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青金石(3)

「妳為什麼要那樣看著食物呢?」我問道。

「我在確認。」她說。

「確認什麼?眼神嗎?」

「頻率,」她說,「對我來說,料理最重要的就是頻率,我判斷廚師的功力,也是看他有沒有能力將食材整合起來,調出像樣的頻率。」

這時,水裡頭有什麼正在擾動,是魚吧。我跟小綺站在公園裡的橋上。腳下的人造湖,布袋蓮占領了九成湖面,湖裡的魚清一色的黑,比黑咖啡還要黑。

公園管理處的同仁似乎是認為,用布袋蓮把湖面蓋住,底下養什麼魚就沒差了,反正在岸上看不見嘛!

到縣政府做事之前,我會說這種思維就是公務員的苟且、敷衍、怠惰。現在我自己吃了公家飯,卻開始同情公園管理處的同仁。

他們缺的不是勤奮,而是預算;我也開始欽佩他們,能在有限的預算下想出這種解方,實在太厲害啦!

小綺跟我在週間,也就是上班日晚上碰面時,要是想不到要去什麼地方,就會到公園裡來。

現在大約八點,這是來公園裡慢跑的人群開始湧現的時間,當我們倆繞著公園散步,慢跑的人會從我們身邊經過。

我算過,這公園跑一圈要不了十分鐘,像我們用走的得要二十分鐘或更久。情侶的散步就是要慢,戀愛就是,漫無目的地享受彼此的陪伴,越是漫無目的,就越是濃情密意、難捨難離。

小綺有一雙健壯的腿,認真想快走的話,我是追不上的。有次我跟她去逛街,不小心說錯了什麼,惹她生氣,她扭頭就走,走出專櫃、走出百貨公司。

她不但走得快,還在人潮中鑽出一條路。走不快又鑽不動的我被人潮卡住,最後不得不跑起來,跑了兩條街才追上她。

在公園裡散步,我們會牽著彼此的手,並肩同行。小綺刻意放慢腳步,而我刻意加快腳步。

偶爾她會走在我前面,我不確定是因為我鬆了手,她的速度才快了起來,還是因為她速度快了起來我才鬆了手。

無論如何,我會看著她綰成馬尾的長髮,趕上去再將她的手牽起來,兩人又調整到相同的步調。

在公園裡繞上兩、三圈後,我們會牽著手走到湖上的橋,有時望著月亮,有時望著湖。雖然那湖裡什麼也看不到,除了遠處的路燈抹上的一層暗綠色。

「所以妳是在看那道料理做得好不好?」我追問。

「頻率跟好不好吃沒有關係,」她搖搖頭,「好吃的料理頻率不一定對,雖然料理難吃的話,頻率一定不對就是了。」

我被弄糊塗了,「所以頻率到底是什麼?」

「頻率就是…國中理化你還記得嗎?」

「哪個部分?」

「波。」

「呃,忘得差不多了。」

「『單位時間內波動發生的次數』,有印象嗎?」

小綺這麼一說,確實為我喚起若干回憶:波峰、波谷、波長之類的專有名詞,還有課本跟參考書上的波形圖。

「可是食物有波動嗎?」

「萬物皆有波動哇,你看水裡那不就是嗎?」她指著橋下,我不確定她是在說魚、布袋蓮,還是漣漪,「世間的一切,不過是頻率不同的能量波,料理也是呀,吃下去的都是能量,吃得到怎麼感受不到呢?」

「所以妳盯著碗盤,就能看到料理的頻率?」

「看不到。」

「那妳到底在看什麼啊?」

「看不到,但可以感受得到啊!」她說,「我要非常非常專心的看著料理,然後我就能感受得到,米啊,肉啊,麵啊,菜啊,協調出專屬於這道料理的波動。」

「妳是怎麼感受到那個波動的?」

「用心感受啊!」

「用心?」我摸著自己的左胸口,「這邊?」

「這邊。」她右手握拳,舉到頭頂上方大約十公分處。

「這邊?」

我摸了摸自己的頭頂,再把手往上伸,在頭頂上方十幾二十公分的空間裡反覆摸索,竟然觸碰到一股脈動──

並沒有,我什麼都沒摸到。我的心在身體裡,在我的左胸,而我相信小綺也是一樣。後來我抱著她時,還特地確認,她的左胸確實有心在跳動。

小綺面對著湖,靠在橋的欄杆上,我從背後環抱她。我們都因為仲夏夜的暑氣而出了不少汗,擁抱之際,一陣黏膩卡在兩人之間。

我們都知道,仲夏夜在公園裡的擁抱聞起來是這種味道,因此很少這麼做。但經過剛剛那番對話,我不得不將她環抱。

小綺把手舉到頭頂上時,那動作令人頗感詭異,我頓時覺得眼前的女孩變得好陌生。

我甚至開始懷疑,她其實不是人類,而是外星人或外星人製造的生化人,以具象化的能量波凝聚而。

我必須將她擁入懷中,以惱人的黏膩、走樣的香氣來確認她是真實的。

促使我伸手抱她的,還有另一個原因:頻率。小綺說,好吃的料理不一定頻率正確,而我猜想,頻率正確與否,必然反映在她將料理吃下肚時的神情吧?

可是,每次每次,只要我跟她交換,她吃下從我手上接過的餐點,就會露出那嚴肅、黯淡,像是要在全校師生面前,以「齊家治國之道」為題進行演說的那種神情。

正因為小綺素有要求交換餐點的癖好,我漸漸養成習慣,在點餐時所考慮的,不是我自己想吃什麼,而是她可能會想吃什麼。

我多麼渴望看到,她接手我精心挑選的餐點,每吃一口就綻放一個笑容的表情啊!

但我迄今未能如願,我一直以為是她的口味太過刁鑽,或是我尚未摸透她的喜好,而她方才那番話道出真正的原因:我精心挑選的餐點,頻率根本不對。這是否也同時意味著,我就是一個頻率不對的男朋友呢?

我越想越傷心,而越是傷心,我就越需要用力擁抱她,即使已經緊緊抱在懷裡,我仍害怕失去她。

假使她果真是外星科技出品的生化人,下一秒就化成能量波,緊接著消失無蹤,好像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像在享受最後的溫存般地抱著小綺,懷中的她卻喀喀笑了起來。「你幹嘛?抱得那麼緊?」

我不得不鬆開緊抱的雙手,她轉身背靠著欄杆,看著我糾結的表情,親了我一口。至少那是個真實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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