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原以為婚禮會為過往壓抑的生活畫上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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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終於離開待了二十五年的家，揮別日夜照看自己的父母，但十八個月的婚後大小事將句點塗黑為實心，撇成逗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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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親愛的妳先吃晚餐吧，不要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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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吃，晚點回去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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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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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來蔣德的訊息越發簡短，到最後請王珊晚餐都先別煮他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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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輕鬆嗎，少那麼一餐或許有點。當蔣德不知第幾次說他辛苦上班而她輕鬆在家時，王珊在心裡忍不住想著：可是還有早餐、午餐、洗衣、烘衣、收衣、掃地、拖地、洗碗、擦桌、刷浴室廁所、追垃圾回收車⋯⋯更別提剛搬進來的那陣子前後，都是她一個人把所有東西收納整理好，部分現成的傢俱也是她自己組裝的，還陸續添購了些窗簾、地毯和擺飾，才慢慢把老公寓整理出家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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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珊也不是不想工作，只是她實習之後的英文代課不甚順利。才剛化解兩位老師對她莫名的敵意，又來一位明知她有男友仍不住殷勤的男老師，最後受不了教務主任有意無意的性騷擾玩笑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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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經歷實習和代課後，她才明白自己雖然喜歡小孩，但這和應對青春期的學生、過度保護的家長，還有永無止盡的行政庶務，完全是兩碼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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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當初的男友蔣德說起這些時，他給了她一個溫暖厚實的擁抱和承諾：「別委屈自己了。答應我，從今以後讓我更好地保護妳，好嗎？」她含著淚水，笑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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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週後，男友蔣德就成了未婚夫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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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王珊沒想到，丈夫蔣德會過於完美地遵守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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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有像她父母過去明訂生活規章和門禁，但每當她提起哪天要外出見朋友，他定會先細問有哪些人、哪家餐廳和預計時間，以作為關心呵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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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她忘記提起就出門和大學同學聚餐，難得提早回家的蔣德還打了電話來興師問罪，到家後要她之後都出入都傳訊息說個，不然他會擔心——「我是男生啊，最近新聞才報了一堆尾隨女生回家的社會案件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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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他開始希望她紀錄家庭收支，幸好在手機記帳App的幫助下，這倒沒有太過麻煩，只是她一個人記久了全家的開銷，心裡有點莫名的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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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和棄電機唸社會學系，叛出家門的二姐王祺難得吃飯時，她微微抱怨起和蔣德的婚後生活，一向堅信自由平等的王祺很乾脆地建議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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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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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她自認不是個完全聽話的孩子，卻也沒有自己的話想說。上有一疏離一反骨的姐姐們，下有一極為受寵的雙胞胎弟弟，或許是不清楚自己喜好，或許是想安慰被二姐氣炸的父母，只要說是為她好的事，她就不會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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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德很愛她，遵守約定賣力工作，屢屢勸退她婚後想再找一份工作的念頭，擔心她的人際往來，怕她又遇到沒來由的惡意和騷擾。即使他的陪伴不如從前充分，即便她生活不如從前自由，倒也不至怨懟到要離婚；她不過是有些失落，就像買了件淨白新衣，卻發現不顯眼處有個小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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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想起中文的「約定」在日文漢字裡寫作「約束」，好似某種雙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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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王珊出門到傳統市場買菜，見市場外圍有個新來的小攤位，桌上放了個「鐵口神算」的立牌。牌子的主人出聲叫住她：「這位小姐，雖然我兩隻眼睛看不見，也知道妳兩位姐姐都長得好看又桃花旺，更不用說妳是三姐妹裡面最漂亮的一個，要是西施穿越回現代，看見你也會自嘆不如到穿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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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兩位姐姐」，她不禁停下腳步，心裡有些困惑卻又被激起了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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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看起來差了好幾個世代的算命先生是怎麼知道這幾年很流行的穿越劇，西施的部分又老梗又太誇張。不過的確從國中以來，三姊妹發過的好人卡張數不少於一副撲克牌，男女都發。她和二姐唸同一所女校時，總是聽同班女生說她二姐又拒絕了哪個學妹的告白；而她大姊有段時間還真的當了兼職模特兒，甚至試圖拉王珊一起兼差，只差她實在沒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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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三人面貌一樣姣好，面對外人的性格卻大不相同，大姐如火般熱情奔放，二姐如冰般酷炫獨行，而她則慣於不冷不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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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疏離的個性和嚴格的家教，她真正發過的好人卡遠遠不及二位姊姊，也沒有幾個長久且交心的閨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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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害怕加入群體，害怕成為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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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遇見蔣德將她視為、並讓她體會到何謂唯一。也因此他得以一路從父親好友之子、大學校友、好朋友、驅走爛桃花的煙霧彈，到最終弄假成真地向親友發出紅色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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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仙又一段話，將王珊從三姐妹的記憶裡拉回現實：「妳丈夫也長得眉清目秀，腦袋聰明又言詞幽默，你們倆個結婚可以說是男才女貌，眾人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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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們最近有點小煩惱對吧？」王珊一聽不由得摸了摸蔣德當初所贈的珍珠戒指和手鐲，如今是有些失了光澤。「妳丈夫個性講好聽點是果決，但也有點大男人的獨斷。要不要報上你們的生辰八字？我才好幫妳算得更準。」她一來想聽聽建言，二來就當行善也罷，便唸出了兩人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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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仙沉吟一陣，「嗯，這⋯⋯最近會有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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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辦法可以化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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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擔心，良緣會再得。妳照妳的心意去做就好，不要太在意妳丈夫的話。如果不放心，這條紅線妳拿去，隨身攜帶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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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大師指點。」她看了眼桌上的價目表，將鈔票放入鐵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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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她轉過街角，算命仙才輕輕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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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若對事物不抱指望，倒也不放在心上。一做指望，便會癡心妄想，時刻難過。愛或被愛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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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珊猶記得大學國文課上，讀元代戲曲家關漢卿時有這麼一句：「春歸人未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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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冷忽熱的春天都要過了，蔣德卻是越趨晚歸，快要凌晨才到家成了家常便飯，就連假日還馬不停蹄地四處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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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多次明示暗示，即使不動用雙方父母贈予兩人的房產和頭期款，她先前大學家教累積下來的存款，加上她要是再找工作的話，不需要一切都讓蔣德扛，又不是買了房子就要接著買名車。無奈對方似乎堅信他現今奮力工作是為了讓兩人過更美好的未來，也不想要她又因為工作惹上莫名其妙的是非。表面上雖然是好言安撫她，實則要她別這麼兒女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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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夫妻兩人縱然同床，淚珠落在枕上的悶響並未傳入蔣德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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