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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要命名是兩者之間(1)

      隔壁男同學突然握住她的手時,焰鳶反射地甩掉他的手掌,將手抱在胸前。

      她緊緊抓著剛才被碰觸的手背,甚至留下鮮紅的指甲壓痕。焰鳶沒注意到紅色液體順著手臂緩緩流下,讓袖口染上血色。一雙圓睜的眼瞪著面露挫敗,試圖露出尷尬微笑的男同學,搞不清究竟想威嚇對方還是單純嚇壞了。

      手上殘留陌生的觸感和體溫,讓焰鳶腦袋中多樣思緒翻騰。思緒尚未形成完整的念頭,便猶如觸犯禁忌般戛然而止。無法解讀的情緒、思想亂糟糟地塞滿腦袋,使焰鳶的腦袋如爆炸般作疼,卻又因大腦停止解讀而一片空白。瞬間,焰鳶認不出眼前的男同學。

      擠滿桌椅的教室裡,撕裂一塊人形的空間。焰鳶知道自己仍舊有看到人,卻難以辨認那個空間的物體。她避開應該是臉部的位置,觀察細長柱狀物的末端。花費一番力氣,她才看出膚色區塊是褲管下露出的腳踝。焰鳶由下往上,緩緩觀察眼前的東西。

      焰鳶嘗試一點一點重拾思考能力。

      就記憶判讀,那副輪廓的確是至今和焰鳶共用教材而坐在一起的男同學。說話的語氣、話題、行為模式,至今為止相處的零星片段雖記不清細節,但並沒有遺忘。腦中資料庫與現今判讀之間的關鍵零件被硬生生挖空,對眼前應該認識的男同學解讀只剩下空洞。

      眼前人也罷,腦中片段思緒也罷,又或是思考的行為本身──一切都被強制挖出空洞。意識上無論如何也無從解讀的空白區間,能感知到的只有空白區間周遭散發的,對未知的恐懼。

      指尖濕溽的觸感喚回被禁錮在自己腦中的焰鳶。將她從無名狀的恐懼拉回現實的,是更具體的恐懼。焰鳶小心翼翼地將雙手從胸口移到小腹一帶,順勢改變抓住手的姿勢。以雙手交疊之姿蓋住手背傷痕,輕輕扣住手背的動作則將染血的指甲好好藏進手掌內側。

      ──不能被發現自己受傷了。

      ──不能被發現自己不正常。

      焰鳶從遭受強烈衝擊,還有些遲鈍的腦袋努力搜刮適合的字句。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抓住我的手,這麼做很沒禮貌。」

      ──而且還挑上課中這種讓人無法逃離的時間,太差勁了。焰鳶盡可能把傷人的話藏進肚子。

      「你嚇到我了,也讓我很不舒服。」

      「……你覺得我們很適合?我不曉得你怎麼判斷的。剛才你的舉動讓我感到不愉快。假如我們之間的互動造成你的誤會,我很抱歉。我也說過,如果你是抱持接觸異性的想法邀我共用教材,請你另尋佳人……我說過,你嚇到我,而且你的舉動讓我感到不舒服了。如果和你互動造成你誤解,那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接觸了。」

      面對跳針的男同學,焰鳶懷有異常耐心地重複論點。鄰座同學的視線相當刺眼,焰鳶盡可能無視他們。然而男同學嘻皮笑臉、避重就輕,試圖再次向她伸手,焰鳶不禁怒火如氣球膨脹,努力維持的溫和外貌最終被怒氣撐破。

      「不要在上課時間談論私事,下課再說是怎樣?是誰趁上課時間對人動手動腳?」

      伴隨毫無理性的大吼,焰鳶的拳頭砸在桌上。大動作讓傷口再度流出鮮血,隨著拳頭的衝擊噴濺桌面。濃烈的鮮紅彷彿焰鳶極力隱藏的本性,如煙火四散的痕跡張揚她現在野獸般的攻擊性。

      極力隱藏的東西暴露,強烈的不安與挫敗讓焰鳶如氣球爆炸後快速乾癟。她意志消沉,盡力拭去血跡後將一團亂掃進背包,倉皇地告知教授自己需要先行離席。離期末還有幾堂課,她也告訴教授自己可能無法前來上課,如果因曠課扣分也無所謂,並另約時間至辦公室繳交期末作業。

      最後,焰鳶鱉腳地,盡可能地為了自己打斷上課道歉,之後匆匆離開教室。她不想理會似乎還想說什麼的男同學,更不想聽其他同學亂七八糟的言論。

      手背的傷比想像中深,血還沒凝固。焰鳶明知這麼做不好,仍止不住反覆刮搔受傷的手背。因強烈情緒痛覺失常的她,無法察覺自己並非刮搔傷口,而是留下層層疊加的爪痕。

      ──要努力正常一點。

      ──不要被人發現。

      ──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無所謂的焦慮淹沒焰鳶。她害怕隔天同學之間就在傳她是個暴力、情緒不穩、反應過度的危險分子。她擔心有人評價她是個婊子:既然不給男同學機會,為什麼一開始要和他共用教材,還要裝受害者呢?

      說到底,焰鳶明白自己並不是什麼正常人,她的缺陷相當明顯。焰鳶過度在意他人評價,於他人如過眼雲煙的話語能使她數個星期輾轉難眠。午夜夢迴多年前的小失誤,能讓她包裹在被單中徹夜哭泣。哪怕是要說一聲「早安」也如坐針氈。與他人接觸,對焰鳶而言猶如在銳利的刀鋒上玩平衡遊戲。她搖搖晃晃,不知自己何時會墜落,腳底傷口反覆切割潰爛,卻只能不斷前進。

      大部分時間,焰鳶知道自己搖搖欲墜──社交能力瀕臨極限時,可以宣稱自己不太舒服裝作休息,等躲回自己被窩再大哭一場。

      那名男同學卻是完全超乎焰鳶認知的存在。打從一開始,焰鳶便說明過自己對人接觸容易緊張,和她交流可能會很麻煩。如果感到不便,隨時可以找其他人共用教材。男同學似乎並不在意,於是焰鳶抱持一絲「想要努力嘗試和同學互動」的念頭,答應男同學的邀請。

      儘管說明自己的弱勢不代表他人一定得體諒,但焰鳶至少希望,向別人表達不舒服時能得到一些喘息空間,而非一邊打哈哈一邊意圖與她更進一步接觸。

      也許焰鳶從頭到尾還是搞不懂社交規則,也許對擁有正常社交功能的人來說「我還是一個人用教材可能比較好。」、「如果你以追求異性為前提和我接觸,最好去找其他人。」和「你的舉動讓我不太舒服,請不要再這麼做。」並不是「拒絕」的意思,而是「我是個難搞的人,不過你要試著追求我也行」的意思也說不定。

      焰鳶也曾在男同學開了莫名其妙的玩笑、擅自替她取小名、對她擠眉弄眼時,表態過「我搞不懂你的意圖,只讓我不舒服而已。我不清楚你們玩追求遊戲有什麼潛規則,但我從頭到尾只覺得莫名其妙。請你去找其他人,不要找我。」

      她自認從頭到尾表達的只有「拜託你快住手」,男同學的解讀卻好像是「請再更努力接觸我」。

      焰鳶反覆懷疑自己的常識、溝通能力和大腦功能,盡可能以自己認知中的禮儀對待這名男同學。最終面臨的便是男同學擅自展開身體接觸,焰鳶的社交能力在眾目睽睽下崩潰的局面。

      假設有一、兩個理解情況的人,或許能告訴她不過是遇到死纏爛打的渾蛋。可極度缺乏社交能力,唯有空氣相伴的焰鳶不斷怪罪自己,為了自己的言行後悔不已。思考模式扭曲的她持續自我貶低,連男同學造成的恐懼和不快也被否認,將錯全怪在自身缺陷上。

      焰鳶深深自責,打從一開始就該絕情拒絕與人接觸,而非抱有一絲僥倖,認為自己可以嘗試接觸正常人類。像她這種不健全的人型殘渣,只會對人造成傷害。罪惡感堆積在焰鳶的胃部,幾乎要衝破喉嚨傾洩而出。

      她拖著極度遲緩、失去平衡感而歪斜的步伐,像蛞蝓般黏膩的帶著身體回到租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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