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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大寒(六)

      奶奶是個控制欲非常強烈的人,對生活中的所有事都有嚴格的要求,而爺爺當初似乎就是無法忍受了,才會選擇與她分開,並堅決帶走爸爸。

      事隔好幾年,爸爸以為她的個性經過反省跟時光沉澱已經有所改善,而最初奶奶在爸爸面前也表現得對我溫柔和藹,所以爸爸才會放心地將我託付給她,埋首投入工廠的事務,常常忙到三更半夜才回家,甚至就住在工廠裡。

      一開始小心翼翼地與我相處,在發現我十分乖巧、容易掌控後,奶奶就變了。

      她從前始終期望著爸爸能以優秀的成績考進第一學府,可以擁有頂尖的學歷成為她炫耀的資本,因此對爸爸相當嚴厲。後來爸爸不再受到控制,卻也憑自己的努力達成了這個目標──

      結果為了我這個不曉得從哪冒出來的女兒,他毅然中斷了學業。

      奶奶將無法如願的那股怨氣全出在了我身上。

      「她討厭我哭,更討厭我笑,總是批評我沒用,也不准我做任何她不允許的事。讓我站著我就不能坐,腿痠摔倒了那就跪著。吃飯、洗澡、睡覺都有規定好的時間,三餐全部要按照她指定的量通通吃完,有時很少,有時卻非常多,我常常吃到吐,就算吐出來了還是必須吃掉,而且接下來幾天很可能會挨餓。」我慢慢說著,將那幾年不為人知的醜陋一片片揭開,「奶奶很精明,這些傷害都是不會出現外在傷口的。我當時年紀小,也不敢把她做的事告訴爸爸,她威脅我要是爸爸知道了,覺得我煩,絕對會把我丟掉,讓我變成沒人要的野小孩。」

      話音甫落,韓尚淵便將手伸到我面前,我微微一愣,猶豫了半晌,才鬆開抱在膝上的左臂,讓他得以牽住我的手。

      對不起。這種時候,就讓我貪心一下,暫時汲取這點溫暖吧。

      「偶爾我被奶奶處罰關在大門外,賴毅森發現了,就會偷渡一點吃的喝的過來,陪我在門口待著,或乾脆把我拉到他家吃飯,再拜託他爸媽把我送回來。別人的家務事,他爸媽不好干涉過多,一開始沒有告訴我爸,只能用這種迂迴的方式警告我奶奶別太過份,不過換來的卻是我奶奶的變本加厲。」說到這,我忽然回想起兩個月前換便當的小意外,「偶然之下,她發現我不喜歡韭菜花的味道,在那之後,我的晚餐幾乎就只剩下韭菜花了,即使挨餓,隔天能吃的依然只有我最害怕的食物,就算勉強吃完,回房間後也會把大部分都吐進馬桶裡。」

      所以,韭菜花才會成為我的禁忌,讓我光是看到便痛苦不堪。

      惡性循環之下,我慢慢對進食懷抱恐懼,體重也越來越輕,讓爸爸有些緊張,奶奶卻推說我很偏食,這個不吃、那個也不吃,會瘦是理所當然的。爸爸苦口婆心地拜託我別挑食、多吃點東西,我除了答應之外什麼也不敢說,深怕萬一造成他的困擾,我真的會被拋棄,無家可歸。

      「長期營養不良,再加上對『家』感到恐慌,小學三年級的某天放學,跟賴毅森一起搭車回家的路上,我在公車上昏倒了。」至此,噩夢總算迎來終結。「在醫院醒來時,賴毅森的爸媽很生氣地攔在隔間外面,不讓率先趕來的奶奶靠近我,而賴毅森就坐在我的病床旁邊,握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對我說:『沒事了,姒妍,真的已經沒事了,我們會保護妳』。」

      沉著臉的韓尚淵忽然若有所思般喃喃:「原來那天是……」

      「那天?」我納悶。他是說換便當那時候嗎?

      反應過來,他卻匆匆帶過,「沒事,我自言自語,妳接著說吧。」

      我仍有些困惑,但韓尚淵顯然不願意多作說明,還故意捏了下我的手,試圖分散注意力,我忍不住睨他,想抽回手掌,他卻不肯。

      現在是誰拿誰沒辦法?莫名其妙。

      「……後來我爸衝到醫院,不曉得賴毅森的爸媽跟他說了什麼,他一看到我就抱著我開始哭,不停地道歉,我好像也哭得蠻慘的,一直拜託他不要把我丟掉。」事隔多年,我還依稀能想起自己當時的哭聲。「那天以後,我就沒再見過奶奶了。直到上國中前,我爸每天都會堅持回家陪我吃晚餐,就算工作太忙回不來,也會託賴毅森的爸媽把我接過去吃飯。」

      「那國中之後?」他好奇。

      「慢慢學著自己煮,或者買外食。我爸興致來了也會下廚,可是他煮的飯有夠難吃,比我這個新手還不如。」不誇張,再簡單的菜色到我爸手中都會變成地獄料理。

      大概很少聽見我這麼嫌惡的用詞,韓尚淵忍俊不禁,望著他,我的腦海便自然而然冒出他曾經說過的那番話──關於我為什麼會喜歡賴毅森。

      事已至此,我還有什麼不能對他透露的呢?

      「你之前說過吧,因為賴毅森跟我一起長大,他參與了我的過去,知道那些痛苦的祕密,還會在我有困難時立刻趕來,我才希望能待在他身邊……這當然是理由之一,我無法否認。」

      這之後,停頓良久,我才蓄足了氣力再度啟口。

      「除此之外,大概也因為他身上擁有我所憧憬的……嚮往可以得到跟辦到的一切,所以我才想近距離守著這樣的他,守著那些美好,就算他一次也沒想過要回頭選擇我……」

      那也沒關係?

      不,才不是沒關係,從來都不是。

      然而我賭不起。假如把我的心意告訴他,說不定他就會離我而去,年復一年,我都在欺騙自己:當朋友吧!就當朋友,這樣才能留住他,或許總有一天他會發現自己也喜歡我,屆時我就能名正言順地成為他的戀人。

      如果、也許、可能、倘若……終究全都沒有實現。

      下秒,我陡然落入一個懷抱之中,瞬間所有的思緒都像被浪潮沖刷而去,徒留心跳的回音。我睜大眼睛,有些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我是正被韓尚淵抱著嗎?他為什麼要抱我呢?

      直到思考能力漸漸回歸,腦袋才一點一滴恢復運作。

      呃,是不是我的表情看起來太難過了?還是他判斷光借我一隻手不夠,才乾脆把……整個人都借我了?

      不行,總覺得我還是有點混亂。

      隨後,韓尚淵卻忽然靠近我的耳畔,很輕很輕地問道:「梁姒妍,那妳曾經回過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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