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2024大賞決選入圍名單,正式公布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譯有物件

      來到日本生活後面臨著三大難題:

      錢。錢。錢。

      粗略來說,日本的消費水準大概是台灣的三倍;但實際上卻不止如此。特別是如果要實際在日本「生活」而非「旅遊」的話,各式各樣的「稅」與「料金」就會壓到身上來。

      連日本本國國民都為之氣結、上漲到「百分之八」的消費稅姑且不提,在日本一旦有落腳處,就會來一個「住民稅」──不管是不是日本公民,至少是這個地方的「住民」;同樣,無論是不是日本國民,一樣得繳納「國民健康保險料」──也就是健保費。更神奇的是,僅僅是在日本打工,同樣沒有日本國民的身分,區役所依然會寄發一份加入「國民年金保險料」的通知;當然,在日本打工也必須課稅──名目為「源泉徵收稅」。

      其實就是「預支所得稅」:避免留學生打工之後,還沒給日本政府繳稅就逃回母國。

      各種生活必須都要花錢,為了要在異國生活下去,一方面盡可能找打工「開源」;然而,依據日本法令規定,留學生不僅有打工時數的上限,還有諸多限制。

      因此,另一方面,當然就是「節流」。

      日本超市在晚上過了一定時間之後,大多數便當都會貼上「半額」來促銷──這對於窮苦留學生來說是一大福音。不過,大阪當地精打細算的主婦往往手腳更快一些,至少我在下課或打工下班後很難搶到半額便當。

      不過,除了「半額」之外,還有另一種標籤同樣代表著優惠商品:

      「譯有」。

      字面上的意思是,「有些緣故」。

      譬如水果在運輸途中遭受碰撞,導致外表不好看,就會貼上「譯有」的標籤,用低價出售;又或是出爐後的麵包,造型有些走精,同樣是「譯有」;製作便當時,食材用完導致小菜缺了一項,也是「譯有」──總之,有各式各樣的理由,導致商品因為「有些緣故」不如預期,便會以低於原本價格的方式賣給消費者。

      房子,也是同樣的道理。

      大學畢業後服了一年不知所以的替代役,之後兩年間在手搖店、便利商店、簡餐店等等,說是「試用期滿轉正職」,但幾乎都沒熬到那些店家所謂的「試用期滿」就離職了,所以到底是真的有在工作,抑或只不過是單純的打工,我也說不清楚。

      跟家人大吵一架之後,把大學以來所有積蓄提領出來,報名了位在日本的動漫插畫學校──只是因為偶然瞥見一條新聞,寫道同人畫師很好賺、被要求補交多少億的所得稅……

      被要求補交如此鉅額的稅金,那麼即使正常繳稅,收入應該也很可觀吧?

      姑且不說是不是真的這麼好賺,至少──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我從小就對繪畫很有興趣。

      尤其是用毛筆跟墨汁;但也可能只是我不喜歡好好練書法,所以老是在寫字課亂寫亂畫;後來阿公看我似乎有這個天分,說是要出錢讓我上才藝班,但被我父母拒絕了;我被他們要求按照「正常的」升學途徑,完成高中與大學的學業,而沒有選填美術高職或是藝術大學。

      結果就是,從「普通高中」、「普通大學」畢業,成為「普通」人。

      然後很普通地,在普通的工作之間打轉。

      幸運的是,大概在國中左右開始接觸日本動漫,所以自己慢慢學會了日文,除了會在上課時偷偷在筆記本上畫動漫角色外,到大學畢業時已經透過自學拿到日本語檢定一級──這是報名日本專門學校的基本條件。

      另一個條件便是,要有錢。

      正式一點說,是必須提出可以支付在日本就學的費用證明。

      畢竟學校最重視的不是學生畢業後的出路,而是學生付不付得起學費;對日本政府來說,更擔憂的是外國人藉由留學的名義,非法滯留在日本打黑工。

      以我自己的存款,恰好勉勉強強通過對方的審核。

      然後就踏上了前往日本的尋夢之旅──

      並沒有這麼美滿。

      雖然在台灣的時候,經由學校的安排找到投宿的地方;我所報名的「櫻川學園New   Media   Art專門學校」,校舍本身就只是一棟七層樓的獨棟建築而已,別說什麼操場、升旗台之類的,除了外面掛著「學校」的看板外,就是普通的辦公大廈,也不存在「宿舍」這種設施。

      對於學生的住宿需求,校方最多也只是提供鄰近學校的租屋資訊,以及替學生充當租屋時的「擔保人」。

      對於留學生來說,因為沒辦法事前到當地挑選自己想租的物件,就只能全權交給學校處理──

      於是我最早的落腳處,是距離學校兩個地鐵站外,非常鄰近車站商店街的一間燒烤店的樓上。

      日本的都市規劃原則上是「住商分離」:住宅區跟商業區涇渭分明。很少像台灣出現一樓是店面、樓上是住宅的情況──但大阪不同。

      自古就是「商人之都」的大阪,一樓不開店面做生意太可惜了,特別是位於車站附近的商店街。一樓開店、樓上做成商務旅館,或出租給需要的房客是常態。

      忍受了兩個多月的燒烤味、半夜絡繹不絕的喧囂以及經年累月沾附在窗緣上的油汙,為了避免我所有的衣物都再也洗不掉油煙臭,即便才剛向房東付了日本習慣上必備、不會退還房客的「禮金」(相當於兩個月的租金),我實在不得不自己找尋新的租屋處。

      只不過原本願意接納外國留學生的房東少之又少,再加上已經平白花去了超過十萬日圓的禮金,所以我的選項也極為有限。

      如果可以找到免禮金、或是月租金更為便宜的物件(相對來說禮金也不用付太多),在接下來的留學生活中應該也能更有餘裕一些。

      於是就看到了一間,「譯有物件」。

      從地圖上來看,距離地下鐵與JR西日本東西線的「鴫野站」步行約十到二十分鐘,位於寢屋川河畔。沿著河畔向東走,便能看到有一座醒目的水門,控制著寢屋川與城北川的水流量;而從橫跨水門的橋樑被稱為「古堤橋」判斷,這段貼著寢屋川的河畔就是所謂的「古堤」吧。

      物件名稱為「SGT   Casa」。

      看起來是很時髦的名字,不過稍微想一下,「SGT」指的應該是物件的所在地:Shi-Gi-Ta,「鴫田」吧。地址的番地上也確實寫著「大阪市城東區鴫田東一町目」。

      至於為何是「Casa」……似乎大阪到處都是以這種詞彙給物件取名。

      就好像台灣的新建案動不動就用「橫濱」、「銀座」、「輕井澤」之類的日本地名,顯得比較高級似地。

      不過對於「SGT   Casa」,從租金來看就不用期望能有多高級:

      月租兩萬日圓。免禮金。含水費。無網路。

      我來日本之後辦的sim卡本來就含網路,所以有沒有網路都無所謂。免禮金又含水費,只需要兩萬日圓……不禁讓我在房仲事務所多問了業務員一句:

      「那個,不好意思,所以這間屋子的『譯有』是什麼緣故呢?」

      由於忙於上課跟打工,能湊出時間到房仲事務所已經是極限了,實在沒空到「SGT   Casa」現場看屋。

      而光從平板電腦上呈現的地圖、平面圖,以及房屋外觀與內部陳設的照片,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

      確實,內部空間只有九疊……大概不到五坪,是稍微有些狹小,衛浴設備、洗衣機跟廚房都塞在一起,但考慮到房間本身是和室的設計,不用放置床舖,而且還有一個面向寢屋川的晾衣陽台,可以讓正北方的陽光灑入屋內,似乎條件都不錯……

      然而月租只要兩萬日圓(環境保護費另計,含稅五百五十日圓),不用禮金也不需要仲介費,到底是怎樣的「譯有」才會有如此優惠的開價?

      聽到我的詢問,對方也只是掛著日本式的營業微笑回答:

      「確實會有這樣的疑問呢。不用擔心,僅僅只是因為屋子外觀有些陳舊,並且附近住宅區的住戶比較少……不過物件旁邊就是警察宿舍,所以治安方面絕對沒有問題。另外就是因為位於河畔,偶爾早晨會有牽引貨物的小船通過,有些顧客對此比較在意──『但物件本身是沒有問題的』。」

      「……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雖然不曉得貨船通過的噪音有多大,但至少肯定比通宵達旦的燒烤店好上不少。

      「那麼,如果林樣滿意的話,還麻煩林樣在此簽字蓋章。今天就可以入住了。」

      對方用掌心把我的目光從平板電腦帶到一旁的紙本說明書與契約書上。

      「誒?今天?那房租也是從今天開始算嗎?」

      「關於這部分請別擔心,租金一樣是從月初開始計算的,只是物件本身現在是空房,因此倘若林樣急於搬遷的話,只要簽約之後隨時都可以入住。考慮到林樣的需求,這樣的安排不知是否妥當?」

      「……是……這樣啊。」

      畢竟早先都是用電話連絡,連實際到現場看屋的時間都湊不出來,所以對方才會盡快幫我安排入住……吧?

      「是的。那個……請問還有什麼疑慮嗎?」

      看著業務小姐以溫柔的語調,用著漂亮的敬語,輕蹙著眉頭一臉擔憂的模樣,感覺繼續追問下去反而有些失禮──

      儘管才剛踏上這片土地沒多久,但自己的心態似乎已經逐漸被日本人同化了。

      倒不如說──雖然是第一次來日本留學,但從入境的那一刻開始就一直有種莫名的懷舊感。

      ……也許是以前看的日劇跟日本動漫太多了吧。

      辦理完手續後,當天在事務所的現場就拿到了鑰匙:大阪市城東區鴫田東一町目「SGT   Casa」203號室。

      現在想來,即使在台灣國內,租屋手續都不可能這麼隨便,即使都說大阪是相對大而化之、有別於日本其他地區不會那麼死板固執,對於跟「錢」相關的事,那可是錙銖必較,怎麼會如此簡單就完成簽約,而且還當場就給了我住所的鑰匙──我可是從來就沒到現場看過啊!

      但當時真的是被經濟壓力、闊別三年又重回到必須乖乖坐在教室裡聽課的學生生活,以及縱使在台灣通過日本語檢定,但對於大阪方言幾乎聽不懂以至於不僅學業進度落後,連日常生活都溝通不良──最主要的還是在於剛抵達日本,在異國初來乍到時的不知所措等等沖昏了頭,根本沒有餘裕思考那麼多。

      匆匆從原本的租屋處辦理退房,把兩大行李箱的私人物品暫時寄放到車站的寄物櫃,然後趕忙到原本租屋處的區役所辦理遷出、到城東區的區役所辦理遷入,並且在出出入國在留管理局下班前把一整套更換居住地、更新在留卡資料等等全部辦妥;我能夠請假的時間就只有一天。

      當時週一、週二、週四到週六要上課,週三跟週日則安排了在居酒屋的打工,所以只能在週三跟居酒屋請假搬家。

      幸好,畢竟才剛來日本兩個多月,我全身上下的私人物品,跟從台灣出發到日本時沒差多少,一樣是裝滿兩個大行李箱就足夠。

      然而等我辦理完這些手續、到車站拿回行李並搭JR西日本東西線前往「鴫野站」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

      更糟糕的是,因為從來沒有到現場看過,所以剛出站就迷了路;同樣叫作「鴫野站」,但JR西日本東西線的「鴫野站」,跟大阪市營地下鐵的「鴫野站」並不在同一個地點:兩者相差了三分鐘不到的路程。

      因為日本有私營跟公營等不同公司經營的鐵路,而且建設時間從明治時代橫跨到現在的2015年,所以就算同一個地點有兩條鐵路交會,往往不可能在同一棟建築物內,但偏偏兩者又緊鄰在一起:「鴫野站」就是這種情況。

      總而言之,「從『地下鐵』鴫野站一號出口出去前行十分鐘」跟「從『JR西日本』鴫野站一號出口出去前行十分鐘」完全不是同一個概念。

      拖著兩大箱行李、繞著鴫野站轉了好幾圈,終於搞清楚「SGT   Casa」的方位。

      抵達「SGT   Casa」時已經超過深夜十一點半了。

      物件本身比在業務小姐手中平板電腦展示的還要老舊。但也可能是燈光問題;確實燈光很有問題,附近的路燈太稀少了,幾乎是靠著都市光害反映的夜光才看得到路面跟建築物。

      當然「SGT   Casa」內部還是亮著一盞小燈,立在外構式的樓梯旁邊。指示燈光忽明忽滅,感覺撐不了多久就要壞了。

      然而整棟建築就只有那一盞燈。

      其他房間看不出有任何住戶活動的跡象,沒有燈光,更沒有像是電視或電腦傳來的聲音;那些在剛剛途經的住宅區偶爾還會聽到。然而在這裡,安靜到如果不是因為旁邊為河川,所以有一點些微的波浪聲,似乎就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我扛著行李箱來回在那個看起來不太牢固、吱嘎作響的樓梯走了兩趟,好不容易將一身家當都搬到了新居「203號室」的門口。

      正當我摸索著新居的鑰匙時,突然感到一股惡寒──

      像是有一個冷凍庫緊貼著我打開了一般。

      一瞬間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

      我探索著寒意的源頭──即是隔壁的「204號室」。

      比起203號室,204號室的門扉顯得更為陳舊一些,像是缺乏洗刷跟整理一般。

      也不曉得是出於什麼理由:或許是一種生物的本能,讓我感覺全身都打起冷顫,並且只想著往後方──樓梯的方向,「逃跑」。

      但又有另一股力量,像是從自己的靈魂中迸發出來一般,驅使我邁向204號室:一種彷彿小時候一放學,就直奔家裡的那種衝動。

      我彷彿是被兩片磁鐵拉扯的金屬片,一方面想後退,另一方面又想前進,突然之間僵直在原地,動彈不得。

      最後,我選擇前往204號室一探究竟。

      ……我不曉得為何會做出這個選擇。似乎是,「別人」替我選擇。

      在我伸手要碰向204號室的門把時,才發現自己的手心手背都是汗水,而我也終於感受到滑過臉龐的冷汗。

      (我在做什麼?)

      僅存的一絲理性在制止我推開204號室的門把──那一定是上鎖的,根本不可能打開;就算可以打開,事情反而更麻煩:如果有人住在裡面,那麼就是私闖民宅,到時候對方報警怎麼辦?我可是外國人,隨便出什麼事都有可能被驅逐出境;不,大概還得在日本服刑;即使沒有人住,私闖民宅的事實也不會改變──重點是我為什麼要開啟這扇門──!

      門扉,被推開了。

      從剛才一直環繞在身體周遭的惡寒突然消失了。

      門內的景象讓我不禁目瞪口呆:如黃昏般的暖澄色照遍房間的所有角落,看似精美古典的大型木造家具,怎麼樣也不可能塞得進平面圖展示的九疊空間;跟環繞在建築上一種說不上來的消毒水味不同,房內一股像是紫藤花的淡雅花香撲面而來,混雜的檜木、藺草疊以及書卷,還有一種苦澀但不讓人反感的氣味……學美術的我馬上就鎖定了氣味的來源:墨水。松煙墨。我的目光從硯台裡的漆黑墨汁慢慢注意到矮桌、放置矮桌的藺草疊,然後是──斜倚在藺草疊上的身影。

      像是神社巫女般的打扮,但配色與花紋截然不同:上半身是桃紅與雪白相間,下半身是深藍之中帶一點微紅……難以形容的顏色。

      然後醒目的淺紫色蝴蝶結。繫在披散在雙肩與後背的黑色直髮上。

      那個身影背對著我,面向直對著河堤的窗外。

      ──對方不是「這個世界」的「東西」。

      我的直覺在瞬間就判斷出來了,卻無法控制自己退出門外。

      彷彿在觀賞任何一部恐怖片一般,明知道當對方轉過身來一定是讓人魂飛魄散的最高潮,但我依然靜靜地看著對方察覺到我的闖入,然後緩緩別過頭來──

      腦海中對於那雙深邃的眼眸與玲瓏的鼻樑、精巧的嘴唇,白皙如陶瓷的皮膚,又帶一點櫻花蕊心的淡紅臉頰與眼尾,頓時失去所有形容詞。

      但比起「美」,不曉得為何我的心底浮現出的是一股難以言喻的哀愁。

      她看到我,先是瞪大了雙眼,看著我的臉,之後半瞇起眼對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是誰?」

      雖然腦中有閃過一絲台灣民俗中不能向「這東西」隨便報上名字的禁忌但嘴巴還是脫口而出:

      「我、我的名字是林曉渡(Rin   Gyou-To)。」

      「……Rin……Gyou-To?」

      「漢字是『曉』(Akatsuki)的『曉』,但發音為『春曉』(Syun-Gyou)的『曉』(Gyou),『渡』為『渡來』(To-Rai)的『渡』。」

      「……這樣啊。Rin   Gyou-To……」

      她覆誦了一次我的名字,然後緩緩閉上雙眼,眉頭緊蹙……但不久後便鬆了眉頭,再度慢慢地張開半瞇的眼:

      「曉渡君(Gyou-To-Kun)……以後就叫你『Tokkun』罷。」

      不曉得是不是我的錯覺,好像在她的語氣中感到一絲哀嘆。

      「你可以叫我『清』(Kiyo)。」

      她緩慢地抬起手,揮動著寬大的袖子,有如驕傲地展示自己的房間一般:

      「如你所見,我是住在這裡的亡靈喏。」

      後來我查了一下才知道,「譯有物件」通常指的是:鬧鬼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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