣六十億分一的緣分這麼容易遇到喔!那是偶像劇才有的浪漫劇情,自己的幸福要自己爭取!」

沈思羽敷衍的點點頭,嘴裡嗯嗯稱是,實則分心走到書桌邊,開了另一罐水蜜桃沙瓦喝了起來。

「喂,妳有沒有在聽啊?跟妳說喔,姊姊我怎麼說也虛長妳兩歲,在愛情上可比妳這隻小菜雞有經驗,妳如果不知道怎麼交男朋友,問我就對了!」

沈思羽停止啜飲,定睛看了看靜靜。

問正在和男友吵架鬧離家出走的這位?她想了想,決定繼續好好品嘗剩下的水蜜桃沙瓦。

靜靜沒看出她眼底的懷疑,繼續滔滔不絕講述她的愛情理論,沈思羽喝完了氣泡酒,開始整理明天要出國的行李,她邊收拾,邊有一句沒一句的和靜靜閒聊,過了大約半小時,整理完畢,發現靜靜似乎安靜了好一會兒,她抬頭望向床上,對方不知何時已經躺平,一隻腳慵懶地垂掛在床沿,雖然還沒完全睡死,但感覺已進入彌留階段。

沈思羽將靜靜的腳移回床上,替她蓋好棉被,轉身將燈光調成睡覺時的小夜燈,躺下前,她像平常一樣,開啟了筆電的音樂撥放器,溫柔的鋼琴旋律,輕輕的飄散在小小的房間裡。

床上的靜靜,閉著眼睛,迷迷糊糊的說:「是〈first   Love〉啊……這首真的很好聽,之前跟妳看《初戀》的時候就覺得很好聽,滿島光好會演,佐藤健好帥喔……」

沈思羽躺了下來,小聲問床上的人:「我睡前習慣聽輕音樂,會吵到妳嗎?」

「不會啊……反正我已經看到羊咩咩了……沒差啦……剛剛兩隻跳過去了,第三隻看起來好胖喔……」

沈思羽噗的差點笑出聲,連忙摀住抽搐的嘴巴。

「思羽,我跟妳說喔……」

「嗯?」是想繼續分享第四隻羊咩咩的長相嗎?

「我是真的希望妳能找到一個愛妳,能照顧妳的人……因為妳是個很好很好的女生……」

沈思羽收斂嘴角,沒有回話,安安靜靜的聽著好友低聲呢喃。

「我不知道妳以前是不是有遇過什麼不好的事……讓妳沒有安全感,所以這幾年都不想主動跟別人交往……」

「可是妳要相信喔……老天爺一定會幫忙善良的人,讓妳遇到對的人……」

明天起床,靜靜肯定想不起來她睡前說過什麼,但對她來說,這些話語真的非常溫暖。

「妳一定會幸福的……」

暖到讓她鼻子有點酸。

其實,就算未來她只能自己一個人過,就算沒有人照顧她也沒關係。

她曾經幸福過,這樣就夠了。

如果更貪心、想要更多的話,老天爺會反過來懲罰她的。她已經被自己的貪心懲罰過。

沈思羽摸了摸枕頭旁的兔子玩偶,兔子玩偶也看著她,像是在微笑,她閉上眼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在〈First   Love〉的輕柔樂音中,意識逐漸遠颺,她彷彿在黑暗中,回到了十幾年前,回到了學校那間充滿歡聲笑語的教室,回到那段斑駁的美好時光……

第一章:

沈思羽倏地睜開雙眼,早晨的陽光正用力打在她的臉上,伸長手往床頭一撈,看見鬧鐘停在四點二十分,但指針不知道停擺了多久,她一驚,馬上跳下床,從牆上掛鉤取下還沒完全陰乾的制服往身上套,抓起椅子上的書包,往門外衝。

一名臉上濃妝已花的女人,正在客廳沙發上熟睡,黑色高跟鞋散落旁邊。

沈思羽看了看餐桌,上頭空空如也,轉身走近沙發,沙發上的女人散發陣陣酒氣,她皺了一下眉,撿起地上的格紋肩背包,掏出一個有H扣環的皮夾,裡面大概有八九百塊,她從中抽出一張五百紙鈔,然後快步走到玄關穿鞋,眼角瞥見玄關的小桌上凌亂的堆了一疊紙,隨手拿起來翻,前幾張是一些店家與房屋仲介的宣傳單,然後是幾封來自不同單位的繳費通知,瞄了一眼上面的金額,沈思羽微嘆口氣,走回沙發旁,將五百元放回皮夾中,輕聲的對沙發上的人說:「媽,我去上學了。」

女人發出幾聲破碎的夢囈,翻了個身,從頭到尾都沒醒來。

沈思羽氣喘吁吁抵達校門,教官正站在門口,遠遠看見她,就指了指手上的板子與筆,她走上前認命的簽名。

「又遲到,今天才星期三,妳已經遲到兩次了,超過三次會被記警告一支,妳知道吧?」

沈思羽尷尬的搔搔臉頰,教官見她似有在反省,不多加刁難,擺擺手讓她趕快去教室。

他不罵,他們班導也會罵,六班的班導師是高一的班級裡數一數二嚴格的……倒是她那瀏海是怎麼回事?現在又流行半屏山頭了嗎?

步履匆匆上了三樓,站在一年六班的藍色牌子底下,沈思羽深吸一口氣才伸手轉動門把開門,早自習早已結束,第一堂課正在進行,國文老師──也是一年六班班導的皇太后轉過頭,目光裡像藏了鋒利的刀片,狠狠射了過來。

她微垂下頭,不敢直視班導冒火的雙眼。

「去站在最後面罰站,二十分鐘再回座。」

皇太后之所以叫皇太后,就是因為她身上散發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勢,學生只要被那雙睿智的眼睛掃過,感覺心裡各種YY念頭都會無所遁形,剛好她又姓黃,同學們就為她起了名號叫皇太后。

沈思羽一聲不吭,抱緊書包,快步穿過兩排正用異樣眼光瞄她的同學,走到教室後方,直挺挺的站好。

「書包先放位子,帶著課本去站就好。」皇太后轉身在黑板上抄起板書。

她連忙將沉重的書包放回自己座位,拿出國文課本和一枝十元原子筆,再站回後方,然後快速翻到正在上的進度〈醉翁亭記〉。

「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這兩句使用的修辭法是什麼,誰知道?」皇太后放下粉筆,回過身問。

台下一陣低聲細語,有人在猜,有人在翻答案,沒有一個明確的聲音回應問題。

對偶──沈思羽在課本上寫上兩個字,然後把「野芳」和「佳木」畫在一起,「秀」字與「發」字畫在一起。

「徐朗晨,這兩句用了什麼修辭?」

「對偶。」坐在靠窗最後一個位子的學藝股長被點名,好聽的聲音清楚說出兩個字。

「很好!沒錯,就是對偶,大家寫上去。野芳對佳木,名詞對名詞,發對秀,動詞對動詞……」

賓狗,答對了。沈思羽忍不住偷偷勾起嘴角。

她的成績不算好,數學、地理、生物……常不及格,只有國文、歷史表現還可以,她還滿喜歡這幾個科目的。

「觥籌交錯的『觥籌』是什麼意思?謝芝婷,妳來回答。」

皇太后又陸續問了同學幾個問題,她都能順利寫出答案,小小的成就感,讓她即便罰站,還能保持心情愉悅。

她投入的聽講,沒留意到,有一道視線曾默默掃過她流露笑意的臉龐。

中午用餐時間,沈思羽還在補充上一堂課的筆記,桌前突然冒出一張慍怒的臉,「沈思羽,班費!」

「那個……抱歉,可以下個月再交嗎?」

總務股長鄭姿伶翻了個白眼,露出嫌惡的表情,「下個月!太誇張了吧,一個禮拜前妳跟我說明天,然後又改後天,這都過一個星期了,現在居然跟我說下個月?我不能再等妳了,皇太后在問了,妳有問題自己跟她說!」她甩頭離開,邊走邊不滿的碎念,「才五百元而已,拖拖拖,肯定又忘記!」

沈思羽抿抿脣,無奈的看著總務股長走遠的背影。

「不是忘記,只是今天還交不出來……」她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說。

對其他同學來說,五百元或許是很容易解決的金額,對她而言卻不是。

肚子不識時務的發出一陣怪叫,沈思羽摸了摸扁扁的腹部,早上媽媽又忘記幫她準備早餐,連買早餐的五十元也沒放在餐桌上,看樣子上午的課,她又得在低血糖中度過。

快到月底了,媽媽可能沒錢了,水電費還放在玄關沒繳,過幾天,房東阿姨大概又要來催房租,上個月她說再不準時交租就要請她們搬走,下個月她們還能繼續住現在的家嗎?

她趴在桌上,緊閉雙眼,整個腦袋都是煩惱。

突然,感覺桌面被人敲了兩下,然後頭頂傳來一個好聽的男聲,「沈思羽。」

睜開眼睛,仰起臉,首先看到的是一隻修長漂亮、骨節分明的手,沿著手指、手臂往上看,那人單手抱著一疊黃皮週記,最上層壓著一本白色冊子,她的視線穿過對方有點厚度的鏡片,與一雙褐色眼眸碰撞。

像觸電一樣,她瞬間坐直,「呃……學藝股長,你找我?」

「班導找妳,請妳馬上去教師辦公室。」

「喔喔!好!」沈思羽立刻站起身,課桌被她的大動作撞出噪音,她慌忙將桌子擺正,想從走道離開,發現那人還站在那裡。

沈思羽困惑的看著對方,正想開口問是不是還有什麼事,對方已抬起手,指了指她的額頭。

「頭髮整理一下再去比較好。」

被人提醒,她才想到早上急著出門,根本沒整理儀容啊啊啊!

「謝謝!」她尷尬的壓住前額瀏海,從對方身旁擠過,擦身的瞬間,她嗅到一股清爽的淡淡香氣,像是檜木的味道,十分好聞,但腦中倏地飄過皇太后龍心不悅的面容讓她無暇細想,只得加快腳步。

徐朗晨看著女孩快步離去的背影,低頭望向手中的教室日誌,思索幾秒,先將整疊週記放回桌上,拿著日誌也跟著走出教室。

沈思羽頂著還有點潮溼,但已用水整平的瀏海,忐忑的溜進教師辦公室,悄悄站到皇太后的座位旁,皇太后正在批閱一疊作文,桌面有些凌亂,桌前擺放刻有「黃瑛娥老師」五字的木質桌牌,左上角還鑲了一個可愛的小皇冠,那是之前皇太后生日,班上同學合資做給班導的禮物,她沒有參與,除了她不一定能出錢,也是因為根本沒人問她要不要一起合資,雖然有點失落,她好像也逐漸習慣被排除在外。

剛上高一的時候,大家彼此不認識,多少會互相搭話交流,隨著時間拉長,班上的女孩們漸漸形成各自的圈圈,不知不覺,她變成圈圈外的浮游個體,可能是因為她們聊的話題,她有時都不知道吧,畢竟她連手機都沒有,連想加班上的公群或追蹤其他同學的IG都沒辦法……

「今天為什麼又遲到?」皇太后嚴肅的聲音打斷她的胡思亂想,目光犀利的盯住她,等著她回答。

她拘謹的站直,手指不自覺攪在一起,「因為……鬧鐘沒電了,我設六點半,但它四點半就罷工了……」

「沒電為什麼不換新電池?妳知道遲到幾次要記警告嗎?」皇太后質問,聲音是不容質疑的威嚴。

「三次。我明天不會再遲到了,對不起……」沈思羽沮喪的垂下頭。

因為沒有錢買電池,所以沒辦法換──另一個問題的答案,她只在心中對自己說。

皇太后聽完她的回答,沒繼續教訓她,一手拉開桌邊櫃,在抽屜中翻了翻,然後拿出一個東西遞給她,「今天回家記得換掉。」那是一組拆封的三號電池,剩兩顆,但已夠用。

她驚喜的接過來,像寶貝一樣揣在手心,「謝謝老師!」

「然後,總務說這學期的班費剩妳還沒交?」

剛揚起的嘴角,再度垮下來,「嗯……抱歉,但我會跟我媽媽說的,下個月應該就可以交了……」她越說越小聲,越說越不肯定。

皇太后看著她思考片刻,然後放低聲音問:「需要我打個電話給妳媽媽溝通一下嗎?」

沈思羽一聽,慌忙的揮手搖頭,「先、先不用!我會跟我媽說的,下個月一定交,老師先不要打給她好嗎?」她不想在月底再增加媽媽的負擔。

皇太后理解眼前學生的煩惱,聲音平靜但認真的對她說:「如果家裡有困難,再跟我說,五百元老師先墊,等妳媽媽給妳錢再還就好。」

沈思羽緊握著手中的電池,眼眶突然有點熱,她抿著嘴脣,用力點點頭。

她犯錯時,皇太后總是不假辭色的訓斥她,但她需要幫忙時,皇太后也會伸出援手,她對每位學生都是如此,所以大家對皇太后都是既敬畏又敬愛。

「對了,這個妳拿回去看看──」皇太后再度將手移往桌邊櫃,拉開另一個抽屜翻找。

這時,耳畔忽然傳來地理科陳老師的聲音,「徐朗晨,有什麼事嗎?」

因為和皇太后的位子只隔了一條走道,陳老師的聲音尖銳急躁,加上地理課時她常被電,對這個嗓音她特別警覺敏感。

沈思羽微微轉頭瞄了一眼。他們班的學藝股長,不知何時也走進教師辦公室。

「麻煩老師補簽前天的教室日誌。」他正低頭翻動日誌的頁面。

「我沒簽嗎?我記得我有簽耶!」陳老師皺著眉,看起來很不耐煩。

「離截止日還有一段時間,妳可以考慮要不要參加。」皇太后將一個透明L夾交過來,她連忙調轉注意力,回頭接過,裡面有幾張釘好的A4紙,是一份徵文比賽的簡章,「改週記的時候,發現妳運用文字的能力還不錯,可以試試看,有獎金。」

她仔細詳讀獎項的欄目,獎金的數字讓她眼睛一亮,她欣喜抬頭,「我想試試看。」

皇太后朝她微微一笑,又瞬間收起笑容,左手支著下顎,瞇起雙眼直視她:「但妳的數學、地理還有生物記得要顧一下,這學期不准又全部重修,小心抓妳來個別輔導!」

沈思羽臉上一熱,只能乾笑應道:「我……我會努力看看……」但不一定能成功就是了,她對這幾科真的很苦手。

皇太后擺擺手,示意她可以閃了,她馬上抱著資料夾,腳步輕快的走出辦公室。

經過地理老師座位旁時,聽到她尖叫一聲,「啊!」

然後是一陣嘩啦啦的流水聲,她回頭看見學藝股長好像為了給陳老師看日誌,不小心將桌上的水杯打翻,導致桌面,還有老師的衣服都被水浸溼了。

陳老師音調陡然拔高,言語不悅:「我就說我簽過了,下次確認好再拿給我!回去,我自己處理!」

她邊走邊忍不住回頭。

「對不起老師,我下次會注意。」望見學藝股長正微微鞠躬,誠摯的向老師道歉。

那畫面讓她心中湧出一股同情。

陳老師真的超恐怖的,只要上她的課,班上同學都是正襟危坐,沒人敢懈怠,因為一不小心就可能被釘,而她地理成績特別差,只要點到她抽問問題,她通常都答不出來,被罵是家常便飯,每次上地理課前,她都覺得胃痛,應該已經被罵出陰影了。

希望學藝不要跟她一樣難過太久。

放學的鐘聲敲響,最後一堂課結束,班上同學三三兩兩的結伴外出買晚餐,六點要接著晚自習,有些同學則快速收拾好書包,準備出發去補習班,沈思羽是少數沒有參加晚自習也沒有上補習班的學生,她確認了一下要寫的作業,將幾本需要用到的課本、冊子收進書包,然後把皇太后給她的徵文簡章,小心翼翼的放入,才揹起書包走出教室。

踏出校門,斜掛的金色太陽依舊刺眼,路上學生們的白色制服被染成一片橙黃,她放眼周遭,有些同學正聊天嘻笑,有些牽著腳踏車互相說著幹話,有些則拿著手機彼此分享螢幕中短影片……她曾幻想,自己若是其中一個群體中的一員,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搖搖頭,抓緊書包背帶,她踏上往回家的道路。

邊走邊思索著徵文比賽該寫什麼主題,突然,前方一對母子的畫面吸引住她的目光,她停下腳步,遠望著。

那位媽媽一手提著一袋蔬果和一串衛生紙,另一手牽著小男孩,男童大約是幼稚園小班或中班的年紀,小小的身體背著一個黃綠色的書包,可能是書包的重量讓他感到不適,小男孩不斷扭動身體想把書包甩下,沒有成功便開始嚎啕大哭,媽媽蹲下身看著他,似乎跟他說了幾句話,她的側臉看不出怒氣,只是很認真的注視小男孩,持續安撫與溝通。

過了一下子,小男孩停止哭叫,用手揉了揉眼睛,媽媽微笑摸了摸他的頭,那隻小手再度牽住媽媽的手,母子攜手往前行。

望向那一大一小被落日拖得長長的身影,沈思羽的胸口突然有種說不上來的,緊緊的感覺。

她邁開步伐,繼續向前,經過那對母子方才駐足的位置,突然發現地上居然躺了一張藍色紙鈔,她彎腰將其拾起,心想應該是那位媽媽蹲下時不慎遺落的,她手提大包小包可能沒注意到。

沈思羽兩手捏著紙鈔,緊盯上頭的小學生印紋與數字,內心一陣糾結。

如果她把這張鈔票收進書包,這個禮拜就不用擔心媽媽沒給她餐費了,也可以趕快把班費還給皇太后,晚餐也不用一直吃統一肉燥麵,說不定還能再撥個二十元去買那枝一直很想買的螢光筆……

手指不自覺用力,鈔票被捏出了皺褶,下一秒,她迅速將紙鈔放進書包裡,然後加快腳步往前走,她的速度很快,沒多久就超越前方的母子檔,經過他們時,聽到小男孩用稚嫩的聲音說:「那我等一下吃完飯飯要吃布丁喔!」

「好,吃完就可以吃布丁,只能吃一個喔!」

媽媽溫柔回應小男孩的聲音,被吹來的晚風帶走,落在她的身後。

沈思羽步伐越來越急躁,跟她砰砰砰的凌亂心跳聲一樣。

又往前急行了一段距離,她陡然煞停腳步,放下聳起的雙肩,嘴巴呼出一口沉重的氣,回過身,從書包裡拿出剛撿起的鈔票,走向迎面而來的母子。

那位年輕媽媽有些疑惑的看著她。

沈思羽伸出握著鈔票的手,「這個……好像是您剛剛掉的。」

對方一聽,立刻放下蔬果與衛生紙,伸進口袋裡掏了掏,然後雙目瞠大,「啊!真的是我掉的,妹妹,謝謝妳喔!」她笑逐顏開的道謝,並將紙鈔接過去。

沈思羽抿出一個禮貌的微笑,揮揮手,說了句「不客氣」後,轉身離開。

很久以前,有人教過她──如果妳想要一個東西,要先問過東西的主人。不是妳的東西,不可以隨便拿走──她沒忘記,她還記得。

雖然她真的好需要那張小朋友。

叮咚!叮咚!

自動門滑向一側,沁涼的冷氣撲面而來,沈思羽踏進便利商店,站到冷藏貨架前,看著架上的飯糰,她拿起平常最常買的、最便宜的口味,然後走到櫃檯結帳。

「二十三元,有會員載具嗎?」

她一聽,吃驚的盯著收銀機面板,「這……這個口味原本不是二十嗎?」

店員面無表情的回答:「這個月漲價了喔,除了這個品項,另外幾個品項也漲了。」

沈思羽尷尬的收起小零錢包,她知道裡面只有兩個蔣中正,「那先不用了。」

將飯糰放回冷藏架上,她望著包裝上不知何時更新的數字,喃喃自語:「不好意思喔,沒錢把你帶回家。」

今天還是只能回家泡麵了,雖然統一肉燥麵也很好吃,但吃了一個星期,好想換一下口味……

苦著臉唉了一聲,她懷抱著失落,垂頭喪氣的離開便利商店。

傍晚的夕陽更斜了,她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前,心裡默默祈禱,希望明天早上媽媽會記得給她飯錢。

忽然,她發現影子旁邊有另一個影子正在靠近,那陰影逐漸變深、變大,伴隨後頭傳來的一聲叫喚。

「沈思羽!」

回過頭,背光讓她一瞬間看不清喊她的人是誰,直到那人騎著腳踏車在她身邊停下。

「學藝股長?」她詫異的看向腳踏車上的人。

徐朗晨將手把上的塑膠袋取下,提到她面前,「這個拿去。」

沈思羽傻傻的伸出雙手,呆呆的接了下來,她低頭從袋口看進去,袋內是一個飯糰還有一瓶純喫茶。

她驚喜抬頭,望向他的目光裡有困惑,還有點點亮光,「這、這個是?」

他淡淡的說:「這個口味買一送一,飲料也是,我吃不了這麼多,一個給妳。」

「謝謝!可是……這、這怎麼好意思──」班上從來沒有人曾這樣幫助她,他是第一個,這麼溫暖的好意讓她不知如何應對。

清澈好聽的聲音再度傳來,「妳剛剛把錢還給了那個媽媽吧,好人應該要有好報。」

她一聽,面頰瞬間湧上一股燥熱。

被看到了!她剛才一度想把那張鈔票據為己有……都被看到了嗎?天啊,好丟臉。

「其實,我本來想把錢收起來自己用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對不太熟的學藝股長這麼誠實。

「但妳最後還是還給她了,不是嗎?」

她點點頭。

「妳有聽過一句話嗎?聰明是一種天賦,而善良是一種選擇。我覺得妳做的很好。」

她看向徐朗晨眼鏡後的褐色眼瞳,而他也正專注的凝視自己,燥熱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臉頰蔓延到耳朵。

「謝謝……」她極少被稱讚,不太知道被稱讚時該有什麼反應,只能下意識道謝。

徐朗晨點頭示意,然後抬起修長的腿,一腳踏上踏板。

見他準備騎走,沈思羽忍不住出聲:「學藝股長!」

徐朗晨轉過臉,安靜的等著她說話。

「那個……我今天去找皇太后的時候,看到地理老師在罵你。」

他微傾著頭,似在思考,「嗯,是有這件事。」

「你不要太難過,陳老師本來就很可怕,上她的課,大家都被罵過,我覺得你已經把學藝股長這個職務當的很好了,千萬不要被她的話影響,不要氣餒……」

看著眼前的女孩真誠努力的擠出安慰他、鼓舞他的詞語,徐朗晨忍不住莞爾。

「妳放心,我不會難過。」

沈思羽留意到他臉上的淡淡笑意,看起來好像真的沒受影響,而且……感覺心情還不錯?

「因為我是故意的。」

她清楚看見男孩勾起一邊的脣角,還搞不清楚對方的意思,徐朗晨已騎上腳踏車離去。

沈思羽愣愣的站在原地,視線追逐那漸漸縮小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道路盡頭。

提著意外的禮物回到家,開門後看到的畫面,雖然跟過去每一天她回家時一樣,漆黑一片,但她今日的心情明顯與平常不同。

輕哼著最愛的歌曲〈First   Love〉的旋律,點亮客廳的燈,進到房間放下書包與提袋,換上居家服,她將制服拿到浴室手洗,家中沒有多餘的錢添購洗衣機,所以衣服得自己搓洗。

洗完制服,她雀躍的跑回房間,正要拿出飯糰,想起一事,連忙翻開書包,取出皇太后御賜的電池,將床頭上的鬧鐘更換新電池。

「太好了,這樣就不會被記警告了。」她滿意的看著指針乖乖開始工作,然後笑咪咪的從提袋中取出飯糰和純喫茶,津津有味的享用起來。

蟹膏的美味香氣繚繞鼻尖,腦海浮現出徐朗晨離去前的微笑。

「因為我是故意的。」

學藝股長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沈思羽想了想,還是想不明白。

「姊姊!快把思羽叫起來!失火了!」

「老婆!把孩子們帶出去!快!東西都不要拿了!」

「兔餅,兔餅!兔餅在床上……」

「思羽,快過來!」

「我眼睛好痛……」

「咳咳!咳咳咳!因為煙太大了,出去就不痛了喔!」

「媽媽!媽媽!爸爸不見了!他沒有在我後面!」

「姊姊,妳先帶妹妹出去,媽媽去找爸爸!等一下就出去找妳們!」

「小朋友!快出來!快快!」

「碰!!!」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沈思羽猛地驚醒,映入眼簾的是幽暗的天花板,房間裡靜悄悄的,只有她急促的呼吸聲。

坐起身,看了一下鬧鐘,才凌晨三點半,她用手擦去額頭上的冷汗,模糊的夢中影像在腦裡盤旋,彷彿能看到火焰的光芒透過窗戶映照在牆壁上,跳動的陰影如同惡魔的舞蹈,空氣中充滿刺鼻難聞的濃煙,刺痛她的眼睛和喉嚨……

外頭隱約傳來大門開關的聲音,她滑下床,走出房間,發現媽媽剛回家,她今天穿著一件白色貼身洋裝,腰間的皺褶凸顯了身體的曲線,一頭盤整好的捲髮變得有點散亂,但臉上的妝容依然完整,抬頭看到她,似乎有些驚訝,但很快就又勾起豔紅的脣瓣,朝她笑了笑。

「還沒睡?」

「睡了,做了一個惡夢又醒了,聽到妳好像回來,就出來看一下。」

媽媽沒搭話,將腳上的黑色細跟高跟鞋脫下,隨意丟在玄關地上,經過她時,身上傳來濃厚的香水與酒氣混合的味道。

她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開口,「媽……」

「嗯?」媽媽將皮包扔在沙發上,走進浴室。

「那個……班上要收班費,剩我還沒交,總務股長催好多次了。」

「班費?多少?」媽媽沒看她,拔掉耳垂上的花瓣鋯石耳環,解下脖子上的水鑽項鍊,對著鏡子拆卸濃密的假睫毛。

「五百元。」

「這麼貴喔!高中生到底能花什麼錢,收這麼多……月底了,我手頭比較緊,下個月有剩再給好嗎?」

沈思羽看著媽媽有點疲倦的側臉,抿了抿脣,「好。」

浴室裡的女人戴上洗臉用髮圈,擠了滿滿卸妝油在棉片上,先敷了敷眼睛,再輕搓幾下,棉片暈染出一片混濁顏色。

「媽,那個……」

「又怎麼啦?」

「明天早上可以給我早餐錢嗎?五十元就好。」

「零用錢沒了啊?早餐先用冰箱裡的吐司和雞蛋墊一下嘛。」

沈思羽看向角落那台二手單門冰箱,不知道該不該跟媽媽說,裡面早就沒有吐司和雞蛋了,只剩她買的SK-II修護面膜。

她也很久沒有拿過零用錢,媽媽可能忘了,上次她收到零用錢是過年的時候。

這時,媽媽已洗好臉,步出浴室,打開冰箱門抽了一片紅色包裝的面膜,碰的又把門關上,走回洗臉台前,拆開面膜,自顧自的絮叨著她不太理解的話。

「今天的客人好皮,但酒品還行啦。」

「艾妃和五月的客人都滿帥的,其中一個斯斯文文的,是我的菜,可惜沒被點到。」

「後天經理終於排我休了,這禮拜累死了,有些客人講那笑話超無聊,還要假笑,笑得臉都僵了。」

「經理也真是的,抽趴都不降一點,有夠難賺……」

聽到媽媽抱怨工作辛苦,沈思羽趁機插話,「媽,我們搬去比較小的房子好不好?改租小套房會比較便宜,我可以跟媽媽擠沒關係,我不用自己一個房間。」能跟媽媽住一起就好,小一點,省一點她都不介意。

媽媽將面膜敷到臉上,用上週剛做過法式美甲的手,仔細按壓,讓面膜能更服貼。

「蛤,擠小房間多不舒服啊,這裡我住習慣了,我比較喜歡大一點。」媽媽的聲音因為敷了面膜,變得有點含糊不清。

「那……還是我們去申請低收入戶,好像可以拿一點補助,這樣──」這樣房租、班費、早餐費都有著落,媽媽或許就不用那麼累了。

「才不要咧,申請要準備文件什麼的,好麻煩喔,而且被人知道我是低收入戶,很沒面子耶!」

媽媽的口氣變得嫌惡,她不確定是因為下班太疲勞,還是因為自己講的話她不喜歡聽。

低收入聽起來是不太好聽,可是面子難道比活下去重要?面子……比她重要嗎?

她並沒有質問媽媽,但她也不想放棄,繼續勸說:「但是有錢可以領,生活壓力會比較小,資料我可以幫忙準備……」

「好了好了,我好累喔,先去睡了,妳也快去睡吧,明天不是還要上學。」媽媽不耐的擺擺手,沒等她回應,連看都沒看她一眼,逕直走進房間,下一秒,門扉已被關上。

強烈的失落瞬間襲來,沈思羽忽然想起放學時看見的那對母子,想起那位年輕媽媽專注看著小男童的溫柔眼神。

她凝視緊閉的房門,裡頭的燈還亮著,看著下方門逢中晃動的灰色影子,心裡的某扇門彷彿也被關了起來。

早上七點二十分,沈思羽踏進教室,她終於沒有錯過早自習。

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將靠窗的兩排座位照得特別明亮,她望見坐在斜後方的徐朗晨正轉著筆,專心的低頭溫書。

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他抬起頭來,兩人的眼神在空中短暫相遇。沈思羽對他笑了笑,徐朗晨表情不變,輕點了一下頭,隨即又低頭繼續溫習功課。

沈思羽走到座位就坐,放下書包,將第一堂的課本拿出,瞥見書包中的徵文簡章,又找出一張空白測驗紙,開始構思文章的主題和大綱。

同學們陸陸續續進到教室,熟識的互相打招呼、道早安,教室裡的聲音變得豐富,而她完全沉迷於自己的思緒中,連第一堂的上課鐘聲都沒聽到。

地理科任教師──陳老師風風火火走上講台,手裡抓著一疊考卷,班長正要喊起立敬禮,陳老師用力揮手說不用,將考卷拍在講桌上,開始發上一堂課考的考卷。

班上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肅穆,沈思羽卻依舊低著頭,顧著在測驗紙上塗塗寫寫,完全沉浸在腦中的文字世界。

「沒考到八十分的,錯一題抄三遍。這張這麼簡單,你們班居然能考這麼爛?」陳老師皺著眉頭,一開口就頒布罰則。

台下一片死寂,沒半個人敢吭聲。

「陳柏亨,八十三。」

「林睿家,九十。」

「蔡欣瑜,七十七,這幾題都抄三遍。」

被點到名的同學戰戰兢兢,陸續走上前領取考卷。

「江品萱,六十五!這麼簡單的題目,妳考六十五?腦子浸水是不是!」

陳老師將考卷扔下講桌,女同學只能彎下腰,撿起那張被嫌棄的考卷,老師憤怒的言語讓她忍不住眼裡含淚。

成績越低的人,受到的斥責就越難聽,好幾位地理成績較差的男同學,拿回考卷時臉色鐵青,女生則是個個罵得眼眶泛紅。

「方儀珊,九十七,差一題,下次加油。」台上那位的聲音明顯緩和不少。班長方儀珊恭敬的從陳老師手中接過考卷。

「徐朗晨,一百。」陳老師終於露出一個還算滿意的表情。

徐朗晨走上前領考卷,接過卷子的瞬間,目光掃過講桌上的下一張考卷,上面用紅筆寫了大大的36──他轉過身,放緩步伐往座位走。

「沈思羽,三十六分!」陳老師又變回飽含慍怒的語氣,壓低的聲音聽起來比稍早更憤怒。

但台下竟沒有人站起來回應她。

徐朗晨經過沈思羽的位子時,見她還低著頭,不知在專心寫什麼,腳尖不著痕跡的輕碰了一下桌腳,桌面突如其來的震動,終於讓沈思羽抬頭,徐朗晨對她使了個眼色,但她只是仰著臉,一臉天真困惑。「沈思羽!」陳老師拔高音調,又吼了一次。

繼續站在她桌邊非常不自然,她遲遲沒get到他的暗示,徐朗晨只能無奈的走回座位。

這時,陳老師已親自走下講台,厚重的腳步聲快速逼近,沈思羽這才意識到──死定了。

一張考卷冷不防甩在她臉上,陳老師抽起桌上的測驗紙,對著她破口大罵:「考這麼爛還敢不專心?妳知道妳是全班考最爛的嗎?妳有沒有羞恥心,不覺得丟臉啊?還在寫什麼鬼東西?」陳老師輕蔑的瞄了一眼紙上的文字,「想當作家啊?妳以為靠寫作可以吃飽嗎?況且憑妳的腦子能寫出什麼大作?根本天方夜譚!這張考卷錯的題目,別人抄三遍,妳一題抄五遍!今天放學前交到我桌上!」說完,她將徵文簡章和測驗紙一把收走,桌上唯一一枝筆也被颱風尾掃到地上。

沈思羽見狀,心裡一急,忍不住站起來開口道:「老師,錯的我會抄,但是簡章和我剛剛寫的東西可以還我嗎?」

鄰近的同學們倒抽了一口氣,大概是在佩服她跟梁靜茹借的勇氣。

陳老師轉過身,瞇起眼睛,冷冷的說:「等妳考一百分,我會考慮還妳。課業沒顧好,寫什麼文章。」

師長輕視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她抓緊衣襬又鬆開,最後只能頹然坐下。

她根本不可能考一百分。

陳老師像隻高傲的公雞,再度登上講台,她翻動講桌上的地理課本,發號施令,「現在翻開第五十二頁──」

「老師,依照現行法律,您不能沒收學生的物品。如果您堅持不還,可能會觸犯侵占罪。」

沈思羽……不,是全班同學幾乎同時轉頭,吃驚的目光全部投向靠窗的最後一個位子。

徐朗晨站在座位上,一臉平靜的望著台上的陳老師。

陳老師的臉色變化很精彩,似乎沒料到有人敢在課堂上跟她槓上,還是唯一一個考一百分的學生。

「徐朗晨,你不要以為成績好,就可以對老師沒大沒小,和你無關的事,少管。」

「老師,我只是擔心您的這個舉動會造成誤會,畢竟現在學生投訴老師的案例很多,您教學認真,我不希望您遇到麻煩。」

「投訴?誰會投訴我?」陳老師環視教室一圈,發現確實有幾雙年輕的眼睛,正藏著不友善的情緒。

她將目光移回徐朗晨那張波瀾不興的臉上,又看向前排有些不知所措的沈思羽,輕咳兩聲後說:「我只是暫時保管,等她抄完錯的題目交給我,我自然會還她。」

「謝謝老師。」徐朗晨朝陳老師鞠了個躬,然後坐下翻開地理課本,態度禮貌周到,讓人無從挑剔。

陳老師卻在心中留下芥蒂,整節課,她不斷把徐朗晨叫起來回答問題──

「產業活動的定義是什麼?徐朗晨,你回答。」

「第一級產業、第二級產業、第三級產業,分別是什麼?徐朗晨,回答。」

很明顯就是在找麻煩,但徐朗晨答題的聲音始終沉穩,半點也聽不出不爽的情緒。

沈思羽發現,前排有幾位同學頻頻轉頭,用同情的眼光偷覷她的斜後方,可她卻覺得很佩服、很感謝,也很內疚。

佩服是因為,陳老師問的每一個問題,徐朗晨都回答正確,實在太強了。

感謝是因為,他主動站起來幫她說話,讓她還有機會拿回徵文簡章和手稿。

內疚是因為,如果不是她不專心,也不會發生後來這些鳥事……

「噹噹噹!」

漫長又令人窒息的地理課終於結束,陳老師滿臉不悅,踏著重重步伐離開教室。

徐朗晨走向講台,翻閱講桌上的教室日誌,沈思羽剛站起來就見對方拿起日誌跟了出去,看樣子地理老師這次真的沒簽名。

來不及親口跟他道謝,她只能先坐回座位,開始認命的罰抄。

錯題太多,每節下課她都在抄寫,中午用餐時間也沒停下,但寫到一半,筆卻斷水了,任憑她怎麼搖、怎麼甩,吐出來的墨跡都像要斷氣一樣,最後甚至連一口氣也不給她。

這枝筆才買一個月,不可能這麼快就沒水……她想起地理老師衝下來把簡章抽走時,原子筆也被掃到地上,大概是那時候摔壞了。

嘆了口氣,她左右張望了一下,鼓起勇氣跟鄰桌商借,「那個,蔡欣瑜……」

鄰桌的短髮女孩正在用餐,並向兩個圍著她桌子的女生展示幾張偶像小卡,三人邊吃邊聊得不亦樂乎,陡然被她打斷,三道視線瞬間聚焦在她臉上,讓她有些不自在。

蔡欣瑜挑高好看的秀眉,等她說話。

「不好意思,可以跟妳借一枝筆罰寫地理考卷嗎?我的斷水了。」

蔡欣瑜歪頭想了一下,朝她露出些許困擾的神情,「我今天只帶一枝筆,我也要抄,沒辦法借妳耶,抱歉喔!」

沈思羽瞄到對方抽屜裡躺著一個裝得鼓鼓的筆袋,上頭掛著滴膠吊飾,閃亮亮的十分漂亮。

她瞭然的點點頭,勉強的笑道:「沒關係,我再找別人借借看。」然後將請求的目光投向另外兩個女同學,她們非常有默契的轉頭,繼續和蔡欣瑜聊著她不熟悉的韓團偶像。

沈思羽無奈的垂下雙肩。

暫時沒辦法繼續抄寫,她索性將桌面清空,雖然有帶一包科學麵當午餐,但突然沒什麼心情吃,她直接趴下午休,想透過短暫的夢境,消化從早上就累積的負面感受。

周遭的嘈雜漸漸轉為安靜,空氣中的食物香氣也逐漸散去,空調與電扇運轉的聲音,融入她有點模糊的意識,耳邊似乎傳來一個幾不可聞的短促聲響,她花了幾秒驅散睏倦,才緩緩抬頭,剛揉了一下酸澀的眼睛,桌角憑空出現的一枝藍筆讓她瞬間清醒,她快速的掃視四周,發現班上同學幾乎都還在午睡,不知道是誰放在她桌上的。

她拿起那枝筆端詳,深藍色的筆桿泛著霧面金屬光澤,金色筆夾上刻著英文「Sarasa」,一看就知道是一枝不便宜的筆,她像捧著寶物般捧著它,心中有些激動。

她可以繼續罰抄了,她在心中深深感謝這枝筆的主人,等她抄完,一定會找到這枝筆的主人,將它物歸原主。

沈思羽將下午所有下課時間都拿來罰寫,甚至偷用了一點上課時間,通常事情多到做不完時,時光流速就會變得飛快,最後一堂課結束,進度大約還剩四分之一,但右手已酸痛到有點發抖,她用力甩動手腕,低下頭繼續奮鬥。

坐在斜後方的徐朗晨已收拾好準備離開,他將書包斜背在肩膀,闔上椅子,經過沈思羽的座位,略略低頭看了一眼,沒說什麼,徑直走出教室。

沈思羽專注的抄寫,抄著抄著,突然有點不順利,老是寫錯,只能重複塗塗改改。

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外出買飯的同學快回教室來了,她沒有參加晚自習,不能繼續待著,努力加快運筆,突然,紙面上落下一片陰影,然後一個超商塑膠袋占據了視線。

握著塑膠袋的修長手指,令人感到熟悉。

「學、學藝股長,這……這是?」

「妳中午沒吃,先吃,血糖太低,做事效率會變差。」徐朗晨將塑膠袋放下,準備離開。

「等等!」沈思羽連忙喊住他,「請問這些多少錢?對不起,我現在還沒辦法還,但我都會記下來,等我媽給我錢,一定會一起還你的!」

「沒關係,不用還我,買一送一,我吃不了那麼多。」他用食指輕推了一下眼鏡,口氣淡淡的回應。

不習慣接受他人沒來由的好意,她抓著塑膠袋,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

徐朗晨思索幾秒,開口道:「如果妳還是覺得不太好的話,那就幫我一個忙。」

還不知道是什麼事,但她沒有不幫的理由,果斷應允:「好,要幫什麼忙?」

「除了高三,學務處希望高一、高二每個班級都要推派同學進行教室布置,妳能加入布置小組一起完成嗎?需要用到午休與課間休息的時間來做,我已經找了幾位同學,但人手不太夠。」

她馬上同意,「沒問題,我可以幫忙,需要事先準備什麼嗎?」

「先不用沒關係,我之後會請小組同學一起開個會,再分配工作。」

沈思羽頷首,表示了解。

「好,那等確定討論時間再跟妳說。先走了。」說完,徐朗晨轉身邁開長腿。

「學藝股長,謝謝你!」她朝他的背影喊。

男孩側過臉,輕輕揮動了一下右手,走出教室。

謝謝──

不只是謝謝他的幫忙,也謝謝他讓她有機會報答,更謝謝他在地理課堂上,為她挺身而出。

打開塑膠袋,裡面放著的是跟上次一樣的套餐,一個韓國雪蟹蟹膏飯糰,還有一瓶純喫茶。

取出純喫茶,打開來啜了一口,她笑逐顏開,萎靡的精神瞬間一振,她重新提筆,繼續完成剩下的罰寫。

布置小組總共有四人,班長方儀珊,上學期美術成績第一名的陳柏亨,學藝股長徐朗晨,還有她。

第一次開會討論時,沈思羽不禁感到忐忑不安,因為其他三人都是不同領域的學霸,不知道徐朗晨為什麼會想找她這個學渣來幫忙。

她極度偏科,在班上的成績並不突出,難免覺得自己和這些優秀的同學格格不入。

似乎看出她心神不寧,徐朗晨率先開口,轉換有點尷尬的氣氛。

「請沈思羽來幫忙,是因為這次的教室布置辦法規定,其中一區需要規劃成『書香園地』,上面要呈現勵志文句或標語,還要從課外讀物中,選出一些優質的文章,貼在書香園地讓同學可以閱讀。學校有提供一份勵志文句和標語的清單,這部分因為沈思羽的文字美感滿好的,我希望標語和優質文章由她來篩選,我們三個就可以專心製作其他部分。」

徐朗晨的說明,不僅讓另外兩人理解沈思羽加入的原因,也讓她減輕一開始的徬徨,感覺自己似乎能在某個方面做出貢獻,心中多少增加一點信心。

她朝他投去感謝的目光,徐朗晨點了下頭,然後請大家發表意見,共同討論布置主題。

「要不要做海洋的主題?海洋的生物很多,都可以拿來做小素材,每個欄位可以用不同的海中生物當主視覺。」班長方儀珊率先發言。

徐朗晨點點頭,「這個想法不錯,不過我去學務處領教室布置辦法的時候,三班的學藝說他們班就是要做『藍色大海』的主題,如果重複,比較不容易凸顯我們班的特色。」

方儀珊蛤了一聲,微皺細眉,「真可惜,怎麼那麼巧。」

徐朗晨繼續請大家提出建議,希望集思廣益,之後再進行具體分工。

三人紛紛丟出一些概念,沈思羽默默聽著其他人發言,心中也在努力思考。

當討論逐漸膠著,大家都拿不定主意時,她鼓起勇氣開口:「那個……」

其他三人將視線聚焦到她身上。

她頓了頓,「我在想,明年是兔年,或許可以用兔子來做班級布置。」

在美術方面頗有天賦的陳柏亨一聽,忍不住打斷,「用兔子布置,風格不會有點幼稚嗎?」

還沒有開始闡述想法就被質疑,沈思羽立刻變得畏縮,不知道該不該繼續。

徐朗晨平靜的聲音傳來,「沈思羽,妳想說什麼就說,討論階段,大家互相激盪創意,只要有想法都可以提出,說不定可以激發出更好的靈感。」

受到鼓勵,她定下心,繼續表達她的想法:「我們可以用『揚眉兔氣』和『奮發兔強』這兩個概念來進行設計。」心情放鬆了些,思緒也變得更加清晰,「大家平常上學讀書,常會感覺壓力很大,如果讀書的環境中,有一點可愛的裝飾,能讓整個班級看起來溫馨療癒。用『揚眉兔氣』、『奮發兔強』作為設計主軸,可以搭配意涵接近的勵志文句,也能給同學們帶來激勵,讓大家在新的一年裡一起努力向前。」

她停頓了一下,觀察大家的反應,發現大家都很專注聽她分享,她便繼續補充:「兔子的圖案單純,輪廓和線條不會太複雜,製作上也比較不會給大家增加太多負擔。」

說完,沈思羽不太確定的看了看其他三人,發現方儀珊和陳柏亨的眼神,從一開始的懷疑,漸漸轉變成認可,她不好意思的再看向徐朗晨。

對方正注視著她,臉上浮現淡淡笑意。

「我覺得聽起來還不錯,可以試試看!」陳柏亨第一個表達贊同。

方儀珊也點點頭,「我也覺得滿好的,主題和圖案設計感覺很契合,還能傳達正面的意涵。」

「我可以負責主視覺和各區塊的設計,然後大家一起幫忙剪裁和黏貼素材。」美術天才陳柏亨已經躍躍欲試。

就這樣,她的提議獲得大家的支持。

看小組成員已達成共識,徐朗晨開始進行分工,「好,那我們就用兔子當主視覺,以『揚眉兔氣』、『奮發兔強』當主題進行布置。整體設計圖和各欄位的排版細節由陳柏亨負責,各處室公告訊息的欄位由方儀珊負責,書香園地的標語和文章內容由沈思羽篩選,我來處理榮譽榜的區塊。剩下需要剪裁、黏貼的手工,就互相幫忙,大家有沒有其他意見?」  

他們同時搖頭,對於徐朗晨有條理的安排沒有異議。

四人決定在週末一起去連鎖書店購買需要的材料,包括紙張、膠帶、麥克筆等。

這個過程,讓沈思羽感覺到自己真的參與了這個布置小組,原本的緊張和自卑感漸漸消散,心裡也悄悄期待起教室布置完成的模樣。

自從討論出教室布置的主題,沈思羽就一直告訴自己,一定要好好挑選適合的文章和佳句標語,才不會拖累大家。

週六接近中午時間,還沒到約定的時間,她已提早抵達連鎖書局,她想先到書局翻翻書,看看有沒有適合貼在書香園地的內容。

她滿喜歡閱讀,小說、散文、心靈勵志的書籍她都看,當然還有少女們都喜歡的愛情漫畫,家裡沒有閒錢讓她買書,她有時會到圖書館借閱。

她常覺得書本裡藏著無限的世界,能讓她暫時忘記生活上遇到的不順利、不開心。

沈思羽走到文學類的書架,抽出幾本有興趣的書,花了一點時間,很幸運的找到一些不錯的作品,便從隨身袋裡拿出筆和便條紙,把書名和頁碼記了下來,打算之後到學校圖書館借,再節選出來複印,就可以張貼在書香園地了。

她又在書店裡閒逛了一下,找到了可能會用到的布置工具和紙材區。

看了一下時間,差不多該和大家會合,便移動到書店大門口,等待其他同學的到來。

剛走到門口,就看見班長方儀珊正從對街小跑步過來。

方儀珊今天穿著一件小可愛,搭配baby藍罩衫,下身是米白色直筒牛仔褲,顯得她的身材比例十分修長,亮色系的服裝搭配,讓她全身散發青春活潑的氣息。

沈思羽忍不住低頭瞄了一下自己的穿著,黑色T恤胸前印著白色Sunday的英文字,下身是一條普通的藍色牛仔褲,對比之下,感覺平凡又廉價。

「沈思羽,妳來啦!」方儀珊輕鬆的朝她打招呼,她趕緊揚起笑臉,揮揮手。

方儀珊走近後,問道:「上次討論的時候忘記跟大家建群組,妳有LINE嗎?這樣之後討論或聯繫比較方便。」

沈思羽有些不好意思的搖搖頭,「我沒有LINE耶……」

方儀珊挑了挑眉,又問:「那Messenger呢?用IG小盒子聯絡也行。」

「那個……其實我沒有手機。」

方儀珊愣了一下,隨即微睜杏眼,突然想起了什麼,「阿對,班上有一個人一直沒有加入公群,抱歉!我忘記是妳。妳怎麼不跟妳爸媽說買一隻?現在大家都有手機,不只是聯絡,有時候查資料什麼的都會用到,沒有手機真的很不方便耶!」

沈思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媽媽不給我買,所以……」

因為沒有多餘的錢讓她買手機。

她也曾跟媽媽請求過,但媽媽只是對她說,高中生還不需要用手機。

她看過媽媽的手機,好像是Iphone去年推出的新款,媽媽說上班辛苦,要犒賞自己,而且用好一點才不會被別人瞧不起,雖然她一直不懂那個「別人」到底是誰,或許只是媽媽心裡的自己……

方儀珊理解的點了點頭,「妳媽媽也管這麼嚴啊?徐朗晨的媽媽也很嚴格,但至少他媽還是給他辦了手機。」

沈思羽一聽,忍不住好奇問:「班長和學藝股長很熟嗎?」

方儀珊想了想,答道:「說熟也還好啦,國中的時候,我們曾在同一間補習班補習,他媽媽每天都會來接他。放學的時候,我和同學有時會在門口閒聊一下,他媽媽總是很準時到補習班門口,一看到他走出大門就催他上車,不太讓他跟我們聊天,感覺管得挺嚴的。」

沈思羽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方儀珊邊滑手機,邊丟了幾個貼圖出去,「有時候週六補習班也有課,我們下課後,他媽媽一樣會來接他,然後再帶他去補鋼琴或其他才藝的樣子,所以他會的東西滿多的,真的挺適合當學藝,不過後來他就沒繼續上補習班了,好像是媽媽改讓他在家裡上家教。」

原來學藝股長會彈琴,難怪他的手指跟其他男生比起來……特別好看。

她想起徐朗晨抓著塑膠袋遞給她的樣子。

「陳柏亨說他們快到了。」方儀珊切掉Messenger,改滑IG,邊滑邊回憶道:「說到徐朗晨,倒是讓我想起以前的一件事……」

沈思羽豎起耳朵傾聽,正當方儀珊準備繼續講下去時,陳柏亨宏亮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嗨,妳們都到了啊!」

沈思羽轉過身,陳柏亨和徐朗晨正並肩走來。

徐朗晨穿著一件深藍色襯衫外套,內搭白色上衣,下半身是一件線條硬挺的黑色休閒褲,雙腳踩著一雙白色球鞋,看起來和平時穿制服的樣子很不一樣。

注意到徐朗晨望向她的視線,她有點不好意思的垂下眼睫。

四人互相打了招呼後,陳柏亨提議:「要不要建個群組,比較方便聯絡?大家互加一下啊。」

方儀珊替沈思羽開口:「我也是這麼想,不過沈思羽的媽媽不讓她買手機,就我們三個互加吧。」

隨後,四人一起進到書店,由於沈思羽已先大致逛過,便熟練的帶著其他人找到紙材和美術用品的區域。

負責整體設計的陳柏亨分配大家各自去找尋需要的素材與用品,沈思羽在找她負責的隨意膠和造型泡棉時,無意間逛到玩偶娃娃區,層架上擺著各色可愛玩偶,有三麗鷗、寶可夢、哆啦A夢……突然,角落的一隻玩偶瞬間吸引她的目光,她幾乎是用跑的過去將它拿起──那是一隻兔子娃娃,雙頰有兩點腮紅,脖子上繫著一條天藍色領結,長相其實滿普通。

沈思羽定睛注視著娃娃,腦海閃現片段回憶,她趕忙將娃娃翻過來,找到吊牌,看到上頭標的價格,眼瞳裡的光芒立刻變得黯淡。將兔子娃娃翻回正面,她凝睇娃娃的臉許久,最後嘆了口氣,將它放回架上。

「妳很喜歡那個娃娃?」身後突然響起的嗓音,讓她嚇得抖了一下肩膀。

扭頭看見手上抓著兩塊白色PP板的徐朗晨,她有些侷促的搖搖頭,「喔喔,沒有啦……就是覺得它滿可愛的,拿起來看看。」她快速轉移話題,「學藝股長,你要找的東西都找到了嗎?」

「剩筆刀還在找。」

「筆刀嗎?我剛剛好像有看到,應該是在那一區……」她轉過身,往另一個方向走。

徐朗晨走到她方才停留的層架前,望了一眼那隻兔子玩偶,覺得眼熟,掏出手機朝它拍了一張相片,然後才邁步跟上她。

他們順利的找到筆刀和造型泡棉後,就到櫃檯和方儀珊、陳柏亨會合。

方儀珊前幾日已跟皇太后報備過,並向總務股長請領了班費,所以由她結帳。

店員將他們購買的用品裝成一袋,因為體積有點大,她接過來時有點吃力,這時陳柏亨走近櫃檯,伸出手,直接將袋子拿去,「我來啦!這麼大袋,你們女生一定扛不動。」

方儀珊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沒想到你還滿紳士的嘛!」

陳柏亨一聽,突然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小、小Case啦!」

沈思羽望向徐朗晨的側臉,他離班長的距離最近,卻沒有伸手幫忙接過袋子,這讓她有點訝異。

方儀珊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差不多中午了,難得出來,大家要不要一起去吃個飯?」

陳柏亨想舉雙手贊成,無奈其中一手扛著大袋子,只能舉起一隻手:「好啊!要吃什麼?」

「這附近有一家百貨,七樓有一間莎黎亞義式餐廳,走過去大概十分鐘,吃那家怎麼樣?不會太貴,單點品項從七八十元到兩三百都有,菜單滿多樣的,要傳給你們看一下嗎?」方儀珊指尖快速的滑動手機螢幕,幾秒鐘就蒐尋到了餐廳資訊。

「不用啦,我OK!」陳柏亨十分有朝氣的同意。

「我也可以。」徐朗晨也點點頭。

「沈思羽呢?」方儀珊轉過臉詢問她。

三人的目光齊齊看向她,沈思羽下意識揪緊隨身袋。

她也很想跟同學們去吃飯,但她真的不夠錢,雖然媽媽終於給了她一點生活費,但把班費還給皇太后,再算算每日三餐,到月底的時候,可能還是得吃吐司和泡麵。

「我──」  

正要婉拒邀約,徐朗晨突然開口。

「對了,我想起來……」

「想起什麼?」陳柏亨將袋子換手,甩了甩原本扛著袋子的右手。

「我媽之前給過我那間餐廳的餐券,一直沒機會用,印象中好像快到期了,這頓我請吧。」

陳柏亨興奮的歡呼:「哇喔喔!偉哉學藝,感恩學藝,讚歎學藝!」

他的大嗓門,讓徐朗晨忍不住用手壓住一邊的耳朵。

「沒關係嗎?你要不要自己留著跟爸媽吃飯時用啊?」方儀珊似乎覺得有點不妥。

「我媽上班很忙,最近應該都沒空跟我吃飯,今天把它用掉剛好。」

「這樣啊,好吧,那謝嘍!」

方儀珊和他道謝後,開啟Google地圖,帶領大家往餐廳方向前進。

徐朗晨回過頭,見沈思羽還愣在原地,示意她跟上,「沈思羽,走了。」

「喔……喔好。」她邁開腳步,走到他身邊並行。

邊走邊看著前方的方儀珊和陳柏亨感覺聊得滿開心,她思索徐朗晨剛剛說的話,悄悄的,偷覷了隔壁的他一眼,就這一眼,對方竟也沒錯過。

「怎麼了?」

「那個,我是想說,謝謝你請我們吃飯。」

「感覺妳不是想跟我聊這個。」

她嚇了一跳,吞吞吐吐的說:「啊?喔……就是……嗯……我只是有點好奇,但你如果不想說也沒關係。」

「妳是不是想問我爸爸的事?」

沈思羽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暗暗想著對方是不是有讀心術。

因為稍早和方儀珊聊天時,她說徐朗晨補習班放學都是媽媽來接,連週末也一樣。

剛剛他講到餐券的事,也是只說媽媽沒空,完全沒有提到爸爸……

「就如妳猜想的,我也沒有爸爸,單親。」

「你爸他……」

「他沒死,但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這麼多年過去,我很習慣只有媽媽的生活。」他直視前方,語氣淡然。

「抱歉,我不應該問這個,讓你想到不太愉快的事。」她低下頭,怪自己不會聊天。

「沒事,我不覺得受傷,別在意。」

徐朗晨伸手輕拍了一下她的頭頂,沈思羽嚇了一跳,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對方已收回了手,彷彿剛剛什麼事都沒發生。

她僵硬的瞪著前方,突然感覺心跳變得有點快,甚至不知不覺間,變成同手同腳在走路。

徐朗晨留意到身旁女孩的不協調,嘴角隱隱流露一絲笑意。

抵達位在百貨七樓的餐廳後,他們四人很幸運的被安排坐到小包廂,店員將菜單放到桌上,簡單介紹點餐方式,並留下一個夾著QRcode的小夾板。

徐朗晨用手機掃了QR碼,「大家看一下菜單,想吃什麼跟我說,我這邊統一點。」

陳柏亨直接翻到排餐那一頁,「那我想要一份厚切牛排套餐,醬要黑胡椒的,然後加點飲料吧。」

方儀珊認真的看過每一頁後,指向其中一張餐點圖片,「我要一份香蒜巴沙魚套餐,也加點飲料吧。」

徐朗晨點了點手機螢幕,抬頭問道:「沈思羽妳呢?想點什麼?」

她翻了翻菜單,糾結了幾秒,最後選了最便宜的義大利麵,「一個番茄紅醬培根麵,單點就好。」

「好。」徐朗晨點好大家的餐後,按下畫面右下角的送出。

「耶!那我先去拿飲料!」

這家餐廳的飲料吧是點餐後由客人自取,時間內無限暢飲,陳柏亨立刻跑去飲料區,從架上拿起塑膠杯,猶豫著要裝可樂還是雪碧。

徐朗晨也起身往飲料區走,沈思羽對方儀珊說她可以幫忙顧東西,請她先去拿飲料沒關係。

方儀珊點點頭,也離開了座位。

她環視整間餐廳,正中午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室內,包廂區和其他開放座位區用玻璃做隔間,整個空間十分通透敞亮,周遭的客人都在享受餐點以及和親友相聚的午間時光。

她好久沒有到這樣的餐廳吃飯了,上次到類似的餐廳用餐是好幾年前,那時她才國小,有爸爸、媽媽、姊姊陪她一起吃……

沈思羽陷入回憶,忽然,眼前的桌面擺上了一杯看起來十分沁涼的冷飲。

「我不知道妳喜歡喝什麼,先幫妳倒了雪碧,如果不喜歡,可以給我,妳再去倒別的。」徐朗晨將盛滿氣泡飲的杯子推到她面前。

沈思羽兩眼圓睜,焦急的說:「可是我沒有加點飲料吧……」

「飲料吧不貴,我幫大家都點了,放心喝吧。」說完,他坐回位子,啜了一口自己的紅茶。

「謝……謝謝。」沈思羽戰戰兢兢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微酸微甜的汽水滾入喉嚨,混著冰涼氣泡的清爽口感,喝下去的瞬間真的很舒服,她心滿意足的微嘆口氣。

對面的男孩,默默觀察著她的表情。

陳柏亨和方儀珊回座後,餐點很快就陸續上桌,美味料理的香氣撲面而來,令人垂涎欲滴。

大家邊用餐,邊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從教室布置聊到班上趣事,又從班上趣事,聊到師長同學們的八卦,沈思羽基本上聽的多,說的少。

方儀珊邊切著鐵板上的巴沙魚,邊抱怨:「上個禮拜地理老師出的作業超麻煩的,你們都寫了嗎?」

陳柏亨一聽,原本的陽光笑臉直接變成憂鬱苦瓜臉:「一定要聊地理老師嗎?吃飯配地理老師感覺我的厚切牛排都被糟蹋了。」

方儀珊看他一臉衰樣,忍不住掩嘴發笑。

陳柏亨將一塊多汁的牛排塞入嘴裡,嚼了幾下,「不過,說到地理老師,我真的很佩服徐朗晨耶,上次直接跟她槓上,真的替你捏一把冷汗,我和其他同學都在猜,你那天是不是吃錯藥?居然敢那樣跟地理老師說話,你不怕被當喔!」

徐朗晨用手指輕推了一下眼鏡,平靜的說:「我只是做了我覺得正確的事。老師的行為如果不對,應該也要被指正。」

陳柏亨聽完,朝他投去一個崇拜的炙熱眼神。

徐朗晨無視他,將鐵板上的蘑菇雞排整齊平均的切成數塊,然後插了其中一塊輕放入口中,動作流暢優雅。

「說起地理老師……」方儀珊放下刀叉,突然壓低了聲音,一臉神祕,「你們知道嗎?」

「知道什麼?」陳柏亨豎起一雙大耳朵。

「聽說她以前曾介入過別人的家庭,好像搞得人家離婚,還因此停職了一段時間呢。」

「蛤!真的假的?」陳柏亨驚呼。

方儀珊賞了他一記白眼,豎起手指放在嘴巴前,示意他小聲一點。

「我是從我爸那邊聽來的,從我哥在學校讀書那屆開始,我爸就在家長會擔任幹部,知道的事情多一些。」

「陳老師這麼火爆,喜歡她的男人應該有點M厚……」陳柏亨用螞蟻般的聲量發表他的看法,像怕被地理老師聽到似的。

「這個八卦我只跟你們說,不可以說出去喔!」

陳柏亨點頭如搗蒜,徐朗晨臉上表情不變,沒多說什麼,修長的手指端著刀叉,慢條斯理的把鐵板上的附餐也切成整齊的數塊。

沈思羽第一次聽到這件事,心裡滿訝異的。

她將義大利麵用叉子捲起來,正準備入口,回想起地理老師在課堂上暴氣怒吼的模樣,下意識皺了眉頭。

果然就像陳柏亨講的,吃飯時不宜配地理老師。

一行人繼續邊吃邊聊,氛圍愈發輕鬆起來,忽然,沈思羽隱約嗅到一股奇怪的氣味。

她東張西望了一下,徐朗晨注意到她的異常,問道:「怎麼了?」

「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方儀珊和陳柏亨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搖了搖頭。

「那可能是我聞錯了……」沈思羽不好意思的說。

她深呼吸了幾下,試圖將注意力轉回到大家的話題上,但那股味道似乎仍在鼻尖徘徊,讓她心裡一直有些惶惶不安。

十分鐘後,奇怪的味道變得更加濃烈,這次徐朗晨也有警覺,他看其他三人吃得差不多了,提議

先去結帳。他起身走向櫃檯後,陳柏亨扛起旁邊剛買的教室布置用品,也先走出餐廳。

方儀珊說想上個廁所,沈思羽就在座位上等她,過了幾分鐘,她從洗手間走出來,回到座位拿包包,她們正要離開,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驟然襲來,聲響震耳欲聾,沈思羽的耳膜瞬間感到一陣疼痛。

伴隨著爆炸聲,餐廳裡迅速充滿了濃煙,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刺鼻臭味。

原本在位子上談笑風生的客人們,轉眼間像被捅開的蜂窩,焦急恐慌的四處竄逃,周圍不斷傳來此起彼落的尖叫聲、杯盤落地的破碎聲,混亂中,剛走出小包廂的沈思羽和方儀珊,雙雙被逃難的客人撞倒,沈思羽感覺雙膝傳來灼熱的刺痛感,但她無暇顧及,爬起來往前走了幾步,想將倒在地上的方儀珊扶起,「班長!班長妳還好嗎?失火了,我們趕快出去!」

方儀珊神色痛苦,手緊握著紅腫的腳踝,「剛剛不知道被誰踩了一腳,我的腳好像扭到了……」

「我扶妳,我們一起出去。」沈思羽一手穿過方儀珊的腋下,扶住她的後背,用力將她撐了起來。

煙霧的顏色幾秒之內就由白轉黑,前方道路已被黑色的濃煙吞沒,炙熱的燒灼感從正面快速逼近。

  

「煙越來越大了,快點走!」

「嗚嗚……」

「思羽不哭,快跟媽媽和姊姊出去!」

  

遙遠的回憶與驚險的現實重疊交錯,她發現自己呼吸變得非常急促,雙腳也無法自控的顫抖,但她努力保持冷靜。

不能慌,絕對不能慌,那天過後,她已經學會了正確逃生的方法,這次一定可以幫班長和自己脫困的。

沈思羽帶著方儀珊壓低身體,回頭往小包廂的方向摸索前進。

「沈思羽,我們幹麼往回走,大門不在那邊,趕快往大門方向逃啊!」

「不行,那個方向煙太大了,我們還沒走到大門就會被嗆昏的。」

「還是我們躲去廁所?那邊至少有水!」方儀珊想起了剛剛去的洗手間或許可以避難。

沈思羽用力搖頭,「咳咳咳!不可以躲廁所,廁所的門多半是塑膠門,遇到火會很快融化,管道也有可能飄煙進來,躲廁所很危險……」

她的腦袋正飛速運轉,剛進餐廳的時候,曾稍微瞄了一眼門口櫃檯旁的平面圖,印象中包廂區這邊好像有一扇逃生門。

「那怎麼辦!我、我們是不是要死在這裡了!咳咳咳……」方儀珊混著咳嗽的聲音聽起來快哭了。

「不會的,不會的,我們一定能得救的。」

雖然她們的眼睛被灼熱的煙燻得十分刺痛,喉嚨也被嗆得不住咳嗽,沈思羽仍持續壓低身體,盡可能帶著方儀珊用蹲低的姿態前進,並不時給予她鼓勵。

視線因為濃煙的干擾遮蔽,能見度變得極低,沈思羽一手攙扶方儀珊,一手摸著牆壁,忽然,手心的觸感變得不同,從粗糙的牆面,變成光滑的金屬質感,她伸長手向上摸到門把,確認門把是涼的,就用盡全身力氣一壓,厚重的門板順利被推開。

迅速帶著方儀珊躲進門後,黑色濃煙像是邪惡的厲鬼,緊追不捨的跟著她們竄進逃生門外的樓梯間,天花板轉瞬被染黑,沈思羽馬上回身將門板碰的關上,終於暫時阻絕了惡鬼的追擊索命。

她探頭往樓下確認了一下狀況,樓道裡的空氣還算清新,並沒有燒灼的刺鼻味,也沒看到向上竄升的煙霧,便伸手將軟腳的方儀珊扶起來,「班長,我們得快點往下走,繼續待在這邊還是會有危險。」

方儀珊原本白淨朝氣的臉龐,變得髒汙狼狽,她點點頭,一拐一拐的跟著沈思羽往下移動。

樓道裡陸續有些從不同樓層跑下來逃生的人,大家的臉上都是一臉驚慌害怕。

終於走到一樓,她們看到了出口的光亮,兩人協力,快步逃出建築物。

外頭的空氣新鮮而清爽,與她們方才經歷的災難形成強烈對比。

方儀珊癱坐在地上,沈思羽站在她身旁,本來想找人幫忙,心臟卻突然劇烈跳動,手心不斷出汗,感覺到全身都在發抖,恐懼感此時才猛烈的湧上心頭。

「爸爸!爸爸沒有出來嗎?」

「媽媽呢?她跑回去找爸爸嗎?」

「小朋友,快過來,離房子遠一點!」

「碰!」

在腦中亂竄的片段,讓她呼吸越來越快,她感覺快吸不到氣,強烈的昏沉暈眩感如海嘯般襲來,她摀著腦門,低下頭,痛苦的蹲下。

「沈思羽!」

聽見有人在喊她,那聲音似乎不是來自她腦海中的過去。

「沈思羽,妳還好嗎?」

仰起頭,看到徐朗晨的臉龐,她喘著氣,斷斷續續的說:「班、班長她腳受傷了……」

徐朗晨看她似乎快喘不過氣,伸手輕拍她後背,「陳柏亨已經去照顧方儀珊了,不用擔心。妳先慢慢呼吸,照我說的做,先吸四秒鐘,然後憋氣四秒鐘……」

沈思羽依照他的指示,放慢了吸氣的速度。

「一、二、三、四……好,現在吐氣,一樣吐四秒鐘。」

一、二、三、四……沈思羽在心中默數。

徐朗晨在旁邊陪著她重複好幾次的呼吸循環,緩慢而反覆的吸吐之間,她隱約嗅到淡淡的檜木香氣,漸漸的,心跳慢了下來,頭痛的感覺減退,呼吸轉為平緩,她慢慢能吸到氣了。

「有好點嗎?」

「有……有好一些了。」這時,她才留意到徐朗晨的鏡片上有不少黑色汙漬,襯衫外套上也有幾個像被火星燒灼的小焦痕。

「喂!你們都還好嗎?」陳柏亨蹲在方儀珊身邊,大聲詢問他們的狀況。

徐朗晨朝他比了一個OK的手勢。

「學藝股長,你的眼鏡,還有衣服……你受傷了嗎?」

「不要緊,小事。」

陳柏亨餘悸猶存的說:「剛剛一聽到爆炸聲,徐朗晨就想衝回餐廳找妳們兩個,但火一下就燒起來了,煙超大!我們只好先跑下來,跟剛到的消防員說妳們可能還在樓上,就看到妳們從那扇門跑出來了。」

周圍的人群正在奔波,警報聲和救護車的聲音混雜在空氣中,消防員緊急拉起水線,從安全門通道走上樓準備灌救。附近的民眾有的像他們一樣驚魂未定,有的則抬頭看著樓上的災難現場,一臉凝重擔憂。

陳柏亨從口袋裡掏出一包溼紙巾,抽出兩張遞給方儀珊和她,「要不要擦擦臉,妳們的臉都黑了。」

兩個女生接過,分別和他道了謝。

方儀珊轉過頭,誠懇的對她說:「沈思羽,謝謝妳,如果不是妳的正確判斷,我們可能逃不出來。」

她連忙揮揮手,「別客氣,之前有學一些關於逃生的方法,終於有用了……班長的腳還好嗎?」

方儀珊蹙眉苦著臉,「還是有點痛,可能需要去醫院給醫生看一下。」

「妳們都去一趟醫院,我和陳柏亨陪妳們去。陳柏亨,你可以吧?」徐朗晨詢問陳柏亨。

「那是當然!」陳柏亨拍拍胸脯,一口答應。

沈思羽卻困惑的看著徐朗晨,「我感覺好多了,應該不用去醫院……」她頭不暈了,也能好好呼吸了。

他伸手指了指她的雙膝,「妳需要去一趟。」

沈思羽低下頭,發現牛仔褲的布料上,在膝蓋的位置不知何時印染出兩塊暗紅色的痕跡。

徐朗晨眸光一沉,「妳的膝蓋受傷了。」

這時,醫護人員跑過來問他們是否需要協助,徐朗晨主動說明了兩位同學的傷勢,沈思羽和方儀珊就這樣上了救護車,被送到醫院急診室。

經醫師診斷,方儀珊的腳踝韌帶有輕微撕裂,需要用護具固定,後續得回醫院接受物理治療;沈思羽則是雙膝挫傷,護理師幫她消毒傷口,擦藥並敷上敷料,交代她之後要定期換藥,避免傷口感染。

到批價櫃檯繳完費,沈思羽瞪著收據,膝蓋滲血外,心也在淌血。她苦悶的在心中盤算生活費還剩多少可用。

方儀珊也包紮好從診間走出來,她步履蹣跚,陳柏亨想扶她,她擺擺手,說他已經扛了一大包布置用品,她可以自己走,走慢點就好。

經歷了一場驚恐的災難,幸好他們都平安,是不幸中的大幸。

離開醫院後,一行人先陪方儀珊回家,然後兩個男生說可以送沈思羽,她本來是婉拒的,不想麻煩他們,但徐朗晨堅持,認為她雙腳有傷,自己回去不安全,並表示他算是布置小組的組長,必須確保每個組員都平安。

半推半就之下,她人生第一次讓兩個男生送她回家,實在不好意思。

膝蓋的擦傷不時傳來刺痛,使她走不快,兩個男生都沒有催她,放慢腳步沿途聊著男孩們的話題:遊戲實況、HBL,偶爾聊聊社團或有在看的youtube頻道……

沈思羽在旁聆聽,有時聽到自己知道的話題,也會主動講一兩句,漸漸變得比較自在。

經歷一整天的行程,她似乎越來越融入布置小組,和大家變得更熟悉,這個轉變讓她滿開心的。

快到家時,沈思羽遠遠瞧見媽媽穿著一件細肩帶碎花洋裝,臉上畫著完整的妝容,正站在社區大門。

媽媽今天應該是排休,但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媽媽身邊還有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那個人她從未見過。

兩人站得很近,彼此有說有笑,男人的大手撫上媽媽的後腰,她沒有抗拒,還笑吟吟的輕捶對方胸膛幾下。

那畫面讓沈思羽胸口悶悶的,不太舒服。

她快速轉過身,對徐朗晨和陳柏亨說:「那個……送到這裡就可以了,我家到了,就在前面社區。」

徐朗晨往她身後望去,沈思羽下意識右跨一步,不太想讓他看到剛剛的畫面,雖然他並不知道媽媽長什麼樣。

「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很謝謝你們陪我回來,你們也快回家吧。」

徐朗晨沒說什麼,只是一臉狐疑的看著她。

「那我們就先走了喔。喂,徐朗晨,走啦!」陳柏亨沒發現沈思羽的異常,瀟灑轉過身,邊催促徐朗晨。

「那妳回家好好休息,記得定時換藥。」男孩低聲的快速交待,臨走前又回頭望了沈思羽一眼。

沈思羽朝他揮了揮手,他才點個頭,跟上陳柏亨。

等到兩個男生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街角,她才邁開腳步回家,走近社區大門時,媽媽和男人剛牽起手,正想喊她,媽媽一個回頭,先發現了她。

「小、小羽,妳回來了啊?」媽媽的表情不太自然,一雙眼睛對她用力眨啊眨,像在給她什麼暗示。

她還沒看懂,穿西裝的男子先開口了。

「這位是?」

「喔,她是我的外甥女啦!我大姊在國外工作比較忙,這她女兒,因為校區在這附近,平常就先跟我一起住,上學也方便。」

媽媽的介紹讓她兩眼圓睜,雖然有些鬱悶,但她清楚媽媽肯定不想被拆穿,不然她就不會說謊。

沈思羽最終還是選擇順著謊言,主動向男人打招呼:「叔叔好。」

穿西裝的男人有些傲慢的頷首,連個「好」字都懶得給她。

沈思羽細看對方,猜測他的年齡介於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她不太清楚西裝的品質好壞與價位高低,但對方身上這件,絲滑的布料上泛著貴氣的光澤感,感覺要價不斐。

「小羽,妳不是還有作業要寫嗎?妳先上去,阿姨等等就上去了。」媽媽出聲中斷她的觀察,眼珠子不斷往大門裡飄,看起來很希望她趕快進去。

她無奈的瞅了她一眼,「那我先上樓了。」

一拐一拐走進前廳,她忍不住回頭,以為媽媽會發現她的腳傷,但她只看見男人與女人依偎在一起的甜蜜背影,那讓她感到格外刺眼。

轉過臉,媽媽咯咯的嬌笑聲持續飄進耳內,她閃進有些老舊的華廈電梯,急切的按著關門鈕,電梯門緩緩闔上,終於將聲音徹底阻絕在外。

過了一個多小時,媽媽才雀躍的走進家門,她哼著歌,看起來滿面春風,心情很好。

一見到坐在客廳沙發上的沈思羽,便迫不及待的分享,「剛才那個叔叔很帥吧!就是我上次說的艾妃的客人,後來他又來公司,改點我陪他,超開心的!他果然就跟我想的一樣,溫柔、帥氣、多金!還是上市公司的高階主管,他說和老婆結婚五年多,卻常吵架,所以跟同事出來喝酒散心,遇到我感覺很聊得來,我也覺得跟他超級投緣……」

媽媽喋喋不休,自顧自的說著她和那個男人的事,沈思羽聽了幾分鐘,終於忍不住打斷她的好興致。

「媽媽,我今天和同學出去遇到火災,腳受傷了,看醫生花了一些醫藥費,可以再跟妳拿一點錢嗎?」

「蛤,妳怎麼這麼不小心,花多少啊?」

媽媽話語中的指責,讓她的心微微刺痛,「因為是急診,比較貴一點,七百五。」

「太貴了吧!哪家醫院?搶錢啊,妳幹麼沒事去掛急診?下次看醫生選便宜一點的診所啦!」媽媽不耐煩的拿出皮夾,抽了一張五百元給她,「先給五百,剩下的,下次發薪再補。」

沈思羽點點頭,眸光變得黯淡。

她的心裡並不抱著「下次」的期待,媽媽總是說話不算話,她習慣了,她也知道媽媽工作很辛苦,能拿到五百元已經很不錯,但她在意的是,媽媽連問她哪裡受傷都沒問,也不關心她今天遭遇了多麼恐怖的意外。

「啊對了,下次如果再看到那個叔叔,記得要說妳是我的外甥女喔!」媽媽鄭重的交待。

「為什麼要騙他?」

「為什麼?沒為什麼呀……喔、喔!因為他是我很重要的客人啊,現在工作很競爭耶,說單身比較吃香啦!」

見媽媽目光閃爍,沈思羽不懂她為何心虛,卻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的母親在十七、八歲時就生下她,今年還不到三十五歲,加上熱衷保養,因此容貌嬌美,體態婀娜,外貌看起來很年輕,因此頗有男人緣,但她真心希望媽媽不要變得跟陳老師一樣。

除了擔心,她的心裡其實還藏著恐懼。

她怕媽媽有一天會拋棄她,怕媽媽會選擇別人,而不是她。

如果她也有能力賺錢,或許媽媽就不會認為她是累贅。

沈思羽撐著沙發扶手站起身,踉蹌的走向房間,她一離開,媽媽立刻躺上沙發,慵懶的拿出手機,滿臉笑容的滑著螢幕,LINE訊息的叮咚聲不停響起。

她走進房間,看了看書桌上好不容易跟地理老師要回來的徵文簡章,想了想,從抽屜拿出紙筆,專注的在紙上落下文字。

她很想靠自己的能力賺錢,而現在的她,能賺錢的方式或許只有這個,所以她得努力才行。

週一上課時,方儀珊因為腳傷請病假一天。

週末時的餐廳大火,新聞後來有報導,起因於廚房瓦斯外洩又開火造成的爆炸,火災最終造成一死多人輕重傷,皇太后特別在早自習時,和大家宣導了火災逃生的知識,並請副班長暫代班長職務。

國文課結束後,皇太后特別關心布置小組成員的狀況,並提醒她要準時換藥,傷口才好得快。

中午時段,沈思羽原本在寫徵文比賽的作品,突然想起一事,便從從座位上站起,跛著腳準備往外走。

徐朗晨在位子上整理好全班的週記,正要送去教師辦公室,抬頭看到她,忍不住問:「妳要去哪裡?」

「上週去書局買用品的時候,我有先挑了幾本內容還不錯的書,想先去圖書館借來印,之後可以貼在書香園地。」

「離教室布置評比的期限還有段時間,方儀珊今天請假,妳腳受傷也不方便,不用那麼急,過兩天再去借也可以的。」徐朗晨建議她先休息,之後等小組人員到齊再一起趕工就好。

沈思羽卻堅持,「沒關係啦,我可以順便看看有沒有其他書也不錯,多挑幾本再來選要印哪些內容。」她微笑揮揮手,獨自走出教室。

這時間學生多半在教室用餐,圖書館裡人不多,館內靜謐如一片未曾打破的晨曦,空氣中彷彿可以聽見書頁輕輕翻動的聲音。

沈思羽輕手輕腳走到職員室旁邊的電腦,拿出口袋裡的紙條,用書目查詢系統搜尋紙條上的書名,她記下書籍放置的櫃位與分類號,然後移動到文學區書櫃。

手指滑過櫃上每本書的書脊,邊對照紙條上的分類號,先找到了余秋雨的《文化苦旅》,陸續找其他作品時,偶爾看到書名和簡介勾起她興趣的書,也會順手翻閱,一本三毛寫的《心裏的夢田》進入視野,她抽出來翻了幾頁,打算也借回去看。

確認了一下紙條上的書單,還有一本《小王子》。

轉身走到另一個文學類的書櫃,找了一會兒,這本書沒有放在應該放的位置,她從下至上,把同一櫃的層架都尋過一遍,結果在最上層發現橫躺著的小王子。不知道是誰看完了之後,竟沒有歸位。

她伸長手臂,距離上層書架還很遠,又踮起腳,有稍微近一點,但還是搆不著。左右張望了一下,沒看到折疊梯,她深吸一口氣,使盡全力往上一跳,指尖稍稍觸碰到層架,雙腳落地時,拉扯到膝蓋的傷口,她痛得「嘶」了一聲。

抬頭看著悠閒平躺的小王子,她不甘心的皺眉,決定再跳一次。

就這樣上上下下像兔子般跳了好幾次,結果小王子還沒摸到,手上的書卻掉了一地。

她慌忙的蹲下撿拾,並愧疚的拍了拍書封,仔細檢查書本有沒有摔傷,幸好她挑的這幾本書體質健壯,看起來沒有破損的跡象。

站起身,抬起頭,她再度把視線聚焦最上層,瞳孔中燃起勢在必得的火焰,她決定要和小王子對決,所以拚了老命踮起雙腳,用盡力氣把手伸長到快抽筋。

差一點,就差一點點了──

「我發現妳有時候滿固執的。」

一股好聞的檜木香氣溫柔的飄散,聽到聲音的同時,眼前出現了一隻修長好看的手,輕鬆的將小王子從高高在上的王座上拿下。

沈思羽倏地轉過身,鼻尖輕劃過一件白色制服襯衫,微微仰頭,對方線條分明的下顎線近在眼前,心臟彷彿漏跳一拍,她下意識往後彈,想拉開一點距離,結果後背直接狠撞書櫃。

「唉喔!」

徐朗晨將《小王子》取下,正要遞給她,聽到她的痛呼,連忙關心道:「還好嗎?抱歉,嚇到妳了,看妳一直拿不到,想說幫妳拿下來。」

沈思羽苦笑著搖搖頭,「沒事沒事,等一下就不痛了。學藝股長,你怎麼會來這裡?」

「去送週記給班導之前,看妳還是決定來圖書館,想說順道過來,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然後就看到一隻原地蹦跳的傻瓜兔子。

「原來是這樣,謝謝你喔,不知道誰把《小王子》放那麼高,可能是想讓他登基吧……」

她說著自己才能理解的笑話,卻瞥見男孩的嘴角竟微微上揚。這麼冷的笑話居然有人捧場。

沈思羽有些尷尬的朝他伸出手,徐朗晨沒有把《小王子》交給她,反倒掃了一眼她手上的其他書。

還摸不著頭緒,眨眼間,對方已將她抱著的書全數拿了過去,「妳的腳傷還沒好,書有點重量,我拿吧,到教室再給妳。」

不用啦,才五本而已……來不及講出婉拒的話語,徐朗晨已邁步向前,她只好把話吞回肚裡,默默跟上去。

徐朗晨直接幫她處理借書事宜,他將學生證交給圖書館的行政專員,沈思羽忍不住瞄了一眼學生證上的照片,是個理了顆平頭的小孩版學藝股長,眼神比現在呆滯不少,讓她想起了哆啦A夢中的大雄,看到他國中時期的模樣,她覺得有點新奇,想仔細再看,徐朗晨似乎發現了她的意圖,用手壓住了學生證。

沈思羽抬頭看向男孩的側臉,他面不改色的直視前方,她卻能感覺到對方有點忸怩不自在,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有點想笑,連忙抬起手輕掩著嘴脣。

「OK,登記好了,這五本都是十四天內還喔。」專員掃好條碼,將書交給徐朗晨,交代了還書日期。

兩人帶著五本書回到教室時,午休的鐘聲剛響,徐朗晨將書籍放到沈思羽桌上,要回座位午休時,注意到桌面擺著寫到一半的作品,視線匆匆掃過,瞄到其中幾行字:

大家的童年是怎麼樣的呢?

從童書上看到的溫馨畫面,是不是才是「童年」正常的模樣?

有時她會想,每個人都是爸爸媽媽生的,有些人,天生就能獲得最純粹的愛。

有些人,明明也有爸爸媽媽,卻彷彿是自己憑空降落在這個世界一樣……

「學藝股長,謝謝你幫我把書拿回來。」沈思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不著痕跡的收回視線,轉過身,「不客氣,先午休吧,書香園地的文章不用急著今天處理。」

沈思羽朝他微笑點頭,將桌上的物品都收進抽屜,很快趴下休息。

徐朗晨回到座位,趴在桌上閉起眼睛,腦子仍盤桓著方才看到的文字。

大家的童年是怎麼樣的呢?

從童書上看到的溫馨畫面,是不是才是「童年」正常的模樣?

如果童書上常看到的那種,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模樣才叫正常的話,那他的童年或許也稱不上正常吧……

下午第二節課是沈思羽很喜歡的音樂課,除了因為音樂老師很溫柔,上課比較沒壓力外,老師偶爾還會放好聽的歌曲給他們聽,播和音樂相關的電影、戲劇給他們看,之前曾看過《海上鋼琴師》,是部結局十分觸動人心的電影,配樂也很優美。

今天的課程內容是巴洛克時期音樂家──韋瓦第的介紹,老師說明了韋瓦第的生平、貢獻,以及解析了他的經典作品後,播放了最著名的〈四季〉協奏曲給大家聽。

耳熟的旋律繚繞整間音樂教室,大家紛紛分享自己的看法:「感覺常在廣告裡聽到!」

「之前看過的電影,好像有一段也是這個音樂。」

老師微笑,讓大家繼續欣賞。

沈思羽瞥見坐在前排的徐朗晨,右手隨著音樂輕敲座椅扶手,敲的每一下都精準吻合流動的旋律,他的手指彷彿變成一隻翩翩蝴蝶,指尖快速飛舞,無聲演繹著四季的更迭與自然的律動。

她不會彈琴,不懂樂理,卻被那隻靈動的手深深吸引,如果那雙手是在真正的鋼琴鍵上漫遊舞動,肯定會演奏出非常美麗的樂音吧?

幻想著對方在鋼琴上的姿態,樂曲正好播到尾聲,老師看了看時間,切掉音響後,和大家宣布:「好,差不多再五分鐘下課,跟大家說明一下期末音樂課的評量方式。稍微記一下喔!」

台下同學們紛紛拿出筆記本和筆,事關期末分數,原本分心的同學,此刻也豎起耳朵專心聽。

「期末評量的方式是上台表演,演奏樂器或唱歌都可以,可以一個人,也可以組隊,一組最多五人,歌曲不限古典或現代,也不限中文,英文日文都可以,長度不要超過五分鐘。下週上音樂課,音樂小老師把分組名單交給我,會抽籤決定上台順序。」

音樂老師剛說完,教室裡一陣騷動,同學們大致分成兩派,一派興致勃勃,已經開始討論要表演什麼;另一派唉聲嘆氣,一臉壓力山大,沈思羽明顯是後面這派。

她愣了一會兒,想了想還是跟別人一組,一起表演比較不尷尬,於是鼓起勇氣問身邊的女同學:「謝芝婷,妳們那組滿了嗎?我可不可以跟妳們一組?」

謝芝婷有點訝異沈思羽會找她們組隊,想了一下後回答:「是還沒有滿,但我們三個決定要合奏雙簧管,你也會吹雙簧管嗎?」

沈思羽一聽,羞赧的說:「我……我只會直笛。」

另外兩個女同學發出「噗嗤」的笑聲,讓她的臉更加燥熱。

「那可能沒辦法一組耶。」謝芝婷建議她再找別人問問看。

沈思羽在下課前,又努力問了幾個坐比較近的同學,可是,要麼人數已滿,要麼她們想表演的項目她沒學過,沒辦法加入。

下課鐘響起,仍舊一無所獲,沈思羽只能苦惱的跟著人群走回教室。

她邊走邊安慰自己,其實她獨自一個也不是做不到,只是如果有人願意跟她一起努力,感覺比較不那麼孤單。

可能是最近加入了布置小組的關係,她居然忘記了,她之前一直都是一個人。

隔天,班長方儀珊來上課了,她的腳還裹著護具,但氣色看起來不錯,精神很好。

好幾個同學跑到桌邊關心她,此起彼落的問候,顯示她的好人緣,方儀珊轉頭時和沈思羽對到眼,她抿出一個微笑,沈思羽看到,立刻也露出笑容朝她點點頭,這瞬間,她心頭感覺到一股少有的暖流。

下課時,沈思羽在位子上專注的寫著徵文的稿子,方儀珊跛著腳走到桌前她都沒發現。

「沈思羽,妳有空嗎?想跟妳討論一件事。」

沈思羽抬頭見到是方儀珊,立刻站起來,想把位子先讓給她坐。

方儀珊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讓她繼續坐著:「不用不用,妳膝蓋不是也有傷嗎?不用讓我,一下子而已。」

她乖乖坐回位子上,眨著困惑的眼睛望著對方。

「聽說昨天上音樂課,老師公布期末評量要上台表演,妳是不是還沒找到人同組?」

沈思羽不好意思的搔搔臉,「嗯……對,因為有幾組同學想表演的樂器我都不會。」

「要不要加入我們這組?我們打算唱周興哲的歌,因為沒有太多時間一起練習,所以先不考慮唱其他語言的歌。妳想一起嗎?」

突如其來的邀約讓沈思羽受寵若驚,呆了幾秒才用力點頭。

「好,那我請音樂小老師把妳寫到我們這組的名單上。」

「班長,謝謝妳,真的謝謝妳。」她情緒有點激動的道謝。

「不客氣啦,要練唱的時候再通知妳喔!」

說完,方儀珊便走去音樂小老師的座位,跟她說了幾句話,沈思羽看見音樂小老師轉過臉瞅了她一眼,又對方儀珊點點頭。

方儀珊抬頭,對她比了一個OK,沈思羽用脣語朝對方又說了一次謝謝。

方儀珊回歸,布置小組也開始動工,兩個女生腳受傷,不便爬上爬下,因此大張的,用來當背景的壁報紙由徐朗晨和陳柏亨互相配合,釘到教室後方的牆上,女生們負責將陳柏亨事先描繪好的兔子部件分別剪下來,將頭、手、腳、耳朵組合後,用白膠黏貼在一起,就變成一隻隻動作靈巧的可愛兔子。

「陳柏亨,你滿厲害的嘛!」方儀珊搖了搖手上的完整兔子,真心讚美道。

陳柏亨一手固定壁報紙,一手操作釘槍,扭頭朝她露出陽光笑容,「那當然,我106班美術第一耶!」

沈思羽卻留意到他的耳根有點泛紅。

「陳柏亨,你釘歪了。」徐朗晨淡淡的出聲提醒。

陳柏亨猛一回頭,看見自己的傑作,崩潰喊道:「靠北,怎麼變這樣!」

兩個女生看他的矬樣,忍不住咯咯偷笑。

布置小組的氣氛十分融洽,但因為每堂下課時間太短,有時要準備小考或預習下堂課的內容,而放學到晚自習的一個小時,只有陳柏亨和沈思羽比較沒事,徐朗晨得回家上家教課,方儀珊則是偶爾要去補習班,方便聚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因此他們跟皇太后申請,運用幾個週六的時間,一起到學校布置。

週六上午,天氣不太好,整座城市被滂沱大雨籠罩,沈思羽撐著傘跑進校園,抵達教室時,陳柏亨已經在裡面了,他們互相打了招呼,沈思羽將雨傘打開,暫時放在走廊陰乾,進到教室放下隨身袋,開始剪裁陳柏亨畫好輪廓的小物件,他已將每一欄位的名稱都打印好,有榮譽榜、訊息快遞、書香園地等,只要沿著字的外框剪下,黏到裁成圓形的   PP板,就可以貼到欄位上方。

沈思羽優先做好「書香園地」,她滿意的欣賞成果,然後將四個字拿到規劃好的區域比劃了一下,背景的壁報紙已經釘好,可以把欄位名稱貼到最上面去了。

她從自己的位子拖了課桌到教室後方。

正著手畫其他素材的陳柏亨,注意到她的動作,有點擔心的說:「妳要站上去貼喔?不好吧,妳膝蓋的傷好了嗎?還是等徐朗晨來請他貼吧,他比較高……」

沈思羽邊爬上桌子,邊回答:「傷口剛結痂,比較不痛了,應該OK,既然做好了,我先貼沒關係,他們來了可以趕其他進度。」

她雙腿顫巍巍的站到桌上,桌子略略有些搖晃,她快速的將欄位名稱翻面,撕開雙面膠,將第一字貼上陳柏亨事先做了記號的位置,接著,第二、第三個字她依樣畫葫蘆,很順利的把三個字都貼到指定的位置。

「陳柏亨,你看這樣可以嗎?」

陳柏亨抬頭確認,對她比了個讚。

她頗有成就感的笑了笑,轉過頭準備貼最後一個「地」字。

咖!

突然間,腳下老舊的木桌隱約傳來怪異聲響,正當她垂下頭查看時,桌面瞬間傾斜,她手上還牢牢抓著那個「地」字,整個人卻像被大地震襲擊的危樓,完全失去平衡,無法控制的向後倒。

「啊!」

耳邊聽見陳柏亨極度驚慌的大叫聲,眼前的畫面瞬間旋轉,從牆壁變成天花板,強大的下墜力道拉著她往地面摔去。

完了!沈思羽緊閉眼睛,準備迎接巨大的疼痛──

但一秒、兩秒過去,預期的痛感並沒有出現。

淡淡的木質清香圍繞著她,她微微撐開一隻眼睛。

沾附幾顆雨滴的眼鏡後方,一雙晶亮的褐色眼瞳正注視著自己,對方的臉上滿是驚惶與擔心。

「沈思羽,妳還好嗎?天啊,妳差點摔死耶!」方儀珊探出頭,也是一副嚇壞的表情。

「真的!這個高度沒摔死,肯定也會摔成白痴,妳成績已經不太好了,幸好徐朗晨接的快,沒讓妳摔到頭……」陳柏亨衝過來關心,但過於直率的發言,被方儀珊架了一拐子。

沈思羽無暇注意另外兩人的互動,因為她的心跳聲已經大到壓過周遭的所有聲響。

還是……她現在聽到的「咚咚咚咚咚」,是徐朗晨的心跳?

感受他的體溫熨著自己衣服,她覺得整張臉好像快燒壞了,發現自己被他用公主抱接住,全身的血液就只衝向兩個地方:心臟和臉頰,胸口和雙頰好熱好熱……

徐朗晨小心的將她放了下來,臉上的神情從擔憂轉變成慍怒。

「可以請問妳在做什麼嗎?」

沈思羽聽出他話語裡隱隱要爆發的憤怒,不敢抬眸看他,只能緩緩舉起手中的「地」字給他看,沒發現「地」字已經被嚇壞的她揉爛了。

「下次要貼上面的東西,全都交給我做,妳不要再上去了。」

感覺對方的語調緩和不少,她連忙乖巧點頭。

「就算腳傷好了也不准上去。」徐朗晨嚴肅的強調。

沈思羽不敢反駁,拿著變形的「地」字跑去找陳柏亨求救。

「放心吧,我每組都印了兩份,就怕有意外。」陳柏亨說的意外其實是指剪壞、貼錯之類的,剛剛那類的「意外」,完全不在他的預想之中。

她又拿了一張「地」字,正想搬回桌子繼續剪剪貼貼,扭頭看向癱倒的課桌,心中一驚,桌腳竟然斷了!

她趕忙走過去,蹲下身將桌腳拾起,試圖組裝回去,但它斷得決絕,沈思羽嘗試了半天仍舊徒勞無功,只能一臉苦悶的瞪著嚴重骨折的桌子。

徐朗晨也蹲下,幫她撿拾從抽屜噴飛的物品,安慰道:「我們這屆的桌子本來就很舊,週一上課跟班導報告一下這個狀況,再請總務股長幫妳申請一張新的吧。」

「不知道要賠多少錢……」一想到長期營養不良的荷包君,她的心就涼了半截。

方儀珊走過來輕拍她的肩,「放心啦,聽說家長會今年撥了一筆預算,用來汰換老舊不堪用的桌椅、置物櫃和各班掃具,應該不會要學生賠。」

「如果是這樣就太好了。」沈思羽感激涕零,撫了撫心有餘悸的胸口。

徐朗晨將地上的物品、課本、小冊子都撿起來整理好,小冊子封面上畫的兔子讓他不由自主多看了兩眼。

「妳先到我的桌子去剪吧,我在後面的置物櫃上處理就好。」他將物品交給沈思羽。

她點頭致謝,「學藝股長,謝謝你。」

將物品都收進個人置物櫃,沈思羽坐到靠窗的最後一個位子,重新剪貼「地」字,這次做完後,她乖乖的將成品交給徐朗晨。

見他伸長了手,毫不費力的就貼到指定的位置,她很想跟哆啦A夢借時光機,回到十幾分鐘前,阻止那個爬上桌子的笨蛋。

教室外,雨滴如斷線的珠子砸向窗戶,密集的敲打聲像無數面小鼓在窗外擊奏,層層疊疊交織成一片喧囂;教室裡,流行音樂與人聲交疊,布置小組的四人,聽著陳柏亨用手機播放的音樂,有說有笑的加緊趕工。其實,最主要是陳柏亨在說,其他幾個人陪笑。

「你們知道最有禮貌的老鼠是什麼鼠嗎?」

「黃金鼠?小白鼠?松鼠?」方儀珊隨意的丟出幾隻不同品種的鼠。

「都不是!」

「是不好意『鼠』。」

方儀珊捧場的呵呵兩聲,徐朗晨則是輕扯了一下嘴角,算是有被娛樂到。

「那給你們猜猜看『腎臟壞掉』是指哪一本書?」

沈思羽喜歡看書,本來想挑戰,但想了好久還猜不到。

方儀珊則邊用白膠黏貼一朵粉色小花,邊猜答案,也是沒答對。

陳柏亨得意的說:「答案是『西遊記』!」

這個笑話大家一致給過,紛紛笑出聲來。

談笑聲在教室內迴盪,彷彿稍稍驅散了室外的灰暗陰霾。

由於每個人都被安排擅長的部份,大家分工協作,製作過程頗為順利,兩個小時的時間,布置的進度已超過一半。

沈思羽開始剪裁印好的文章段落,剪著剪著,耳邊似乎聽到十分熟悉的歌曲,前奏是鋼琴與木吉他清爽的合奏,女歌手有些沙啞的磁性嗓音,哼出有些憂傷的旋律,像在冬日裡輕聲吟詩,又像在夢中低聲呢喃。

隨著音樂流淌,她的記憶之海似乎也翻起浪潮,從深海的底層,捲起久遠以前累積的點點滴滴。

那些畫面如此美好,有家人們的喜悅笑容,有爸爸媽媽的溫暖關懷,有姊姊與她分享的快樂……是她拿生命交換,也想再度回去的時光。

她不自覺的跟著音樂,很輕很輕的哼著:「You   are   always   gonna   be   my   love,いつか誰かとまた恋に落ちても……」

I'll   remember   to   love

You   taught   me   how

You   are   always   gonna   be   the   one

今はまだ悲しい   love   song

新しい歌   歌えるまで

〈First   Love,作曲、作詞、演唱:宇多田ヒカル〉

教室裡的談笑聲逐漸停歇,剩細膩溫柔的旋律縈繞盤旋,穿插女孩的輕聲哼唱,而窗外的雨,仍在淅淅瀝瀝的下著……

歌曲結束,下一首是節奏明快的樂團歌曲,沈思羽從沉浸的自我世界回到現實,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其他三人已沒再聊天,周遭只有手機裡傳出的音樂聲。

她放下手中的剪刀,回頭望向組員,發現他們三個竟都擱下手邊的工作,全部在看她。

「怎、怎麼了嗎?」她瞳孔震動。大家怎麼都在看自己,他們看多久了?是她唱得很大聲,很吵嗎?

「沈思羽,妳會日文喔!哪裡學的,我也想學耶!」方儀珊驚訝於她的日文程度,想打聽她是在哪邊學的。

「這首〈First   Love〉是我從經典日文歌串燒裡發現的,好像是以前一部偶像劇的主題曲,滿老的歌耶,妳怎麼也會唱?」陳柏亨吃驚的是,他的同學居然有個老靈魂。

徐朗晨的反應沒有另外兩人那麼誇張,但也問了她一個問題:「妳很喜歡這首歌?」

「呃……對,我很喜歡這首歌,但我沒有學過日文,只會唱這首,其他日文我也不懂……因為我姊姊很喜歡這首歌,她有買專輯,以前她天天聽,還會教我唱,所以我才會的。」她嘗試用一段話快速回答所有人的問題。

「妳有姊姊喔?」陳柏亨問。

沈思羽愣了一下,然後才輕聲回答:「是以前的鄰居姊姊,自從搬家後就沒有聯絡了。」

「是喔,我也有姊姊,不過她有點煩,老是喜歡偷喝我買的珍奶,明明她也有零用錢,想喝自己去買嘛。」陳柏亨趁機埋怨。

「我哥也是耶,有時候買了小蛋糕放冰箱,想說讀完書要犒賞自己,打開之後發現被偷吃一口,一定就是我哥吃的!有夠機車!」方儀珊也跟著抱怨起自家兄弟。

他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齊心協力攻擊手足,聊得很是投入。

沈思羽轉過頭繼續完成手邊的工作,心裡偷偷羨慕他們。

方儀珊和陳柏亨的家庭一定很熱鬧吧,跟她現在的家不一樣。雖然有哥哥姊姊肯定會有爭吵、鬧矛盾的時候,但對她來說,還是情願有兄弟姊妹在身旁,因為現在的她,有時候真的覺得很孤獨。

時間接近中午,徐朗晨宣布今天到此為止,檢視進度,判斷應該再一個週末就可以完工。

沈思羽看著自己負責的「書香園地」完成度大約有九成,只剩下一到兩篇文章,貼上去就大功告成,她臉上洋溢笑容,心裡湧現一股成就感,覺得能參與教室布置,真是太好了。

偷偷瞄向旁邊的徐朗晨,發現他也在欣賞牆上的作品,那專注的側臉,凸顯他沉靜的氣質。

然而沈思羽留意到,他正微微甩動左手,有時還會用右手按壓左手腕……莫非是稍早為了接住她,受了傷?

她忍不住出聲:「學藝──」

這時,徐朗晨的口袋傳出好幾聲急促的叮咚叮咚,聲響很小,因為他們距離不遠,所以她聽得很清楚。

看見他急切的從長褲口袋中掏出手機,點開螢幕看了一眼,表情突然變得有點嚴肅。

她還來不及問他是不是受傷了,對方已迅速收好包包,並和大家致歉:「不好意思,我臨時有點事,得先走了,你們方便收尾嗎?」

方儀珊比了一個OK的手勢,「沒問題,你先走吧,我們會收的。」

陳柏亨也對他大力揮手,「OK啦,掰嘍,週一上課見!」

徐朗晨向兩人點點頭,轉過臉,清澈的目光和她的視線交會。

他朝她揚起微笑,「先走了,掰掰。」

沈思羽愣了一秒,趕忙舉起手揮了揮,「學藝股長,掰掰。」

徐朗晨走出教室,拿起走廊上的深藍色雨傘,步履匆匆,一眨眼就消失在她眼前。

「走這麼急,肯定是要去和女朋友約會,沒想到徐朗晨平常酷酷的,不太說話,居然早戀,真有一手!」陳柏亨一臉狡黠的嘻嘻笑道。

方儀珊賞了他一記明晃晃的白眼,「你又知道了喔!是看到還是夢到。」

「肯定是啦,今天週六耶,現在剛好又是午餐時間,除了趕約會,還能有什麼事,難不成是去趕集?」他立刻模仿手拿皮鞭趕小毛驢的模樣。

方儀珊又一次被他逗笑,「北七喔!把那邊的剪刀拿來啦,我要收去工具箱了。」

「遵命!」陳柏亨四指併攏插在太陽穴,連收東西都不忘搞笑。

沈思羽邊整理四散的工具,邊聽他們兩人的互動。

原來學藝股長有女朋友?

不過,剛剛他的表情好像有點陰沉……那是看到女友訊息會有的表情嗎?

她歪頭思索片刻,又搖搖頭。

她還是比較在意他的手有沒有事,如果真的是因為她才受傷的,她會很歉疚的。

走到徐朗晨的座位,她將早上剪剩下的紙花、碎屑用小垃圾袋收集起來,拿到大垃圾桶丟,望見置物櫃上還躺著一把刀片和直尺,便走過去,想將它們收回工具箱,拿起來仔細一看,上面有貼姓名貼──徐朗晨。原來這兩把是學藝股長自己帶的。

她回到徐朗晨的座位,彎腰看了一眼抽屜,筆袋就在裡面。

將筆袋拿出來打開拉鍊,把尺和刀片放進去,忽然,她發現裡面有多枝異常眼熟的筆,筆桿泛著霧面金屬光澤,金色筆夾上刻著英文「Sarasa」,色彩繽紛,有紅色、橘色、黃色、綠色、紫色、黑色、灰色、咖啡色……仔細端詳那些筆,只缺少一個顏色。

她馬上到自己的置物櫃,取出一個陳舊的鐵製鉛筆盒,將底層打開,抽出一枝漂亮的藍筆,上頭同樣刻著英文「Sarasa」。  

跑回徐朗晨的座位,小心翼翼將藍筆放入筆袋中──她意識到,這枝藍筆原本就屬於這裡。

沈思羽將筆袋放回抽屜,心裡不禁泛起一股朦朦朧朧的悸動。

早上,徐朗晨走進教室,他通常是班上前三早到的學生,今天是週一,教室裡還空蕩蕩的,除了負責開門的同學,還沒有其他人到。

放下書包,抽出第一堂數學課的講義,準備開始早自習,手伸進課桌中,將筆袋取出,準備拿出一隻黑筆,拉開拉鍊,卻發現裡面塞了一張對摺的紙條,他疑惑的將紙條拿出來打開。

學藝股長,謝謝你的筆。             沈思羽

留言的後面還畫了一隻鞠躬的兔子,線條很簡單,卻能感受到滿滿的謝意。

他抽出完好躺在筆袋中的藍筆,又看了一眼字條,脣角微微勾起。

這陣子的家政課讓沈思羽很煩惱,前兩個月的上課內容以縫紉為主,縫逢拼布、衣服什麼的,對她而言並不困難,但這陣子要學的是烹飪,最終的學習目標是,每個小組需共同完成三菜一湯。

她並不討厭煮菜,但她很怕明火,她家很少煮,若要煮泡麵或煎個蛋,都是用房東留下來的二手電磁爐。

今天的課要完成一道炒飯,什麼口味都可以,她在旁邊默默備料,將火腿、胡蘿蔔、蔥切好放在一旁,並把蛋打入隔夜飯中攪勻,祈禱等一下不需要她親自上陣翻炒。

但或許怕什麼,什麼就會來吧,小組長蔡欣瑜見她站在一旁,手上暫時沒事,便說道:「沈思羽,上上週學炒豆干肉絲的時候,妳已經沒有練習了,這次輪到妳負責炒喔。」

沈思羽忐忑不安的說:「那個……我手腕有點痛,今天可以先讓別人炒嗎?我可以幫忙備料!如果還缺什麼我都可以負責切。」

蔡欣瑜覺得她只是在找藉口,不依不饒道:「不行,妳上次也說妳手痛,都過兩週了,也該好了,老師說每個人都要練習,如果妳怕失敗,等等我會先把料都放下去炒勻,妳接手過去再炒幾下就可以起鍋了。」

說完,蔡欣瑜走到瓦斯爐前,動作俐落的將炒鍋放上爐架,加了一點油,然後啪的一聲將火點燃。

看著爐架上竄起的藍色火苗,她的手心因緊張而微微出汗。

記憶中,猛烈的火焰吞噬了一切,灼熱的氣浪和刺鼻的濃煙至今仍讓她心有餘悸,那場火災成了她內心深處的陰影,讓她對火焰有著無法克服的恐懼。

蔡欣瑜打了一顆蛋到鍋中,將其炒散後,加入火腿丁、胡蘿蔔和蔥花,拌炒數下,將裹好蛋液的飯也倒入鍋裡,用鍋鏟翻了幾回,轉頭將鏟子交給她,「換妳了!只要再炒七八下就行了,炒完裝到旁邊那個大盤子。」

沈思羽沒有接過鍋鏟,愣愣的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其他組員見狀也急了,頻頻催促:「快接手啊!發什麼呆!」

「沈思羽,快過去炒,不然要焦掉了啦!」

她不想表現得異常,心跳卻不由自主加速,面對組員的催逼,她只能僵硬的靠近火爐,接過鏟子,毫無章法的往鍋內揮動,熱油發出的滋滋聲,讓她嚇了一跳,不慎將飯粒炒出鍋外,一團超高溫的米飯落在虎口,她被燙得將鍋鏟甩飛出去。

她馬上蹲下,想拾起鍋鏟,雙手卻無法控制的瘋狂顫抖,眼前的畫面開始不規則的震盪搖擺。

「沈思羽,妳在幹麼啊!」

耳邊聽見蔡欣瑜惱火的叫聲,她知道應該要立刻站起來繼續炒,不然那鍋炒飯就毀了,但她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沒辦法控制混亂的呼吸。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另一把鏟子給我。」徐朗晨不知什麼時候站到瓦斯爐前,指揮組員給他另一把鍋鏟,然後手腕靈活的翻炒鍋中的米飯,他將鍋子微微傾斜,用巧妙的手法讓米飯在空中劃出一個完美的弧線,再準確地落回鍋中。

過了幾秒,他穩穩握住鍋柄,手腕一轉,米飯順勢滑入盤子中央,沒有一粒米掉落,散發金黃光澤的油亮米飯整齊的堆在盤子裡,色澤誘人。

「好了。」他修長的手指端起盤子,將完成的炒飯交給蔡欣瑜。

蔡欣瑜似乎被他一氣呵成的技巧驚呆,愣了一下才接過。

方儀珊注意到她們這組一直有狀況,便快步走過來,看到沈思羽蹲在地上,也蹲下來,並拍了拍她的背。

「笨手笨腳的,還要別組幫忙。」

「真的,蔡欣瑜都已經幫忙炒到一半了,連起鍋都不會。」

其他組員模糊不清的嘀咕,還是讓方儀珊聽得一清二楚,具正義感的她,立刻抬起頭幫她說話,「沈思羽上次跟我們一起在餐廳遇到火災,被嚇到了,所以才變得有點怕火,分工的時候先讓她負責別的,應該也可以進行下去。」

雖然方儀珊猜測的時間不正確,她對於火的恐懼來於更早的以前,但她真的很感激有人為她說話。

組員之一的江品萱不滿的說:「這樣不太公平吧,而且老師說了,每個人都要練習的。」

「既然是同班同學,彼此幫忙一下有需要計較成這樣嗎?況且她又不是什麼都不做,剛剛的料應該都是她備的吧?」

組員們面面相覷,默不作聲。

沈思羽轉頭小聲對方儀珊道謝,然後跟組員們說:「對不起,我有點怕火,造成大家的麻煩了,我之後會想辦法克服的,請給我一些時間,真的對不起。」

組員們不置可否,自顧自的裝忙,轉身假裝收拾凌亂的檯面。

方儀珊不喜歡他們沒同理心的態度,忍不住用眼刀刨了幾個同學的後背,然後將沈思羽扶起來。

徐朗晨走到她面前,低聲詢問:「還好嗎?」

「看起來不太好。」方儀珊觀察她的臉色說道,「臉和嘴脣都白了。」

沈思羽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謝謝你們,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徐朗晨馬上留意到她虎口的紅腫,「妳應該去一趟醫務室。」

方儀珊也發現她虎口受了傷,「這麼紅,去擦個藥,之後才不會留疤,我陪妳去吧。」

徐朗晨也同意,只有沈思羽不斷搖頭說不用,但在方儀珊的堅持下,最後由徐朗晨和家政老師說明原由,方儀珊則陪著她前往保健室。

「班長抱歉,影響妳的上課時間。」快到醫務室時,沈思羽對方儀珊表達歉意。

方儀珊回過頭朝她一笑,「道什麼歉啊,跟妳上次把我從火場救出來,這根本不算什麼。」然後俏皮的眨了個眼,「而且我還該跟妳道謝呢!」

沈思羽不明所以,茫然的看著對方。

「老實說,我是廚房殺手啦!我超討厭做菜的,我是那種醬油和醋,糖和鹽完全分不清楚的人,給我一碗飯,我能炒成木炭!所以託妳的福,我可以稍稍逃跑一下,家政教室也不會被我荼毒,一舉兩得,真是太棒了。」

她現在才知道,原來五育均優的班長,也有不擅長的事。

方儀珊邊笑邊推開醫務室的玻璃門,一看到護理老師,便把沈思羽受傷的經過完整說了一遍。

護理老師很快的幫她的傷口消毒上藥,然後交代她後續的護理方式。

離開醫務室後,她們往教室的方向邊走邊聊。

「我覺得我們班的教室布置有可能會得獎耶,妳覺得呢?」

他們的布置進度已經到了收尾的階段,再一個週末就能完工,陳柏亨的美術能力真的很強,按照他的設計規劃,讓整間教室的氣象煥然一新。

「不知道其他班做得怎麼樣,要是能得獎就太好了。」她衷心希望能得獎,如果得獎了,身為布置小組組長的徐朗晨,一定也會很高興吧。

「如果得第一的話,整個布置小組會有一千元的圖書禮券耶!還有獎狀喔。」

「真的嗎?」又聽到有獎金,她的眼睛忍不住亮了起來。

「對啊,我上次問徐朗晨的,他應該這個禮拜就會跟你們說吧。」

「提到學藝股長,上次去書局買材料的時候,班長妳好像有話沒說完,是關於學藝股長的……」

「耶?我話說一半嗎?」方儀珊歪頭思考了一陣,「喔!想起來了!」

但還沒說是什麼事,她反倒一臉吃瓜群眾模樣的貼近沈思羽,「說到這個,我覺得妳好像有點在意徐朗晨的事耶,妳是不是──」

沈思羽慌忙的用力搖手,結果虎口一扯,讓她痛得「嘶」了一聲。

「唉唷,我開玩笑的。」方儀珊馬上抓住她的手,停止她的揮動,以免她繼續扯動傷口,「其實我是覺得徐朗晨滿在意妳的,上次音樂課分組,也是他來找我問說我們這組還有沒有缺,我才知道妳找不到人分組。」

得知這個消息,沈思羽驚訝之餘,心中湧出一股暖流。

方儀珊開始接續上回未完的話題,「我不是跟妳聊到我跟他國中曾在同一間補習班嗎?後來他就改在家上家教了,在他轉家教之前,我有接到他打來的電話,他從來沒打過電話給我,那是第一次,但很奇怪……」

她邊回憶,邊娓娓道來:「電話那頭卻不是他,對方一打來就問我是誰?我一頭霧水,那個聲音才跟我說她是徐朗晨的媽媽,問我認不認識徐朗晨,又問我跟徐朗晨是同學,還是什麼關係?我想說他是不是出什麼事?不然他媽媽怎麼聽起來那麼焦急,就回答說,我只是他補習班的同學,也關心問她徐朗晨是不是出事,結果他媽媽直接掛我電話耶。」

「所以學藝股長那時候出了什麼意外嗎?」雖然已是過去的事,但現在聽來還是讓她有點緊張。

「應該是沒有,最後幾堂他還是有來上課,看起來很正常。其實不只我接到徐朗晨媽媽的電話,補習班的其他女生也都有接到,好像都被問差不多的問題。我後來跟同桌聊天,才知道是班上有一兩個女同學欣賞徐朗晨,把情書偷偷放進他書包,後來就有他媽媽到處打電話這件事,可能是擔心他早戀吧?結果那學期結束,徐朗晨就不上補習班了。」

方儀珊皺了皺眉,「總之,我對他媽媽的印象就是管很嚴,如果我爸媽這麼嚴,我肯定受不了。後來上高中,我們剛好又同班,我是覺得他好像變得比國中內斂不少,不多話也不常笑,以前在補習班,他還會跟那些幼稚的男生一起說幹話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他媽媽管束的影響。」

原來有這麼一段過去,看樣子學藝股長的媽媽和她的媽媽是完全不同的類型,雖然她很渴望母親的關愛,但如果是很專制的關心,說不定她也會不習慣……

回到家政教室時,下課鐘即將打響,同學們都在整理環境,方儀珊歸隊幫忙善後,徐朗晨那組已經收拾完畢,她也走回自己的組別,卻看到徐朗晨在她們那組的流理台洗鍋子,蔡欣瑜正站在他身側,笑咪咪的跟他聊天。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那畫面,她有些落寞。

徐朗晨回過頭看到她,下一秒便把洗好的鍋子拋給蔡欣瑜,徑直朝她走來,「傷還好嗎?」

他關切的目光讓她覺得臉有點熱,意識到兩人的距離似乎有點太近,她悄悄向後退一步,「沒事,小傷而已,擦幾次藥就好了。」

徐朗晨目光一沉,點點頭,「好,這幾天盡量別碰水,鍋子我已經洗好了,妳等等就可以直接回教室了。」

她猛的抬頭,徐朗晨已轉身走回座位拿他的私人用品。

她怔怔的望著他頎長的身影……原來他剛剛是在幫她洗鍋子。

週六上午,布置小組再度於教室集結,進行最後的美化工作,在陳柏亨的妙手主導下,教室後方儼然變為一片美好的大自然,綠蔭環繞,蔥鬱扶疏,森林中冒出頭的兔子們,姿態各異,但每一隻都嬌俏可愛,活靈活現。

榮譽榜、訊息快遞、書香園地等欄位,和諧的與翠綠色背景融合,閱讀上面的資訊時,視覺格外舒適。

陳柏亨負責將最後一隻兔子,貼在榮譽榜下方的草叢中,教室布置到此全部完成。

沈思羽看著書香園地的欄位,露出開心的笑容。

徐朗晨則站得稍遠一點,微微勾起脣角的放鬆神情,看得出他也很滿意。

陳柏亨得意的插腰,「大爺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瞧瞧這畫工,瞧瞧這刀法,瞧瞧這配色和構圖,這沒拿第一名說不過去啊!」

方儀珊吐槽道:「你就別太驕傲,小心滑鐵盧。」

但沈思羽知道她其實也很喜歡成果,不然就不會拿著手機,請她幫她拍照了。

「思羽,妳幫我跟這兩隻靠在一起的兔子拍一張,這兩隻都是我做的。」

沈思羽正要接過她的手機,陳柏亨卻更快掏出自己的手機,嚷嚷道:「拍照找我就對了,不只平面設計的構圖難不倒我,攝影構圖我也有點涉獵,我來幫妳拍啦!」

方儀珊聳聳肩,收起手機走到兩隻可愛的小兔子前面,揚起燦爛的笑容,擺了幾個Pose,只見陳柏亨啪啪啪猛按快門,一下子就拍了幾十張。

「我幫妳修個圖,等等傳給妳。」說完,他開啟美圖APP,十指忙碌了起來。

「這麼搞剛喔?」

「妳放心,我一定把妳修得跟網紅一樣漂亮。」陳柏亨專注的操作指令,邊拍胸脯保證,品質絕對優良。

「謝啦!」方儀珊笑了笑,欣然接受。

見陳柏亨對方儀珊的事這麼熱情上心,沈思羽的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可能性,她下意識的回頭看向徐朗晨,徐朗晨挑眉對她點點頭。

陳柏亨喜歡班長。

難怪之前去採買,徐朗晨明明一個伸手就可以幫班長拿東西,卻沒有出手幫忙,而是讓陳柏亨去幫班長拿。原來學藝股長早就發現了,她真是太遲鈍了。

結束了收尾工作,將教室上鎖,他們一行人走在走廊上,陳柏亨率先提議,「好不容易布置完了,應該熱烈慶祝一下!我們去星巴克或摩斯喝一杯再回家吧。」

「都還沒得獎就提前慶祝喔?」方儀珊笑他誇張。

「得獎了再慶祝第二攤啊!徐朗晨不是說第一名有一千元圖書禮券,到時候分一分,每個人有兩百五耶!」

「那是讓你去買書或文具用品的,只能買書店裡的東西,又不是讓你拿去吃掉的。」

「我知道哇,但我可以把禮券九折轉賣給同學,這樣不就能……嘿嘿嘿!」他手指舉起來搓了搓,臉上露出不正經的笑,「換現金了嗎?」

方儀珊瞠目結舌,為他的發言鼓掌,「不愧是邪魔歪道,居然想得出這種招數。」也不知道是在稱讚他,還是在損他。

但看陳柏亨笑得花枝亂顫,他覺得是稱讚就行。

大家似乎都被陳柏亨的開朗感染,紛紛露出笑容。

「好啦,那我們是要去星巴克還是摩斯?」

「去──」徐朗晨正要接話,瞬間又收了話語,嘴脣緊閉的同時,笑容也從臉上褪去。

沈思羽發現他表情驟變,順著視線看去,學校大門口正站著一位身穿套裝的女人,她的頭髮乾淨的往後梳,在後腦勺盤成一個光滑的髮髻,臉上覆著精緻的妝容,戴著一副金屬細框眼鏡,看起來俐落又幹練。

沈思羽望著那張有點歲月痕跡,但保養得宜的臉龐,突然覺得她好像知道她是誰。

徐朗晨的長相很明確的遺傳了女人的某些部分,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樑……

他們走到門口,打打鬧鬧的方儀珊和陳柏亨才注意到女人的存在。

徐朗晨聲音平平的開口:「媽,妳怎麼來了,我早上有跟妳說,不用像上次那樣特別來接我,結束後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妳今天不是有工作?」

「今天公司會議臨時取消,就想說開車來接你回家。這幾位是?」

徐媽媽清冷的目光像掃描器一樣,快速掃過他們三人,沈思羽覺得那道冰冷的視線,似乎在她臉上多停留了兩秒。

「這位是我們班的班長方儀珊,這位是美術小老師陳柏亨,這位是……」徐朗晨轉頭看了沈思羽一眼,然後說,「這位是副班長沈思羽,都是教室布置小組的成員。」

陳柏亨茫然的「蛤」了一聲。

沈思羽雖然也訝異疑惑,但徐朗晨方才望她的那一眼似乎別有深意,便沒戳破他的謊言──她不是副班長,因為她功課不好,在班上什麼職務都沒有擔任。

方儀珊機敏的給了陳柏亨腰部一掌,接著十分禮貌的領著大家向跟徐媽媽問好:「徐媽媽好。」

陳柏亨和沈思羽連忙彎腰,齊齊向女人打招呼。

徐媽媽的表情深不可測,又睨了他們一眼,才慢條斯理揚起脣角,露出客氣但沒有感情的微笑,「你們好。」然後視線馬上回到自己兒子身上,「朗晨,我們回家吧,媽媽已經把午飯煮好了。」

徐朗晨沒多說什麼,點點頭後,回身和他們三人用脣語說了:抱歉。

然後跟著母親,坐上停在門口的銀色奧迪轎車。

車子迅速駛離後,陳柏亨揉揉被拍疼的腰際,遺憾的嘆口氣,「哇,三缺一,這樣還要去喝一杯嗎?啊對,剛剛徐朗晨幹麼騙他媽說沈思羽是副班長啊,她明明就──」

方儀珊又敲了他額頭一記,「人家說謊一定有人家的理由,你難道就不會跟你爸媽說謊嗎?問那麼多!」

陳柏亨可憐兮兮的捂著額頭,「好啦好啦,不問了啦!」

「今天先散會好了,等比賽成績公布那天,我們再一起慶祝。」方儀珊胸有成竹的建議,回頭發現沈思羽呆滯的望著轎車遠去的方向,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思羽,妳有聽到嗎?」

她驀然回神,連忙點頭,「好,等比賽結束我們再一起慶祝。」

陳柏亨與方儀珊回程剛好同方向,沈思羽則是反方向,於是他們三人在校門口分手。

遙望兩人笑鬧遠去的背影,她也在想陳柏亨剛剛的疑問。

學藝股長為什麼要對媽媽說謊呢?

是不是因為他不想讓他媽媽知道她課業不佳?

她沒擔任幹部,是不是會被他媽媽看不起?

沒擔任班上幹部,就沒資格當他的朋友嗎?

懷揣著一個個無解的疑問,沈思羽低落的踏上回家的路。

到家後,沈思羽把自己關在房間專心撰寫徵文比賽的作品,突然外頭一陣嘈雜,先是聽見媽媽樂呵呵的嬉笑聲,然後是男人宏亮的聲音。

她將門扉悄悄打開一個小縫,從縫中窺見媽媽與一個男人正坐在沙發上聊天,不時還伸手碰觸對方的臉、脖子、肩膀,對方也會摟摟捏捏媽媽的纖腰,兩人舉止親密。

最近只要媽媽排休,就會讓上次在社區大門看過的那個男人到家裡來,有時甚至會過夜。

她也曾跟媽媽說,家中常有男人進出,她覺得有點不自在,媽媽卻怪她不懂得工作的辛苦,她這麼做都是為了攏絡忠實客戶,要她少管。

可是媽媽看向那個男人的眼神是那樣熱情、甜膩,感覺不僅僅是對客人的情緒。

「唉唷!你好調皮唷!」她聽見媽媽的嬌嗔。

「有妳調皮嗎?」男人笑著在媽媽羞紅的臉上親了一口。

沈思羽無聲無息的快速關上房門,並將門把上鎖,心裡悶悶的,一陣反胃不適。

她坐回桌前,努力將心思轉回文稿上,外面熱烈的喧嘩聲還是不斷干擾思緒,她索性將稿件推到一邊,拿出上次在圖書館借的三毛的書。

翻開書頁,她盡量讓自己沉浸在書中的文字世界,然而,書上的一段話無預警躍入眼簾,讓她既感動又難過。

「孩子,你們是我的心肝寶貝,我的雙手和雙肩暫時挑著各位,挑到你們長成了樹苗,被移植到另一個環境去生長的時候,我大概才能夠明白一個母親看見兒女遠走高飛時的眼淚和快樂。」

「做母親的愛,當嬰兒誕生的那一剎,卻已是一生一世,地老天荒。」

她將闔上書本,仰躺在床上,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心裡始終靜不下來,黑暗中,隱隱飄過好幾張熟悉又想念的臉龐。

算一算,時間好像又快到了,她應該要找個時間去看看他……

中午時間,沈思羽從蒸飯箱中拿出自己的便當,快步走出教室,跑到校園一處靜謐角落,才打開便當蓋,裡面只有一顆茶葉蛋,和兩隻黑輪,因為實在有點寒酸,她不太想在教室裡吃。

拿出筷子,她模仿日劇裡的角色,對著便當合掌:「頂きます!」日子再難過,儀式感還是要有。

夾起黑輪往嘴裡送,雖然冰了一晚,又重新蒸熱,口感變得很鬆散,她還是很認真的咀嚼,之前不知道在哪邊看到一支影片,說吃飯時,慢慢咀嚼比較容易有飽足感,希望這方法對她來說也有用。

吃完了兩支黑輪,正在剝茶葉蛋殼,不遠處的草叢突然傳來沙沙聲,她停下動作,抬頭盯著聲音的方向,下一秒,一隻毛茸茸的小東西從綠叢中蹦了出來,是一隻咖啡色的小虎斑貓,小貓咪一點都不怕生,腳步輕快的朝她奔來,邊走邊喵喵叫,跑到沈思羽的腳邊時,柔軟的腹部蹭了蹭她的小腿,她有些不知所措。

小貓咪仰著臉,翠綠色的眼睛閃閃發光,緊緊盯著她──她手上的茶葉蛋。

「你……你想吃喔?」沈思羽問。

貓咪中氣十足的長喵了一聲。

沈思羽看了看手中的蛋,又看了看小貓咪萌萌的大眼睛,陷入天人交戰。

她肚子真的好餓啊,但這隻小貓咪應該也餓了,才會跑出來要東西吃吧,印象中貓咪都滿警戒不親人的,牠應該真的很餓。

思索幾秒,沈思羽快速的把殼撥乾淨,然後將一顆蛋掰成兩半,其中一半放到小貓面前,「抱歉,只能給你一半喔。」

小貓馬上垂下毛茸茸的頭,將半塊茶葉蛋叼進嘴裡,專心的吃了起來。

看著小貓嗑蛋的可愛模樣,沈思羽滿足的將另外半塊蛋放入嘴裡。

「自己都吃不飽了,還分給牠吃?」

頭頂傳來略帶笑意的聲音,她仰起臉,看到對方後,訝異道:「學藝股長?你怎麼會來這裡?」

他舉起手上的提袋,「去大門拿午餐,看到妳在這邊。怎麼不在教室吃?」

「喔……因為上完上午的課太想睡覺了,到外面來換換空氣。」她隨意找了個藉口。

徐朗晨狐疑的側著頭,也沒多問,直接坐到她旁邊。

「你、你不回教室吃嗎?」

「上午的課太無聊了,想睡,到外面換換空氣。」他原封不動搬了她的理由來。

當沈思羽還在傻眼,她的便當盒裡瞬間多了好幾塊還冒著煙的鹹酥雞和甜不辣。

「點太多了,吃不完。」他沒給她機會拒絕。

沈思羽明白對方的心意,但想起週末時,徐媽媽在校門口睥睨她的眼神,她突然覺得自己不該與他那麼親近。

凝視便當盒裡誘人的鹹酥雞與甜不辣,她感到混亂,不曉得該不該那麼坦然的接受他的好意。

徐朗晨見她久久沒有動筷,微微嘆了口氣。

「抱歉。」她聽見身邊的人嘆出一聲歉意。

「週六遇到我媽的時候,我說謊了,一定讓妳很困惑吧?可能還有一點受傷。」

她胸口一震,心事驟然被說中,讓她有點慌張。

「抱歉,讓妳不舒服了。但我只想讓妳知道,我跟我媽不一樣,我媽在乎的事,我並不在乎,只是礙於她在場的關係,我不得不說謊。」

聽到他誠懇的解釋,她終於有勇氣轉頭看向他。

「我並不在乎妳的成績,也不在乎妳有沒有擔任幹部,騙我媽,只是不想造成不必要的麻煩,麻煩的部分我一時很難說清楚,但我會慢慢讓妳知道的,希望妳能諒解。」

徐朗晨言語中的真誠,使她原本緊繃的心情逐漸鬆懈下來,像是被溫暖的陽光融化了冰雪。

她輕輕點了點頭,感覺心中那層隔閡被他用真心打破,化為一絲絲溫暖的感動,她沒有再推拒,夾起鹹酥雞放入嘴巴,又酥又香的滋味,讓她眉開眼笑,「謝謝,好好吃喔。」

徐朗晨看她一臉幸福的表情,也抿出一個淺笑。

彼此變得自在許多,漸漸可以邊吃邊聊。

「我記得妳好像喜歡兔子?所以貓咪妳也喜歡?」徐朗晨的視線落向一旁正揮著貓掌洗臉的虎斑小貓。

「貓咪是我姊姊最喜歡的動物,她以前常說以後一定要養一隻貓。我不討厭貓,但還是比較想養兔子。」

「姊姊?是妳上次說的鄰居姊姊嗎?」

「喔……對,是鄰居姊姊。」

徐朗晨點點頭,又問:「妳為什麼那麼喜歡兔子?妳的週記裡也畫了兔子。」

沈思羽詫異的看向他,「學藝股長怎麼知道我在週記裡畫了兔子?」

徐朗晨遲疑了半秒,然後如往常一樣鎮定的說:「喔……之前收班上的週記,要送去給班導改,在走廊上和隔壁班的撞到,有幾本掉在地上,攤開來看到的。抱歉,不小心摔到妳的週記,沒跟妳說。」

她揮揮手,表示不介意,然後娓娓道來:「以前,我有一隻兔子娃娃叫兔餅,我很喜歡她,所以塗鴉的時候也會畫兔餅。因為我從小就不太會交朋友,兔餅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也像家人一樣,我會跟她分享很多事,可是後來兔餅消失了……」

「消失?是弄丟了嗎?」

沈思羽沒有立刻回答,陷入一陣沉默,注意到她眼裡流露的傷感,他話鋒一轉,聊起自己的事,「雖然記憶很模糊了,但我小時候也有一隻兔子娃娃,印象中是我爸買的,後來好像是在保母家那邊,還是幼稚園的時候,送給別人了。」

「送人了?你不喜歡兔子嗎?」

「也不是,只是覺得對方比我需要那個娃娃,所以就送了。」

「不會覺得可惜嗎?畢竟那是你爸爸送你的。」

「以前或許會覺得可惜吧,但自從我爸外遇後,我們家丟了很多跟他有關的東西,也就不可惜了。」他淡淡的說,表情漠然。

「……抱歉。」原來他爸爸是外遇,唉,她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看她懊惱的樣子,他一改冷漠的神情,朗聲笑道:「妳又不知道,不用內疚。」然後又夾了一塊餐盒裡的紅燒排骨給她。

沈思羽瞅著便當裡看起來新嫩多汁的排骨,不好意思堂而皇之的夾起來吃掉,畢竟她才剛說錯話。

「沈思羽。」

「嗯?」

聽到他喊她,她猛一抬頭,他正專注的凝視著她,深邃如琥珀的褐色眼瞳中,彷彿有一汪沉靜清澈的湖水。

「妳很善良,所以應該對自己更有自信一點。妳不需要總是承擔別人的情緒,也不用事事都把別人的心情擺在第一,妳要記得,妳最應該優先照顧的人,是妳自己。」他緩緩的說,像是希望每一個字都能好好傳達給她,「我知道妳過得比其他同學都辛苦,所以如果有人想幫助妳,試著坦然接受好嗎?」

她移開視線,用螞蟻般的音量說:「我只是比較習慣靠自己,我不曉得怎麼坦然接受別人的幫助,而且別人也沒有義務要幫我不是嗎?」而且……她真的不想再害到別人。

眼前降下一片陰影,一隻溫暖的手,輕撫著她的頭,「只要那個人願意就行。」耳廓傳來他柔和的聲音,「我願意。」

「為什麼學藝股長要對我這麼好?」她有什麼值得他對她這麼好?

他用食指輕戳了一下她的額頭,失笑道:「妳真的是遲鈍。」

她臉上發熱,下意識抬手摸了摸額頭,「我姊姊以前也曾說過我遲鈍。」

徐朗晨把吃剩的餐盒收拾好,站起身來,拍了拍長褲,「感覺妳很喜歡那個鄰居姊姊?」

「嗯,姊姊對我很好,但後來……」

「後來?」

她欲言又止,然後搖搖頭,「後來我們搬家,就失聯了。」

徐朗晨敏銳的察覺到她的難言之隱,沒繼續追問,又說:「上次一起做教室布置時,妳說妳最喜歡的歌是〈First   Love〉對吧?那是妳姊姊教妳唱的歌?」

「嗯嗯,對。」

「找一天,我彈給妳聽吧,如果妳想,我也可以教妳彈。」

「真的嗎?」她受寵若驚的瞠大圓眼。

「嗯,我一定會彈給妳聽。到那個時候……妳願意跟我說,妳和妳姊姊的故事嗎?」

沈思羽仰著臉,燦爛的日光如金色瀑布般灑在他身上,徐徐微風輕拂,他的髮絲在光影中舞動,彷彿被鍍上一層柔軟的金絨,看起來十分溫暖。

如果是他……會不會願意包容她曾經的過錯?

那雙褐色眼眸裡流動著溫柔,她忽然有了一股衝動,想將自己過往的一切毫無保留的傾訴給他。

教室布置比賽的結果出來了,他們班榮獲高一第一名,學務處的評分老師給予他們的成果高度評價,皇太后不僅在課堂上,特別表揚布置小組,為此還讓總務鼓掌幫忙訂全班的飲料,想讓每位同學都能同享這份得來不易的榮耀,班上同學一聽,全都高聲歡呼。

下課時間,陳柏亨看著得獎通知單上的評語,得意洋洋的念出來給布置小組的四人聽:「六班的設計布置,巧妙運用空間和色彩,彰顯獨特的美感與藝術性,用兔子當主視覺,並以『揚眉兔氣』、『奮發兔強』作為設計主軸,傳達出可愛又不失雞雞的正面能量。無論在主題呈現,還是細節處理上,都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充分體現了他們的用心與才華,值得其他班級學習與借鑑──你們看吧!我就說有大爺在,怎麼輸?怎麼輸!」

方儀珊用點名板拍了他的後腦勺一下,「得第一名是確實很棒,但不要以為大家耳背,沒聽見你在得獎評語中偷渡髒東西厚!」

陳柏亨摸摸被打的地方,一臉不正經的嘿嘿直笑。

「喏,一人兩百五,還有獎狀。」徐朗晨將收到的獎勵禮券與獎狀分給他們。

沈思羽雀躍的接下,看見獎狀上的名字,以及圖書禮券上的面額,眼睛裡閃爍著喜悅的光。

放學時間一到,她立刻興沖沖的跑去連鎖書局,想將上次看到的那隻兔子娃娃買回家。

走進書局,直奔玩偶區,原本放兔子娃娃的位子現在卻變成一隻Hello   Kitty,她急切的在架上尋找了一圈都沒找到,只好跑去櫃檯詢問。

可能是因為那隻娃娃長得平凡無奇,也不是最近流行的動漫角色,櫃檯的阿姨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

「那隻兔子娃娃之前賣掉了喔!」阿姨看著螢幕上的進出貨系統答道。

「賣掉了?那請問之後還會再進貨嗎?如果會進,可以幫我保留一隻嗎?我想買。」她著急的追問。

「應該不會再進了,因為它之前滯銷好久了,印象中它長得醜醜的,差點以為賣不出去。妹妹,架上還有其他更可愛的娃娃,妳可以去看看啊。」

沈思羽一聽,肩膀垮了下來,「噢……沒關係,謝謝。」

兔餅不醜,兔餅很可愛。

她默默在心中為那隻兔子娃娃抱不平,然後沮喪的步出書局大門,看了看手中的圖書禮券,嘆了口氣收進書包,抬頭望著外頭還很溫暖明亮的夕照,心裡卻感覺涼涼的。

回到家後,她將獎狀平放在客廳桌上,等清晨媽媽下班回來一定會看到,她應該會為她高興吧?她其實很少拿獎狀,小時候的獎狀都是參加社區服務這類的公益活動獲得的,上了高中後,這是第一次拿,她想分享這份喜悅給媽媽,讓她知道她在學校有努力,希望她也能為她感到驕傲。

又看了獎狀一眼,她微笑走進臥室,換下制服,拿去洗好晾起來後,拿出寫到後半的徵文稿件,繼續提筆趕稿。

週日上午,沈思羽獨自搭乘往郊區的公車,車上人並不多,她刷了卡,走到後排,撿了個靠窗的位子就坐。

車子搖搖晃晃前進,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沿路乘客上上下下,窗外景色悄悄轉變,城市的繁忙淡去,取而代之是更多的田野與綠意,穿插幾幢樓層不高的民房。

偶爾露出雲端的陽光,灑落起伏的丘陵,樹木的影子在地面上隨風搖曳。

公車緩緩駛上半山腰,她要去的地方自蜿蜒的山路後方現蹤。

抵達福座大門口,她刷卡下車,在大廳做完訪客登記,搭上電梯。

看著樓層顯示面板的數字,一、二、三……隨著電梯上升,一顆心也像被繩索提了起來。

每年來這兒,她總是感到忐忑,但她想來,還是想來。

電梯門向兩側滑開,入口處有一棵莊嚴的生命樹和一尊慈眉善目的觀世音菩薩,旁邊的走道通往她要去的蓮花廳,雙手合十朝神像拜了拜,她朝蓮花廳走去。

步入廳內,天花板上的燈光十分明亮,寬敞的空間,矗立著一排排整齊典雅的納骨櫃,她熟稔的走往右側,正要轉進第五排,走道間隱約傳來談話聲,她驟然停下腳步,豎耳傾聽。

「爸,明年六月我就要畢業了,我想進一間日商公司工作,他們給新鮮人的薪水算滿高的,我現在已經開始準備履歷了,你要保佑我順利喔!」一個熟悉的年輕女聲說道。

隨後,又傳來一位男子的聲音:「范爸爸您好,我是宜蓁的男朋友子翔,今天和宜蓁一起來看您,我們都好,范媽媽也好,只要放假,我和宜蓁都常去看她,請范爸爸放心。」

接著是一陣靜默,過了一會兒,她聽到女子的啜泣聲,傷心的聲音讓她喉嚨一緊,眼眶頓時熱了起來。

「范爸爸看到妳哭,他也會很難過的。」男子輕聲安慰道。

「我知道,可是一看到他的照片就……我都不敢想,他已經離開我們快五年了……還是不習慣他不在……好想他,真的好想他……」

她也是,好想他好想他──沈思羽緊抓著隨身袋,仰起頭,怕眼淚會不小心掉下來。

又過了幾分鐘,她聽見櫃門闔上的聲音,然後腳步聲逐漸靠近,她快速閃身到另一排走道,避免和走出來的人相遇。

待腳步聲往廳門方向消失,她才快步走出,剛好看到兩人轉進電梯間的身影。

那名男子她沒見過,女子她很熟悉,也很想念。

沈思羽悄無聲息的靠近廳門,小心翼翼探出頭去,想再多看一眼。

他們正站在電梯前等電梯,女子的頭髮比上次看到時又長了不少,似乎還稍微燙捲,在頭頂紮起一個高馬尾,看起來柔美而優雅。

女子拿著面紙,低頭擦拭眼周,男子溫柔的摟著她,給予她完整的依靠。

除了神情憂傷,臉色還算紅潤,看樣子很健康。男朋友感覺也對她很好,有人照顧她,真是太好了……

這時,她聽見男子問道:「妳們家的妹妹也會來看爸爸嗎?」

女子淡淡的說:「其實她跟我們家沒有關係,她不是我的妹妹。」

沈思羽感覺心被扎了一針,陣陣刺痛。

女子紅著眼睛,眼神空洞的直視前方,「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覺得我沒有辦法放下,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放下……我想原諒,但又不想原諒……你明白那種感覺嗎?」

男子點頭,表示理解,伸手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我不知道她會不會來,就算會,也希望不要碰到面,因為如果不是她──」

電梯開門,兩人走了進去,她已看不見他們的身影,隨著電梯門關閉,對話聲也嘎然中斷。

沈思羽黯然退回蓮花廳內,用手抹了抹眼角,轉身走進第五排走道。

止步在走道中間的位置,她抬頭望向其中一個櫃位,金色櫃門上有一朵盛開的仿玉蓮花,蓮花旁印著一段心經,門後就是她想念的人,但是她沒有鑰匙,所以每次來,只能隔著櫃門輕聲訴說幾句話。

其實她也好想打開櫃門,看看門後爸爸的照片,但是她沒有資格跟姊姊問,能不能借她爸爸塔位的鑰匙。

對姊姊來說,她真的只是個沒有關係的人。在那天以後,她甚至變成了她的仇人。

「把拔,我是思羽,我來看您了,對不起,這次還是沒有錢買供品,每次都只能站在這邊什麼也不能做……對不起。」

「把拔,我剛剛看到姊姊了,她看起來很健康,太好了。」

「她的男朋友感覺人不錯,希望他好好照顧姊姊,也希望他們都過得平平安安,開開心心的。」

「我最近加入教室布置小組,小組的成員都滿和善的,跟之前比起來,我好像比較不邊緣了。」

「然後,我媽媽還是不肯搬家,以前把拔你們有教我要存錢,我也想幫她多存一點錢,可是她不肯聽我的。我也想存零用錢,但吃飯錢已經不夠用了,所以也沒辦法存……」

她獨自站在櫃前,絮絮叨叨這段時間的瑣碎日常。

「把拔,你在天上好嗎?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其實很想去看馬麻,可是姊姊看到我會難過,我不想讓姊姊難過,所以不敢問她馬麻在哪邊。」

說著說著,身體不能自控的顫抖起來,內疚、自責像一條粗糙的麻繩,狠狠勒住她的心臟。

「對不起,把拔,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想哭的,我也沒資格哭……」

她緊抓著隨身袋,竭力忍住哭泣的衝動,卻讓原本平穩的聲音變得哽咽破碎,「我也知道……說再多對不起,你都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低下頭,她雙手緊緊捂著臉,晶瑩的水滴自指縫間一縷縷墜落。

走出福座大門時,太陽已被厚重的雲層吞噬,灰暗的天空映照著她低落的心情。

沈思羽站在站牌旁等待回程公車,冰冷的雨水開始落在她的臉上。她沒有帶傘,只能祈禱雨別來得太快。

她環顧四周,試圖找到可以暫時躲雨的地方,突然間,她的視線與停車場的一位女子交錯──是姊姊。下意識地舉起手,蠕動著脣瓣,想說些什麼,但她看到姊姊的表情從驚訝漸漸轉為冷漠和疏離,她頹然放下手,心中一陣失落。

雨勢迅速加大,豆大的雨點急促的敲打著地面,水窪被打得滴答作響,遠處的雷鳴隱隱約約傳來。

站在姊姊身旁的男朋友立刻撐起大傘,為她擋住突如其來的大雨,並迅速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

見姊姊沒有立刻上車,他微微低頭,似乎在問她:在看什麼?隨後,他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她。

姊姊搖搖頭,然後迅速鑽進車內,車門關上的瞬間,兩人的視線也徹底隔斷。

男友收傘上車後,車燈亮起,白色TOYOTA隨即快速駛離停車場,車輪濺起一片水花。

沈思羽望著漸行漸遠的紅色車尾燈,視線逐漸模糊,短短幾分鐘,她已被大雨淋得全身溼透,衣衫緊貼肌膚,寒意透過冰冷的雨水直達心底。

搭上回程公車,車上的空調讓她不時打著噴嚏,回到市區時,雨勢仍大,下了車,她手掩著頭頂,沿路奔跑回家,進到社區電梯,身上不斷落下的水滴,在地上匯集成一個個小水窪。

開了門鎖進到家中,發現玄關除了有媽媽的高跟鞋,還有一雙男性皮鞋。

那個叔叔又來了。

她放輕腳步走進去,客廳並沒有人,天花板的燈光沒有全開,室內有些昏暗。

客廳桌上杯盤狼藉,吃剩的餐盤凌亂的置於桌面,兩個高腳杯,一杯裡面還剩三分之一的紅酒,杯上印著殘缺的桃紅色口紅印,另一杯已經喝完,杯子頹然倒在餐盤旁邊,啃了一半的雞骨頭隨意扔在桌面,她走近,看見雞骨下方墊了一張有點眼熟的米白色紙卡,她將其抽出翻過來一看,上面印著:高一六班    教室布置第一名。然後旁邊還有她的名字,名字的最後一個字,已被雞骨滲到背面的油漬弄得有點模糊,變成一塊醜陋的汙痕。

心底深處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破碎。

忽然間,媽媽的臥房傳來怪異的聲響,緩緩抬頭,看向那扇緊閉的門扉,她無聲無息的靠近,伸手握上房門的喇叭鎖時,裡頭傳出女人的吟哦。

「啊啊……好舒服喔,再快一點,再給我……」

「小騷貨,這麼會夾,看我怎麼懲罰妳!」

「啊啊……喔啊啊……」

沈思羽猛然倒退一步,這時窗外閃過強烈的白光,一聲巨大的響雷緊接而來。

她快速轉身,在電閃雷鳴的暴雨中跑出家門,她不知道要去哪裡,只知道繼續待在那個空間,她會窒息而死。

瓢潑的雨水無情拍打全身,雙腳在大雨積成的淺灘裡濺起水花,臉上溼漉漉一片,讓她看不清眼前的道路,她像一隻迷失的動物,在幽暗的迷宮裡,沒有方向感的拚命奔跑,渴望找到某種出口,一個能讓她脫離黑暗的出口。

她的腳步凌亂而急促,就在穿過街角的一瞬間,狠狠撞上了一個人。

她撫著撞痛的額角,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那人驚呼,聲音裡帶著一絲熟悉和關切,「沈思羽?」

透過朦朧的雨幕,沈思羽認出了眼前的人,「學藝股長……」

「妳怎麼在這裡?妳的傘呢?」他先撿起被她撞飛的藍色雨傘,交給她撐著,然後在雨中走到稍遠的位置,彎腰撿拾一張淡藍色小卡。

「學藝股長,你去看醫生?你生病了嗎?」她認出他手裡的是健保卡。

徐朗晨將卡片收進口袋,接過雨傘幫兩人遮住密集的雨線,微笑著說:「只是去問問流感疫苗的事,最近不是很多人得流感嗎?想說打一針,比較不會中。」

沈思羽抬頭,注意到他身後的是一家身心科診所。

察覺到她的困惑,他保持淡定的笑容,「不是這家,我在別家耳鼻喉科問完了,剛好經過這兒。」然後很快的把話題轉回她身上,「倒是妳,發生什麼事了?」

沈思羽想起剛剛在家中遇到的事,覺得反胃不適,腦子一團混亂,一時不知怎麼跟他說明。

見她全身溼淋淋,擔心她會生病,他建議道:「繼續穿著溼衣服一定會感冒,妳沒帶傘,我陪妳回家吧。」

沈思羽用力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抗拒與不安。

她不想回去,至少在那個叔叔離開前,她不想回家。

徐朗晨靜靜注視著她。看樣子是她家裡出事。

思索片刻,他溫聲問道:「要不要先去我家把衣服烘乾?我可以拿我媽的衣服借妳穿,等衣服烘乾了再換回來。或者,我陪妳去附近的服飾店買一件替換的衣服?」

沈思羽低下頭,內心掙扎著,知道自己沒有多餘的錢可以花在衣服上,但一想到徐媽媽凌厲的眼神,她就覺得自己不該貿然打擾。

最後,她輕輕揮了揮手,婉拒了他的提議,說她待會兒去便利商店坐著等雨停就好。

徐朗晨看她蒼白的臉色,沉默了一瞬,隨後嘆了口氣,語氣中多了幾分堅定:「妳跟我來。」

話音剛落,他伸出手牽起她冰冷的手,直接帶著她往前走。

沈思羽愕然,睜大了雙眼,怔怔的盯著他們交握的手。徐朗晨掌心的溫度透過肌膚傳到她手中,又緩緩蔓延到胸口,彷彿在她心裡點燃一束溫暖的火苗。

她沒有甩開,而是抬頭望著他寬闊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讓她的眼眶不知不覺熱了起來。

徐朗晨的家在一處高級社區,他刷卡進入一樓大門,帶著她穿過挑高寬敞的大廳,搭乘電梯上到十五樓,電梯門開啟後,領著她朝右轉。

公共走道打掃得非常整潔,地面鋪設的大理石磚乾淨得會反光,廊上明亮的壁燈,造型繁複而華麗。

她回頭看了一眼廊道另一側,這層樓只有兩戶人家。

徐朗晨將手覆到門把上,準備用指紋解鎖,沈思羽突然有些退縮。

「學藝股長,我覺得突然打擾還是不太好,徐媽媽她應該不知道我要來……」

徐朗晨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便回頭對她說:「我媽不在,這週末她去外地出差。」

聽到他的話,她鬆了口氣,同時另一個念頭閃過腦海……那不就代表等等只有她和學藝股長在家?她又莫名的緊張起來。

電子鎖「嗶」一聲解開,推開厚實的深灰色門板,徐朗晨將滴著水的雨傘放入玄關的黑色傘架,她幫忙關門,轉身見他從頭到肩膀,還有背部右側,整個被淋得超級溼。

方才在路上,他一直把傘靠向她這一側,雖然她對他說自己早就溼透,不撐傘也沒關係,請他遮到自己就好,但他並有聽她的。

正想跟他道謝,徐朗晨更快開口:「我暖氣先開了,妳先坐著等我一下,我去拿我媽的衣服給妳換。」

他指了指客廳的L型霧灰色牛皮沙發,然後快步進入一個房間。

她走到沙發旁,沒有坐下,只是站著靜靜環顧四周。

空間裡飄散著一股清爽好聞的檜木香氣,可能是來自這個家隨處可見的木質家具,還有地上一整片實木地板。

徐朗晨的家比她家大許多,但物品不多,室內十分簡約乾淨,客廳擺放一張沙發,一張不規則造型的玻璃茶几,還有一整排頂天的超大書櫃,最吸引眼球是立在大片落地窗前的黑色平台鋼琴,優雅的琴身透著低調的光澤,側邊刻印著一行英文字──STEINWAY   &   SONS。

暖氣很快發揮效用,不像剛進屋時身上凍得發寒,她的手腳逐漸暖和起來。

「怎麼不坐?」徐朗晨已從房間走出,手上拿著一件休閒上衣和一條長褲。

「我全身溼答答的,坐到沙發上會弄溼,這組沙發看起來很高級,受潮就不好了。」

他對她露出微笑,那眼神像在看一個傻瓜,讓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趕忙伸手要接過衣服。

徐朗晨遞給她後,告知她浴廁的位置,她抓著衣服,用小跑步的跑進去。

等她換上乾衣服走出來,徐朗晨也已把溼透的衣褲換下,套了件灰色棉質帽T,正準備用吹風機吹乾頭髮,抬頭看到她,便示意她靠近,將吹風機交給她。

「你先吹沒關係。」她在半空中將吹風機推回他的方向,希望他先吹乾。

徐朗晨歪著頭,定睛看了她幾秒,突然說:「妳不自己吹乾的話,還是我幫妳吹?」

她一聽,心臟不受控制的猛跳一下,馬上接下吹風機,將風速開到最強,背對著他開始吹頭髮。

男孩看著她驚惶失措的背影,像看一隻叢林深處警械中的小兔子,忍不住偷揚起脣角。

除了吹風機嗡嗡嗡的風吹聲,室內十分安靜,知道她容易感到不自在,他起身按下遙控器,西洋流行音樂頓時流瀉進偌大的空間,填補了尷尬的空白。

聽見音樂聲,沈思羽這才發現天花板上崁了好幾個音響音箱。

徐朗晨轉身進廚房,再走出時,手上端了兩杯熱紅茶,沈思羽的頭髮差不多吹乾了,他將白色瓷杯放到茶几上,推向她,換他吹頭髮。

「謝謝。」沈思羽將茶杯端起,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湯滾入喉嚨,身體也倍感溫暖。

徐朗晨邊吹頭髮邊跟她說:「衣服大概要烘三十分鐘到一小時才會乾,書櫃上的書妳想看都可以自己拿,如果無聊也可以看電視,遙控器在旁邊的櫃子上。」

「學藝股長要出門?」感覺他要去別的地方似的。

「等一下兩點半,我有一堂線上英文家教課,預計要上一個小時,會先回房間上課。」

「喔喔,好。」他連假日都這麼努力,難怪功課名列前茅。

「等我上完課,妳跟我說說妳家發生了什麼事吧。」沒等她反應,他已端起白色瓷杯,走進另一個房間,房間並沒有完全關上,只是虛掩著。

她將茶杯放下,站起身走向書櫃,上頭的書籍琳瑯滿目,有中文書也有外文書,多半是科普、財經、語言類的書籍,感覺得出徐媽媽在知識學習方面投資甚多。

書櫃的中央有一區特別安裝了玻璃門,她走近,裡面放滿了獎狀、獎盃、獎牌,上層放的是徐媽媽過往的成就,好幾個都是科技公司頒發的獎牌,有一面刻著「卓越貢獻」,另一面則刻「懋績嘉猷」,看起來徐媽媽在職場上也是非常頂尖的工作者,她的兒子這麼優秀,肯定有遺傳到她。

視線往下移到下層,放的就是徐朗晨累積的好成績,鋼琴比賽優等獎的獎盃、全國數理競賽第一名的獎座、模範生的獎牌,獎狀更是一大疊,每一張都被護貝保存,唯一還沒護貝的,就是他們一起獲得的教室布置第一名的獎狀。

看到那張被收得好好的獎狀,她稍微平靜下來的心情,又產生波動,一股酸苦的滋味湧上喉頭。

一個小時過去,上完英文家教課,和外籍教師say   bye後,徐朗晨摘下耳機,走出房間,發現沈思羽竟趴在茶几上睡著,臉下還壓著一本《圖解DNA的構造與功能》。

他失笑,但輕微的笑聲已足夠讓沒睡沉的她瞬間醒來。

沈思羽抬起頭與他四目相對,不清楚對方看她看了多久,她目光飄忽的問:「你的英文課上完了哇?」

「嗯。妳對那本書沒興趣吧?」徐朗晨看著她臉上被書本壓出的紅印,笑著問。

「呃,對我來說好像有點太難了……」難到瞌睡蟲都來找她玩了。

「沒關係,我也沒興趣。」

「這本不是學藝股長的書嗎?還是架上的書都是徐媽媽的?」

「有些是我媽的書,但大部分是她買給我的,她希望我多看一點專業的東西。」他幫她將書收回架上,「抱歉,我家沒什麼文學類的書籍,妳比較喜歡看文學類的書吧?」

她不知道學藝股長為何突然對她道歉,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和平常有些不同,感覺有一點低落。

還在懷疑是不是她多想,徐朗晨已回過頭,表情與平日一樣平靜。

他看向她,認真問道:「妳準備好跟我說,妳家發生什麼事了嗎?」

沈思羽糾結片刻,才將家中最近發生的狀況跟他說。

她提到媽媽常忘記給她生活費,提到媽媽將她的獎狀拿去墊吃剩的雞骨,提到跟媽媽回家的男人讓她覺得有壓力……

但並沒有提起今天無意間撞見的那部分。她沒有辦法描述那個部分,她不想去回憶。

說完後,她感覺很複雜,既有抒發的放鬆,又有對媽媽的內疚,覺得自己竟背著媽媽說她的壞話,明明她很希望被她在乎……

「我很高興妳願意跟我聊妳媽媽的事,我能理解妳的心情。」徐朗晨輕聲對她說。

沈思羽有點傷感的低語:「學藝股長真的可以理解嗎?我們的媽媽差那麼多,徐媽媽會買這麼多書給你,會幫你請家教,放學會接送你回家,會把你的每一張獎狀都護貝保存……這些事,我媽媽從來沒做過。」

徐朗晨望著她頹喪垂下的頭,目光裡藏著與她類似的矛盾與傷感。

「妳一定覺得很寂寞吧?」

沈思羽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嗯……」

「那以後,妳覺得寂寞的話,就找我說話吧,兩個寂寞的人常一起聊天,說不定就不會那麼寂寞了。」

「學藝股長也會寂寞嗎?」

「我也會寂寞啊,我爸在我小六的時候就外遇離家了,那之後,我媽獨自撫養我,她在科技公司任職,因為工作表現非常優異,一路升遷。為了給我最優質的生活和學習環境,常常忙著工作賺錢,像今天她也在出差。」

「你媽媽是個好媽媽。」

「嗯,某方面來說,她算是吧。」他木然的說。

看他神情恍惚的模樣,她總覺得今天的學藝股長狀態不是很好。

「學藝股長,你還好嗎?感覺你很沒精神,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忍不住擔心他。

聽到她真誠的關心,他馬上揚起素日常見的淡笑,「妳擔心我啊?」

「朋友不舒服,一般人都會擔心啊,我當然會擔心你。」

「那妳做一件事,我應該就會有精神多了。」

「好啊,什麼事?」

「以後,妳別再喊我學藝股長了,我有名字的。」他認真地提出要求。

「啊?」

「妳不知道我的名字嗎?」

「當然知道,你叫徐朗晨啊……」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害羞的事,但她不知不覺就越說越小聲。

「很好,那下次記得要喊我的名字,不然我可不會理妳。」他對她挑了挑眉,這是她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有些調皮的表情。

後來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天,徐朗晨教了她一些讀書技巧,並和她說,人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選擇面對人生的方式,雖然成績不代表一切,卻也是能讓一個社會底層的人階級反轉的方式,並鼓勵她,就算媽媽沒辦法保護她,但靠她的努力,也一定能讓自己好好的在社會上生存。

聽完一席話,沈思羽收穫良多,但同時又感到心虛,最近為了寫徵文比賽的稿子,加上前陣子協助教室布置,她確實疏於課業,這次段考,她很可能會得到一個很慘烈的成績。

陽台方向傳來烘衣機結束行程的提示音,徐朗晨幫她把衣服取回,她換回自己的衣服後,雨剛好停了,望向落地窗,她驚喜的發現窗外有一彎色彩繽紛的拱橋。

「學藝──」

話說到一半,就看見徐朗晨給了她一記不滿的眼刀。

她連忙改口:「徐、徐朗晨,你看!有彩虹!」

徐朗晨跟著她的腳步,走近落地窗,一同欣賞這難得一見的美好景致。

她悄悄望向他的側臉,他的表情變得放鬆,臉上流露淺淺笑意。

沈思羽心裡高興。

他給予她的幫助時實在太多了,她自知能力沒有很好,能做的不多,只希望他和她在一起時,能讓他一直保有此刻的微笑。

沈思羽終於完成了徵文比賽的稿件並在期限內,請班導幫忙寄出,心中的一顆小石頭也放了下來。

但段考過後,才剛放下的小石頭卻變成大石頭,而大石頭瞬間又被吊到嗓子眼。

國文課剩最後十分鐘時,皇太后發下了段考國文考卷,並一併發放段考成績單,同學們陸續走上講台領取,輪到她時,皇太后幽幽的看著她,嘆了口氣:「等一下放學到教師辦公室找我。」

她嚥了一口口水,接過考卷和成績單。

走回位子才敢將兩張紙攤開,國文考卷上的數字是97,還不錯。

她又看了另一張段考成績單暨班排名。

第一名    方儀珊

第二名    林睿家

第三名    盧雅琴

第四名    徐朗晨

第十一名    陳柏亨

視線不斷往下滑,她終於在紙張的末端找到自己的名字。

第三十二名   沈思羽

全班最後一名。

除了國文拿高分,歷史還可以外,其他科目全部不及格,而且是連三字頭都沒過的程度。

她瞪著成績單,渾身發涼。

下了課,她隻身一人硬著頭皮去了教師辦公室,皇太后在座位上恭候她,她慚愧得連頭都不敢抬。

「妳看到自己的排名了嗎?」皇太后問,聲音十分陰沉。

她點點頭。

「這樣下去不行喔!」

她又點點頭。

「下次可以進步嗎?至少每科都及格?」

她非常用力的點點頭。

「好,那就這樣。」

她倏地抬起頭,原以為會受到更嚴厲的斥責,沒想到皇太后卻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老師知道妳這次是因為花了時間幫忙教室布置,還有寫徵文比賽的稿件吧,徵文的資訊是我給妳的,所以妳沒時間準備考試,我也有點責任,下次認真一點準備就好,我可不希望我的班上有孩子被留級。」

沈思羽感動的看著皇太后,默默立志下次一定要提升至少十五個名次。

突然,皇太后站起來,然後張開手,給了她一個擁抱。

她不明所以,有點驚慌,「老師?」

「寄出妳的稿子之前,我看過了,寫的不錯,應該有機會得名。然後……」皇太后溫柔的拍了拍她的背,「從前的妳,辛苦了。以後會變好的。」

聽到師長真切的關懷慰問,她心裡酸酸的,暖暖的。

她也相信會變好的,為了變好,她會更努力的。

為了提升成績,她涎著臉,跑去問第一名的方儀珊是否能偶爾在下課或吃飯時間教她不會的題目,徐朗晨經過時,偶然聽見她們的對話,便說:「如果方儀珊沒空,我也可以教妳。」

方儀珊瞅了一眼徐朗晨,心裡明鏡似的,瞭然笑道:「嗯嗯,我最近出公差確實比較忙一點,徐朗晨成績也很好,讓他教妳吧。」

沈思羽愣愣的說好,然後回了自己的座位。

方儀珊忙不迭的對徐朗晨擠眉弄眼,討賞道:「嘿,追到記得請我吃飯喔!」

他食指推了推眼鏡,勾勾嘴角,「沒問題,我請客,錢妳男友出。」然後斜眼瞄了一下正在和其他同學打鬧的陳柏亨。

方儀珊瞬間臉紅得跟番茄一樣,「你、你怎麼知道的?」

徐朗晨挑了挑眉,淡笑不語。

時間很快來到音樂課期末評量的日子,班上同學大致分為九組,她們這組是唱歌,有的組別演奏雙簧管、吉他等樂器,也有組別表演Rap,全班好像只有一位沒有分組,選擇一個人進行期末評量。

評量的方式有兩個階段,一是學生互評,占總分百分之二十,每個人會領到一張評分表,各組表演完畢後,就可以在該組的欄位填上分數,最低一分,最高十分。

而音樂老師的專業評分,占總分的百分之八十。

兩階段評分的目的,是讓學生也能學習怎麼欣賞和品鑑他人的表演。

之前上課時,她們抽到倒數第二組,雖然事前排練過不少次,但沈思羽還是滿緊張的。

發覺她的不安,方儀珊給了她的手背一個鼓勵拍拍,「放心啦,我們一起唱,就算凸槌也不明顯。感覺就像你在電梯裡放了個屁,一時之間大家也不知道是誰放的一樣。」最後兩句話,她刻意壓低了聲音說,還是想顧一點形象。

方儀珊精「屁」的比喻讓沈思羽忍不住笑出來,覺得她和陳柏亨處久了,講話風格好像被感染了,原本緊張的情緒頓時舒緩不少。

「好,感覺大家都準備好了,那我們就開始期末評量嘍!」音樂老師低頭看向手中的分組名單,「大家一起歡迎第一組,由林睿家、柯浩祥、陳柏亨帶來的直笛演奏,曲目是經典三小兒歌串燒〈小蜜蜂〉、〈小星星〉、〈小毛驢〉。」曲目名稱與介紹詞都是學生自己寫好交給老師的,音樂老師照著念,有點笑場,但還是示意全班鼓掌。

三位男生一臉正經的拿著中音直笛走上台,台下隱約傳來同學被逗笑的聲音。

方儀珊一手覆在沈思羽耳畔,小聲說:「妳信不信這三首歌一定都是陳柏亨挑的,介紹詞大概也是他寫的。」

沈思羽沒辦法同意更多,邊笑邊點頭。

男孩們開始吹奏,一開始還很沒默契,笛音零零落落,後來漸入佳境,但過於熟悉、稚嫩的旋律還是不斷點中聽眾們的笑穴。

沒多久,三首兒歌吹奏完畢,他們齊齊的向台下鞠躬。

音樂老師掩嘴笑道:「還不錯喔!大家給他們一點掌聲吧。」

全班邊哈哈大笑邊拍手,陳柏亨還搞怪的對台下比出手指愛心,沈思羽知道他想比給誰看,略略側過頭,發現方儀珊正對著陳柏亨翻白眼。

雖然方儀珊的表情盡是嫌棄,卻在評分紙上寫了一個中間值六分,她還以為她會給陳柏亨零分呢。

三位男孩的吹奏技巧並不精湛,甚至可以說有點落漆,卻成功讓評比的緊繃氣氛變得輕鬆。

接下來第二組、第三組……依序上台完成了表演,很快輪到她們。

「接下來的組別要表演的是,合唱蔡依林的〈我〉。這首歌描述了歌手褪去舞台裝扮後,嶄露真我的不安,以及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大家掌聲歡迎方儀珊、林妍芯、盧雅琴、沈思羽。」

在同學們的熱烈掌聲中,她們陸續走上台。

方儀珊像練習時那樣,小聲引導他們開唱:「一、二、三,開始。」

「當退去光鮮外表,當我卸下睫毛膏,脫掉高跟鞋的腳,是否還能站得高……」四人順利、整齊的一起唱出主歌。

台下十分安靜,剩她們的歌聲在教室內迴盪,沈思羽被一雙雙審視的眼睛盯得不太自在,心跳不斷加快,聲音也變得有點顫抖,她忍不住抓著裙子兩側,想抑制緊張的情緒,但效果不太好。

她用力眨了眨眼,不知道該看哪邊,慌張的視線掃過第一排座位,驀然發現有個人正對著她微笑。

徐朗晨望著她,臉上掛著淺淺笑容,並對她輕輕點頭,像在無聲鼓勵著她。

沈思羽回望台下的他,漸漸的,她不再留意周遭的目光,漸漸的,她的喉嚨不再顫抖,彷彿這個空間只剩下他和她,她終於能專注在自己聲音的表達。

「我用別人的愛定義存在,怕生命空白,卻忘了該不該讓夢掩蓋,當年那女孩。」

她跟著同伴,投入感情的一起合唱副歌。

台下有些同學似乎受到歌詞氛圍的感染,不自覺的擺動起身體。

「假如你看見我,這樣的我,膽怯又軟弱,會閃躲,還是說,你更愛我……」

在徐朗晨溫柔的凝視中,她順利唱完最後一段歌詞,他放在腿上的右手,低調的朝她豎起大拇指。

四個女孩同時彎腰鞠躬,台下傳來陣陣擊掌聲,沈思羽鬆了一口氣,任務順利完成了。

回到座位上,方儀珊對她們幾個都比了讚,幾人相視而笑。方儀珊真的很照顧同伴。

「好,謝謝這組同學的歌唱表演,大家的表現都很不錯唷!」

音樂老師邊稱讚她們,邊翻閱名單。

「接下來是最後一組,這位同學要用鋼琴帶來一首在千禧年間很紅的日本流行歌,是一部爆紅日劇的主題曲。」

音樂老師的介紹詞,讓沈思羽的心驟然一跳──

「大家鼓掌,歡迎徐朗晨帶來的鋼琴演奏,平成歌姬宇多田光在十六歲時創作的〈First   Love〉。」

男孩緩步走上台,在黑色的琴椅上坐下,挺直了背脊,雙手掀開琴蓋。

沈思羽驚訝的盯著鋼琴前的他,雙掌不由自主的握緊。

徐朗晨十指撫上黑白琴鍵,待掌聲完全停歇,教室內寂靜無聲,琴音瞬間流洩而出。

隨著旋律展開,他的指尖如行雲流水般在琴鍵上舞動。

剛開始,琴音如涓涓細流,柔和的撫過眾人的耳廓,每一顆音符都飽含情感,像在低語訴說著深藏在左胸裡的心事。

「妳很喜歡這首歌?」

「嗯,我很喜歡這首歌。」

「因為我姊姊很喜歡這首歌,她有買專輯,以前她天天聽,還會教我唱……」

隨著音樂的推展,進入副歌,琴音變得洶湧激昂,帶著直擊心靈的力量,每一次琴鍵的敲擊都像海浪拍打岸邊的礁石,激起一片片情感的波濤,強而有力卻又無比纖細。

流暢的琴聲繚繞在教室裡,與窗外灑進的陽光交織在一起,讓坐在這個空間的所有人,彷彿置身於音樂織就的夢境,無法自拔的沉醉其中。

而在沈思羽眼中,徐朗晨的身上正籠罩一層柔和朦朧的光,那是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光芒,讓他整個人熠熠生輝。

她忽然想起了他對她說過的話──

「找一天,我彈給妳聽吧。如果妳想,我也可以教妳彈。」

「真的嗎?」

「嗯,我一定會彈給妳聽。到那個時候……妳願意跟我說,妳和妳姊姊的故事嗎?」

左胸深處像有一條被人撫過的弦,不斷震顫。

男孩精湛的彈奏技巧,將這首充滿感情的歌曲詮釋得淋漓盡致,指尖如同附著了魔法,引領每一個音符穿越聽眾的心臟,帶來直達靈魂的感動。

他不再只是一個學生,而是一位用音樂講述故事的藝術家。

音樂漸漸進入高潮,每個人不禁屏住了呼吸,全神貫注聆聽這場不期而遇的盛宴。

最後一個音符的落下,教室裡一片寂靜,當悠揚的餘韻也消失在空氣裡之後,雷鳴般的掌聲才爆發出來。

音樂老師露出驚喜的神情,邊鼓掌邊讚許的點頭。

徐朗晨站起身,朝台下鞠了個躬。

沈思羽看見前排座位的同學,紛紛在評分紙上寫上10。

「徐朗晨好強喔!雖然知道他有學琴,但不知道他這麼厲害。」隔壁的方儀珊忍不住讚歎,然後也在評分紙上寫了10。

「徐朗晨很厲害耶!你學鋼琴多久了?」

「九年。」他淡淡的回道。

「嗯嗯,你平常一定很努力練琴,聲音的層次感和整體音樂性都表達得很好,不簡單。」音樂老師滿臉笑容,從她的評價可以聽出滿滿的讚賞。

「那你怎麼會想選這首歌來彈?怎麼不想選一些古典的?」

「因為──」

沈思羽發現徐朗晨的視線轉向了她。

「這首歌是我喜歡的人,她最喜歡的歌。」

他的目光就這麼直穿她靈魂深處,那麼炙熱、那麼堅定,讓她知道這份心意是無比真誠而無法忽視的。

「喔喔喔!」聽到他的發言,班上一片起鬨的低呼聲。

「謝謝老師。」他絲毫不受影響,淡定的朝老師微微躬身行禮後,緩步走下舞台。

沈思羽隱約聽見後排座位傳來幾位女同學窸窸窣窣的低語。

「超好聽的,突然覺得徐朗晨好帥喔……」

「妳也覺得嗎?會彈鋼琴的男生真的好有魅力喔!」

「真的,他平常看起來有點嚴肅,今天突然覺得他在發光耶!」

「他剛剛說他喜歡誰啊?天啊,用彈琴告白也太酥了吧,我都想倒追他了……」

真的,他剛剛真的在發光。

沈思羽雙頰發燙,一手撫著還未完全平息的胸口,一手在評分紙上寫下──∞。

放學鐘聲響起,校園內瞬間變得繁忙。

學生們從教室裡陸續離開,走廊上充斥著腳步聲和交談聲,制服的裙襬和褲腳在夕陽下輕輕擺動,徐朗晨像眾多學子一樣,背著書包往學校大門走去。

「徐朗晨!」

一聲呼喚讓他回過頭,看到女孩正奮力朝他奔來。

站到他面前時,沈思羽大口喘著氣,面頰泛紅。

「你上次跟我說,你想聽我和我姊姊的故事對嗎?」

他肯定的點頭,「對,我想聽。」

「就算……就算那不是一個幸福快樂的故事,你也想聽嗎?」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就是因為那可能不是一個幸福快樂的故事,我才想聽。」

她深吸一口氣,將手伸進書包裡,掏出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然後將那疊紙送到他面前。

徐朗晨伸出手,鄭重的接下,隱約知道他接著的是女孩的勇氣。

「等你看完之後,希望你不要討厭我,也希望你還願意教我彈那首歌。」說完,她快速的跑出校門,一眨眼就消失在夕陽餘暉之中。

徐朗晨回到家,和往常一樣,與媽媽一起坐在餐桌上吃晚飯。

他們家有請專門煮飯和洗碗的幫傭,但食材選擇和烹調方式都是媽媽精心計算過營養成分後,要求幫傭按照她的食譜烹煮,每天的菜色不盡相同,但一定是最養身健康的。

留意到兒子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放鬆,徐敏蕙開口問:「發生了什麼事嗎?你看起來好像很高興。」

徐朗晨回過神,收斂了表情,平靜的回:「沒有,沒什麼事,只是完成了一個小組報告,稍微放心一點而已。」他面不改色的撒謊。

徐敏蕙夾了一口有機羽衣甘藍和水煮茄子到他的餐盤裡,「你上次段考掉到第四名,退步不少,神經別太放鬆了。」

徐朗晨點點頭,「知道了,下次會注意。」然後吃掉媽媽夾到他餐盤裡的茄子。

徐敏蕙很快吃完了晚餐,將自己的餐碗收到流理台,並囑咐幫傭碗盤一定要洗兩次才夠乾淨。

徐朗晨趁她轉身之際,立刻抽了一張衛生紙,將嘴裡的茄子吐在上頭,然後快速包起。

交代完幫傭洗碗的方式,徐敏蕙走出廚房,對他說:「吃完就回房上家教課吧,今天是數學吧?」

「對。」

「嗯,好好上,以後你升理組,數學會越來越難,基礎一定要先打好。」

「好。」他簡短的回應,反正媽媽也沒空聽他說太多。

沒過多久,桌上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來電顯示財會部某某某,徐敏蕙迅速拿起手機,轉身回房去講電話。

徐朗晨吃完飯,將碗盤拿進廚房交給幫傭阿姨,和她說了謝謝後,走進廁所把剛剛的衛生紙扔進馬桶沖掉。

上完數學家教課,差不多晚上九點多,他聽見主臥的浴室傳來淅瀝水聲,知道會接下來有一段時間,媽媽不會突然走進他的房間,於是他從書包中拿出那疊寫滿文字的紙張。

這大概就是她參加徵文比賽的作品,看起來應該是草稿。

他輕輕的翻開第一張,從頭開始閱讀。

大家的童年是怎麼樣的呢?

是不是會有自己專屬的房間?房間裡有很多爸爸媽媽買的玩具?

假日的時候,爸媽會帶著孩子去公園玩溜滑梯,或者全家一起到遠一點的地方旅行?

小孩子可以完全依賴爸媽,跟他們撒嬌?爸爸媽媽也會無條件保護自己的孩子?

這些她從童書上看到的溫馨畫面,是不是才是「童年」正常的模樣?

有時她會想,每個人都是爸爸媽媽生的,有些人天生就能被保護、照顧,天生就能獲得最純粹的愛,有些人,明明也有爸爸媽媽,卻彷彿是自己憑空降落在這個世界一樣。

彷彿她的靈魂,生來就只適合孤獨。

第一張紙上的文字不多,像是一個楔子。他繼續往下翻到下一張。

從她有記憶起,她的房間就不是童書繪本上那種溫馨的色彩,天花板鑲著一顆昏黃的燈炮,房間的白牆上,有好多方形,髒髒灰灰的,靠牆邊一張凹下去的床,硬硬的很不好躺,房裡的地板總是溼搭搭的,弄得她的衣服和小裙子也常是溼的。

她的房間裡也有玩具,不多,兩三個,而且聞起來臭臭的,不只玩具臭,整個房間都臭,連她的手手腳腳也臭臭的,但還好,房間裡有個按了就會冒出水的地方,她想喝水或洗手手都很方便。

她好喜歡其中一隻叫兔餅的玩具,兔餅是別的小朋友送給她的娃娃,每天她都要抱著兔餅睡覺,兔餅本來是白色的,抱久了就變成灰灰的了,但沒關係,她好喜歡她,只要抱著兔餅睡,跟兔餅玩,她就會忘記床很硬,身體很冷,肚子很餓。

她在小房間裡,常常覺得餓,但奇怪,她明明很餓,肚子裡卻總是脹脹鼓鼓的。

有時候,房間的門會被一個胖胖阿姨打開,她就可以跑出去跟其他兩個小朋友玩,一起吃東西,除了喝捏捏,還可以吃點小餅乾,吃完了胖胖阿姨會要她回房間,就算她想再跟其他小朋友玩會兒,還是會被趕回房間,直到下次房門再打開。

她一個人待在房間的時間很長很長,所以她很喜歡兔餅,如果沒有兔餅,她肯定會無聊到死掉。

印象中,她好像也曾因為不能出房間而哭鬧過,但胖胖阿姨從來都沒有因為她哭鬧,就打開門讓她出去,還會大聲責罵她,或打她的臉,所以後來她也就不常哭了。

她和兔餅就這樣日復一日待在小小的房間裡,看著那扇房門開啟、關閉、開啟、關閉……

他看著文章裡的「兔餅」二字,視線移向自己的衣櫃,想了一下又轉過頭,繼續往下閱讀。

有一天,她身體很不舒服,在小房間中抱著兔餅躺著哭哭,她爬到房門旁邊一直敲門,拜託胖胖阿姨開門,但外面都沒有人回應。

後來,她眼睛前面突然變得黑黑的,應該是她睡著了吧?睡了很久很久,房門再打開時,走進來的不是原本的胖胖阿姨,是一位她沒看過的阿姨,還有其他好多她沒看過的人,但她的頭好昏好痛,身體熱熱燙燙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只能繼續趴在溼溼的地板上,眼睛突然又變得黑黑的了。

好奇怪啊,她怎麼會這麼想睡呢,她跟兔餅明明一起睡了很久很久了……

再醒來後,她躺在一張綠綠的床上,床邊站著穿白色長衣服的叔叔,還有她睡著前看到的阿姨。

阿姨說她是從一個叫什麼局的地方來找她的,說等她康復了,要帶她去住更好、更漂亮的房間,新房間裡會有更多好玩的玩具,聽到阿姨要帶她走,她著急的到處找兔餅,幾乎要哭出來。

阿姨馬上從一個袋子中拿出她最熟悉的兔子娃娃,她一看到兔餅,立刻伸手搶過來抱在懷裡,阿姨看了看她懷中的灰色兔餅,很和藹的笑了笑說:「妳很喜歡兔兔吧,兔兔可以跟妳一起去新家住喔!」

後來阿姨還幫她換了一套乾乾、香香的衣服,衣服上有很多粉色花花,又端了好吃的稀飯餵給她吃,她邊吃邊開心的笑了,真的好好吃啊,但不知道為什麼,阿姨的眼睛裡好像有水,看起來閃閃亮亮的。

後來,她身體變舒服之後,阿姨帶她到了新家,新家裡面有一個叔叔、另一個阿姨和一個小姊姊,阿姨跟她說,以後這裡就是她住的地方,叔叔阿姨會照顧她,會帶她去上學,也會帶她去看醫生。

她開始學說話,學認人,學認識環境,才漸漸明白,叔叔阿姨叫「寄養爸媽」,胖胖阿姨叫「保母」,她的新家叫「寄養家庭」,以前睡覺的小房間叫「廁所」。

再更大一點,她慢慢又更懂了,是因為她的親生媽媽把她託給保母照顧後,總是沒交保母費,最後還人間蒸發,讓保母阿姨找不到,阿姨不開心,才把她單獨關在廁所養。

其他兩個小朋友的爸爸媽媽都有準時交保母費,可以在「小房間」外面好好吃飯,一起玩玩具,但她不行,她只能自己一個在廁所裡跟兔餅玩。

看到這個段落,徐朗晨不禁蹙起眉頭,吸了一口氣,繼續往下看。

到新家後,她終於擁有自己的專屬房間,房間雖然不大,但很舒適,床上鋪著粉色柔軟的床單,放著馨香的枕頭,床頭上除了兔餅,還有其他各式玩偶陪著她睡覺。房間角落有一張小書桌,桌上擺了繽紛的彩色筆、畫本,供她自由塗鴉,整個房間明亮又溫馨,是寄養爸爸媽媽和小姊姊一起幫她布置的,小姊姊甚至還把寶貝的芭比娃娃分給她一個,她覺得好開心、好幸福。

而寄養爸媽對她的愛護並不只這些。

她的肚子從以前住在廁所裡時就一直鼓鼓的,寄養爸媽帶她到醫院檢查治療,醫生說是因為營養不足,嚴重缺乏蛋白質導致的腹水,所以她四肢非常瘦小,但肚子卻異常脹大。她曾在新家翻百科全書,看到非洲小孩的照片,原來自己從前就跟照片裡那些黑黑的小孩差不多,寄養爸爸媽媽為此經常帶她回診接受醫療,加上日常食療,終於將她變成一個形狀正常的小孩。

剛到新家時,她不僅身體不好,還學習遲緩,對事物認知有障礙,姊姊問她會不會畫太陽,她卻畫了一條像黃色毛毛蟲的東西給她,姊姊笑著把她畫的東西拿給寄養爸媽看,在那之後,寄養爸媽就陪著她固定去醫院進行早療復健,慢慢的,她的心智也逐漸變得跟正常小孩一樣。

如果不是寄養爸爸媽媽對她的愛,她的生命可能早就在沒人知道的角落悄悄消逝。

她在寄養家庭從幼稚園一直住到小學,這段時間也不是只有快樂沒有衝突。

記得有一次,姊姊好像考了全班第五名,爸爸媽媽買了一套她超喜歡的漫畫給她,她也想看,但姊姊很寶貝那套漫畫,不肯借她。可她真的太想看了,有一天,趁姊姊不在,就偷跑去她房間把漫畫抱回自己的床上藏起來。隔天姊姊發現漫畫不見了,著急到哭出來,但她真的也很喜歡那套漫畫,就沒有承認是被她拿走的,直到她半夜在房間偷看漫畫被寄養媽媽發現。

那是她在那個家住了那麼久以來,第一次被媽媽指責,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媽媽臉上露出那麼複雜的神情,有驚訝,有失望,也有傷心。但媽媽不像保母阿姨一樣,會大聲的吼她或打她,媽媽只是緊握著她的雙臂,直視著她說:「如果妳想要一個東西,要先問過東西的主人。不是妳的東西,不可以隨便拿走。」明明保母阿姨比媽媽可怕一百倍,但聽到媽媽這樣說,她卻再也不敢亂拿別人的東西了。因為她不想在看到媽媽臉上難過的表情。

後來,姊姊只生了她的氣一天,就原諒她了。

姊姊還是對她很好的,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她總是把她當親妹妹照顧。

姊姊國中時,班上很流行看日劇,姊姊也喜歡看,印象中《長假》、《魔女的條件》都是她常和同學們聊天的話題,姊姊也常帶著她一起看,雖然那時她還太小,有時看不懂劇情,但跟姊姊一起看電視真的很開心。

姊姊還會教她唱日劇的主題曲,特別是一首叫〈First   Love〉的歌,姊姊放學回家都會在房間放這首歌,邊聽邊做功課。漸漸的,她也喜歡上這首歌,閒來無事,她們姊妹就會合唱一兩句,這首歌也是第一首她完整學會的日文歌。

看到這裡,徐朗晨總算真正理解了〈First   Love〉這首歌,對她的影響和意義。

和爸爸、媽媽、姊姊住在一起的這段時間,社會局和家扶中心的社工老師偶爾會安排寄養兒童與親生的媽媽爸爸在中心見面,她也有機會看到真正的爸爸媽媽。

對她來說,這其實是很矛盾的過程。

她很喜歡新的家,新的家人,但同時,她又很希望原本的爸爸媽媽也能常來看她,好像只有他們願意常來看她,才能證明她也是被最親的人愛著的好小孩。

寄養兒童和原生家庭的家人只能透過社工安排在中心會面,可是媽媽卻常常沒出現,或遲到很久,會面時間都快結束才姍姍來遲。

但只要她能來,就算才講幾分鐘的話,她就很高興,每回媽媽要走,她都會感覺到捨不得。

她的爸爸在會面時間都會來,但他跟媽媽通常不會同時出現,老師曾安慰她說,雖然爸爸媽媽離婚了,但還是有很多人愛她。

後來,她隱約知道媽媽為什麼跟爸爸離婚。

爸爸的脾氣不好,有時和社工老師說話,說著說著聲音就變得好大,他會指著社工老師的鼻子大吼:「寄養家長拐騙小孩,不讓親生父母跟小孩重逢。」、「社會局、家扶中心只會浪費納稅人的錢,狠心切斷骨肉親情」這類奇怪的話。

有一次,兩個爸爸甚至在中心發生衝突吵了起來,差點要動手,後來老師便很少安排親生爸爸和他們見面了。

她聽老師和寄養爸媽說,她的親生爸爸好像生病了,她當時並不大明白大人們口中的「思覺失調」是什麼意思。

直到後來發生那件事,她才理解為什麼老師們會避免安排爸爸與他們見面。

她的爸爸已經被「思覺失調」變成怪物。

她的家失火了。

深夜時分,他們全家被刺鼻的焦臭味和炙熱的高溫驚醒。

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烈焰翻騰的火光和宛如黑雲的濃煙。她哭著,不知道是因為煙霧的強烈刺激,還是因為心中的恐懼。

爸爸大喊著,讓媽媽、姊姊和她趕快跑出門。逃到一半,她突然想起還躺在房間裡的兔餅,不停回頭呼喚:「兔餅,兔餅!兔餅還在床上……」

混亂中,她聽到姊姊的哭喊聲:「媽媽!媽媽!爸爸不見了!他沒有跟在我後面!」

媽媽依然用鎮定的聲音安撫著她們:「姊姊,妳先帶妹妹出去,媽媽去找爸爸!等一下就來找妳們!」

她記得自己和姊姊一起逃出燃燒的房子,鄰居看到她們,連忙讓她們遠離危險的房屋。

然後,一聲恐怖的爆炸在她們身後炸開,路上的人們都在尖叫。

消防車的警報聲快速靠近,一群穿著防火裝備的叔叔拉了好幾條長長的白色水線,開始朝她的家噴水。

她與姊姊被趕來的救護車送往醫院,她和姊姊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看見許多來來去去、焦急忙碌的人們,卻遲遲沒有看見爸爸和媽媽。

等了好久好久,媽媽才被送來,但醫生叔叔阿姨們卻不讓她們去看她,只說已經通知了親戚來照顧她們。

她聽到姊姊哭著問:「我爸爸呢?他怎麼沒有一起來?」

沒有人回答她們,姊姊看著不說話的醫生叔叔,瞬間哭得更大聲了。

當她再次看見爸爸,是很多天以後。

在一個放了很多花的明亮小房間,爸爸微笑的臉定格在一個相框裡。

又過了幾天,她被社工老師單獨帶回家扶中心,她在中心的電視上,看到親生爸爸的臉。

電視說,精神病親爸半夜亂放火,害死寄養父……

紙上的文字,讓徐朗晨微瞠雙目。

突然,身後傳來聲音──

「朗晨,上完課就快去洗澡,不要太晚睡,精神不好,讀書沒有效率。」洗完澡的徐敏蕙直接推門而入,催促兒子。

他心下一震,但不動聲色的將稿件摺疊起來,自然的收進書桌抽屜,回過頭對媽媽說:「知道了,馬上去洗。」

徐敏蕙猜疑的目光停在他臉上。徐朗晨坦然的看著她,視線絲毫沒有移動。

過了幾秒,她才點點頭,「洗完就快點睡了。」然後離開兒子的房間。

徐朗晨從衣櫃拿了換洗衣物,到浴室前,又走回書桌,將那份稿件從抽屜拿出,改藏進枕頭底下。

洗漱完畢,他將房門闔上,關了電燈躺到床上,聽到隔壁媽媽的房間也關上門,他才將稿件從枕下取出,打開床頭昏暗的小燈,將最後幾張紙上的文字看完。

也才明白她說的,希望他不要討厭她是什麼意思。

社工老師曾提醒過她,不能擅自透露新家的地址給親生爸媽,但她並不理解是什麼原因,只是想著,如果爸爸媽媽可以隨時到新家看她,她就有兩個爸媽關心、疼愛她,不是很棒嗎?

所以當親生爸爸之前與她會面時,偷偷塞給她一個小娃娃吊飾,問她:「寶貝啊,妳想不想常常看到爸爸?如果妳跟爸爸說你們住在哪邊,爸爸不只可以來這裡看妳,也可以直接去找妳,帶妳出去玩喔!」

她直接就把新家的地址念給爸爸聽。

那天回家睡覺,她還做了跟親生爸爸出去遊樂園玩的美夢,然而夢想並沒有在現實成真,反而讓現實變成一場永遠醒不來的惡夢。

原來毀了她的家的,其實不只是她的親生爸爸,還有她自己……

隔日,徐朗晨到校時,意外看見沈思羽竟已坐在教室裡,她抬起頭,與他的視線交會,然後很快的低下頭。

他緩步走過去,打開書包,將昨天她交給他的紙張,原封不動放在她的桌上。

沈思羽盯著桌上那疊稿紙,抿著脣,雙手在桌下緊握。

如果他看了她的故事後想疏遠她,她已做好心理準備,雖然可能還是會難過,但她原本就是一個人,寂寞的感覺,她應該很快會再習慣的……

紛雜糾結的思緒被他的平靜的聲音中斷。

「妳什麼時候有空?約個時間,我教妳彈〈First   Love〉吧。」

女孩猛的抬頭,望向他眼睛裡瞬間盛滿擔心害怕的淚水。

他露出微笑,認真的對她說:「我不會討厭妳,以後,換我陪妳、照顧妳好嗎?」

她點點頭,晶瑩的淚珠落在那疊用勇氣撰寫的故事上。

徐朗晨向她走近一步,伸出手,給了她一個輕柔而溫暖的擁抱。

他們開始了她人生的第一堂鋼琴課,利用週末放假的時間,徐朗晨在自己學琴的音樂教室租借了練琴房,其實一兩個小時的租借費不貴,且徐朗晨是在音樂教室長年學琴的學生,費用還有折扣,由他完全負擔也不會覺得辛苦,但沈思羽堅持要支付一半,他便尊重她的決定。

徐朗晨知道她完全沒有基礎,要從頭看懂五線譜可能有些困難,於是便挑選了〈First   Love〉最初階版本的樂譜,將其寫成簡譜,只先從右手的主旋律教起,避免她同時學習左手伴奏會感到十分挫折,主旋律的部分也只教單音,不含和旋,希望能讓她學起來比較容易,也比較會有成就感。

「我選的這個版本是G大調的版本,所以遇到Fa的時候,要升半音,其他都正常彈不需要升半音。」徐朗晨將簡譜放上譜架,慢慢說明。

但光是第一句話,沈思羽就聽得雲裡霧裡,看見她眼瞳裡的倉皇與問號,他思考了一下,然後從包包裡拿出易撕貼紙,這些貼紙上都已寫上數字,徐朗晨將數字對照琴鍵的位置貼了上去,然後跟她說,「妳看,這些貼紙是不是都貼在白色的琴鍵上,只有一個貼在黑色的琴鍵?」

「對,黑色琴鍵上的貼紙寫了#4。」她看著上頭的符號與數字念出來。

徐朗晨點點頭,「對,簡譜的4就是Fa,井字號是升記號的意思,看到譜上如果出現#4妳就升半音,按那個黑鍵就對了。」

他的說明讓她恍然大悟,見她似乎開始有點概念,徐朗晨微微一笑,然後繼續教她認識簡譜的1、2、3、4等於do、re、mi、fa,手把手帶她對照譜上的數字與琴鍵的位置。

因為沈思羽是零基礎者,所以他們教學的進度並不快,每次上課大概只能學四個小節,每堂課徐朗晨都會帶著貼紙,幫她貼出琴鍵的位置,方便她辨識,結束後,他們會一起撕下貼紙,將鋼琴恢復原狀。隨著時間的推進,她慢慢有進步,讓沈思羽感到十分開心。

她也會自發的在上課後,再租一個小時的時間,自行練琴,偶爾在學校也會跟音樂老師商借音樂教室,利用午休時段自我訓練,只是在學校沒有貼紙幫助她辨識位置,她比較容易彈錯,但她並不氣餒,總是一次又一次反覆的彈著已學過的小節。

不過,她發現自己一直對黑鍵的位置很不敏銳,落在白鍵的音,她透過多次練習,基本已經很少錯音,但每回彈到#4,總是會忘記要按在黑色琴鍵上,每每發生錯誤,徐朗晨都會不厭其煩的指出正確的位置,從來沒有對她失去耐心,倒是她越彈越心虛,覺得自己真是資質駑鈍。

徐朗晨鼓勵她:「妳只是指法不熟,妳以前從來沒學過琴,要靈活運用每一根手指,本來就不是一蹴可幾的,只要重複練習,最後手指會有記憶,遲早能學會的。」

就這樣,不算優美的琴聲,陪伴他們從青春洋溢的高一過度到課業更加繁重的高二。

沈思羽的數理非常差,所以她老早就知道自己必定是文組的學生,她原本猜想徐朗晨會選理組,因為聽說未來的出路比較好,但這樣他們就不再是同班同學。

分組結果出來之後,她意外發現他並沒有在理組的名單裡,甚至還跟自己又分在同一班,她心中訝異,但更多的是歡喜。

能繼續和他同班,真的太好了。

上學期她投稿徵文比賽的作品,最後拿到優選,雖然不是首獎,還是獲得了八千元的獎金。

她用這筆錢,為自己買了人生第一支手機,是入門款,且資費只能選最便宜的,但她已非常滿足,這是她靠自己的努力所獲得的成果,而且以後她就能像其他同學一樣,互加社群,彼此聯繫,也有更多共同話題可以參與。

她與徐朗晨的感情也很穩定,他們不像很多學生情侶那樣,總是甜膩在一起,但這份平淡的陪伴,如細水長流,反而讓她心安。

生活彷彿逐漸往越來越好的方向前進。

美中不足的地方,可能只有升上高二後,班導換成地理陳老師,皇太后則轉為國文科任,新班導對課業的要求提高,日常上課的壓力變得比從前更大。

但想到班上其他同學的心情可能也是如此,也就不孤單了,況且還有徐朗晨在幫她,她雖然仍偏科,整體的成績已比高一進步不少,至少能維持在全班的中間水平,有時幸運一點,可以到中上。

雖然這樣的成果,難免還是會被嚴苛的陳老師譏諷刁難,但徐朗晨總會跟她說,不需要在意他人的評價,就算是班導說的話,也不需全盤接收,跟自己比,覺得有更進步就好了。

她常會想,自己何其幸運,能有他這樣成熟穩重的男朋友,時常給予她鼓勵,陪伴她成長,讓她變成更好的人。

高二分班之後,方儀珊也與他們同班,而陳柏亨選了理組,無法繼續與他們當同班同學,但每堂下課,時不時就會看到他跑來班上找女友的身影。方儀珊一開始覺得不好意思,後來也習慣了陳柏亨的日常報到。

他們四人在中午吃飯時間,還會約一起吃,變得比高一時還熟。

某天,他們相約看電影,她和徐朗晨比較早到,就先去電影院旁的唱片行逛逛,沈思羽看見架上一張鋼琴演奏專輯,收錄的都是經典日劇的主題曲,翻到背面,曲目中有〈First   Love〉,她陷入沉思,考慮著要不要買。

徐朗晨看她猶豫不決,問道:「有妳喜歡的歌嗎?如果有就買吧。」

她還在糾結,徐朗晨直接從她手中抽走,然後轉身走向櫃檯。沈思羽連忙追上去,在他要拿出皮夾時,搶先掏出錢包結帳。

徐朗晨笑著調侃她:「妳剝奪了男朋友送女朋友禮物的機會。」

店員聽見他們的對談,邊刷商品條碼,邊偷笑。

她這才附在他耳邊小聲說:「我是想買給姊姊的,她的生日快到了。」

徐朗晨收斂笑容,摸了摸她的頭髮,「妳哪天要去?我陪妳去吧。」

她將專輯小心翼翼的收進隨身袋,然後笑著對他點點頭。

從唱片行出來,他們回到電影院與方儀珊他們會合,陳柏亨其實比較想看動作冒險片,但最後還是配合了女友的喜好,一起看了一部愛情喜劇片,只是電影播到一半,就聽到隔壁傳來淺淺的打呼聲,然後她瞄到方儀珊給了她的男伴一記肘擊,陳柏亨的瞌睡蟲瞬間被打飛。

這部片的氛圍輕鬆,充滿粉紅戀愛泡泡,她原本以為徐朗晨也會跟陳柏亨一樣,看得興趣索然,但他不僅重頭到尾都沒睡著,有時看到男女主角的親密舉動,例如:背後抱抱,共喝一杯飲料等,還會用氣音在她耳邊說:「我們之後也試試?」

讓她整場電影,不斷因為心跳加速而頻頻走神。

電影散場後,他們走出影廳,陳柏亨打著哈欠,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啊啊~~終於看完了!」

下一秒瞥見刨來一記眼刀,立刻討好的說:「唉唷威啊,這部真是超好看的耶!是誰這麼會選,挑了這部片,劇情浪漫又搞笑,真是太有眼光了,徐朗晨你說是不是?」

然而徐朗晨直接把他的階梯拆了,「我覺得有人睡到流口水的樣子也挺搞笑的。」

陳柏亨被他嗆得吹鬍子瞪眼睛,「好啊,你這小子,有異性沒兄弟啊!」

「彼此彼此。」他挑高一眉。

方儀珊和沈思羽在旁邊被他們逗笑,四人看時間接近中午,便在附近找了一家餐廳用餐,正要請服務生帶位,陳柏亨突然像看到鬼一樣,跳針似的不斷用手指著餐廳一角。

他們往他指的方向看去,才發現班導陳老師坐在裡頭,她的對面坐著一名穿著休閒雅痞的男子,陳老師看著那人的眼裡都是笑意,和她平時上課的女夜叉模樣相差甚大。

方儀珊當機立斷的建議:「我們找別家吃吧。」

陳柏亨點頭如搗蒜,沈思羽也不太想跟陳老師在同一個空間吃飯,壓力實在太大了。

他們跟服務生說了不好意思後,轉身走出餐廳,沈思羽回頭,發現徐朗晨沒有跟上,她走回去想喊他,注意到他的視線仍停留在陳老師的方向,眼底深處卻透著一股冰冷的寒意。

「朗晨?」她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徐朗晨的注意力被她拉回,回頭望向她的目光和平常一樣平靜柔和,讓她懷疑剛剛看到的只是錯覺。

「我們走吧,方儀珊他們決定改吃哪一家了嗎?」

「喔……嗯嗯,他們還在挑,我們過去跟他們討論看看?」

他牽起她的手,與她一起去找另一對情侶。

後來他們決定吃日式豬排,入座上菜之後,一行人邊吃邊閒聊。

陳柏亨說:「剛剛和陳老師吃飯的不知道是誰厚?沒想到陳老師會有那種少女式的笑容耶!一想到高一時被她荼毒一年還可以活下來,我就佩服自己的生命力。倒是你們,有夠衰小,還要繼續被她荼毒第二年。」

「不清楚耶,應該不會又介入別人家庭吧,如果再一次,她的教師生涯可能就結束了。」方儀珊切著剛上桌的豬排,熱騰騰的酥脆豬排正冒著美味的白煙。

沈思羽雖然也好奇和陳老師吃飯的男子是誰,但她沒有說什麼,側頭瞄了一眼徐朗晨,他正沉默的啜飲麥茶,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

結束了四人約會,徐朗晨陪著她回家,到社區門口後,他握了握她的手,提醒她剛剛吃不完打包的豬排要記得冰冰箱,想吃再熱來吃,然後才轉身離開。

沈思羽凝望他的背影,想了幾秒,邁開步伐跑過去,從身後緊抱住他。

徐朗晨用滿是笑意的聲音問:「捨不得我啊?明天去練琴又會見面了。」

她將臉埋在他寬廣的後背,輕聲的說:「如果你有什麼心事,記得要跟我說。雖然我不一定能幫上忙,但我會好好聽你說的。」

安靜了半晌,沈思羽才聽見他有些疲倦的聲音──

「嗯,謝謝妳。」

回到家後,她在房裡翻著明天要小考的地理參考書,拿起筆做了幾回評量練習,寫到一半還是有些擔心徐朗晨。

仔細回想,徐朗晨對每一位老師都相當客氣有禮貌,師長們提到他也都讚譽有加,唯獨他對陳老師的態度有些不同。

今年陳老師原本指定他當班上的地理小老師,因為他的地理成績是全班最好的,徐朗晨卻直接拒絕,理由是自己能力不足,不足以擔任這個職務,陳老師只好指派他人。

但下一堂課數學老師也希望他擔任小老師,他一口就同意了。

想起高一時,她因為考三十六分被當眾辱罵,徐朗晨直接和陳老師槓上的那天。

還有更早之前,在教師辦公室發生的打翻水意外……

「因為我是故意的。」

他和陳老師之間……有什麼過節嗎?

思索了半晌,她拿出手機傳了封訊息給他。

「到家了嗎?你今天精神好像不太好,回家好好休息唷。」

過了幾分鐘,鈴聲響起來,螢幕顯示是徐朗晨回撥,她立刻接起。

「喂,你平安到家了嗎?」

電話那頭安靜了約兩三秒,才傳來回應,但聲音並不是徐朗晨的──

「妳是誰?」

她腦海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下意識的切斷了通話。

那是個女人的聲音。

隔天到練琴室練琴的時候,徐朗晨遲到了整整半個小時,他從來沒有遲到過。

進到練琴室時,他戴著口罩,口罩裡傳出沉重的呼吸聲。

沈思羽沒有怪他晚到讓她等很久,只是關心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徐朗晨搖搖頭,鏡片後的眼睛比平日黯淡許多。他像往常一樣拿出貼紙,幫她標出黑白鍵的位置,並開始教今天的進度。

沈思羽很認真的學習,但遇到#4時,還是常忘記要按黑鍵而彈錯,徐朗晨反覆糾正她的錯音,她敏銳的察覺到他的焦躁,心情也有點受到影響,而變得起伏不定。

「妳是誰?」

她想起昨天電話裡的女性聲音,一個分心,連不會錯的音符也跟著接二連三彈錯,旋律變得荒腔走板,反映著她越來越倉皇的心境。

徐朗晨煩躁的抓了抓後腦勺,倏地站起身,她感覺他在身後來回踱步。

琴室裡剩下斷斷續續不成調的單音,氣氛變得尷尬又沉重,她突然覺得有點委曲。

又遇到要彈#4的音符,腦子裡混亂的思緒干擾著她,她的手指在鍵盤上徹底失去方向,挫敗感讓她的眼眶熱了起來。

一聲幽微的嘆息從身後傳來,清爽的檜木清香瞬間包圍住她,徐朗晨貼著她的後背,大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指頭移到對的位置,放緩嗓音跟她說:「升4在這裡。」

她按下他說的鍵,累積的壓力似乎隨著正確的琴音而瞬間消散。

「抱歉,剛剛出門時和我媽媽吵了一架,遲到了還對妳發脾氣,對不起。」他低下頭,讓下顎輕輕靠在她的頭頂,誠懇地道歉。

她轉過身和他對視,終於明白他的負面情緒來自何處。

「你們怎麼吵架了?你還好嗎?是不是我耽誤了你們週末相處的時間?」

「沒事,有時候意見不同,難免會吵架,過一陣子就好了。」他淡然一笑,要她別擔心。

把話說開後,他們又跟平常一樣,邊聊邊學,氣氛輕鬆不少,這時她才敢向他坦白,昨日接到他的回撥,但聲音卻是個女人的事。

徐朗晨一聽,馬上從口袋拿出手機,滑開螢幕,查詢昨日的通話紀錄,但上下滑了好幾次都沒有發現撥出的痕跡。

被刪掉了嗎?

他皺著眉,將手機收回口袋,「抱歉,妳嚇到了吧,應該是我媽,她有跟妳說什麼嗎?」

沈思羽抱歉的說:「原來是徐媽媽,因為我當下嚇到了,就直接掛斷,對不起,太不禮貌了,我再打個電話跟她道歉好嗎?可以給我她的號碼嗎?」

見她準備從隨身袋中拿出手機,徐朗晨立刻壓住她的手,阻止她的動作。

沈思羽困惑地看著他。

「思羽,妳答應我,沒有我的同意,絕對不要打給我媽。」雖然他的臉大部分被口罩遮住,但她仍然能從那雙眼睛裡看出他神情的嚴肅。

她愣愣的點了點頭,仍忍不住問道:「可是為什麼不能打給她呢?是不是因為……她可能不喜歡我?」

徐朗晨沉默了幾秒,眼中閃過一絲複雜,「因為我想保護妳。」

她有些不解,心中疑惑不散,但她不再追問,默默接受了他的請求。

離開練琴室後,沈思羽想去書局買一本英文聽力測驗的題庫,徐朗晨見他如此上進,欣慰的稱讚了她一番。

她不好意思的說:「因為大學想讀得和你近一點,但我現在的成績離理想目標還有一段距離,只能多努力一點。」

徐朗晨看著她翻閱架上英文參考書的側臉,眼底透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情感。

她選好了書,兩人又在書局裡晃了一下,無意間走到童書區,她發現了一本書,忍不住將它從櫃上抽出來。

那是一本兒童繪本,書名是《我討厭媽媽》。

她看著書封,陷入回憶,「發生那件事之後,我有一陣子常在不同的地方居住,過了一段時間,社會局跟家扶中心的老師判斷我的親生母親經濟條件有好轉,足以撫養我,就安排我回到原生家庭,讓我和親生媽媽同住。剛和媽媽一起住的時候,一開始她也對我滿好的,但沒多久就……變得跟現在差不多?

「可能是因為我在寄養家庭時,過得太幸福了,忍不住把自己的親生媽媽和寄養媽媽做比較,有段時間我的心裡非常不平衡。某次我媽媽帶我去百貨公司,我想要逛書店,媽媽跟著我去,但沒多久她就覺得無聊,我希望她能買一本書給我再走,結果她丟了幾百塊給我,讓我自己去挑,然後她就先去一樓逛精品包了,她連我買的是這本書都不知道。」她伸手摸了摸書封上的那隻看起來氣噗噗的兔子。

徐朗晨看著她手中繪本,講了一句讓她驚訝的話:「我也有這本書。」

沈思羽抬頭看他,這才注意到他的側臉有塊紅腫,雖然被口罩遮擋,還是露出了一些。

「他藏在我家的某個地方,我媽媽找不到的地方。」

所以他和他的媽媽關係也不太好?

她想問,但望見他漾著傷感的雙眼,她最後什麼都沒說,只是伸手想去撫摸那塊紅腫的地方。

徐朗晨捉住她的手,跟他說他沒事,然後輕聲嘆息:「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麼大人犯的錯,大人受的傷,總是在不知不覺間,變成是小孩在承擔?」他接過她手中的繪本,幫她放回架上。

結完帳,他們牽著手走出書局,深秋的風迎面而來,吹得人們身上隱隱發寒。

冬天即將要來了。

去找姊姊送專輯的時候,她其實沒有先跟姊姊說,她怕會直接被拒絕。

她也請徐朗晨不用陪她,因為她不知道要等多久才會等到姊姊出門。徐朗晨原本要陪她,但明白她的顧慮,便答應不跟,只向她確認了她會在哪邊等,確保她等待的地方是安全的。

姊姊家的對面就是一個小公園,她很幸運找到一個亭子中的座位,便坐在裡面,偶爾拿在圖書館借的書看,偶爾滑一下手機,和徐朗晨傳訊息聊天,等待的時間倒也不枯燥乏味。

唯一失算的可能就是天氣,雖然時序剛入冬季,但今年的東北季風似乎來得特別快,她在戶外等待,前半小時也還好,時間越晚氣溫似乎降得更低。寒風穿透了她的外套,她把手縮進袖子裡,仍無法驅散有些刺骨的冷意,她蜷縮著身子,目光時不時望向四周,期待看到熟悉的身影。

忽然,姊姊住的公寓一樓紅色大門被打開,她連忙抬頭確認。是姊姊。

手忙腳亂的將書和物品放回隨身袋,她快步走了過去。

姊姊正在察看信箱是否有新的信函,看著她的背影,她輕喚:「姊姊。」

范宜蓁倏地轉過身,看到她的瞬間,臉上的表情從驚訝轉為沉鬱。

「妳來做什麼?」她的聲音毫無起伏。

「想來看看姊姊……妳最近好嗎?工作會不會壓力很大?我上高二了,課業變得比較繁重,但我有在努力念書……」

「我好不好跟妳沒有關係,妳現在在做什麼也跟我沒有關係。如果沒事的話,請妳回去。」她毫不留情的打斷了她想敘舊的念頭。

被冷漠的話語刺得一顫,沈思羽的手指輕輕蜷縮,「姊姊,我只是想……我們好久沒見面了,我真的很想妳……還有馬麻。」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試圖在姊姊的眼中尋找一絲溫情,「妳可以讓我看看馬麻嗎?」

范宜蓁只是冷冷看著她,目光如同冬日的寒風,毫無溫度,「她不在這裡,而且我不會讓妳去看她。」

她心中一陣酸楚,眼眶開始泛紅,但她咬緊牙關,不讓眼淚流下來,「我不會打擾馬麻太久,我只是想知道她好不好?」

范宜蓁的臉色變了,眼中的寒意突然轉為燃燒的怒火,聲音陡然拔高,夾雜著無法抑制的憤怒,「妳問她好不好?從那天以後,我們家就沒有好過!妳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妳和妳的親生爸爸嗎?如果不是妳擅自跟妳爸說我們住哪裡,他能找到我們家來放火?」

尖銳的指責像刀子一樣劃過沈思羽的心,那段被封存的往事如惡夢般再次撲面而來,但她只能承擔這份責難,因為本來就是她的錯。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的錯……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范宜蓁頹然的搖搖頭,一臉疲累,「如果妳可以讓我爸爸活過來,如果妳可以讓我們家完好如初,我就願意接受妳的道歉,不然妳的對不起一點意義也沒有!」

沈思羽垂下頭,抓緊隨身袋又鬆開。

然後她從袋中拿出專輯,小心翼翼的用兩手呈給她,「這個收錄了很多姊姊以前喜歡聽的歌……想送給姊姊,妳生日快到了,祝妳生日快樂。」

范宜蓁低頭看向她手中的專輯,眼裡充滿複雜的情緒,但終究沒有接下她的心意。

「妳拿回去,以後也不用再送我生日禮物。」說完,她轉身走回大門內,關上門前,她冷冷的說:「媽媽嚴重燒傷後,這幾年都在復健,但她再也沒辦法變回火災以前的樣子。她曾看著身上那些恐怖的凹疤,說她後悔當寄養媽媽。」

她的心像被丟入冰冷的大海中,拿著專輯的雙手無法控制的開始顫抖。

「妳永遠無法理解,妳和妳的神經病爸爸究竟從我們身上奪走了什麼。所以不要再來找我們了。」

大門碰的關上,沈思羽望著赤紅的門扉,呆立許久。

她失神的從姊姊家離開,茫然之間不慎越走越接近道路中央,一部急駛而來的摩托車,對著她的後背猛按喇叭,刺耳的聲響讓她嚇得往路邊一跳,手上的專輯摔在地上,外殼的邊角登時碎裂開來,她趕忙蹲下來,撿拾地上細小的碎片。

忽然,一雙手出現在眼前,幫著她一起收拾地上的殘局,她抬起頭,看見熟悉的臉龐。

徐朗晨將她扶起來,解下頸間的藍色圍巾,圍到她的脖子上,然後把她被寒風吹得發紫的手,放進自己的外套口袋,帶著她緩緩往前走。

「妳很勇敢,就算沒辦法獲得原諒,但妳努力過,這樣就好了。」他柔和的話語輕撫她破碎的內心。

忍耐許久的淚水撲簌簌的滑落,她不斷用手抹著臉上的濕潤,視線卻依然被水浸淫的一片模糊。

後來她才知道,徐朗晨一早就跟著她,只是沒讓她發現,他遠遠的陪她,觀察她有什麼需要。

他隱晦的守護,讓她感動,也讓她慚愧,自己是否真的有資格被他這樣珍視。

壓力日漸增大的高二生活,讓每個學生苦不堪言。

對沈思羽來說,最能喘口氣的方式,除了偶爾看看自己喜歡的書,稍稍躲進文字的世界,就是和徐朗晨一起學琴、練琴的時候。

每個週末,在屬於他們的小空間中,有音樂相伴,彼此分享生活點滴。

〈First   Love〉的教學進度已經到了尾聲,雖然她因為沒基礎,只能學超簡單的伴奏方式,但終於能彈出一首接近完整的歌曲。

沈思羽練琴練到一半,發現徐朗晨正拿著手機拍她,一個緊張,瞬間彈錯。

她羞惱的遮住他的手機鏡頭,「哀喔!幹麼偷拍?」

「因為女朋友好看。」他態度大方的說。

他的坦然,常常讓她羞赧到不知所措。

結束今日的練習,他們一起把琴鍵上的標記貼紙撕起來,收拾乾淨後,將琴房的鑰匙歸還櫃檯,攜手走出鋼琴教室。

兩人站在大門口,雀躍的討論午餐要吃什麼,突然間,徐朗晨漾著笑意的臉,表情丕變。

沈思羽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還沒看清楚是誰,就被他一把拉開。

「啪!」

只聽到一聲清脆的拍擊聲,徐朗晨已被乍然到來的人打中了臉頰,力道之大,讓他向後跌退一步。

沈思羽焦急的察看他的臉,他的面頰上已出現已個鮮紅的印子。剛才如果不是他迅速將她拉開,這巴掌烙下的位置就是她的臉頰。

她轉過頭,認出了眼前怒不可遏的人。

「就是她嗎?你就是因為她,所以這半年一直忤逆我?跟我作對?我說的話你都不聽?」

徐媽媽對著她破口大罵。

「媽,這邊是公共場合,有什麼事我們回去再講好嗎?」

徐朗晨單手把沈思羽往後推,悄悄將她護到身後。

徐媽媽看到他的舉動,臉色脹紅,雙拳緊握,眼中閃爍的熊熊怒火,像要將她吞噬。

「好啊好啊,你不愧是你爸的好兒子!」她的聲音尖銳,像刀刃般劃破空氣,「當年你爸跟陳映如那個賤貨在一起,拋家棄子,是我一個人帶著你,沒日沒夜在公司打拚,給你住最好的、用最好的,幫你安排家教,讓你受最好的教育,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讓你變得跟你爸一樣爛!」她的手指氣到顫抖,指向徐朗晨。

沈思羽聽得心驚膽戰,她不敢想像他聽到這些刺耳的話語會有多受傷。

徐朗晨臉上的表情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他沒有憤怒,沒有失去理智,只是深深的疲憊感,像是一塊巨石壓在他肩上。

「是不是她教壞你的?」徐媽媽步步緊逼,聲音中滿是質疑,「是不是她要你讀文組?要你不要聽我的?我跟你說,我找人調查過她,她媽媽就是個酒家女,特別喜歡勾搭有錢小開,交友混亂骯髒,你怎麼可以跟這樣的人的小孩在一起?」她瞪著沈思羽,像要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她身上。  

徐朗晨深吸一口氣,眼中流露出堅定,「媽,我很感謝妳為我做的一切,但讀文組是我自己的選擇,和思羽沒有關係。她媽媽的工作背景和作為,也跟她沒有關係。」

她厲聲反駁,「怎麼沒關係?有什麼樣的媽媽,就有什麼樣的女兒!她接近你,你就沒想過是什麼原因嗎?肯定是因為我們家家境不錯──」

「媽,是我先接近她的,因為我先喜歡上她的。」他深深看著母親,語氣中帶著一絲懇求,「拜託妳,不要再說傷害人的話了。」

徐媽媽愣了一下,然後自嘲的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感覺情緒已經失控。

霎時間,她飛快的衝了過來,伸出手往沈思羽的方向抓,似乎想要抓花她的臉。

徐朗晨挺身擋住母親,想辦法鉗握住她的雙手,並對沈思羽喊:「妳先回家,我處理好再跟妳連絡。」

沈思羽顫抖著身體,往後退了一步,遲疑的看著徐朗晨的後背。

「快走!」

聽見他大聲催促她,她才順從他的話,轉身跑了起來。

隔天,沈思羽一早就進到教室坐好,她惴惴不安的等待徐朗晨的到來,昨天回家後,她完全沒有收到他的訊息,傳給他的訊息全部未讀,一整個晚上,她輾轉難眠,幾乎沒有睡。

但等到第一節課都快開始了,徐朗晨卻沒有到校。

中午,徐媽媽獨自來到學校找班導,說要幫她兒子辦轉學。

但當她見到班導陳老師的瞬間,教師辦公室頓時變得腥風血雨。

原來陳老師就是多年前介入徐媽媽和徐爸爸之間的第三者,徐媽媽在辦公室裡,直接甩了陳老師好幾個巴掌,其他老師見狀,趕緊上前把發狂失控的徐媽媽拉開,但辦公室已經被搞得一片狼藉。

他不清楚徐媽媽和陳老師的糾紛後續是怎麼處理,最後得到的消息是,徐朗晨確定辦好了轉學手續。

沈思羽焦急又害怕,撥了近百通的電話給他,但全部轉進語音信箱;她也曾到他們家的社區,請求管理室的人員讓她上去找他,管理室的人直接拒絕她,並說那戶的屋主特別交代他們,不准讓未經她允許的人上到他們家。

就這樣,他與徐朗晨完全失去聯繫。

方儀珊和陳柏亨聽到消息,都來關心她。

「以前接到他媽的電話時,就知道他媽對他很嚴厲,沒想到是這麼可怕的控制狂。」方儀珊蹙著眉頭說。

「現在怎麼辦?完全沒人聯絡得到徐朗晨嗎?」陳柏亨抓著後腦勺,和起來很煩躁。

三人面面相覷,毫無辦法。

又過了兩週,某個深夜,沈思羽在床上翻來覆去,想念的痛苦讓她好幾個晚上難以成眠,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她看到屏幕上的「未知來電」,心中猛地一緊,但直覺告訴她,是徐朗晨打來的。

她按下接聽鍵,「喂?」

電話另一頭傳來了熟悉的聲音,讓她瞬間熱淚盈眶。

「思羽。」他的聲音很小,卻異常沉重。

「朗晨?是你對嗎?你還好嗎?我打了好多電話給你,但都轉到語音信箱,我也傳了好多訊息,可是都沒有讀,我好擔心你!」這陣子完全沒有徐朗晨的消息,那種失去他的害怕,瞬間滿溢了出來。

他低聲回應她的關心,「我的手機被我媽砸爛了,她剛剛睡了,我是用家裡的電話打的。」

「嗯嗯,那你還好嗎?我聽說你要轉學了?你要轉去哪裡?很遠嗎?」

他沒有回答,話筒裡的寂靜,讓她恐慌。

「朗晨?朗晨!你還在嗎?」她緊緊抓著手機,像溺水的人抓著浮木一樣。

「思羽,妳聽我說……」徐朗晨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沉重且疲倦,「我要出國了。」

「出國?你要轉學到國外嗎?」

「我媽幫我註冊了外國的學校,讓我立刻入學,我……」他吸了一口氣,緩緩的說,「不會回來了。」

沈思羽的心被狠狠一攥,感覺像有人掐住她的喉嚨,讓她難以呼吸,「什麼意思?你要去很久很久嗎?」

電話那頭的徐朗晨沉默了片刻,然後她聽見他說出了她最不想聽見的話。

「思羽,我們分手吧。」

這句話如同雷霆劈在她心上,她的聲音顫抖,眼淚快要湧出眼眶,「為什麼?我們不是好好的嗎?我說過,我會努力考上好大學,會努力到讓你媽媽能認同我。還有〈First   Love〉還有最後四小節,你還沒教我,你說過會把整首歌都教會的……」

「對不起,要對妳食言了。」徐朗晨壓抑著痛苦,用盡全力保持平靜對她說,「思羽,妳不用更努力,妳已經夠努力了。記得嗎?我說過,妳不需要取悅任何人,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同,妳自己知道自己越來越好,那就夠了。」

「怎麼夠!如果這樣就夠的話,你為什麼還要走?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分手?」

「對不起……」她聽見她不斷重複這三個字。

然後他聲音哽咽的說:「我媽自殺了。」

沈思羽一驚,手機差點墜落在地。

「她拿刀割自己的手腕,說如果我不聽她的去國外讀書,她就死給我看。我討厭他從小就控管我的一切,但她終究是我媽,她一個人把我養大,我不能看著她死……」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知道他已在自己與母親之間做了選擇,她不怪他,因為她或許是世界上最能理解他的矛盾與痛苦的人。

沈思羽抓緊了手機,聲音帶著懇求,「好,我只想跟你說,不管你去哪裡,我都願意等你,只要你有一天能回來,我就會一直等下去。」

然而,電話那頭只傳來沉重的呼吸聲與很小很輕的啜泣。

「對不起,思羽,不要等我。」

電話被掛斷,話筒裡傳來機械的嘟嘟嘟聲,沈思羽像失去支柱般倒在床上,淚水決堤。

她捂著胸口,想把左胸裡的痛苦壓抑下去,但那種被撕裂的感覺卻愈發強烈。

沈思羽獨自在音樂教室裡,彈著那首沒辦法學完的歌曲,她的琴音斷斷續續,聽起來落寞而傷感。

「思羽!妳怎麼還在這裡?徐朗晨今天就要出國了,妳不知道嗎?」方儀珊突然出現,她站在音樂教室門口對她大喊。

她停下鍵盤上的手指,震驚的回過頭。

陳柏亨也跟著跑進音樂教室,「妳現在就去搭車,還有機會在機場跟他碰面!」

「對啊!快點去吧,如果不能好好跟他告別,妳一定會遺憾終生!」

  「可是我……我沒有那麼多車錢……」她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方儀珊和陳柏亨二話不說,將身上所有的現金都掏出來給她,加起來以足夠讓她搭最快的列車北上。

她萬分感激的看著他們,伸手接過錢,立刻跑出教室,聽見身後的陳柏亨高喊著:「記得幫我們跟他說,我們等他出國回來,到時一定要再見面喔!」

沈思羽揮揮手,表示收到,腳步不停的往前奔馳。

她招了一輛小黃,以最快的速度直達車站,並買下最近一班列車的車票。上車後,她氣喘吁吁的坐在靠窗的位子。

列車準時發動,窗外不斷往後飛逝的美麗風景她無心欣賞,大腿上緊緊交握的雙手,洩漏了焦慮的情緒。

等一下見到他時,她該說什麼呢?

留下來?

她不想跟他分開?

她會等他回來?

她用力搖搖頭。

其實只要能再見他一面就夠了。

只要能再見他一面,即便他們已經結束,但若能好好跟他說再見,讓她對他送上最後的祝福,她心裡空掉的那一大塊,就能被填補。

列車閃電般穿梭於廣闊的原野與繁華的城鎮之間,隨著站名漸漸接近目的地,心底的一潭池水便不停震盪,起起伏伏。

前方隧道如一條黑暗的長蛇出現在視野中,列車瞬間鑽入其中,隧道內的光線瞬間暗淡。

她想著:等會兒重見光明,再下一站就是她要去的地方了。

然而,就在列車剛穿過隧道,車上乘客還在適應突然恢復的光亮,車廂驟然劇烈震動,從車頭處不斷傳來的巨大撞擊聲,異常滲人,霎時,乘客的尖叫聲、碰撞聲、撕裂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亂的音浪。

她所在的車廂如同失控的巨獸,猛然側翻,感覺自己失去地吸引力的拉扯,從座位被拋上半空中,她看見周圍一張張如她一樣驚恐的猙獰臉龐,下一秒,黑暗襲來,她完全失去了意識。

終究,她還是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終章】

抵達日本後,經過一整天的跑點取材,精疲力盡的沈思羽和靜靜在收工後,找了家餐廳準備吃飯。

餐點送上後,靜靜先灌了一大口氣泡酒,爽快的哈了一口氣,然後插起小菜碟裡的醃蘿蔔放入口中。

她們享用著美食,東南西北的瞎聊。

靜靜想起她昨晚在睡前聊過的事,咀著紫菜捲,又問:「話說妳高中交的那個男朋友,他出國之後就沒回來了喔?」

「嗯,沒回來了。」

「就這樣沒聯絡了?」

沈思羽點點頭,啜了一口服務生遞來的熱麥茶。

靜靜看她突然安靜,像陷入沉思,便沒再好奇這位高中男朋友。

兩人用餐大約一個半小時才走出別緻的日式餐廳,前往下榻飯店的路上,看到車站前的廣場中央放置了一架鋼琴,旁邊的告示牌用日文寫著:請自由使用。

沈思羽鬼使神差的走了過去。

靜靜不明所以,扯著喉嚨喊她:「喂,沈小羽,飯店不在那個方向耶!」

沈思羽已坐上琴椅,掀開琴蓋,將手放到琴鍵上。

悠揚的樂音從她指間如潺潺溪水般,淌流而出。

靜靜瞠大雙目,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她不知道好友竟會彈鋼琴,還彈得這麼好。

千禧年間,在日本紅極一時的歌曲,近年新影集於串流平台上線,劇中再次使用同一首情歌,對日本大眾而言,極度熟悉的旋律,馬上吸引住熙來潮往的群眾。

停下腳步聆聽她演奏的人越變越多,靜靜站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聆賞她即興的演出。

周圍有些人甚至小聲的唱出了充滿感情的歌詞:

最後のキスはタバコの   flavor   がした

(最後的吻帶著煙草的味道)

ニガくてせつない香り

(苦澀而令人心酸的香氣)

明日の今頃には

(明天的這個時候)

あなたはどこにいるんだろう

(你會在哪裡呢?)

誰を思ってるんだろう

(會在想誰呢?)

You   are   always   gonna   be   my   love

(你將永遠是我的愛。)

いつか誰かとまた恋に落ちても

(即使有一天我會和其他人再度墜入愛河)

I'll   remember   to   love

(我仍會記得去愛)

You   taught   me   how

(因為你教會了我怎麼去愛)

You   are   always   gonna   be   the   one

(你將永遠是那個教我愛的人)

今はまだ悲しい   love   song

(現在依然唱著這首悲傷的情歌)

新しい歌   歌えるまで

(直到能唱出新的歌為止)

這首歌,她已練習了十年,還記得那個人在小小的練琴房裡,手把手帶著她學。

「妳什麼時候有空?約個時間,我教妳彈〈First   Love〉吧。」

「妳只是指法不熟,妳以前從來沒學過琴,要靈活運用每一根手指,本來就不是一蹴可幾的,只要重複練習,最後手指會有記憶,遲早能學會的。」

在他離開後,她仍持續的重複練習同一首歌,她想著,只有繼續練好這首歌,練到能和他一樣流暢自如的將這份感動傳達給他人,才感覺他從未離開。

她想起了火車意外後的一些紛雜回憶,那段記憶十分混亂,像交錯的線頭纏在一塊,讓她有十分不清是做夢還是現實。

那時她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窗外的陽光灑進來,照在她的臉上,但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她呆滯的目光落在講台上,老師和同學的聲音,夾雜著哭聲,在她耳邊嗡嗡作響,但她什麼都聽不進去。

她的心彷彿被一層厚厚的霧氣籠罩著,思緒無法集中,只有那個可怕的場景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中重演。

她做了一個夢,一個永遠無法忘記的夢。

夢中的她坐在火車上,窗外的景色飛快地掠過,隧道的黑暗突然吞噬了一切。突然,巨大的衝擊力襲來,火車猛烈地晃動,尖銳的金屬摩擦聲刺破耳膜。接著,一片死寂,黑暗中只有她急促的呼吸聲和心臟狂跳的聲音。她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壓回座位,整個世界似乎在那一瞬間崩塌。

她在夢中驚醒,滿頭冷汗,心臟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

她努力告訴自己這只是夢,然而,那份恐懼和痛苦卻如此真實,彷彿真的經歷過一樣。

她不斷告訴自己,那只是個噩夢,一切都沒事。

但她無法抑制那種強烈的不安,夢中的場景如同刻在她的腦海裡,無法抹去。

第二天早晨,當她打開電視,看到新聞畫面時,她的心臟再次緊縮。

新聞報導著一起火車事故,地點、時間都和她夢中的一模一樣。

車廂嚴重變形,消防員在努力營救被困在車廂內的乘客,畫面慘烈得令人心驚。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彷彿靈魂已被抽離,只剩下那段讓人心碎的畫面在眼前無盡的循環播放。

「這不可能……」她喃喃自語,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媽媽的電話。

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接聽,聽到電話那頭媽媽的聲音,她的心稍稍放鬆了一點。

然而,當媽媽的聲音突然被一陣嘈雜的背景音打斷,她的心再次揪緊。

「媽媽?馬麻?」她焦急地呼喊著,但電話那頭只剩下一片沉默。

她連忙撥打媽媽的手機號碼,但始終無人接聽。這時,她才意識到,媽媽和徐朗晨今天搭乘了那班火車。她的心跳開始加速,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不,不會的……不會的……」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但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卻愈發強烈。

她不顧一切地衝出家門,奔向車站,希望能得到一個確切的消息。

當她趕到事故現場時,周圍已經被警戒線圍起來,救援人員正在進行緊急搶救。

她瘋狂地尋找著媽媽和徐朗晨的身影,但四周只是一片混亂,濃煙、鮮血和哀嚎充斥著她的視野。

「媽媽!朗晨!」她聲嘶力竭地喊著,但沒有任何回應。

突然,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徐朗晨。

她奮力擠過人群,衝到他身邊,卻發現他倒在地上,渾身是血,早已失去了呼吸。

她跪在他身旁,顫抖著伸出手去碰觸他的臉頰,但他的身體早已冰冷。她的眼淚如決堤般流下,痛苦得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這時,她看到一旁的擔架上,還有另一個被蓋住的身體。

她顫抖著伸手掀開那塊白布,看到媽媽蒼白無血色的臉龐,她再也支撐不住,淚水徹底崩潰。

她拼命搖著頭,試圖從這個噩夢中醒來,但周圍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實,真實得令人心碎。

她癱倒在地,失聲痛哭。

她無法接受這殘酷的現實,徐朗晨和媽媽在同一時間離開了她,永遠地離開了她。

她感覺整個世界在她面前崩塌,心中的一切希望和未來都變得支離破碎。

這也是夢嗎?是夢吧?她問自己,意識像被吸入一個漩渦中。

接下來的日子裡,沈思羽彷彿陷入了一個無法擺脫的噩夢。

她總是夢到那個場景,夢到火車的轟鳴聲,夢到徐朗晨和媽媽倒在血泊中的畫面。

每次醒來,她都會驚恐地望著四周,確認這只是夢,然而,那份痛苦卻如影隨形。

她開始無法分辨夢境與現實。

每當她看到鏡子裡自己憔悴的面容時,心中總有一種恍惚感,仿佛那個夢境才是真實,而現在的生活只是一個虛假的幻象。

她變得沉默寡言,不再像以前那樣活潑開朗。

她常常一個人發呆,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被抽離。

學校裡的同學們漸漸察覺到了她的異樣。

即使有人關心地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也只是淡淡搖頭,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思羽,你要振作起來,我們都很擔心妳。如果妳一直這樣下去,徐朗晨他……他也不會放心走的。」方儀珊悄悄拉住她的手,她的眼中也都是淚水。

「謝謝你們……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她輕聲回應,聲音中帶著無盡的疲憊。

有時候,她會回想起那段和徐朗晨在一起的時光,他們曾經一起度過了那麼多美好的日子,那麼多甜蜜的瞬間。

每當想到這裡,她的心中就像被刀割一樣痛。

她知道,這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

事實上,徐朗晨和徐媽媽都沒有搭上那班飛往國外的班機,他們在前往機場的途中,遭遇列車事故,該事故造成多人死傷,特別是車頭與第一二節車廂,死傷慘重。

但也有人幸運坐到較後方車廂的位置,雖然飽受驚嚇,卻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而徐家母子的坐的正是地一節車廂,死神無情的把他們一起帶走。

徐朗晨離開後的某一天,她收到一個不具名的包裹。

打開包裹,裡面被用包裝紙包得十分精美,她將這份禮物拿到床上,緩緩拆開包裝,裡面是一隻兔子玩偶,兔子的脖子上繫著一條藍色領巾,正對著她微笑。

他注意到包裹裡還有一張相片,相片裡的人是她,拍照的地點在熟悉的小琴房,照片裡的她露出側臉,正專注地低頭練琴。

她把照片翻到背面,發現上面寫了三個字──我愛妳。

眼淚瞬間從她的眼中湧出,一滴滴落在兔子娃娃的臉上。

我也愛你。

上了高一,他被選為學藝股長,主要的工作是填寫教室日誌並即時呈閱,偶爾推行班內學藝活動,如:教室布置、藝文活動宣達,另外就是每週負責收班上的週記給班導批改。

這份工作對他來說並不困難,甚至可說是無趣。有時,他收好了全班的週記,會趁沒人注意時,隨手翻閱,想看看大家都寫了什麼東西。看到那些詞不達意、文筆拙劣的內容時,總會忍不住同情班導批改時所遭遇的痛苦,甚至懷疑這些同學是否真正投入了心思。

直到有一天,他無意間翻到一本用字精準、文筆流暢的週記,頁面的角落還細心地畫著一隻有點眼熟的兔子,活靈活現,充滿個人風格。這讓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迫不及待地翻到封面,想確認這是誰的作品。

「沈思羽……」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思考了一下,才想起她是坐在他斜前方的女同學。平日裡,她安靜低調,存在感不強,成績也是後段班,沒想到她的寫作能力竟如此出眾。

他從頭開始細讀她的週記,明知這樣做有些不妥,但文字中的真摯情感深深吸引了他。她在週記裡敞開心扉,描述著自己的家庭和媽媽的故事,那些細膩的情感描寫觸動了他內心最柔軟的角落。他發現,自己的經歷與她有著許多相似之處,仿佛透過文字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那一刻,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切感,像是找到了同類,找到了與自己承受相同傷痛的知音。從此之後,每當收集週記時,他總會特別留意沈思羽的本子,期待著閱讀她最新的心情點滴。

或許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在那一篇篇真摯而傷感的文字裡,悄悄地愛上了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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