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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中)玄虛明玄

他在廳內亂晃,仗著此地無神,這裡半點飾品都沒有,除了神像,就是一旁掛畫上的山水圖。

顏以安對藝術沒有造詣,看到圖畫只會說「好看。」、「不錯。」、「漂亮。」

不過眼前這幅山水圖,有山有水,水邊有柳樹,墨色均勻飽滿,連顏以安這種沒什麼藝術細胞的也忍不住想說這水好像會流動。

「……」顏以安湊近了點,微濤兩個字寫在最角落,看來就是作者了。

顏以安在殿內晃了兩圈,沒見什麼特別的東西,正打算調頭回去河邊找人,轉過身,迎面就碰上了一名穿著貴氣的婦人,是昨天攤位上那位,後來回了旅館,花景蘭千叮嚀萬交代,要顏以安看見梅家人就多注意一些。

      「以安,梅家人不是好東西。」花景蘭告誡說道。他們三人當中,顏以安天賦異稟,能見鬼物,而花景蘭身處世家,最是明白各方姓氏當中隱含多少愛恨情仇,既然花家千金都親口說出如此評價,顏以安也會難得一次依循刻板印象的支使,帶著成見接觸梅夫人。

      況且這人顏以安昨天晚上才見過。對她肩上那兩名嬰魂更是有印象。

      「小弟,這裡只有你嗎?」梅夫人換上一身輕便裙裝向他問道,手上還抓著昨天的香包跟一把遮陽傘,顏以安看著很親切,是個跟他一樣怕曬的人。

      顏以安點頭打了招呼,沒有糾正梅夫人的口誤——這裡不只他,還有其他東西,「您好。」

      「你好,你好。」梅夫人開心地揚起手裡香包,「昨天師父替我驅了鬼,昨晚睡了個好覺呢。」她說她找人問了那位無明道人的住處,想來答謝人家,卻沒想到世外高人的居所居然這麼破舊。

      顏以安挑眉,提了一句:「還在喔。」

      「嗯?」

      「我說鬼,還在喔。」顏以安說,看著婦人肩膀,一左一右,他一對上它們視線就被瞪,小小鬼魂帶著惡意,不過顏以安想來想去也不記得自己得罪過這兩個小鬼什麼,乾脆不去理它們。

      梅夫人張了張嘴,眼前的青少年看起來滿臉陰鬱,張口就說自己遇到江湖騙子。

      還沒等人出聲反駁,顏以安又道:「您是不是有過兩個孩子?」

      梅夫人臉色一白。

      「一個約莫三歲,一個不足月,一男一女,給水淹死的。」顏以安沒有亂說,婦人肩上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是溺亡鬼魂,他本以為是沒有親緣的野鬼上身,近看了才知道,那點紅絲般的緣線不是沒有,是斷了,纏繞在囝魂魂身,怎麼樣也連不到梅夫人身上。原理是什麼顏以安並不知道,他說是眼力不凡,也很少看見這樣的嬰魂。

那兩個嬰魂看起來,就像是剛從水裡撈上來一樣。

      這下子梅夫人的臉色是完全沒一點血色。

      這、這年輕人,是真的「看得到」?

      婦人愣的一下子都不知道要說什麼,「你、你真的看到了……」

      顏以安點頭,他不說假話,世界裡不存在聽說,只有他看過的真實。什麼校園七大不可思議、或是醫院夜話、太平間鬼故事……之於他從來就不是什麼故事。

他不打算再跟人多交流,繞過梅夫人身邊準備離開。

      「等等!」梅夫人一把抓住了顏以安的手,又是一愣,這孩子的手怎麼能涼成這樣?

      顏以安腳步果然頓住,回過頭來:「什麼事?」他來這裡的目的已經確定無效,他沒想多待,滿腦子只剩下那條河跟正在河水裡頭泡的乙班,就怕他晚個幾秒回去,那邊會多幾具泡水屍……他沒有烏鴉嘴,只是乙班命實在太爛。

      只見中年美婦愁著一張臉……這回跟昨晚的愁容就不是同一款了,昨晚是有意憂愁,憂愁給無明子看的,而現在則是真心無助,「小弟……師父,您、您有沒有辦法……」

      稱呼從小弟變成師父了。

      顏以安皺了眉頭,他剛剛只是好心提一句,並不想多管閒事,再說他本業是學生,不是道士也不是法師,完全不會驅鬼,要跟鬼講講道理聊聊天倒還是可以,只不過顏以安不覺得那兩個凶神惡煞的孩子會聽話。

      梅夫人不死心:「您既然看得見、一定也有辦法的對吧……我有錢、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五千夠嗎?還是太少?一萬?」

      這是什麼邏輯上的謬誤?誰告訴她看得到鬼就會驅鬼的?說的好像會看題目就會解題一樣。

      顏以安皺皺眉頭,對對方口中的數字半點不動心,這數目大概就是他家裡一個禮拜給他用來買飯吃的伙食費吧。

      ——顏以安,想吃什麼就去買。

      不過很可惜,這些錢全都拿去讓他餵飽自己的竹馬。

      「沒有!他沒辦法!」

      梅夫人跟顏以安同時扭過腦袋。

      這聲不是顏以安說的,判斷聲音方位來自大門口。

      滿身是汗的美男子牽著鐵馬、揹著外送包,脹紅一張臉站在門口,滿臉怒意,狠狠瞪了顏以安一眼。

      「無明師父……」梅夫人馬上想起自己昨天晚上花的錢,不想承認自己花了冤枉錢,「您已經把鬼趕跑了對吧!是這孩子亂說話對吧!」

      顏以安面無表情,他從來不說謊,只說真話。但是真話傷人,能接受的人少之又少。

      無明子大師怒氣未消,大步走到兩人身邊,全然沒有昨晚的仙風道骨,「顏同學,請不要隨便亂說話!」

      梅夫人神色一喜。

      「我沒有。」顏以安爭辯。

      無明子白了對方一眼,把比自己高的青年往旁推,攔到對方面前,擺出業務用表情,「失禮、失禮。」他賠著笑臉,「這孩子天賦異稟,說的是真話。」可是世界上最需要的不是真切的肺腑之言,拜託顏同學,假話加減說,不要說了真話得罪惹不起的人。

      「師父,那我這身上的……」梅夫人看向無明子大師,人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她不是故意的,都是她不小心,「拜託師父好好幫我看看,要是能請它們走,要做什麼都可以……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不小心,要不是孩子不聽話、要不是孩子來的不是時候,我也……」

      顏以安在無明子身後聽的一愣一愣的。從對方的語氣聽來,就像是故意要讓兩條命活生生地死去。

      「你怎麼可以。」顏以安脫口而出,不是他故意的,實在是忍無可忍。

      這次輪到婦人跟無明子閉嘴,顏以安的嗓音沉下,表情很難看,好像見到什麼殺父仇人,恨不得將人碎屍萬段。

      就算是婦人這樣並不敏銳的凡人,也注意到顏以安身上不對勁的氣息。

      「是誰允許你這麼做的?」

      「我……」婦人已有皺紋的臉上也跟著帶上點怒意,「你懂什麼!」

      「你孩子什麼都沒做錯,就因為你想,你不小心,就讓他們死?」顏以安難得大聲說話,要是花景蘭跟郭境在現場,一定會拿起爆米花觀戰,等友人戰力不足再出來補兩腳,朋友就是這麼當的。

      「你亂說什麼。」婦人瞪著顏以安,「你一個小孩子不懂這些事,胡說八道什麼!」

      「祂們口鼻被縫、你是要多不小心!」分明就是故意讓人死,死的還不得安寧。

      婦人臉色大變,終於明白眼前的少年絕對不是信口雌黃。

      「你——」

      「先暫停。」無明子看不下去,出手分開兩個人,「顏同學,這件事不關你的事,你別插嘴。」

      「……」顏以安低應了聲,還真的退到後面。

      這倒讓無明子有些意外,還以為對方會堅持要吵架。

不過無明子也沒想到,顏以安是真的不想惹麻煩,跟沒腦子的人說道理,他絕對不幹這種事。

      「你、你是不是騙了我?」婦人喘著粗氣,化著淡妝的臉上表情扭曲,矛頭指向無明道人。

      無明道人臉上沒有被拆穿的難堪或恥辱,只是陪笑,「怎麼會呢,貧道所說皆是真,沒有半點假。」他從來也沒說過對方肩上有小鬼,是後面那個小子說的。

      「那我身上的小鬼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不就你造的孽?

      顏以安眼睫抬了抬,聽見那兩個小鬼發出嘶啞模糊的吼聲,戾氣未散。

      乖、乖。顏以安不會哄人,但會哄鬼,低聲說話,安撫鬼子。

      ——囝囡仔睏、囝囡仔睏,一暝搖到奈何橋。

      顏以安沒有說什麼一暝大一寸,畢竟這些小鬼都已經沒了那機會。

      無明子就站在顏以安旁邊,自然也有聽見年輕人輕哼的童謠,分出眼角餘光瞥了對方一眼,又回去跟婦人對峙,這世界上最難溝通的數一數二,就是執迷不悟的憨人。

      無明道人搖搖頭,「這我不清楚,人眼所見各有異,孰真孰假,明者自明。」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您自己清楚。」無明道人低聲說,「貧道所學如此,您身體微恙,我給您對症下藥了……您昨晚不是睡得很好嗎?肩膀難道沒有舒服點嗎?」

 

「如果你不滿意的話,我可以退錢給你。」不等對方應答,無明道人掏出口袋內的小布包,爽快點算出昨天的錢,「說過了,清者清、明者明,天地自有道理。」

梅夫人咬咬牙,「師父,我們談談吧。」她伸吸幾口氣平了怒意,對著無明子說道。

無明子看著梅夫人片刻,點了頭,領著梅夫人進了正廳。

正廳大門在顏以安面前碰地一聲關上了。隔音並不是很好,不過裡面的人也壓低聲音說話,顏以安聽不清楚。看著外頭樹林裡面飄盪的鬼魂發起呆來。

隔了幾分鐘,梅夫人大力摔門而出,

「這筆帳我記著了,就等著看我怎麼把這片山頭夷為平地。」

無名道人臉色微變,只一瞬間又恢復原樣,揮手說再見。

「怎麼碰到你就一堆糟心事。」待人走遠,無明子嘆口氣,臉上神色也沒方才那樣裝模作樣,表面工夫做的萬全,「要是這座山頭被變成平地,我就算在你頭上。」

他走過去牽起鐵馬,把摔落的物品一一撿回來,「早知道就不該收你的小費。」

「為什麼?」顏以安不能理解,小費等同理所當然,是勞動者應得的。

「收了份外錢,就是跟你結緣。」無明子說,「你看,你三番兩次到我面前,因果循環。」還三番兩次給他小費,因緣結不完,也是他的錯,凡塵俗世,誰不愛錢。

顏以安不懂怪力亂神,但還是認真聽進他人信仰。

「你為什麼騙她?」想了想,顏以安問。

「我沒有騙她。」無明子說,拎著外送盒子跟一塊麵包走進正殿,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王爺,是我沒顧好大門,讓鬧事閒人跑進來,打擾您安寧。」

看他拜的虔誠,顏以安決定還是不把這殿上無神靈的事情告訴他。

「你看不見,怎麼算命?」這不就是騙?

「你當每個人眼睛都是『開』的嗎?」無明子笑笑,逕自在塑膠凳子上坐下,配著白開水啃起麵包,「這世間不知道多少修道者修行一輩子就為了看上彼世一兩眼,誰像你一樣,隨便一看就是隔岸。」

顏以安這樣的,在他們這行都被稱作天賦異稟,不是大好就是大壞,命格極端,少有活過十二歲的,就算活過十二歲,十九大劫也會跟世界說再見。

顏以安看著無明子瘦削的背脊,想了想,掏出旅館員工給的饅頭夾蛋。

無明子滿嘴麵包,鼓著臉頰,看了看顏以安又看了看饅頭,「罷了……」然後一邊說著既然緣已牽了也不差個饅頭夾蛋,一邊接過來啃了好大一口,果然有加蛋就是不一樣。

「算命這種事,說白了就是世間的道理和規律,就像今天你知道跳水會溺死,你還是跳下去,溺死這事就可預知。這不是什麼怪力亂神,算命只是將預判的範圍擴大到十年百年。世間萬物的規律一直重複,要算清也不是難事。」無明子含糊說著,「我沒說謊,也沒騙她,背駝肩朝前,肩痛的人都是這個樣子。」

「那肩上的小鬼……」

「我看不見。」無明子老實承認,「我眼瞎。」

「你看不見,又怎麼會知道這河水危險?」顏以安問。

無明子嚼著饅頭夾蛋,抬起腦袋看著顏以安,「哪條河水不危險?多看看報紙吧,每年都要有幾十幾百個人溺亡在水域。」這些都是常識,不過冠上算命名頭,一切都變的神祕又尊貴。

「來算命的人都是心有不安,他們心裡自有答案,只是需要精神支持。」無明子說,「現實一點,小朋友,就算看得見神鬼你也只是個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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