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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光(2)

寒冷的濕氣被擋在車窗外,母親的車裡播著音樂,開了單曲循環,那是她年輕時最愛的歌。

白羚原本望向窗外,忽然轉頭過去看母親,不確定是不是她的錯覺,母親總是沉重憂傷的面容,似乎不再那麼緊繃,甚至看上去有些放鬆。

白羚手裡捏著娃娃的耳朵,望向前方的路,心裡久違的平靜,卻像是在等待新的一場災禍。

大抵悲觀的人都是如此,沒什麼事情發生的時候,心情也無法鬆懈。

「媽媽,我們要去哪裡?」

車子駛經一段崎嶇的道路,幾次顛簸讓白羚感覺有些頭昏,加上幾小時沒吃東西,空虛的胃發出抗議的聲響,讓她想睡又睡不熟。

母親抿緊雙唇,幾次開口,卻什麼也沒說。

天際邊的山巒,月色映照在一片霧氣,朦朧的遠方,有許多抵達不了的故事。

時間是萬物的解答,橫渡一段段漫長的命途,將無關的人們連結在一起。

白羚睡著了。

外套遮擋了半張臉,被凍得微微發白的唇,發出規律且微弱的鼾聲。白羚冰涼的手緊擁著懷裡的娃娃,沉睡得像嬰孩。

這趟路程將近兩小時,車子開往山區和市區的交界,沿途的建築物漸漸減少,直到周圍幾乎是遍地雜草和泥濘,白羚的母親才將車子熄火,穩穩地停在平坦的路段。

連日大雨過後的荒涼,冷風呼呼地吹,刮破內心深處的豁口。

車內的音樂恰好唱到最後一段,旋律悠然惆悵。

“時間停滯在最美好的時刻,

最晦暗的時刻,

讓我們牢記內心那一股炙熱。“

白羚的母親坐在駕駛座不動,從搖下的車窗伸出手,夜風在掌心縫隙間竄動,輕易便會凍僵指尖。她虛虛地抓了一把,眼神已是心如死灰。

如果我們有所選擇。

她將手伸回來,並升起車窗,確認每道車門都已經反鎖。破釜沉舟的勇氣總是只有一次,只不過屬於她的勝利,是再也不用活在這樣的世界。

戰勝失敗的婚姻,戰勝命運的無解,戰勝滿身的傷痕,傾盡所有。

可仍有捨不得。

她的軟肋,她的命,她可憐又讓人心疼的孩子。

白羚睡熟的臉有些紅潤,她抬起顫抖的手,想去觸碰,卻不敢讓孩子醒來,只轉身咬住自己的手背,無聲地掉淚。

最後一次,像是要把眼淚都哭完般,失聲痛哭。

車內隨時間漸漸升起白煙,模糊眼前的視線,白羚的母親壓抑著呼吸的不適,不讓自己咳出聲音,窒息感卻逐漸侵襲著她的神經,她在暈眩中慢慢失去意識,痛苦地皺緊眉頭。

木炭尚在燃燒,車內的空間很快被白煙填滿。

白羚醒來了,睜眼所見一片煙霧,她忍不住咳嗽,感覺自己吸不到氣。她本能地抓起外套領口遮住口鼻,隔著不斷竄起的白煙,看見一動不動的母親。

她的眼淚頓時冒出,被嗆得淚水直流,她想要尖叫,卻不敢張開口。母親的側顏像是睡得很熟,疲倦極了。

白羚扳不開車門鎖,只能瘋狂撞擊車門,意識早已因空氣中濃度過高的一氧化碳,變得紊亂不清。她使不上多少力氣,車門除了輕微晃動的聲響,再沒有別的。

沒有人。

求生的欲望如同焰火般燃燒,燒乾了白羚的理智和悲傷。

她不想死。

不甘心就這麼死在荒郊野外,和周圍無人問津的雜草同樣,淒涼又不值。

可生死有命,誰掌握活著或死亡的權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總慢得能熬光殘存的意志。

老天爺似是聽見她的祈求,有人從外頭敲響車窗,幾近昏厥的白羚眼眸微動,她虛脫的手攀在車窗邊緣,緩慢張開手指,垂死求救。

她聽不見門外的聲音,視線內一片混亂。不到幾分鐘,車窗被重物擊碎,玻璃片四處飛散,一隻手臂自外伸進車內,迅速將白羚抱了出來。

強勁的夜風狠狠地颳,白羚趴在男人寬闊的肩頭,不斷咳嗽。車子附近高溫不減,火焰愈燃愈高。

「救……」白羚啟開乾澀的唇,聲音沙啞,「救我媽媽……」

「不行,」男人的嗓音在冷風中打顫,「車子要爆炸了。」

被玻璃刺傷的手臂淌著鮮紅的血,男人輕撫上白羚的後腦勺,將她的臉靠近自己的肩,不再讓她看。

生命的韌性,生命的脆弱。

男人帶著白羚跑起來,遠離燃燒的紅光。他的衣裳被白羚的淚水浸濕,她卻再也掙扎不動,無助的抗議在逃跑中漸漸停止,白羚終是昏了過去。

爆炸聲響徹行雲,逼人的高溫燒在身後,把漆黑的夜照得火紅。

***

睡夢中,白羚又回到煙霧縈繞的車內。

窒息的噁心感爬滿全身,像是蟲子,燃燒的木炭發出噼啪噼啪的聲音,白羚奮力扒著車門,嘴裡卻喊不出聲。

混亂間,強勁有力的手臂抱住白羚蜷縮的身體。焰火照亮了母親的臉龐,滄桑,年歲,倉促逃離之際,白羚來不及回頭好好看她。

一道巨響。

白羚攥緊醫院的潔白床單,在急促喘息中睜開眼暏。

小男孩見她清醒,激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倏地朝她靠近。男孩一雙眼眨呀眨,好奇又怕生,並不說話。

稚嫩的臉湊近,烏黑明亮的瞳孔映照出白羚的輪廓,她還有些愣,頭腦昏沉,木然地看著他。

「哥哥說如果妳醒來了,要去叫醫生過來。」

白羚伸手,拉住正欲轉身的男孩。男孩的聲音很小,白羚要仔細聽才聽得清楚。

「是你救了我嗎?」白羚聲音發虛,還有些沙啞。

小男孩點點頭,似想到什麼,又搖了搖頭。

白羚朝他投以疑惑的目光,沒注意抓皺了他的袖子。

男孩的手因緊張而微微發熱,卻沒有掙脫,「我聽見有聲音,好像有人,去找哥哥。」

醫院的走廊上人來人往,到處是推著推車的醫護人員,小男孩急切地往外瞄,想去找醫生過來。

白羚目光冷冽,直勾勾地盯著小男孩,盯得讓他莫名不安。

母親沉睡的模樣猶然徘徊眼前,似乎還能聽見微弱的呼吸聲。

她想活。

可是如果沒有母親。

「為什麼救我?」白羚喉間乾澀,手臂失去力氣般垂了下來,放開男孩,「你們不應該救我。」

男孩目似點漆,聞言瞪大雙眼,似乎是很驚訝。

門被推開,一個男人提著塑膠袋走了進來,看見白羚醒來,如釋重負般輕笑,「妳醒來了。」

「醫生來過了嗎?」

男孩看了看白羚,又轉頭看向哥哥,搖頭。

「乖,」男人輕拍了下小男孩的頭頂,溫柔地說:「去叫醫生過來看看姊姊。」

小男孩應聲,快速離開病房。

男人拉過椅子,在床邊坐了下來,開門見山地說:「我是蕭暮,剛才那是我弟弟,蕭旭。」

白羚原本眼裡的警惕放鬆了些,她淡淡地開口:「我叫白羚。」

「我和我弟弟原本在山區裡面露營,想說走遠一些散散步,沒想到竟迷了路,」蕭暮把塑膠袋放在床邊的置物檯面,「大半夜,我弟走到一半說聽見前面有聲音,我嚇得不行,怕深山裡會遇到什麼危險,想拉住他,他卻一個勁往前跑。」

白羚看著他,默不作聲。

「我只能跟著他,結果居然真的有人,一台車停在空曠的柏油路,裡面燒得都是白煙,連車內有沒有人都沒辦法確定。」蕭暮說到此,停頓了下,又說:「還好妳有伸手,我才從車窗看見妳。」

「和我說這個做什麼?」白羚的眼神有些空洞,落在床尾的木架,「我很感謝你,我……」

「我不需要妳的感謝。」蕭暮打斷了她。

白羚抬眸,怔怔地望向他。

「沒能救妳的母親,我很抱歉。」蕭暮垂眼,深吸了口氣,復又抬眼看她,「但能救到妳,我和弟弟都覺得是奇蹟,妳也不要放棄自己。」

白羚的眼角泛起酸澀,蕭暮聽見了她和蕭旭說的話。她抿緊顫抖的雙唇,因為若是張開口,定會哭得泣不成聲。

命運似乎對她開了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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