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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來的唯一

《遲來的唯一》

你若知道,每隻船帆、每支風鈴、每片楓葉經過,不管黑夜白天,都使我深深想起你、想起我們、想起過往,而煙火隨之綻放又即刻消散,如你,多麼希望,不用等我轉身,你就能輕觸我的心跳,喚我回眸,仰望你的暖意。

•楔子•

今天,外頭下起朦朧小雨,沒有陽光的中午,元羿織的眼眸越發低沉。公司同事經過天台,看到元羿織又獨自靠在天台的欄杆上,不約而同地舉起手指著她,又是幾句閒言碎語;其中有一對好朋友,更是將說話的聲量提高,好像怕元羿織聽不見似的。

「妳看她又在那發呆,這天還下著雨,是打算感冒,進辦公室裡來傳染給別人嘛!」

「就是啊,公司業績越來越差,全是她的功勞呢!」

兩人說完,大笑了幾聲後,和其他同事往辦公室裡走去。

元羿織在公司已經待了三年,今年準備要過二十五歲生日,一個人過,除了「他」,再沒有其他朋友,更別說在這職場之中了,從小被捉弄到大,他人的言語攻擊更數不清,可是那些無聊的言語,對她早就百毒不侵。

以前的她會想,為什麼「獨自」在大部分人眼裡是奇怪的,並且老愛對這樣的人不友善;現在的她,無論想到的答案是否合理,她只想坦然地過自己的生活,不理睬別人的眼光。

元羿織仰起頭,直到一滴雨滴,滴進她眼裡,她才心想:

「對呀,公司的業績是越差了,該回去奮鬥了。」

拿起還有些重量的便當,也往裡走去了。

***

如同往常ㄧ般地下了班,買個熱騰騰的晚餐回家吃。但是今天卻與平常有些不一樣。路上,元羿織在心中突增幾分感慨。

「都是些兒時的情意,現在長大了、各奔東西了,成年人的世界與童年不同,也許只有我還在意著,又幹嘛對你再生期待。」

一瞬,身後一道目光,刺上了元羿織的背,她即刻轉頭,一個像「他」的身影,匆忙躲去稍遠的房屋之後。對她來說,只有「他」,會這樣躲著自己。於是她再奔向他,狂奔著,不管髮絲肆意張揚、不管腳步緊張凌亂。

「逍含!你出來!是不是你!?已經很多次了!如果真的是你,我不想……不想我們……明明還想著對方,卻要這樣折磨自己,我們見個面……好嗎?」

元羿織大聲說著,眼淚似雨,淅瀝在臉上。

忽然,周圍的建築都轉了起來,元羿織越來越張恐地看著身旁這可怕的景象,她杵在中心,四處張望,感覺自己像掉進漩渦一般,她閉眼,用力咆哮。

「啊——」

終於再睜開!

「呼……呼……呼……」

元羿織全身是汗地在床上挺直身,臉色佈滿蒼白,受驚嚇後的倉促呼吸,才總算讓她感覺更真實一些。

擰著眉頭,將眼睛狠狠閉上,甩了甩頭,然後再張開,等到平緩了心跳,才下床去準備早餐,只是,壁上時鐘卻提醒了她已經八點半了,然而她似習以為常地,把剛拿出來的吐司放了回去,洗漱完後,便整裝去公司。

•序章•

在公司這三年,元羿織遲到的頻率多到自己都麻木了,幸運的是主管在這期間換人上崗,且這位主管還算寬容,能夠接受將功抵過,她也努力做到,所以才沒被開除,可是元羿織的那些案子,都是剛好有人與她同組才拿下的,這讓不少能拿全勤獎的同事對她更心生不滿。

再四個月,元羿織即將邁入第四年。

而這天,主管就站在元羿織的辦公座位,等著跟她拿新案子的企劃,每過十分鐘就看一下錶,越加嚴肅。

元羿織汗如雨下地,往座位奔去,她習慣低著頭走路,才發覺自己的位置有人站著。她緩緩抬頭,卻招呼都還來不及打,主管的聲音已經在辦公室響亮如轟雷。

「元羿織!妳已經遲到多少遍了!?如果妳對這份工作沒有熱情,甚至在意,麻煩別在這浪費我們的時間!」

元羿織心裡一顫,頭又漸漸低下,滿臉歉疚:「對不起,我……」

然而還沒說出一句話,主管又劈頭大罵:「我不是要聽妳道歉或講理由,我要妳給一個解決的方案!」

元羿織緊張到抓破了手。主管看見了,於是只在心裡嘆氣。

「算了,我問妳,美元廣場的案子企劃現在在哪?」

「企劃……還剩最後一部份……」

對元羿織一忍再忍,剛打算再放過元羿織一次的主管,這下怒火算是徹底被點燃了,他憤怒地撞開元羿織,喊聲「媽的!」,走回主管辦公室裡。

元羿織眨了幾下眼睛,能想到的,只有趕緊把最後一部份填上。

同事們紛紛笑話元羿織,目光不友善地在她身上轉。

「終於被罵了,這種人要是不吃點苦頭,真把別人都當好欺負的。」、「還以為她有後門呢!只怪我們主管啊,太和藹了!」、「呵,沒靠山、沒朋友,連個危機意識都沒有,若無其事地跟主管說話,好像覺得自己沒錯一樣。」。

「哈哈哈哈哈!」哄堂大笑的刺耳,元羿織只能硬著頭皮忍住在意,逼自己專心在美元廣場的企劃上。

這時的主管忽視那群同事對元羿織的嘲笑,只打了電話,找一位優秀員工代替元羿織完成美元廣場的企劃,要在今天下班前交出來。

總算弄好企劃,元羿織戰戰兢兢地敲了主管辦公室的門。主管眼睛上瞟,看到是元羿織,便不搭理,可元羿織還站在門口,每隔三分鐘敲一次門。主管聽敲門聲聽得不耐煩,過去把門打開,但只將企劃拿來,看都沒看,就朝地上一丟,再一語不發地將門關上。元羿織吞了幾下口水,才蹲下身,拾起企劃,走回位置上,忍著難受,繼續處理下個案子。

下班時間到了,美元廣場的企劃繳交的時間同時也到了,元羿織往主管辦公室一瞄,以為主管氣消了才願意接下她的案子。沒想到一名同事朝她一笑,還刻意將手上拿著的企劃對著元羿織,讓她看見封面上面的名稱是「美元廣場企劃」。元羿織不甘地沉下眼眸,眼神回到電腦螢幕上。

然而發呆到主管喊她名字,才回神,去到辦公室。

「主管。」

「妳被開除了,收拾、收拾,可以滾了。」

元羿織待在原地,嘴唇發顫著,用微弱的語氣說:「請主管再……」

「我對妳沒有耐心了,不要讓我,連妳這個人都討厭。」

元羿織雙眼微顫,然後點了幾下頭,回到位置上,收拾起東西。

離開辦公室時,只看見同事們臉上掛著鄙視、不屑的笑臉,她不以為意地打上最後一次出勤卡。

她出了公司大門,往待了三年的三樓辦公室望去,看了好久、好久……直到脖子酸了,才走向公車站。習慣了的車程,今天卻讓元羿織感到漫長。

終於回到家,她脫了鞋,將沉重的包袱一放,又因為心情不好而不吃飯了,她只坐去床上,自言自語。

「院長,我好不容易獨立了八年,一直以來都省吃儉用,存了不少錢,您說,我是不是也差不多該對自己好些了?」再朝向窗邊,遙望大海:「逍含,今天是我們失去聯繫的第2920天,我還是沒變,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聽著音樂,不被外界的喧嘩影響。這間套房有一部份,貴就貴在這片大海,我們相同的愛好,是喜歡看著大海上的船隻、風帆,隨著海風蕩漾。」

窗邊的風鈴叮噹作響,遠天一線的船帆駛過,海水湧進,充滿在她眼裡……

•第一章•

十五年前,小山坡上一所丘園小學,同學們的早自習時間。六年甲班,班導帶來一名轉學生,要他向同學們來個自我介紹。

「我叫溫逍含,是個男的。」

六年甲班傳出一陣大笑,除了元羿織,對溫逍含感到好奇。

班導有些驚訝,問著:「溫同學,不多說幾句嗎?」

「今年十二歲,就讀丘園小學。」

班導尷尬地笑了幾聲,然後讓全班同學安靜,給溫逍含安排了第六排第六個位置,也是元羿織的斜後方。

今天才四堂課,每一堂溫逍含都被點到名,回答問題,他每題都回答得游刃有餘,令眾人刮目相看。元羿織更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他幾眼,畢竟她書讀得不好,對於這種聰明的人,總是投射羨慕的眼光。

放學時,停放腳踏車處,溫逍含聽到幾個女同學在討論一個叫元羿織的女生,當他好奇地想再聽得更清楚些時,三名男同學走近女同學們,說交給他們就行,溫逍含想著幾乎全班的人都在針對這個叫元羿織的女生,肯定有什麼緣故,想了解的他於是默默地跟上三名男同學。

三名男同學停在元羿織後邊,然後掀起她的裙子。

元羿織大叫一聲。

「啊——你們幹什麼!」

「元羿織!妳好窮喔!穿這什麼內褲啊?」

元羿織看著他們那副過分的臉孔,眼眶轉著淚水,雙手摁著裙襬:「我要去跟老師講!」

「講就講啊,妳這句話都講了六年了,還不是沒敢去嗎?俗仔!」

「哈哈哈哈哈!」

看著他們吊兒郎當的姿態,元羿織是又氣又哭。

溫逍含本來雙手插著胸,在後頭靠牆看著,突然,手搭在其中一名男同學肩上,原本冷酷的神情,變成跟那三名男同學一樣的臉孔,奸詐地勾起嘴角。

「你們在玩女孩啊?有趣。」

「你……你叫……溫什麼?」

溫逍含將不耐煩的情緒藏著:「轉學生。」

「想跟我們一起玩,就報上名字!」

「欸,女孩,妳叫元羿織吧?」

溫逍含像裝沒聽見似的,指了一下元羿織,只管問他想問的。元羿織沒想到剛才在她眼裡的學霸,竟然也喜歡欺負弱小,因此不屑回答。

溫逍含再揚起嘴角。

「欸,兄弟們,這女孩不好玩,你們有其他好玩的嗎?」

「你不知道,這俗仔沒爸爸、沒媽媽,在學校也不交朋友,是個怪胎!」

溫逍含點了點頭,對著元羿織回應男同學的話:「為什麼這樣就是怪胎?」

「奇怪,你不認同幹嘛點頭?」

「表示我知道了她的狀況。」

「那你到底跟不跟我們玩?」

溫逍含把目光移到馬路上,臉上泛起微笑:「欸,帶你們玩一個更好玩的。」

說完,便將充滿困惑的三名男同學帶去馬路邊,欣賞美女。

元羿織深感不解,卻不願多想,牽著腳踏車到離丘園小學不遠的海邊,就幾分鐘的腳程。

停好腳踏車,她往海邊走去,那是她每每心情不好時,一定會去的地方。

曬了一個鐘頭的太陽,元羿織的肚子也「咕咕」叫了,她摸著肚子,不知道該不該買飯回家去吃,因為她的心情還是很差。誰知道頭一扭,居然發現溫逍含也來這,她不知所措地愣著,想想還是回家好,於是起身。

「元羿織,妳為什麼不反抗?」

溫逍含朝她走去,卻沒看著她提問。

「我有。」

溫逍含仍然沒看向她:「嗆個幾句就是反抗嗎?」

元羿織覺得莫名其妙地問了句:「那不然呢?老師……又不會理我。你……到底站哪邊的?」

「你們這些小孩真奇怪,為什麼一定要選邊站?」

「你也是小孩啊。」

溫逍含沒眨眼,頭終於轉向元羿織,她在他眼裡,是那麼地傻裡傻氣。

「妳能著重在一個重點上嗎?這麼快就轉移焦點,還是妳以為我已經回答妳的問題了?」

「啊?」元羿織並沒發現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地轉移了焦點,但溫逍含卻那麼快察覺,心裡又想:「難道這就是學霸與學痴的差距嗎?」

「欸,跟妳說話。」

「喔!不知道。」

溫逍含差點翻了白眼:「我的天哪。我只是看不慣那種開玩笑罷了,所以上前說了幾句,讓他們停下欺負妳的動作,但我不敢保證還有沒有下次。不過妳說得沒錯,老師的確不可靠,但我們如果動手反擊,反而是我們要被處罰,這也是為什麼我會轉學的原因。」

元羿織更覺得溫逍含是那樣地捉摸不定,早上的自我介紹,他搞神祕;而現在,卻毫不猶豫將自己的私事,告訴了她。

「你……為什麼跟我說你轉學的原因?」

「因為妳沒有朋友,不會把我的事情拿去到處說。」

元羿織剛填上心的好奇,一瞬間又消沉了:「喔。」

聽溫逍含沒再出聲,她往便當店的方向走去,準備回家。

溫逍含也沒喊住元羿織,繼續遠眺著大海,不知不覺間嘆了口氣。

***

之後,每當元羿織又被欺負,溫逍含都會來幫她,漸漸地,兩個人都只跟對方相處。元羿織學到了溫逍含的方法,就是轉移欺負她的同學們的注意,所以偶爾溫逍含需要幫忙時,她就幫忙,算是一種回報。元羿織常常見溫逍含在海邊讀書,也聽到他的唉聲嘆氣。溫逍含才跟元羿織說,他其實也沒有父母。元羿織驚訝了好久,更覺得與溫逍含是同病相憐。

•第二章•

光陰如梭,一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他們很有默契地,讀了同一所國中,一樣在同個班級。元羿織終於想交朋友了,不過……是只想交溫逍含這一個朋友,她從小被欺負到大,溫逍含是她人生中第一個,願意主動跟她說話、幫她解圍的人;是除了孤兒院院長以外,第一個給她溫暖的人,在他面前也相當自在,更重要的是,在溫逍含身上,她感受到了第一次的悸動與害羞,平常在家閒著看電視的她,明白那是怎麼回事。

溫逍含還是獨來獨往,其實他幫過的人不只元羿織,但是會感謝的卻只有她。由於他的外貌對大多數女生來說,是俊俏的,加上冷酷的氣質,更吸引她們了,不過他向來不愛說話,又注重隱私,對於那些沉迷於他的外貌,卻不了解他的人,他一點也沒興趣靠近。而高冷的態度,讓男生們討厭也嫉妒他,有些知道他家境且拿去取笑的人,就一起霸凌他。

就這樣國中三年,依然有遭霸凌體質的元羿織,與溫逍含雙雙被欺負,又因為長期倆人獨處,被流言蜚語傳成在談戀愛。越傳越廣,某天,班導聯絡了溫逍含的父親,請他多花些時間管教溫逍含,因為談戀愛是會影響課業的,這是校內不明定,大人們也一致認同的想法。

元羿織在知曉溫逍含有父親之後,覺得溫逍含騙了她,開始懷疑溫逍含不止騙過她這件事,心裡逐漸難受起來,放學後,又到海邊散心。溫逍含也沒有立刻回家挨罵,一樣到了海邊,見元羿織悶悶不樂,坐到她身邊。

元羿織發現是溫逍含,馬上就起身。

「妳還好嗎?」溫逍含說。

「我要回家了。」

元羿織帶著慍怒的語氣說話,轉身就往馬路走去。

溫逍含喊住了元羿織,也起身。

「欸!我知道妳不想跟我傳那種流言,但妳也知道啊,光憑我們也解決不了。」

元羿織聽到這句話,更是生氣了,於是轉身,卻先問:

「你不是說,你也沒有父母嗎?」

溫逍含恍了會兒,看向沙灘。

「我的確有父親,可是,我並不認同他是我爸。」

元羿織這麼一聽,似乎也立刻明白其中含意、明白溫逍含此時怎麼也在這了。

「喔,難怪……你不回家……對不起啊。不過,我不在乎流言。」

溫逍含皺著眉問:「妳不擔心妳的清白嗎?」

「你為什麼……說話一點也不像這年紀的?」元羿織傻愣著提問。

溫逍含笑了出聲。

元羿織頭一次見溫逍含這樣的笑,像在笑自己的傻,可是……卻好好看,比他身後那欣賞了多年的大海,還要蔚藍。

溫逍含意識到元羿織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於是問:

「這年紀……是指青春期?妳不會跟那群女生一樣,對我耍花癡吧?」

「什麼!?」元羿織終於回過神,大叫一聲,她心虛地眨了眨眼:「呃……才沒有。」

「聽著像作賊心虛。」

「什麼賊!」元羿織反應過激地喊著。溫逍含又笑了幾聲。她搔了搔頭,又提了問題:「你……平常在很多人面前都不笑,只在我面前笑,為什麼啊?」

「……就跟妳比較熟啊,而且妳不也在別人面前都很文靜,在我面前就活潑了些。」

元羿織想著他們私底下的樣子,都只給對方看,卻不曾聽他說有把她當朋友,順著話題,直截了當地問:「那我們是朋友嗎?」

溫逍含沉默著盯向元羿織。

元羿織不敢眨眼,被喜歡的人這樣盯著怪害羞的,可是怕反應了會過度、會被看穿。

倆人對視了良久,總算聽到溫逍含開口,答覆:

「妳想跟我做朋友?」

「嗯……想。」

元羿織小心翼翼地回答,她擔心溫逍含不想跟她做朋友,因為他的獨立、聰明、光芒,很明顯跟她不同等級;她的孤單、愚蠢、黑暗,是別人避之不及的。

可是看著溫逍含低眸,再次進入沉思,她的自卑逼迫著自己,馬上結束這個話題,當作沒問過。

「不過也要升高中,以後還能不能見面都不知道……算了,當我沒說!明天見。」

「我不適合當妳朋友。」

元羿織皺著眉,心裡那股難受,像海水漲潮,淹到胸口。

溫逍含望進元羿織眼底的期盼,不想看見她難過,才說出原因跟想法。

「因為我爸會把我送出國,不過我也說過,我不認同他是我爸,所以他的命令我不一定會照做。看妳那麼難得想交朋友,我也不忍打破妳的期望。」

「那……所以呢?不論其他原因,就你本身、想不想跟我當朋友?」

溫逍含又笑了,比蔚藍更藍的笑,元羿織的心跳越來越快,期望也越來越大。

「妳就那麼在乎我的感受嗎?」

「嗯,在乎!」

元羿織堅毅的眼神、語氣,讓溫逍含感覺重新認識了一次元羿織「這個人」,因為她以前給他的印象,是那麼地傻裡傻氣、沒有自信。海風吹過,元羿織的長髮飛揚,在她面前竄動,卻遮蓋不掉她臉上的堅定。

「元羿織,我當然想跟妳做朋友。」

元羿織總算笑了,面帶紅潤地跑到溫逍含身前。溫逍含微微睜大了眼,看著元羿織心滿意足的笑容,還有那痴痴望著自己的樣子,突然後悔剛才笑她跟那群花癡一般,因為……這個笑,是真心、是在意、是比海風更暖的笑。

「太好了!逍含!」

這是元羿織頭一次喊他名字,不帶姓,元羿織自己都楞住了。

溫逍含想不到元羿織會這麼興奮,是因為第一次交朋友嗎?還是別有原因?

「妳幹嘛?今天吃錯藥啊?」

「我哪有!」

元羿織稍稍退了點,拉開了點距離。溫逍含知道要是他再多說什麼,她會胡思亂想,因此當作打趣地斷了話題。

「好啦,不鬧妳了,妳不是要回家嗎?」

元羿織點了點頭。溫逍含跟她道別,待在原處,繼續看海。

元羿織望著他背影,一種說不上來的孤獨,害怕失去的她,於是又說:

「逍含!如果不是你,我們根本不會考上同個國中,你要繼續教我!我們也要一起見識這個世界的美、學到更多未見的知識。明天見!」

溫逍含聽進心裡,卻沒有讓元羿織知道——他很高興。

聽到腳步聲遠了,回眸看去,一片橘紅得晶瑩的楓葉,落在還沒被沙淹沒的——元羿織的腳印上。

•第三章•

溫逍含回到家,早就猜想到的情況,一個細節不差地發生了。溫逍含的父親溫業在他鞋都還沒換好,就指著他罵:

「死小子!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去學校是為了讀書,不是讓你交朋友,搞出一堆有的沒的事情,還得讓我去學校,給我們家丟臉!」

溫逍含沒正眼瞧父親,面不改色地回應:「這句話罵了那麼多年,不換換嗎?我好像也說過同樣的回覆——一直給我們家丟臉的,是你,不是嗎?」

溫業瞪大雙眼,直接給了溫逍含一巴掌。

「我在外面辛辛苦苦賺錢,為的讓你以後出國唸書,你現在對著你爸,說這種不孝的話!」

溫逍含舌頭頂著自己腫大的臉皮,眼神不屑地瞧上父親。

「你剛才話沒說完吧?是『唸更好的書好繼承家業』,對吧?生我的不是你,養我卻是為了你自己,你有問過我想要什麼嗎?你說你辛苦,是辛苦在怎麼把妹嗎?你知道那些人為什麼針對我、欺負我?」溫逍含將書包往地上一扔,裡面的課本、作業簿、鉛筆盒掉了出來,一頁頁滿分的紙張卻更像散亂了的文具。溫業想解釋但還沒答上,溫逍含已經往下答去:「因為您啊!在外面搞一堆女人,他們都說我的父親是一個花心、噁心的人,成天就知道戲弄女人,還往家裡帶,準備把兒子教得跟您一樣,以後出去就做這些見不得人的工作!」

溫業怒目圓睜,眼睛瞪得跟什麼似的,卻只能指著溫逍含,幾度搖頭,忍住生氣,大口深了呼吸,再跟溫逍含解釋一次。

這已經是第無數次的解釋了。

「我那是在應酬,酒喝多了,才發生那樣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溫逍含打斷父親說話:「我不是笨蛋,你跟我說了那麼多次,我不會聽不懂。可是因為『酒精』這種理由真的很隨便,你既然知道喝多了會發生那樣的事,那為什麼不用一下你的腦袋,阻止它發生?還有,你曾是個有妻子的人,怎麼會喝酒喝到去抱女人呢?這表示什麼?你心裡沒有愛,只有性,所以當年我媽……才會那樣離開。」

「逍含,你聽我說……」

溫逍含推開父親:「不!不用,你的那些狡辯我都已經聽膩了,你說存錢是為了我,所以謊稱是我媽自己不想再被病魔糾纏,才放棄了手術的機會,卻始終不讓我當面跟我媽確認這回事,你說是因為擔心我媽看到了我,會走不開,繼續被病折磨。你真的愛過她嗎?還是我媽走了,你才能更肆無忌憚地在外面搞女人!?」

溫業搖了搖頭,看著溫逍含流下的眼淚、激動的情緒,仍舊認為溫逍含還小,不懂他的職業需要應付的是什麼,但成年後的現實跟一個黃毛小子能說明白些什麼,只能聽著溫逍含咆哮著最後一句。

「溫業,你知道我要的,不是學歷、不是成就……我要我媽!」

說完,逕自往房間走去,用力關上房門,與父親的隔閡早就根深蒂固。

溫逍含永遠記得,就在得知放棄手術的那個夜晚,他偷偷出門去醫院,想透過母親本人證明父親的話無誤。而母親曾華臉上的表情給了答案,那是絕望與破碎,溫業竟然擅自決定她的死活,雖然早知道溫業不愛她,愛的只有事業。當初的結婚誓言,都只是說給娘家人聽,可沒想,才剛遭遇娘家破產、妻子生病,溫業馬上就原形畢露。

溫逍含正要衝回家,找父親理論時,母親拉住了他。

「逍含,你才七歲就能懂這麼多事,媽媽已經很欣慰。媽媽曾經就差最後一關考上碩士,你就借助你爸的財富,幫媽圓夢,到時你想離開他,也不遲。」

溫逍含的母親曾華,其實不想孩子跟著不喜歡的人走,可溫業終究是他爸,再說,那麼小年紀離開家該怎麼生活,不如拿自己的夢想壓著孩子,她了解溫逍含的學習能力不錯,溫業也一定會要孩子繼承家業,正好藉此,讓那些娘家投資溫業的錢,順勢投資在孩子的未來。溫逍含為母親接下這則任務,從小父親只在外賺錢,不常關心他,而母親每天都會照顧他的情緒、身體、課業,也會適時地陪他玩耍、放鬆,不強迫讀書,所有他想要的,她都一應俱全,母親在他心目中,是無可替代的天使。

***

接著的四個月,所有學生都在準備應考,沒有時間能騰去玩鬧,甚至霸凌。

終於到了會考,所有人聚精會神,不敢輕忽大意。溫逍含迅速地把每道題都審過一遍,然後胸有成竹地答完,等待鈴響、收卷,想著元羿織那邊的情況。元羿織像在水深火熱一般,答題答到全身都出了汗,不過她的臉上卻盡寫著「不認輸」三個字。

為期三天的會考,結束了,元羿織看到溫逍含的身影,從人潮中擠到他身後,拍他的肩。

「逍含!」

溫逍含回頭,將元羿織的手牽著,才不會走散。元羿織莞爾一笑,她今天正打算告訴溫逍含一個很重要的事情。

總算脫離了人擠人的空間,倆人眼神互相確認之後,往海邊走去。

「考得怎麼樣啊?」溫逍含放開元羿織的手,問。

元羿織看著溫逍含的手收了回去,愣了愣,才回應他的問題。

「好像……可以及格!」

溫逍含笑了聲:「只能及格的話,怕是考不上同一間高中囉!」

元羿織低著頭,掩飾擔憂,然後問了溫逍含,願不願意陪她去見她的孤兒院院長。溫逍含不出聲,只點點頭。

四十分鐘的路程,到了孤兒院外,一座墓碑,地縫長有幾根青草鮮花。

元羿織跪在院長的墓碑前面。

「院長,是我,羿織。我以後會更常來看您的!」元羿織用俏皮的語氣說著,指了指溫逍含,又說:「這是我好朋友,叫溫逍含。」

溫逍含只知道元羿織是孤兒,說過一些她與院長的回憶,卻不知曉院長已經去世,緩緩從發楞中回神,對著墓碑鞠躬。

「院長好。」

元羿織與院長聊天,溫逍含靜靜地聽著,看到她笑,就跟著笑;看到她哭,就遞面紙,眼眶隨之泛紅。

一小時後,元羿織的膝蓋紅了,但她對著墓碑還是微笑。

「院長,您放心,您留給我的錢我都是花在應該花的,平時也省吃儉用,還可以用很久很久喔!您一定不要擔心,我有好好照顧自己!下次帶您最愛的番茄來給您吃,您在那頭,也一定要……好好的唷!」

溫逍含又遞了一張面紙。元羿織接過,擤了擤鼻涕,然後揮手,向院長道了別。

•第四章•

墓碑旁的樹葉低垂,似柳般傾訴,待風拂過而晃落一片片枯葉。倆人回家途中,遠天紅紅的一片,是日落。

元羿織問了溫逍含:「你父親……怎麼沒來考場?」

「我讓他別來。」溫逍含臉上浮現「不屑」二字,然後又細聲碎唸:「省得給我丟臉。」

元羿織歪著頭,看溫逍含的神情。溫逍含發現元羿織盯著自己之後,轉動著眼珠,看向前方:

「幹嘛?」

「感覺你跟你父親的心結很深欸。」

「是啊。」

元羿織動了動腦袋,問:「你要不,給我講講你們怎麼啦?」

「八卦啊?」

「我哪有!是因為是你的事,我才問的欸!」元羿織生氣地雙手插胸。

溫逍含聽她這句話又看她這姿態,更懷疑元羿織對自己也有意思,於是試探。

「妳這是頭次交朋友,就非得把人家的身世背景問得一清二楚喔?」

「不是!」元羿織眉頭深皺,用力放下手,側身看著溫逍含,更是憤怒,卻想起今天早就準備好要跟溫逍含說的「很重要的事情」,於是收起激烈的情緒,認真地說:「逍含,這四個月,除了準備會考,我也放了很多心思,去思考一件事。」

「什麼事啊?」

「我想跟你交朋友……是因為你是院長以外,最關心我的人,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原因!就是……我的人生不想只是一個人走……更想要一個……心意相通的人,伴我同行……」元羿織的臉早已紅通通,但忍住害羞,聲音還越來越大:「你是學霸,肯定能懂我意思!所以你……最好別裝傻!我可是鼓起這輩子所有的勇氣說的……!」

試探的話就那麼一句,元羿織就把答案說明了。

溫逍含其實也知道自己的心跳已經接受了元羿織,但為了完成母親的遺願,必須專心讀書,考上碩士,國小已經因為沉不住氣,跟那些霸凌他的人打架,幸好還能轉學,繼續讀書,現在如果又把心思放在談戀愛上,又會影響讀書;或者在一起之後心思都放在讀書上,沒時間陪元羿織,那也會忽略她。思考著,現在他們都處於青春期,會對談戀愛有興趣也屬正常,興許過了青少年時期,到了大學的年紀,就會發現小時候的情意,僅僅是心血來潮。

因此,他打算拒絕元羿織。

「元羿織,妳不是想知道我跟我爸的心結嗎?他不是個好男人,他好色、花心,還常帶女人回來我們家。妳知道的,有其父必有其子,我以後會跟他一樣,所以妳跟我在一起,會受苦的。」

元羿織沒有想過竟然是這種事,她害臊地雙手摀著耳朵,順著話題,她沒多想,只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回復:「我相信你不會的,你不是就因為這樣,才跟他有疙瘩的嘛!」

「我氣的是他害我因為他受到霸凌。妳看,從小我就被帶壞,思想也不會純潔到哪去,妳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說話嗎?我後來帶那三個欺負妳的男同學去看路邊的美女,這樣妳還覺得我不會辜負妳嗎?」

元羿織遽然聽出溫逍含的回應有不合邏輯的地方,她試著冷靜。

思慮過後,覺得溫逍含要是不喜歡她應該會直接拒絕,怎麼會是拐彎抹角,且是站在她的角度說這些話;假如他其實也喜歡她呢?那他說的一件件,是為了讓她放棄開始這段關係囉?

於是她堅毅地望著溫逍含,反正他套話在先,她也順著回答,看能不能套出他的真實心意。

「你聽著!我認識的溫逍含,是個聰明、成熟、理性、溫暖、善良的人,我知道你絕對不會變成那樣,不管你想說多少說服我放棄你的說辭,我都堅信,這段關係是可以經營的!」

溫逍含聽著那一字一句,飽含了元羿織對自己的信任,又她是孤身一人,沒有長輩照顧,更是於心不忍。

「欸,要不是想說妳太幼稚、單純,不想跟妳提到妳可能聽不懂的話,我也不會想個那麼爛的理由讓妳知難而退,沒想到妳那麼死心眼又戀愛腦。妳真的要聽真實原因嗎?」

「要!」

溫逍含皺著眉,她怎麼有辦法毫不遲疑地鏗鏘了這聲,雖然因此心有些暖,但仍聳聳肩,說:「好吧。我想拿到碩士文憑,戀愛跟讀書之間,我只能選擇一個。再說了,我們都還太小,不懂什麼是愛,如果現在只是年少輕狂,幾年後,萬一我不喜歡妳了,妳會受傷的。」

「所以你是喜歡我的?」

「妳才聽懂?不是、這已經不是重點了……」溫逍含差點又翻白眼。

元羿織沉下心來思量,不知道是不是自卑,比起自己的感受,更相信溫逍含說的話,所以也擔心起自己是否能夠一直愛著溫逍含。

「我們還是朋友,我還是會在,不會讓人欺負妳。」

元羿織呆呆地望著他,心意被打亂,堅定成了猶疑,聽懂溫逍含的打算,於是愣地點了點頭。

溫逍含心裡最不敢去提取而思考的一個想法,是除了考碩士之外,真正不敢愛的原因——

從父母身上,他已經看見愛情的其他可能性,更害怕未來的不確定性。他跟元羿織能做到完全不被外界的誘惑影響嗎?父親為了事業可以結婚,而生子是為了繼承他的事業;母親看透了社會帶給父親的誘惑,似乎早料到父親會在她生病時,清除偷腥的障礙,才會在得知真相後,沒有疑問,直接陷入絕望。

所以他怎麼敢向元羿織證明自己的情意夠堅定……

•第五章•

元羿織與溫逍含從國中畢業了,暑假期間,元羿織打家裡電話,約溫逍含,卻只收到「在讀書」的答覆,這每每想起那日溫逍含回應的總結。她在床上思念著兩人相處的時光,憑著對溫逍含的喜歡——每天都想見到他、看到他臉上的憂愁,會跟著難過、雜誌上光鮮亮麗的明星,也都比不上他在自己心中的光芒,於是越想越透徹,就算未來會有變卦,也能活在當下。

回憶初次相遇,認識溫逍含之前的每一天,她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的自己,如果不是溫逍含,她也許早就被霸凌折磨到想不開了,既然溫逍含也喜歡她,那這份愛更必須把握。

一個月後,兩個人考上了同一志願,元羿織打電話給溫逍含,知道了倆人考上同一間,興奮地又蹦又跳;溫逍含嘴角微勾,但也更多的憂愁佈滿面容。

暑假默默地結束,迎接開學,兩個人像是上天安排似的,又在同個班級,元羿織雀躍地跟溫逍含打了招呼,溫逍含只微笑。儘管如此,元羿織仍憑自己的信念,主動追求溫逍含。溫逍含也感受到了她的用意,常對她的追求行為給予厭惡的表情。元羿織的勇氣便一點一滴被消磨。

在高中的青春氣息裡,大概只有他們兩個,只對讀書有興趣,社團也不參加,兩個人常相伴而行,那些跟隨在他們各自的言語攻擊未停,有時候就將他倆合著一起閒言碎語。溫逍含已經不在乎,只要不做惡作劇、不動手欺凌;而元羿織也不在意了,偶爾會因為難聽的話走心,不過在溫逍含安慰之下,總是很快就沒事了。

***

高二,由於溫逍含長越大,俊俏的外在也跟著成長不少,導致迷戀者越來越多,還成立了「粉絲後援會」,那些霸凌溫逍含的人因此消停了,可是元羿織這邊,卻不減反增,增的都是喜歡溫逍含的女生,這使元羿織的自卑更深,那一個個女同學感覺都比她適合溫逍含。元羿織的情緒,溫逍含都看在眼裡,卻再怎麼安慰都沒用了。

這樣的事發生了半年,於是溫逍含沒跟元羿織商量,就向「粉絲後援會」宣布,稱是與元羿織已經相戀一年多了,只要她們敢再傷害元羿織,無論什麼方式,他都會讓她們好看。

元羿織一聽到這消息,不但沒有開心,還氣沖沖地拉了溫逍含到人少的地方。

「你怎麼擅自做這種決定!?你知不知道……女生的嫉妒心最可怕了。」

溫逍含聽元羿織這樣講,「嘶——」的一聲,說:「妳什麼時候研究這種事啊?我們不是很專注在讀書的嗎?」

「這種事哪需要研究,每天看一堆女生圍繞著你,我就吃醋!」

元羿織講完第一句之後,聲量越來越小,頭越來越低,像自言自語的抱怨。溫逍含卻把耳朵湊近了聽,聽到了那句抱怨。

「吃醋啊……嗯、嗯,所以如果不這樣處理,妳就得每天成受氣包;如果選擇跟妳保持距離,這樣不合心意之外,妳也不開心,是不是?一隻。」

那聲名字被溫逍含用閩南語喊著。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這樣偷聽啊?還給我取綽號……」元羿織瞪著溫逍含。

溫逍含撫著元羿織的雙臂:「好啦,別生氣了,今天放學,請妳吃好吃的。」

元羿織看上去還是很不開心,嘆了口氣,向著地面,問溫逍含:「你透過『粉絲後援會』得到了不少福利,沒有男生再欺負你,還有那麼多……美女、學霸、優秀的人圍繞你、喜歡你,被喜歡的感覺那麼好,如果你很開心,不用陪著我啊。我什麼都不好,你教了我那麼多,我還是每科都在及格邊緣,長得也普普通通,沒有追求者、沒有優點。」

溫逍含知道元羿織需要一個傾聽者,所以等她說完,才開口:

「把妳那天跟我表白的勇氣、自信應用到這時候!我自己最清楚我想要的不是優秀的人,而是一個對我真心、能接納我的缺點、全心全意為我付出的人,那個人就是妳啊。」

元羿織驚喜地抬頭,還沒緩過來,朝溫逍含傻笑了一會兒,才反應。

「你……你這算是告白嗎?所以你真的要跟我在一起?可是你不是怕什麼年少輕狂嗎?」

溫逍含「咳咳」個幾聲:「那不是……看妳受委屈……心疼嘛。」

元羿織興奮地抱住溫逍含,他那修長、偏瘦的身材,抱起來卻是溫暖的,元羿織的耳朵就貼在溫逍含的胸口,感受到了雙倍的劇烈心跳,笑得也就更加雀躍了。

•第六章•

交往前後,還是一樣的一起上下學,在學校時相處甚密,但也是討論功課較多,唯一比較不一樣的,是甜言蜜語,還有親密互動。他們一樣地愛著丘園小學旁的那片海洋與沙灘,約會老地方就是那兒,也適合回憶他們的過往。

元羿織總喜歡把鞋子脫掉,讓腳沾滿沙子,然後再坐下,把覆滿沙的腳放到溫逍含的腿上;溫逍含總是喜歡把元羿織的腦袋按在自己肩膀上,然後將她抖到自己腿上的沙子撿起,灑到她頭上。

「哎呀!你!」

「ㄌㄩㄝ——」

有時候,就這樣鬧著、坐著,從日出到日落;從湛藍到橙紅。

回家前,倆人都會撿起膩滿細沙的楓葉,往對方頭上一插,明明鬧騰地說對方這樣很好笑,卻都在心底讚嘆著:「這是多麼可愛的人兒啊——」

他們也不忘研討功課,即便書上沾滿了沙,還是盡情地討論著。

「這一題好難喔。」

「不難啊,妳看。」

溫逍含比著作業本上,認真教著;元羿織卻看著他俊秀的側臉,落霞照映的暖色,與他那溫暖的聲音交疊著。

「好想吻他……」

元羿織一臉花癡地想著,臉卻不自覺地緩緩湊了過去。

溫逍含正好轉了頭,向著她……

船帆平穩地越過波濤海浪,海鳥平衡著它的翅膀,盤旋在大海也稱羨的美景裡。浪濤拍打他們腳丫,輕輕地……遮了羞見的浪花。連楓葉也洗掉枯黃了的面容,妝起了橘紅。

***

他們漸漸在學校也不作隱藏,不管他人眼光,想膩著的時候就膩著,即便是讀書也能賴在對方身上讀。

「一隻,為什麼這題妳還能一錯再錯?」

「齁,很難欸。有沒有比較好記的解法呀?」

「跟妳說了不能死記硬背。」溫逍含用筆頭敲了敲元羿織的鼻頭。

「腫了。」元羿織靠在溫逍含肩上的頭頭稍稍仰起,上瞟著他看。

溫逍含確認都沒確認,就回應:「最好是。」

「你都沒看~」

「騙人待會晚餐請客。」說完,溫逍含就要扭頭看去。

元羿織噗哧了一聲,然後用手把溫逍含的臉往下壓去。

放學後,倆人到海邊一家麵館。剛選定位置坐下,元羿織摸了摸口袋、翻了翻書包,有些慌張。

「啊,又忘記帶錢。」

溫逍含看著菜單,說:「誰讓妳付了?」

「可是……幾乎每次都是你……」

溫逍含才抬起頭:「我樂意。」

「怎麼那麼好~」元羿織裝害羞地癟著嘴,然後語氣一變:「那以後都你付錢!」

「佔便宜呢!」

溫逍含微微瞪大了眼,起身就去點餐了。

等到溫逍含拿著餐點回來座位,元羿織瞧著他。

「那也是只佔你的便宜~」

「知道就好。」溫逍含拍了下元羿織的腦袋:「妳還想佔誰便宜?」

元羿織這下是真的羞了,兩隻手拳起來,往自己臉上伸起,只露出雙眼。

「你好噁啊~這種話你怎麼都說得出來?」

溫逍含皺著眉,卻笑了聲:「還好吧,妳很誇張欸。快吃吧!每次都吃到飯冷掉,花我的錢浪費食物。」

「知道啦~」

「最好是知道,什麼小鳥胃,我看以後點一人份兩個人吃好了。」

元羿織搖搖頭:「這樣你會餓的。」

「跟妳比還是健康些。是誰教妳看心情吃飯的?每次心情不好就讓肚子餓著。」

元羿織還是搖頭:「哎呀!不行啦~還是兩人份吧。我會乖乖吃飯的。」

「最好說到做到。」

「我保證。」元羿織舉起手,做發誓的手勢,然後再笑咪咪地說:「不是有你看著嘛。」

「快、吃!」

元羿織低下頭,加速吃飯。溫逍含樂得笑開了懷。

***

偶爾,溫逍含不想回烏煙瘴氣的家裡,會問元羿織方不方便讓他去她家待會兒,元羿織每次都樂不可支地答應。

「妳家啊……這樣不行,給妳買台冷氣吧,不然現在夏天熱成這樣,妳都怎麼待的啊?」

「忍著……反正每天都會洗澡的嘛,流點汗還好。」

「傻瓜。」

溫逍含說完就帶元羿織去家具店挑冷氣了。

她的家是孤兒院院長留給她的,為了不破壞裝潢以及增添電費、水費等費用,元羿織一直沒動原本的裝設。但溫逍含不認同她的想法,還說著院長肯定也希望她住得舒適,所以之後發現元羿織家裡有任何不足,溫逍含都會帶她去把東西買齊,還幫元羿織的家稍微裝飾、適合元羿織風格的裝飾,例如掛在窗邊的風鈴。

***

今天,溫逍含又來元羿織家裡住,由於她家可以看海,兩個人常坐在床上,面向海讀書,抬眼時能輕易看見幾隻船帆前後顛簸,卻自由地隨風搖曳。天氣微涼,他們開了窗,讓海風徜徉在他們全身的感受裡,像包裹在泡沫之中,每處細胞都被軟綿的氣泡按摩般舒適得極致,風鈴的叮噹作響,恣意地譜了樂曲,在他們耳中響起了描述大自然的天籟。

元羿織因為太舒服,不小心就倒在了溫逍含的懷裡,正愣地要坐直時,溫逍含摟住了她。海水鹹鹹的味道,讓人此時此刻好想要有道甜甜的味道,與之相融。

溫逍含凝視著羞赧的元羿織;元羿織仰望著溫逍含的莞爾,心中不知雀躍多少次,像溫逍含這樣符合萬人迷條件的英俊臉龐,居然無數次地……向她的臉頰靠近,直到整面的呼吸都是對方的氣息……

楓葉一片片飄盪,盛起了甜蜜,於是水平線在船帆經過後翻湧了回憶滔滔;於是海面的波光粼粼映著相愛印記;於是夕陽,成為他們的見證。

***

然而,才談沒半年的戀愛,就被溫逍含的父親溫業介入。

溫業早拿著兒子溫逍含累積到高中的成績,加上自己的名聲,申請了國外一間大公司的實習機會,就連休學手續都幫他辦好了,卻在今晚才告訴他,溫逍含拒絕了幾次,但溫業堅持。

元羿織與溫逍含從此再沒連繫過。

突然失去溫逍含的元羿織失去照顧自己的動力,流言比之前難聽許多,都責怪是她害溫逍含離開,也有人笑她被拋棄,因此她又回到以前封閉的自己,書也沒精神讀了,憑著還能等到溫逍含出現的意志與思念,打消想不開的念頭。

後來勉強考上了普通的大學,然後進了小公司,工作三年,做到了被開除的那天。

•第七章•

這失聯的八年,元羿織一有空就會回到丘園小學邊的大海和院長的墓碑面前。常常幻想著,溫逍含的現在,有誰作伴、有沒有考到碩士、擺脫他厭惡的父親了嗎、過得幸不幸福?她想著,一定要很幸福的,會祝他幸福的……再違心,也只能這樣,因為,她從來就沒有埋怨,甚至放下過這唯一的心靈與情感寄託,這一生,除了院長,只有他,給過她美好回憶與羈絆,溫逍含是她最長情也最專情的心之所向。

然而過往,它,沒有隨著風飄散,反而是繞著的、反覆的,令人流連忘返。今天的那個海邊,海風特別溫暖,徐徐地將幾片楓葉吹落,那幾片落葉飄在空中,像被風包覆一般,輕柔地左右搖曳,直到敷在沙子、海面上。

元羿織走來,面向丘園小學那一方,一、兩年前聽說歇了,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這時候鐘聲沒響,那麼傳聞應該是確定了,而她莞爾一笑,沉浸在腦海的美好回憶浮上眼簾,忽然想回母校一趟。

她走進六年甲班,自己的座位上,意外發現抽屜底下黏著一封信、厚厚的一封信,黏得可緊實了,往桌下看清楚些,上面竟寫著自己的名字,而筆跡……是如此熟悉。

「一隻,好久不見,交新朋友了嗎?談戀愛了嗎?工作做得不錯吧?跟妳失去聯繫的那天,父親擅自要把我送出國,所有手續他都做好了,我為了逃離他的支配,才離開家卻逢上車禍,一條腿就這樣沒了。然而父親放棄了我,只給我一筆錢,但憑著對我媽的承諾,即使躺在床上也要考上碩士,生計上的難題差點就要打垮我,不過我咬著牙撐到了碩士文憑發到我手上的那一刻。

可惜我對碩士能上任的職業皆是興致缺缺,我好像因為與我媽的承諾,從沒想過自己未來想做什麼;即使是想到妳,也只是想離世界更遠,不想成為妳的負擔;身體上所承受的痛苦太折磨,既然我媽給的任務已經完成,我想,不用再努力也沒理由逞強活著了。

離開以前,回到我們熟悉的海邊,寫下這封信,把信黏在妳的座位桌下,是覺得妳看沒看到信都好,我不能耽誤妳的大好年華,可雖然這樣想,但又不想隱瞞真相,畢竟妳當初可是因為我撒了個沒父親的謊,就氣得不理人。如今,只希望妳知道我沒忘記過妳。

祝幸福。」

剛被打開的信,很快地被打濕了,也皺了,如同他俊秀臉龐一般的字跡,卻跟她眼前的視線一起模糊了。

信中沒日期,不確定什麼時候放的,溫逍含不在世間了嗎?元羿織撕心裂肺、痛哭失聲的每分每秒,這些疑問像針,在她心鑽了一次又一次。與溫逍含走過的風雨,還有晴天,此刻確定了只能停留在回憶,像是遇見又沒遇見的後來,除了那封信,只剩夢了。

信中還留有的海邊的沙子,一粒粒落回了沙灘,楓葉卻不再捨得接住它,而海風加劇著元羿織的眼淚奔騰而出,洶湧得像末日的海嘯,恣意妄為地不像她身上的一部份。顫抖的風聲中,混雜著深情的呼嘯,當船帆也經過,卻僅能沉默不吭。它們看見,元羿織將信揪在胸口,很緊、很緊,連心都皺了,景色喧鬧的陪伴,算不算安慰,不知道,它們也只能這樣代替他擁抱她。

某天,她抓了一把沙灘上的沙,放進信中,像原本拿到它時的多,然後將信埋到了院長的墓碑旁,再立起屬於溫逍含的墓碑。

也許到生命終止的那刻,她會如同那日一般,懷戀過去,也經常提著溫逍含和院長喜歡的食物、物品,到他們的墓碑前,與他們聊聊近況與往昔。

***

最悲哀的,是我們都還相愛、相念,更相同的,是我們都想到如果對方忘了自己,那麼,將會祝對方幸福,然而,我們選擇放棄的,不是去相信彼此對自己的情意,而是,我們都沒有足夠的能力、勇氣,克服現實面,相信自己能給對方幸福。這一生,我們似乎終究只能跟自己相伴,最好的朋友、最美的情意,敗在了我們不是虛構故事中的主角,不能天馬行空、隨心而發、旁若無人,對抗生計、疾病、過去的陰影還有傷害,讓彼此心中的唯一,遲到著,只駐在了回憶裡。

你若知道,每隻船帆、每支風鈴、每片楓葉經過,不管黑夜白天,都使我深深想起你、想起我們、想起過往,而煙火隨之綻放又即刻消散,如你,多麼希望,不用等我轉身,你就能輕觸我的心跳,喚我回眸,仰望你的暖意。

妳若知道,每張紙卷、每陣煖風、每回秋季,無論冷暖深淺,都使我深深想起妳、想起我們、想起過往,而目光明亮透徹又如夜幕黯淡,似僅存的回憶,多麼希望,歲月能倒轉,那時我會抱緊妳,跟妳說——

我願意。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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