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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晚夏之吻

夏子暉甚至開始期盼下一次值日。

他覺得和邱雨萊一起度過的那個短暫的放學後時光非常奇妙。在那天之前,他從來沒有和邱雨萊講過話——起碼在他的記憶裡是這樣。那就像是他曾經以為的隱藏在黑暗洞穴裡的猛獸終於重見天日,卻發現只是一隻溫順的貓咪,而先前對其的恐懼也不過是洞穴口呼嘯的風聽上去像魔鬼的嘶嚎。

邱雨萊這種人原本離他是那麼遙遠。他像海浪中央的燈塔一樣招惹所有人的目光,又引得人們無法靠近而對其心生猜忌。可這些猜忌都在那個還未入夏的傍晚在夏子暉心中被消除殆盡了。

他想,或許他真的能夠和邱雨萊這樣的人成為朋友。那將是一件多麼與眾不同的事!謝永明那幫人知道了指定要被他氣死了,因為他們最以和邱雨萊為首的這類「好學生」交談而不恥。莫名其妙的,這更讓他有一種奇異的興奮感。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但著讓他感到自己擁有著一個陰暗的秘密,這個秘密不能被他最親密的那群狐朋狗友知曉。

這讓他感到自己好像一個成熟的大人。

生活卻像行雲流水一般前行。

他再也沒有輪到和邱雨萊一起值日,也再沒有和邱雨萊講過話。夏子暉有時候會在內心暗自調侃,他們就像是兩條相交的直線,交接處只有那無限平面中的一個點而已。

他的座位依舊在教室最後徘徊,和他那群狐朋狗友插科打諢,仰著身子用兩個椅子腿坐著,咬著筆頭,新的課本也漸漸翹了頁角,捲子一摞摞皺巴巴沾上了少年的汗味,他不夠優秀,也沒惹過足夠多的麻煩,課堂上點名時老師甚至會偶爾忘記還有這麽一個孩子,依舊是朋友們在填補社團活動抑或是運動會的人員空缺的最佳人選。

很久之後,夏子暉總是思考,如果他的高中生活就這樣平靜又無趣地度過也沒什麼不好。可這世間總是造化弄人,錯誤也總在極度不經意間,像是深夜湧來的潮水將人淹沒。

他們剛升入高二,那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

九月初的陽光和之前每一天的都相差無幾,溫度適宜地灑在身上,蒸騰著他們黏膩的汗。天空藍到透明,燦爛地映照在教學樓的玻璃窗上,呼喚著飄來的悠閒的雲。活動課的時候,同班胡鬧的幾個男生吵嚷著要玩些新鮮的東西,還沒等誰接話就被一群女孩子七嘴八舌地湊上來說想要玩真心話大冒險。

夏子暉玩遊戲的向來運氣不好,自己還沒搞明白規則就莫名其妙地被起哄著說輸了,立刻一幫人就開始商量著要做什麼大冒險。

夏子暉慶幸自己剛才選擇的是大冒險,讓他登高爬樹惡作劇都沒什麼,最壞的結果就是被老師罵一頓,他向來不怕這個……但如果讓他透露什麼小秘密,那他還不如直接退學。

一群人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都沒有結果,最後不知道是哪個混蛋——如果夏子暉有那個勇氣,絕對要把他五馬分屍扔到海裡去——聲音尖利通透,一下子就回蕩在他們一群人中間。

「去強吻邱雨萊怎麼樣。」

「哎哎、對喔。那個娘炮被男生親一下,搞不好要當場高潮喔!」

他不止一次聽到別人這樣評價邱雨萊。「那個娘炮」。他們都這樣講。但不知為什麼,唯獨這一次,他覺得這句話很刺耳。

最後還是被一群人偷偷摸摸跟著隨時準備著炸開起哄,夏子暉硬著頭皮將視線定格在操場另一端站在足球場邊上,手臂和側腰之間夾著一個足球正和別人說話的邱雨萊身上,心裏已經做好了被狠揍一頓的準備。

做就做吧,一言既出的事,只是個同學之間的玩笑,又能有什麼後果?大不了被謝永明那傢伙嘲笑個幾天也就罷了。他被所有人緊緊注視著不好耍賴,只得磨磨蹭蹭走過去,努力讓自己的步伐不那麼慌亂。

「那個,邱雨萊?」夏子暉此刻無比憎恨自己語氣中的猶豫,似乎是被那個人聽了出來,邱雨萊回過頭看著他的表情帶了比往常更多了一點的關切,嘴角似笑非笑。

做吧。

夏子暉咬著牙。

貼上嘴唇的那一段時間,夏子暉並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很安靜,風吹動時間,叮當作響。遠處有不清晰的吵鬧聲,隔世一般傳來,在他耳畔卻能奏出一曲美妙的歌。這是夏子暉的初吻,他不懂接吻的技巧,硬生生地把嘴唇擠在另一個人的嘴上,伸手扶著邱雨萊的肩膀。他掐在了堅硬的、如翅膀一樣的鎖骨上。那上面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是典型的十七歲少年的瘦削肩膀。

似乎是自己用力過猛,不一會兒他就在舌尖嘗到了邱雨萊的口水,沒什麼味道,濕漉漉的,卻不知為何不讓他厭棄。隔著邱雨萊飽滿的嘴唇他能感覺到牙齒的形狀。夏子暉眨了眨眼睛,感受著對方的氣息有點淩亂地噴在自己的臉上,摻雜著陽光的味道,燥熱而強烈。

下一刻,夏子暉被推開了。後退幾步,他倏然從剛才飄忽的狀態中被拽回現實,竟發現耳邊的起哄聲已經震天響,人們驚訝地捂著嘴,男生們嘻嘻哈哈地吹著口哨。夏子暉這才意識到在人群包圍圈最內側,幾個混蛋學生舉著的手機還沒有收回來,相機的咔嚓聲還回蕩在半空。

夏子暉眯起眼睛,心中已經有了被揍的覺悟,然而等了幾秒拳頭卻沒有如期而至,他睜開眼,卻看到邱雨萊面紅耳赤著昂頭看著那舉著手機拍照的學生。

「刪掉!」邱雨萊的語氣很篤定,聲音不大,卻讓夏子暉覺得震耳欲聾。

拍照者夏子暉認得,就是五班的王飛宇。他在手機上按了幾下,然後拖長了聲音說,「好了,已——群——發。」

長音如鐘聲的嗡鳴,撞得夏子暉頭暈腦脹。

邱雨萊的臉紅了,瞪大的雙眼像被擒拿住的炸毛野獸。他後退了幾步,扭頭撇了他一眼,目光如飛刀一樣刺在他身上。那目光著實讓他緊張到心臟抽痛。「那個……」他小聲喊道,邱雨萊卻邁開腳步,故意從他身邊撞上他的肩膀,推擠著人群離開,背影一如他無數次企望的那樣。

挺拔的、執拗的,乖戾的背影。

邱雨萊從來都會遠遠把他們甩在身後,連背影都不曾被追上。

一切很快就過去了。對於夏子暉來講,這可能是他忙碌又多彩的生活中一個奇怪的插曲。他沒有被揍得鼻青臉腫,放課鈴響起的時候這群十幾歲的孩子作鳥獸散,無一不飛速投入到自己那無病呻吟、對抗全世界的青春期生活之中。夏子暉回家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昨天的那場鬧劇就被他忘了一大半,拽著書包叼着麵包急匆匆上學去了。直到走進教室,看到後面牆壁上的告示板裡,被摁釘扎了一張黑白列印出來的圖片,雖然模糊,卻分明就是他與櫻井親吻的樣子,才終於傻了眼。

後排的謝永明衝他擠了擠眼睛,見大家沒有圍攻嘲弄他的意思,夏子暉剛想鬆口氣,卻順著謝永明的視線望去。

教室的第三排第五列是邱雨萊的課桌。那上面密密麻麻用鉛筆寫滿了污言穢語,歪扭的文字之間,時不時插進來一張厚嘴唇,一個桃心,或者一些更加不堪入目的男性器官,幾張他們接吻的照片被惡意地擺成了心形,在邱雨萊原本乾淨的課桌上格外扎眼。

夏子暉意識到,事情或許不會那麼快過去。

那僅僅是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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